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香港故事

原标题:小思:香港故事

我常对朋友说,香港既是一个朦胧之城,生长其中的人,自当也具备这种朦胧个性。香港人不容易让人理解,因为我们自己也无法说得清楚。生于斯长于斯,血脉相连着,我们已经与香港订下一种爱恨交缠的关系。对于她,我们有时很骄傲,有时很自卑,这矛盾缠成不解之结,就是远远离她而去的人,还会时时在心头。

香港故事

文 | 小思

【作者简介】

卢玮銮,笔名小思、明川、卢颿,1939年生于香港,原籍广东番禺。香港著名散文作家、教育家,师承现代思想家、哲学家唐君毅。1964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中文系,获文学士学位。1973年赴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1978年任香港大学中文系助教,1981年获香港大学中文系硕士学位。1979年起返回母校香港中文大学任教。2002年退休后改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荣誉研究员,并义务担任中大香港文学研究中心主任,现为该中心顾问及东亚研究中心客座教授。曾获2000年度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模范教学奖,2003年度香港教育学院”杰出教育家奖“,2009年度香港艺术发展奖之“杰出艺术贡献奖”。2011年,卢玮銮教授获颁香港中文大学荣誉院士衔。代表作品有《路上谈》《承教小记》《蝉》等 。

香港,一个身世十分朦胧的城市!

身世朦胧,大概来自一股历史悲情。回避,是忘记悲情的良方。如果我们说香港人没有历史感,这句话不一定包含贬斥的意思。路过宋皇台公园,看见那块有点呆头呆脑的方块石,很难想象七百多年前,那大得可以站上几个人的巨石样子,自然更无法联想宋朝末代小皇帝,站在那儿临海饮泣的故事了。

1278年,中国宋朝皇帝宋端宗赵昰和赵昺被元朝军队相逼南逃避难,途经香港九龙半岛的一座山。他们曾到了山上一块估计约有300公吨的巨岩休息。最后赵昰病死在香港,而赵昺则在崖山海战输掉后自杀。后来附近的民众在那块可以容纳50多人的巨岩上,刻上“宋王台”三个汉字。

香港,没有时间回头关注过去的身世,她只有努力朝向前方,紧紧追随着世界大流适应急剧的新陈代谢,这是她的生命节奏。好些老香港,离开这都市一段短时期,再回来,往往会站在原来熟悉的街头无所适从,有时还得像个异乡人一般向人问路,因为还算不上旧的楼房已被拆掉,什么后现代主义的建筑及高架天桥全现在眼前,一切景物变得如此陌生新鲜。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常常想总结一下香港的个性和特色,以便向远方友人介绍,可是,做起来原来并不容易,也许是她的多变,也许是每当仔细想起她,我就会陷入浓烈的感情魔网中……爱恨很不分明。只要提起我童年生命背景的湾仔,就可说明这种爱恨交缠的境况。

说湾仔是一个与海争地的旧区,并不过分,因她大部分土地都是从海夺过来的,老街坊站在轩尼诗道上,就会咀嚼着沧海桑田的滋味。当初在填海土地上建成的房子已经残旧,给人一幢一幢拆掉,代替的是更高更遮天的大厦。偶然一座不知何故可以苟延残喘夹在新厦中间的旧楼,寒伧得叫人凄酸。有时,我宁愿它也赶快被拆掉,可是,又会庆幸它的存在,正好牵系着我的童年回忆。洛克道、谢菲道,曾经是有名的烟花之地,自从那苏丝黄故事出现之后,湾仔这个名字,在许多外国浪子心中,引起无数蛊惑联想。每逢维多利亚港口停泊着外国舰只时,我就很怕人家提起湾仔。我曾经厌恶自己生长在这个老区,但别人说她的不是,我又会非常生气,甚至不顾一切为她辩护。在回忆里,尽管是寻常街巷,都具温馨。现在,湾仔已经面目全新了,新型的酒店商厦,给予她另一种华丽生命。我本该为她高兴才对,但随着她容貌个性的变易,仿佛连我的童年记忆也逐渐褪色,湾仔已经变得一切与我无干了。

位于香港湾仔的香港会议展览中心

文化,是一座城的个性所在。香港的个性呢?有人说她中西交汇,有人说她是个沙漠。是丰腴多彩?还是干枯若涩?应该如何描绘她?可惜,从来没有一个心思细密的丹青妙手,给她逼真造像。文化沙漠,倒是人人叫得响亮,一叫几十年,好像理所当然似的,也没有人认真地查根究底。难道几百万人就活在一片荒漠上么?多少年来,南来北往的过客,虽然未尝以此为家,毕竟留下许多开垦的痕迹,假如她到如今还是荒芜,那又该由谁来负责呢?这样说罢,香港的文化个性也很朦胧,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为她添上一草一木,结果形成奇异园地。西方人来,想从她身上找寻东方特质,中国人来,又嫌她洋化,我们自己呢?一时说不清,只好顺水推舟,昂起头来接受了“中西文化交流中心”的称誉,又逆来顺受人云亦云的承认了“文化沙漠”的恶名。只求生存,一切不在乎,香港就这样成为许多人瞩目的城市了。

不知不觉,无声岁月流逝。蓦然,我们这一代人发现,自己的生命与香港的生命,变得难解难分。离她而去的,在异地风霜里,就不禁惦念着这地方曾有的护荫。而留下来的,也不得不从头细看这抚我育我的土地;于是,一切都变得很在乎。但,没有时间回头关注过去的身世了,前面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远方朋友到香港来,我总喜欢带他们到太平山顶看香港夜景。不是为了旅游广告的宣传:“亿万金元巨制的堂堂灯火”,而是——乘缆车上山,我们不能不注意那种特殊感觉。车子自山下启程,人坐在车厢里,背靠着椅子,必须回过头来看山下的景物。在一种要把人往下吸拉的力度中,就看见沿途的建筑物都倾斜了,尽管我们不自觉地调校了坐姿,把视线与建筑物平行起来,但其实我们是用倾斜角度看山下一切。到了终站,当满城灯火在我们脚下时,我往往保持沉默,可以用什么语言来描述香港呢?倒不如就让在黑夜显得十分璀璨的人间灯火去说明好了。说实话,我也正沉醉在过客的啧啧称奇中。

太平山顶俯瞰香港夜景

香港的夜里风光,可谓最为耐人寻味。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闪烁,演成无尽的层次感。我总爱半眯着眼睛看山上山下的灯光,不如一幅迷锦乱绣。正因看不真切,那才迷人。过客也不必深究,这场灯火景致,永留心中,那就足够记住香港了。

我常对朋友说,香港既是一个朦胧之城,生长其中的人,自当也具备这种朦胧个性。香港人不容易让人理解,因为我们自己也无法说得清楚。生于斯长于斯,血脉相连着,我们已经与香港订下一种爱恨交缠的关系。对于她,我们有时很骄傲,有时很自卑,这矛盾缠成不解之结,就是远远离她而去的人,还会时时在心头。

倾城之恋,朦胧而缠绵,这是香港与香港人的故事。

1992年4月

(选自《小思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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