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邊朝鮮族:生活在中國歷史邊緣的那群人

延邊朝鮮族:生活在中國歷史邊緣的那群人
Photo Credit: Discott CC By 3.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或許因為接受韓國資訊,他們的國際認知和一般中國人不同。在崔家人心中,兩岸關係如同南北韓,和他們談及台灣時,他們都認可台灣有自己的政權,也認為它不屬於中國,總感嘆在一個中國政策下,台灣沒有自己的國際位置,對台灣很是同情。

文:阿潑(黃奕瀠)

那班從北京開往延吉延邊朝鮮自治州的一個城市)的高速火車,中午發車,一天只有這一班。火車轟鳴前行,坐在裡頭,我只覺得窗外的世界越來越寒冷。「從這裡開始就是關外了。」夜幕拉下之際,列車停進了一個車站,許久未動,我往窗外好奇張望,卻辨識不出個所以然,坐我對面的大叔邊啃食雞腳,邊向我解釋說,這一站是山海關,也就是「天下第一關」,火車通過山海關,就進入遼寧省了。

這是一個為了防禦外族入侵而修築的關隘,也是萬里長城的起點,朱元璋奪天下後建了山海關,但明朝的覆滅也是因吳三桂在這裡引清兵入關。這是一條劃分胡蠻的邊界線,這條線仍隱隱存在於現在中國人的心中,彷彿是中國地理的天然坐標,如同這位大叔不加思索說出的那個詞:「關外。」

我剛好閱讀著前一天在北京書店購買的《尋路中國》,一開頭就是作者何偉(Peter Hessler)開著吉普車,沿著長城駕駛的故事:「北方的草原是不設防的,而且在古代,這裡有許多遊牧民族,經常入侵他們不愛遷徙的鄰居。為了應對,中國人常常建城牆,這樣的防禦工事已知最早的歷史能追溯到西元前六五六年。」

古代中國的邊界並不明確,常因為戰爭或資源分配,讓邊界線產生進退,如今,這些邊防隘口不僅是地理分界,也攸關認同。我搭上火車前,先和幾個甘肅朋友在北京相聚,他們向我談起自己的故鄉時強調:「我們位在口內。」中國西北以星星峽為分界,甘肅是口內,過了星星峽的新疆,便被稱為口外——這類關防的概念,無非是種提醒,提醒自己在中國歷史上的定位,以及和「中國」間的距離。

在車站購買從北京到延吉的車票時,我好奇轉頭問詢問來自甘肅的朋友:「你知道這條鐵路的名字嗎?」他沒料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先是楞住,而後搖頭。我撇了撇嘴:「你們中國人都不必認識鐵路,為什麼我們得死背呢?」

為了聯考,我曾經耗費整個青春期背誦這些鐵路,它們以驕傲和屈辱構成軌道,架鋪在教科書中。它們像蟲子般在我腦子裡蠕動,填完試卷,便羽化成蝶,翩翩飛走,怎麼也記不得。我後來查資料,才記起這條直達圖們的長圖鐵路(長春到圖們)是日本「滿鮮鐵路直達」計畫中的重要一環,一九○五年起,日本積極打造一條朝鮮直達滿州長春的交通動脈,好連結兩個殖民地,圖們正是其隘口。鐵路往往是殖民者為了取得資源而鋪疊的軌跡,日本在朝鮮、台灣和遼東半島上築成一條一條的鐵路,「現代化」了這些舊中國的「化外之地」。

我搭乘的這班列車被命名為K215號,從北京到延吉,路程要耗費整整一天一夜。列車駛入吉林省後,日頭從天際線探出,此時方能細看窗外景致。北方冬色對我這種南國之人而言,顯得不可思議,我興奮得幾乎要趴上車窗好細磨雪國線條。不同於日本歐美,中國東北的農村別有特色,頂著直筒煙囪、貼著鮮紅春聯的屋舍在雪堆中浮列,春節的氣氛讓這陌生的景致得以漾著少許親切。

即使白雪覆蓋田園,卻仍看得出農地排列井然。「這套鐵路沿線的水田,都是朝鮮族世居之地。」臨行前我去拜訪一位朝鮮族教授,他對我解釋了這個族群的歷史。老教授個性直接豪爽,很有北方民族的氣魄,但他卻切切叮嚀,別將他的學校和名字說出來。類似這樣的叮嚀,都會提醒我正處在一個不同的世界——國家始終管控著某些領域,而像老教授這樣走過半世紀政治動盪的中國知識分子,儘管故事滿囊,卻更小心翼翼。

他是生活在中國歷史邊緣的那群人之一,生在延邊,但祖居朝鮮(北韓),如果用「關」來衡量,這裡比「關外」還更「關外」。因生活困苦,他的父親在一九三○年代來到東北——那時叫滿洲國——的一家輾米廠工作,從此再也沒有回去。像這樣由朝鮮到東北的經濟移民並不少,甚至遠在十九世紀末,朝鮮半島發生饑荒時,便有不少朝鮮人來到毫無人煙的北大荒開墾;當然,更遠之前,高句麗王國的勢力也曾覆蓋在這片黑土地上。日本殖民朝鮮後,又有一批人為了尋找生活出路,渡過鴨綠江和圖們江逃到中國東北,其中也有少數人是因從事朝鮮獨立運動而逃難至此,如金日成。總而言之,這些後來在中國生根的朝鮮人,便是今日的「中國朝鮮族」。

「還有一批移民是日本占領東北後,強行帶來的朝鮮移民。殖民者發給他們一個村一個村的黑土地和水田,讓他們開墾。」老教授說,因為朝鮮是日本殖民地,所以日本人將最好的土地都分給朝鮮人,並將漢人趕到比較貧瘠的土地,他們只能種種高粱和大米。那時候的東北,日本人是最高級,朝鮮人次之,而後是滿人,漢人最低等,「所以從小我就覺得漢人怨恨我們,我們總被罵高麗棒子。」

移民,多半帶著些許不得已和苦衷,若是捲入權力或階級結構內,多半也會被貼上負面的標籤。面對不同於自己國籍、族群、文化、社會的「侵入者」,原本住民或許擔憂資源被掠奪、或者擔心血統受影響,或生存空間被剝奪,因此負面的貶抑始終存在,這正是高麗棒子一詞的社會根源。不論拉丁美洲、非洲後裔在歐美,或是東南亞配偶、移民在台灣,都有同樣的情況。

在台灣,移民強弱和先來後到並不太有直接關連。就和在東北的朝鮮人擁有最肥沃土地一般,漢人也將原住民驅趕到山林,奪取良田,只是,把握話語權的也是漢人,因而胼手胝足開墾荒地在台灣是美談而非掠奪。一九四九年後,權力者帶來了一批新的移民,權力者掌握了話語權,先到的移民反被壓制,心有不甘,埋藏在台灣社會之內的族群衝突,總像是一條不知何時燃燒的引線。理解他處移民的社會脈絡,亦能藉此省思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