【诗中节令】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明月几时有』(110)

2022-05-21 05:55
北京

今天是太空与您相伴的【第1489期 】

今日小满。小满小满,小得盈满,每年这个时候,苦菜秀,麦粒满,蚕结茧,桑葚熟,万物恰在最好的时候。当然,对古人来说,小满时节还有一桩美事:鲥鱼要上市了。

明代文人文彭有一首《四月》,诗中这样写道:

我爱江南小满天,鲥鱼初上带冰鲜。

一声戴胜蚕眠后,插遍新秧绿满田。

文彭是明代大画家文徵明的儿子,祖居吴门的世家子弟,他对江南的理解,可谓是透彻的。提起江南的小满,他脱口而出的第一样东西,竟是鲥鱼,这实在是有趣。不过,如果你稍微多了解一些鲥鱼,你会发现,文彭这样说,确实也不无道理:这就像是立春食五辛、重阳吃螃蟹一样,是独属于当地人的,刻进了基因里的味觉记忆。

其实我从未吃过鲥鱼,据说它这些年已经几乎绝迹,普通的餐馆里难觅其踪影。但我知道鲥鱼好吃,因为随便翻翻典籍就会发现,这对古人来说,完全是无需多作解释的一件公理。

《直省志书.丹徒县》记载:“鲥本海鱼,季春出扬子江中,游至汉阳,生子化鱼,而复还海。”是说这鲥鱼本是海水鱼,每年暮春,到长江的淡水区繁殖,小鱼在长江中发育成长,到了深秋时节,就顺流往下游去,最后游回大海。因此,春夏这短短几个月,成了江浙人民捕捞鲥鱼大快朵颐的好时候。

老饕们都知道,海水鱼普遍要比淡水鱼鲜美,对于吃惯了“青草鲢鳙”的人们来说,作为海水鱼的鲥鱼,自然是不可多得的佳肴。清代专门记述扬州菜烹饪方法的《调鼎集》中说,“鲥鱼(四月有,五月止)。性爱鳞,一与网值,帖然不动,护其鳞也。起水即死,性最急也。口小身扁,似鲂而长,色白如银,尾与脊多细刺,以枇杷叶裹蒸,其刺多附叶上。剖去肠,拭血水,勿去鳞,其鲜在鳞,以供剔去可也。”

这段话里,其他的倒不紧要,唯有一条,是吃鲥鱼的要诀:“勿去鳞”。鲥鱼的脂肪多在鱼鳞下,如果去掉鱼鳞,也就失去了一半的美味,对于新鲜鲥鱼,带鳞裹枇杷叶蒸,是最正宗的吃法。《随园食单》中也说,烹饪鲥鱼应该做到十个字:“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力求原汁原味。鲥鱼的鲜美程度,足以想见一斑了。

同样是鲥鱼,也有“鄙视链”。《咸淳临安志》卷五八《物产》也记载:“鲥,六和塔江边生者极鲜腴,江北者味差减”,说的是从钱塘江中捕捞上来的鲥鱼最为鲜嫩肥美,而越沿着长江往上,鲥鱼的味道就越差。而近水楼台的江东人民爱吃鲥鱼,也是出了名的。明末的方文就曾多次描绘江东人民捕食鲥鱼的场景,他曾在诗中这样说:

家在江东春水边,杨花落后此鱼鲜。

白于笠泽银丝鲙,肥似襄阳缩项鳊。

这还不够,他还顺带对非江东人民放了一波“地图炮”:

银鳞不耐烹,蒸用笋与获。

自非江东人,那得家家吃。

在吃鲥鱼这件事上,方文可以说是把身为江东人的优越感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除了产地,季节也很重要。最好的鲥鱼正是春末夏初捕捞到的这一茬,再晚一些,鲥鱼就会因为洄游时消耗太多体力,不再肥润了。这样的时令美味就和香椿、蒌蒿一样,稍纵即逝,一旦过了时间,此物还是此物,但味道却已然不同。郑燮曾有一首《题竹石图》这样写道:

扬州鲜笋趁鲥鱼,烂煮东风三月初。

为语厨人休斫尽,清光留此照摊书。

真正会吃的人,往往在三月初就惦记上鲥鱼了,甚至不惜把心爱的竹笋都挖出来做辅料。“吃货鼻祖”苏轼也曾说:

芽姜紫醋炙银鱼, 雪碗擎来二尺余。

尚有桃花春气在, 此中风味胜莼鲈。

还能嗅到几分桃花春气,应当也是在三月了,二尺来长的一尾鲥鱼,竟比大名鼎鼎的莼菜鲈鱼更胜一筹。

因为有了这么多江东人士不遗余力的宣传,鲥鱼也不再是江南的专享,从明朝万历年间起,鲥鱼就已经成为贡品进入了紫禁城,到了清康熙年间,它更是成为了满汉全席中的重要菜肴,甚至还被宫内授予了“鳞品第一”的美誉。为了吃上一口新鲜鱼肉,明清时期运送鲥鱼的场面,比唐代为博妃子一笑的一骑红尘有过之而无不及。鲥鱼出网后,需在府衙监督下进行仔细挑选,冰镇后装匣,冰船和快马分水、旱两路运送鲥鱼进贡,沿途还要设立冰窖、鱼场保鲜。

清初吴嘉纪有《打鲥鱼》诗说:“君不见金台铁瓮路三千,却限时辰二十二。” 无论旱路水路,限时二十二个时辰送达,这速度,比今天的“顺丰冷链”也不差多少了,可以想见其难度之大。为了这一点口腹之欲,劳民伤财至此,也常常令有识之士看不惯。康熙朝有位举人沈名荪就曾写过一首《进鲜行》诗,细致生动地描摹了进贡鲥鱼地情形,满纸尽是针砭讽刺之意:

江南四月桃花水,鲥鱼腥风满江起。

朱书檄下如火催,郡县纷纷捉鱼子。

大网小网载满船,官吏未饱民受鞭。

百千中选能几尾,每尾匣装银色铅。

浓油泼冰养贮好,臣某恭封驰上道。

钲声远来尘飞扬,行人惊避下道旁。

县官骑马鞠躬立,打叠蛋酒供冰汤。

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马几匹。

马伤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至尊。

其实,鲥鱼真的美味到了值得这样大费周章的地步吗?我看未必。鲥鱼并不是全然没有缺点。宋人释惠洪的笔记《冷斋夜话》卷九记:“吾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五事耳……第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大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后来张爱玲也提到此事,可见,鲥鱼多刺也算是让食客们耿耿于怀的共识了。

其实鲥鱼之所以金贵,味道也许只在其次,更多的理由,是因为它的“产地限定”和“季节限定”。其实许多食物,只要二者有其一,就已经足够珍贵了。比如“西湖醋鱼”,明明酸涩而土腥气浓郁,却因为带了“西湖”两个字,成了无数人一边明知上当,一边还是要点的“名菜”。再比如荔枝,虽然好吃,但如果不是只有那么几天的成熟期,苏轼也不至于日啖三百颗。而偏偏,鲥鱼二者都占,又有那么多文人极尽全力地赞颂它多么多么的美味,也无怨乎皇帝如此劳民伤财也要吃上一口了。如果它不是产自钱塘江,也不是非要三四月才吃得到,而是就长在皇帝门前的什刹海中,一年四季可以捕捞好几茬,我想,就算是再美味,怕是也难入皇帝的法眼吧。

从这个意义上说,鲥鱼可以算是最早靠“讲故事”一战成名的“网红美食”了。可现在,“鲥鱼们”可不在少数。就说前段时间很火的omakase,完全由厨师根据当日食材,即兴发挥给你做菜,于是平平无奇的几道菜,一下子身价倍增,卖出2000一位的天价。

在我看,其实大可不必。食物最应当被尊重的,是它本身作为“食物”的价值,而不是它被赋予的那些故事。譬如这鲥鱼,就应当是在长江边上,刚刚被渔人打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一尾,就地摘一把枇杷叶,挖一棵嫩笋,简单蒸好,这才吃得出春日的气息和三月桃花的香气。若是不远千里送进宫去,纵然只隔了二十二个时辰,也早已不是彼时彼境,这鲥鱼,也就失去了一大半的滋味。

好在,后来在某位忠臣的规劝之下,康熙放弃了鲥鱼贡。这就对了,鲥鱼还是还给江东人们吧,与其费尽周章地去吃那一口龙肝凤胆,倒不如身边就地取材的一棵野菜,来得更有滋味些吧。

来源 | 我们的太空(ID:ourspace0424)

原标题:《【诗中节令】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明月几时有』(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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