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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墨 : 藥 貴 勻

黃台陽  2023/12/31

清康熙六年(1667),五十七歲的曹素功接手吳叔大創立於晚明的墨肆,改名藝粟齋。從沒製過墨的他,躋身徽州這製墨的一級戰區,非但沒被老店如程公瑜的真實齋、吳守默的延綠齋等打垮,反而很快贏得官府青睞,成為朝廷例貢墨的供應者。一大原因,固然在曹素功是監生,夠格與官員應對往來,有助開展生意。但基本上還得靠所製墨夠好,不輸甚至凌駕其他老字號之上。否則再多的公關也是枉然。

製墨技術,早已定型。三國時曹魏的韋誕(字仲將,179~253年)的製墨法:

「 … 煙一斤,以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又解膠,并益墨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皆別治細簁。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溫時敗臭,寒則難乾 … 」

就道出要點在:煙、膠、藥(配料)、杵搗數,以及製墨的天候。(註一)由於天候非製墨者所能掌控,故其後各朝各代各家製墨,都在前四方面講求。皆知要造好墨:煙非得用遠煙(松煙)或獨草清煙(油煙);膠得用陳年老膠(鹿角膠、牛皮膠)。至於杵搗這勞力工作,以當時人工便宜,從萬杵到十萬杵都有人喊。唯獨用那些藥?分量多少?何時下藥?各家均諱莫若深。不知曹素功是否也有獨門配方,使得所製特出?

徽墨大師汪近聖之子,乾隆年奉召赴大內授藝的汪惟高曾說:「製墨,固重遠煙、陳膠、杵到,但主要還在配藥恰到好處(「藥貴勻」)。而曹素功配藥之所以得法,其實是因家父在內主持。」(註二)言下之意曹素功之所以後來居上,配藥恰到好處乃是主因,而他父親汪近聖在內主持是為關鍵。

此話說於乾隆十七年(1752),應該不假。因為汪近聖這時已有自家墨肆鑒古齋,汪惟高也已北京授藝歸來,名氣大得很,沒必要攀附曹素功來自抬身價。然則這時離曹氏起家已八十五年,鑒於汪近聖不可能在彼一起家就為其工作,故曹氏在康熙年即享的盛名,起初非源於他。彼時誰配藥?無可考。此外汪惟高是否誇大其詞?令人存疑。且藥究竟有何作用?是否真如所說那般重要?必得專人擁獨門秘方來主持?

何須藥?

回顧韋誕墨法,除了松煙、好膠,藥料有:梣皮(江南石檀木皮)、蛋白(去黃雞子白五枚),真珠(一兩)、麝香(半兩)。它並且解說綠色的梣皮水有助解膠、增添墨色。至於蛋白、真珠、麝香的作用雖沒講,該是讓墨更堅挺、墨汁更稠更黑更亮、且香。這從南北朝時蕭子良(460~494)《答王僧虔書》內的:「仲將之墨,一點如漆。」可印證。此後如李白詩句:「蘭麝凝珍墨」、北宋晁貫之《墨經》內的:「唐代王君德用醋石榴皮水、犀角屑、膽礬三種料,⋯ 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料。」(註三)都指出製墨用藥,即使大師如李廷珪也不免。晁貫之還特別寫出,當時有卷專談藥法的舊書。這用藥的韋、李兩人的墨法,千年後的製墨仍引以為傲,多仿其法。(圖一)

圖一   仿韋仲將法 + 仿廷珪法。左:面寫「嘉慶戊辰春梅龕仿韋仲將法」,另面「寶墨」,長寬厚 9x6x1.6公分,重 38公克。右:面寫「輕膠墨」,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背鏤四爪飛升龍,頭回視。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 50公克。

不過北宋卻出現另股論調,認為不用藥亦可。如晁貫之在寫出王、李兩人用藥後,又寫:「現今(山東)兖州製墨,反而著重不用。他們的說法是:『正如所吃的白麵青麵、所喝的茶,都不雜以外料。』」此顛覆以往之說,晁貫之顯然不太接受。故忍不住再寫:「雖也有點道理,但總比不上用藥的好。」(註三)他是否心懷成見?


看來是!因為兖墨(或稱東山墨)在北宋非常有名,可充貢墨。當時兖州一帶,也就是山東西南到東端的一大片山地,泛稱東山。其內兖州的徂徠山,自古松林濃密品質絕佳,最適合燒煙製墨。蘇東坡的詩句:「徂徠無老松」,就是在嘆息該山的老松因此都被砍光了!(註四)一九九五年江蘇寶應縣的北宋墓出土的牛舌形松煙墨,體型不小,長寬厚14.9×3.9×1公分,上刻「東山貢墨」。(圖二)在淤泥中被發現時雖已斷成四塊,但清洗時竟散出濃濃墨色,且能拼回原形。證明雖歷經千年,仍漿深色濃質膩體堅。如此兖墨,怎會比不上用藥的?晁貫之怎會不知?

圖二   東山貢墨。(轉錄自網路)

只是這個結論也不能下得太快。畢竟該墨是否真的沒用藥,需科學分析方知。好在另有記載強力支持沒用藥的兖墨。蘇東坡筆記中寫:「徂徠產的珠子煤,自然有龍麝香氣。 … 只用它與阿膠拌和,搗數萬杵,就得妙墨,不需其它作法。」(註五)盛讚沒用藥的兖墨極妙。他接著還說:「陳公弼任官汶上(今汶上縣,北宋屬兖州)時用此法製墨,名『黑龍髓』,之後有人(愛其墨好)盜用其名,不應該。」以他的德行,還拉上老長官陳公弼在兖州訂製的「黑龍髓」作證,所言當然可信。 (按:陳希亮(字公弼)任陝西鳳翔知府時,蘇東坡為其下屬之判官。)清康熙年間徽州王麗文的漱芳齋也喜此名,仿之造「墨龍髓」。(圖三)名更典雅,惜不知是否用藥。

圖三   墨龍髓。面額珠下寫墨名、「漱芳齋」,菱形格子紋底;背鏤螭銜靈芝,六邊菱行回紋底;側「康熙癸未仲冬朔旦」,頂「頂煙」。長寬厚 14.6×3.2×1.2公分,重 86公克。

除了兖墨,當時還有些業餘製墨名家也同樣不用藥。如蔡舀在三衢、蘇東坡在海南、王迪在西洛,所製墨都只用煙與膠。品質均佳。蘇東坡甚至認為他在海南所製不輸李廷珪的、蔡舀製的不輸駙馬爺王詵(字晉卿)用上黃金、丹砂的。(註六)如此看來要製好墨,並非一定得用藥。那製墨界(尤其徽墨)會不會因此而逐漸揚棄用藥,走上兖墨的路?

墨譜

其實在晁貫之《墨經》之前,另有本李孝美寫的《墨譜》。其內除韋誕墨法外,還刊出其他的。該書有他好友寫的序,說愛墨成痴的他曾親訪山東產地,請教製墨的工序步驟細節,從而錄下墨法。(註七)而晁貫之的《墨經》雖沒人寫序介紹由來,他自己也客氣不交代,但看所載各工序細節,往往勝過李孝美所寫。若非親訪墨工,定無以致之。所以兩人書內所反映的,該是當時製墨界的實況。令人驚訝的是所敘及的墨法全都用藥,沒有例外。以兩人都晚於蘇東坡,可推知即使有名人加持,不用藥的作法在蘇東坡等人提倡後,仍只是聊備一格、並未普及。

試看李孝美《墨譜》所載墨法所用的藥:

  • 庭(通廷)珪墨一:牛角胎、皂角、梔子仁、黄蘗、秦(梣)皮、蘇木、白檀、酸榴皮、綠礬末;
  • 古墨一:紫草、秦皮、皂角、蘇木、牛角胎、酸石榴皮、青黛;
  • 古墨二:秦皮、蘇木、甘松、藿香、酸石榴皮、熟漆;
  • 古墨三:酸石榴皮、秦皮、牛角胎、黃蘗、五倍子、巴豆、穎青、綠礬、皂角、豬膽汁、藤黃、生龍腦;
  • 油煙墨一:秦皮、巴豆、黃蘗、梔子仁、甘松、藿香、陵零香、皂角;
  • 油煙墨二:秦皮;
  • 油煙墨三:酸石榴皮、胡桃青皮、呵梨勒、青黛、皂角。

相同的藥在不同的墨法中,其用量不同。如以煙一斤製墨時所用的秦皮為:庭珪墨一用一兩;古墨二用二錢;古墨三卻增至三兩;油煙墨一又減為二兩。從多至三兩到少至二錢,差別極大。對所製墨的影響有何不同?是否都能維持好的品質?由於無法得到這些墨來作比較,只能假設它們的差別不大,都製出好墨。否則愛墨成痴的李孝美,不會將其寫進書中。

這些墨法中的藥料,除了梣皮、蘇木、牛角胎、皂角、酸石榴皮等出現多次的,還有白檀、五倍子、豬膽汁、藤黃、胡桃青皮、呵梨勒等僅一次的,總共二十多種。而韋誕墨法裡用到的蛋白、真珠、麝香還不在其內。顯然若搜集到更多墨法,所見藥料會更多。無怪乎晁貫之說有卷專談藥法的書。猜想它所刊出的藥料,該有數十上百種。

從兖墨、蔡舀墨等的不用藥,到李廷珪墨、古墨三的用十幾種藥,取捨差異極大,卻都言之著著能製出好墨。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有些墨肆故弄玄虛、以多放藥的墨法來標新立異譁眾取寵?

好墨

一大原因可能在對好墨的認定,隨著時代的演進大有變化,愈往後對好墨的要求愈多。為滿足這些要求,各家墨肆除了煙、膠、杵的基本功必須做好,就只能在藥方面深入講求,從而形成自有的、多放藥的獨門配方。標新立異之舉不敢說沒有,但應非主因。
韋誕製的墨為何好?前面提到「仲將之墨,一點如漆。」故可知用它寫出的字又黑又亮。而東晉書法家衛夫人(名鑠)對好墨更加講求。她的書法論著《筆陣圖》內說:「墨要用廬山產的松煙、代郡產的鹿角膠所製,至少放十年以上堅硬如石了,才行。」(註八)顯然原料的產地會影響墨質。而好墨除了黑且亮,還另有要件,得如石頭般堅硬不易斷裂。韋誕之時,書法藝術蓬勃發展,他也師事草聖張芝卒廁身其中。黑且亮,該是書法效果上所需;硬如石,則在用墨研磨方便。有錠清嘉慶年的「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就以它們來標榜其墨之好。(圖四)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圖四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

如果單只這兩項要求,則用上好的煙膠加上數萬杵,確實就能達成兖墨及蘇東坡所說,不須用藥即可製出好墨。然而北宋特重文治,卻養大文人的味口,墨不僅供書寫之用,還成了賞玩、蒐藏、餽贈、炫耀之物。此刻對好墨的要求可就多了!女詞人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有篇短文,就反映出當時對好墨的看法。

《破墨癖說》一文,是李格非與來客論墨的對話。(註九)客人帶來一盒十幾錠墨,裹以錦囊都很寶貝,說其中的李廷珪墨能久置水中不壞、能削木、膠歷百年不敗可用很久等。李格非從實用觀點一一駁斥。最後客說廷珪墨較黑,他於是磨該墨與別的墨,再邀客分辨。客竟不能!文章雖在嘲弄當時的墨癖歪風,卻顯露出當時人對好墨的講求,已擴張到能久置水中不壞、能削木、膠歷百年不敗可用很久等新鮮花樣。

李格非以文章受知於蘇東坡,名列「蘇門後四學士之一。故兩人對好墨的看法相近,該屬傳統的只重黑重實用。然而由於多數人對墨的態度,已提昇到賞玩蒐藏、餽贈炫耀的境界,所以有新鮮花樣的李廷珪墨,北宋早年即受歡迎,到了徽宗宣和年(1119—1125),要價竟然超過等重的黃金。(註十)重利之下,當然驅使墨工學李廷珪般多用藥。

此外,各地(如徂徠)的老松被砍伐殆盡難獲好煙,中原的麋鹿蕩然無存少有鹿角膠。主原料的凋零退場,逼使墨工非得應變以求所製黑亮與堅硬。加上北宋重文治所導致的大量需求,使得墨製成後沒時間等十年、等到堅硬如石後才賣。必須設法縮短時間,讓墨盡早石化以供上市。既然老祖宗輩的韋誕墨法已然用藥,且云李廷珪的墨法用藥多達十二料,用藥遂成製墨時用以調節、最後達成目標的不二法門。李孝美書內諸多墨法都有所不同,殊堪證明。

藥料

這些墨法所用的藥料,歷代《本草》皆載,是中藥界所常見,但都沒提其製墨上的作用。不過墨工一定很早就與藥師交流,才會有韋誕墨法所寫的:「綠色的梣皮水有助解膠、增添墨色。」至於它為何沒提另三味藥:蛋白、真珠、麝香的作用?應該是其功效至為明顯,早已知。不過李孝美的《墨譜法式》為求完整,還是將它們與新增的藥料一併加以解說:

  • 梣皮:有助溶解膠、增益墨色,且書寫後墨色持久不脫;
  • 藤黃、蛋白、生漆、牛角胎:助墨極其堅硬;(按:應還有真珠)
  • 豬膽、鯉魚膽:助墨色極黑且有光澤:
  • 甘松、藿香、零陵香、白檀、丁香、龍腦、麝香:去膠、煙煤上難聞氣味:
  • 五倍子、黃連、紫草、蘇木、胡桃青皮、 … 呵梨勒:豐富墨色;
  • 皂角:去除濕氣,墨可快乾:
  • 梔子仁、青黛:去除膠的顏色;
  • 黃蘗:使墨在研磨時無聲;
  • 川烏頭:(治)膠力不勁:
  • 酸石榴皮:硯中遲散:
  • 巴豆:增肥,多則有損光澤:
  • 綠礬:加黑,多則敗膠:
  • 朱砂:增益墨色。

由此可知,若煙煤不夠好,怕造的墨不夠黑亮,可用豬膽、鯉魚膽、或綠礬來改善;若膠力差,以致墨汁或散漫或太黏,可採梣皮、川烏頭、酸石榴皮等調節;想讓墨堅硬,則藤黃、蛋白、生漆、牛角胎等有用;要墨快乾,不必擺十年以上,皂角可幫忙。至於去除煙、膠上往往有的異味,得靠甘松、藿香、零陵香、白檀、丁香、龍腦、麝香等來掩蓋;而若要墨色豐富有所變化,如黑中帶紫或帶綠帶紅等精光艷麗,則五倍子、黃連、紫草、蘇木、胡桃青皮、 … 呵梨勒等都派得上用場。看到這些藥材除了養生治病外竟能助墨,能不佩服李孝美的細心訪求?清康熙年間,徽州知府靳治荊所製墨就寫出用藥:熊膽、龍腦、麝臍(香)、金箔這四味極貴重者。(圖五)其他藥料相信還有。只因價廉或係常見者,且墨面空間有限,就省略不寫了!

圖五   靳治荊墨。覆瓦形,面「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賺得仲將古法 配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獨炷然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龍腦麝臍金箔如數 於凝清書屋秘治法膠 取吉和煉 鐵臼中搗三萬杵始成」,背「煙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冰紫霜 築之範之鏗珪璋 觸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鈐「黃山長」,「靳氏熊封」。兩側「康熙己巳年橘陽月」,「襄平靳熊封珍藏」。長寬厚18.6×8.5×1.9公分,重484公克。

李孝美雖然愛墨成痴,但細看他朋友為他書所寫的序,可知他還沒到親自動手製墨的地步。故上述各藥及其作用,一定訪自墨工,非他親身經驗所得。鑑於古代百工的祕方一向法不外傳,故他聽來的是否全為真?堪疑。譬如所寫的藥料川烏頭,就該細究。因為早在成書於秦漢時期的《神農本草經》內,即說它「有大毒」,列為下品,警告須謹慎使用。鑒於古人常有心或無意喝墨水,如蘇東坡詩:「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黄庭堅的:「睥睨紈絝兒,可飲三斗墨」,都炫耀此舉。(註十一)若喝到含川烏頭的墨汁,難道不會中毒?

現有資料並未顯示李孝美在醫藥方面的知識。對於墨工所說的藥材,相信他只能照單全收,無法辨其真偽。所幸元末明初的沈繼孫身兼醫藥、製墨兩家之長。他也認同李孝美所說的各類藥材,尤其是「川烏頭」。他的背書,有助李孝美書的可信度。

沈繼孫在醫藥方面寫出《本草發揮精華》、《外科新錄》、《十二經絡治療溯源》等書。在墨方面則製得一手好墨。明初大才子,因拒朱元璋之命卒被腰斬的高啟,在為他寫的《墨翁傳》內說他以古法製墨:重品質,用料好、製作精。(註十二)他對用藥的看法,可見於其寫於明代洪武年的《墨法集要.用藥》內。所寫的:「烏頭,膠力不隳。」指出用了烏頭之後,墨的膠力可以維持很久都不敗壞,恰如李孝美之說。至於毒性?他沒提。猜想製墨過程中已被破壞,不足慮也!

此外他對用藥有個綜和評語:「用藥不僅在助墨更亮更黑更香,還能維持膠力經久不變、墨色經久不退、墨身如犀石般歷久彌堅、外觀豐潤細膩可愛。這都是古人用藥的奧妙啊!」(註十三)這該是他親身製墨多年所累積的心得,肯定古人製墨用藥之妙。

墨法

李孝美在寫出巴豆和綠礬這兩味藥時,分別說它們:「增肥,多則有損光澤。」「加黑,多則敗膠。」也就是它們雖有好處,但用多了也會傷墨。顯然當時的墨工對藥量的多寡,已有所掌握。而沈繼孫則進一步寫下警語:「藥有損有益。」並指出某些藥之間也會相剋。如綠礬、青黛「作敗麝香」;蛋白「引濕」;石榴皮、藤黃「減黑」等。(註十三)這就引發了墨法內,如何定出所用藥材藥量的問題。但別忘了這些藥在歷代早經鑽研,藥性已琢磨透徹。中醫藥特有的「君臣佐使」觀念,恰可協助墨工就黑、堅、潤、亮、膠不敗等方面所擬賦予墨的特性,決定其配方。然而知道藥性,是否就足以定出好墨法呢?

沈繼孫的《墨法集要》,對製墨的各個步驟都詳細說明,勝過李孝美與晁貫之兩人所寫。原因當然在他的親身投入。然而令人納悶的是,他絕口不提墨法,連自己的也沒寫。他甚至貶抑《墨譜》所刊出的李廷珪墨法。說:「李廷珪墨,既然到(宋徽宗)宣和年比黃金還貴,世間該沒人知道秘方。《墨譜》所刊,是(後人)亂講的。 … 我開始製墨時,各墨法都試。藥用得愈多,所造愈差。後來三衢(浙江衢州)的墨師教我不再用藥,只以好的煙、膠拌和後多加杵搗。結果所造又黑又亮,正如(蘇東坡)所說的像小孩的黑眼珠般。」(註十四)講了半天,竟然回到不用藥即可製出好墨,那沈繼孫為何要在他書內寫出《用藥》篇?

這就凸顯出汪惟高所說:「藥貴勻」的奧妙了!因為綜合上述,製墨時須考慮的因素有:主原料煙與膠的產地、製墨時的天候、墨要多好、多快上市、定價多少、以及手邊現有的藥等。所謂「藥貴勻」,乃是像汪近聖般熟知藥性者,能盱衡全局配出藥種藥量,使得所製適時上市,達成銷售目標。鑒於產區的不同、土壤地力的變化、天候的差異、運送儲存時的環境等都將影響藥性,使得每批藥多少有別。則配藥師的專業能力,能否恰到好處配「勻」藥,攸關至鉅。無怪乎汪惟高自傲說曹素功配藥之所以得法(及享盛名),是乃父汪近聖在內主持之故。而沈繼孫既然知藥,想必配得藥勻,當然寫出《用藥》篇來說明用藥之妙。


如此一來,沈繼孫《墨法集要》內否定前人用藥的墨法,以及不刊出自己墨法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因為每次製墨,或來料或天候或品質或市場定位或上市速度的不同,都將導致所配藥方有異。此情況下,怎能寫出一成不變、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墨法?即使汪惟高也只能道「藥貴勻」,卻道不出他家的墨法究竟如何。畢竟墨法須因時制宜、因料制宜、因價格制宜、還得因市場制宜。惟因墨肆想讓人覺得它技術高超,除了前述的「韋仲將法」「廷珪法」之外,還以籠統不知其詳的「易水法」「張遇法」「君房法」「于魯法」,乃至幫自家打廣告的「曹素功法」「汪近聖法」「胡開文法」等來有所炫耀。(圖六)

墨守陳規 004.JPG 張遇法墨 001.JPG 墨守陳規 011.JPG 墨守陳規 015 - 複製.JPG 賞墨一二三 006.JPG

圖六   仿易水法 + 仿張遇法 + 仿君房法 + 仿于魯法 + 曹素功法 + 汪近聖法 + 胡開文法。

藥貴勻

像汪近聖般的配藥師如何做到藥勻?相信他們主要的動作有:

  1. 依據所欲製墨品的特性、市場定位、庫存藥料、擬出用藥清單;
  2. 就主原料煙膠之產地與品質、製墨天候、各藥料的現況及其間的相生相剋與損益顧忌,決定藥量;
  3. 斟酌運用各藥的先後順序與時機,備妥各藥;
  4. 備藥、用藥過程中,嚴禁門戶杜絕偷窺。

至於其中細節,汪惟高、甚至其父汪近聖恐怕也難具體道出。因為這並非如其他知識般,有書可讀有課可上。實有賴自己長期投入製墨,所點點滴滴累積下來的認知、領悟、與觸類旁通。縱使大師,也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傳。所以在沈繼孫的《墨法集要》之後,論墨之書雖多,且有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于魯的《方氏墨譜》、方瑞生的《墨海》等煌煌巨著,但無一寫出更多更深的用藥見解。如何做到藥勻,是不外傳之秘,是各家致勝關鍵。配藥師不會細加說明,也永遠不讓人知能否做到更勻和最勻。

小結

汪惟高之語,道出當時徽州製墨,已分工到有專業的配藥師。而乾隆年間是徽墨的一大高峰,故除了汪近聖及其家人外,類似的配藥者一定還多。(註二)但都沒留下相關的隻言片語!既知配藥,他們的文化水平應該不會太低,與一般醫者該相去不遠。然而只因身無功名,無論其配藥後所造之墨多好,總被視為墨工而遭忽視。古人所謂的「士農工商」四民,工雖排列在商之上,實際卻更低。何其悲也!

為墨配藥放在今日,絕對是門學問。若能分析各原料之間所產生的化學變化,獲得專利也無意外。只可惜製墨業始終與科技搭不上邊,至今仍循古法懷古風,停留在手工製作無法提升。外在環境已大幅改變,配藥師的需求大幅降低。講到藥貴勻,縱使有心也恐難以為繼。大江東去,浪淘盡的不只是風流人物!

附註

註一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韋仲將墨法曰: … 」

註二   清  趙青藜   《(鑒古齋墨藪)敘》 :「 … 余頃來歙,汪子夢占從余遊,偕其叔惟高來,出所製墨示余 … 惟高語余曰:墨之膠貴陳、杵貴到、煙貴遠,固也。而其要捴在藥貴勻。彼曹氏之勻調於藥者,吾翁實左右之。不寧惟是,吾翁行輩三人,嘗分處於歙之以墨名者。曹氏外,若吳、若畢,則既萃三家之長矣。吾兄爾臧又於誦讀餘暇,廣搜古式及其製法之所以得與所以失,而切究之。則其墨之精良也 … 」

註三   北宋  晁貫之  《墨經》:「唐王君德用醋石榴皮水、犀角屑、膽礬三物。王又法用梣木皮、皂角、膽礬、馬鞭草四物。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今兗人不用藥為貴。其說曰:『正如白麵清麵、又如茶之不可雜以外料。』亦自有理,然不及用藥者良。舊有別集藥法一卷。」

註四   北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 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註五   北宋  蘇軾  〈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以水調勻,以刀圭服,能已鬲氣,除痰飲。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餘法也。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註六   北宋  蘇軾  〈記王晉卿墨〉:「王晉卿造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三衢蔡舀自煙煤膠外,一物不用,特以和劑有法,甚黑而光,殆不減晉卿。胡人謂犀黑暗,象白暗,可以名墨,亦可以名茶。 」

〈書海南墨〉:「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

宋 何薳  《春渚紀聞.墨記》:「煙香自有龍麝氣    西洛王迪,隱君子也。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銑澤出陳贍之右。文潞公嘗從迪求墨,久之,持煙一奩見公,且請以指按煙,指起煙亦隨起,曰:「此煙之最輕遠者。」乃抄煙以湯瀹起揖公對啜,云當自有龍麝氣,真煙香也。凡墨入龍麝,皆奪煙香,而引蒸濕,反為墨病,俗子不知也。」

註七   北宋  李孝美  《墨譜法式.李元膺墨譜序》:「予友李伯揚 … 平生無所好顧,獨好墨。 … 嘗親至魯山,從竈工野人講問為墨之法。  … 」

註八    東晉  衛鑠  《筆陣圖》:「 … 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 … 」

註九   宋  《墨莊漫錄.卷六.李格非《破墨癖說》》:「客有出墨一函,其制為璧為丸為手握,凡十餘種,一一以錦囊之。  … 曰:『吾墨堅可以割。』然余割當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以置水中,再宿不腐。』然吾貯水當以盆罌,不用墨也。客復曰:『余說未盡,凡世之墨不過二十年,膠敗輒不可用,今吾墨皆百餘年不敗。』余曰:『此尤不足貴,余墨當用二三年者,何苦用百年墨哉?』  … 客心欲取勝,曰:『吾墨黑。』 …  乃使取研屏人雜錯以他墨書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 … 」

註十   南宋  邵博《聞見後錄.卷二十八》:「 … 太祖下南唐,所得李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主藏,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 」

註十一   北宋  蘇東坡  〈監試呈諸試官〉:「 … 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 … 」

黃庭堅〈次韻楊明叔〉:「 … 睥睨紈褲兒,可飲三斗墨。 … 」

註十二   六藝之一録卷三百六十一  歷朝書譜五十一  明  詹孟舉書王光庵敘字》

「右詹中書孟舉書,吾鄉王光庵先生敘字一首,敘爲沈學庵及其子貴成作,學庵名宗學,字起宗,隱於鍊墨,又自號墨翁。高太史爲作傳,稱其能書徑尺大字。 … 學庵尤精於醫,故與光庵善。所著書有《本草發揮精華》、《十二經絡治療溯源》、《外科新録》、《墨法集要》、《增補廣韻七音字母》,今皆不傳,傳者新録耳,然獨王氏有之。 … 治辛酉,徵明。(《停雲館帖》)」

明  高啟  《墨翁傳》:「墨翁者,吳槐市里中人也。嘗遊荊楚間,遇人授古造墨法,    … 躬操杵臼 … 所製墨有定直,酬弗當,輒弗予。故他肆之屨恆滿,而其門落然。客有誚之曰:「子之墨雖工,如弗售何?」翁曰:「嘻!吾之墨聚材孔良,用力甚勤,以其成之難,故不欲售之易也。 … 」乃謝客閉戶而歌曰:「守吾玄以終年,視彼沽者泚然。」 … 齊人高啟聞其言,以足自警也,遂書以為傳。翁姓沈,名繼孫,然世罕知之,唯呼為墨翁云。… 」

註十三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用藥》:「用藥之法,非惟增光助色取香而已。意在經久,使膠力不敗、墨色不退、堅如犀石、瑩澤豐腴、膩理可愛。此古人用藥之妙也。 … 」
註十四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序》:「 … 李廷珪之墨,至宣和間黃金可得而李墨不可得矣!為世所貴。如此其方秘密,世無知者。譜乃妄撰之。 … 余初製墨時,諸方並試之。用藥愈多而墨愈下。其後受教於三衢之墨師,乃並去藥,惟煙膠細和熟杵之。墨成,色黑且光,真所謂如小兒目睛也!」

精選內容

乾 隆 年 的 汪 近 聖

黃台陽    2023/12/03

康熙年間,徽州製墨在亡明的動亂後,已恢復生機欣欣向榮。晚明即有的老墨肆如程公瑜的真實齋、吳守默的延綠齋、程鳳池的經義齋、吳尹友的澄碧齋、汪時茂的守玄室等,加上新起的吳玉山研雲齋、胡星聚寶笏齋、汪次侯復古齋、詹方寰世寶齋、王麗文漱芳齋、程正路悟雪齋、及其他大小字號不下百餘家,都力展所長。其中最亮麗的,無疑曹素功在康熙六年(1667)成立的藝粟齋。它原是明末吳叔大的玄粟齋,名不甚顯但產品極佳。曹素功接手後為避康熙諱改名,刻意交往官府賢達,徽州貢墨此後多出自他家,聲譽日隆扶搖直上。

古代墨肆起起落落,一大原因是後繼無人。玄粟齋彼時之所以易手,即為此故。但曹素功似蒙天佑,子孫繁茂不說,還都不嫌棄製墨。康熙二十八年(1689)曹素功辭世,家業由兒、孫相繼主持,第四、六代則在乾隆年接棒。(按:第五代早逝。)此刻前面所提墨肆,多已銷聲淡出。曹素功儼然墨壇霸主睥睨群豪。乾隆未登基前有首〈謝人送墨〉詩,內寫一句「古來作者難屈指,前朝潘生近曹氏。」(註一)顯然有人送他曹素功墨,用後甚喜,以致將曹素功與北宋被蘇東坡譽為「墨仙」的潘谷相比。可見曹素功當時之盛,名動京畿。

所以在乾隆登基後,曹素功墨肆想必雀躍萬分。既已簡在帝心,鴻鵠自然可期。只是老天爺似乎有意考驗,此刻悄然推出一家不起眼的小墨肆來與它爭鋒。來得如此突兀,是誰家幸運兒?

鑒古齋

汪近聖,徽州績溪人,康熙年於徽州府城設鑒古齋墨肆,所製精妙。似此簡短平淡的敘述,在那工匠地位低落的年代,原該是對汪近聖僅有的認知,與眾多同業一樣。然而乾隆六年(1741)發生的墨壇大事,卻徹底改變了他的發展軌跡,一舉將他推到與曹素功齊名,甚至有所超越的地位。那就是墨史上唯一的:奉召入京、製墨稱旨、光榮返鄉。奉召者,正是汪近聖的次子汪惟高(字兆瑞)。

據光緒年修的《徽州府志˙人物志》:「汪近聖 ⋯ 乾隆辛酉(六年)⋯ 子兆瑞同吳慶祿召送入京,於御書處開局監製,近聖名遂播一時。」這段話簡述其事,卻留下謎團。畢竟以當時曹素功鋒頭之盛,為何入京的不是曹素功家人?而是不起眼的汪惟高與吳慶祿(汪家墨工)?他憑什麼獲此殊榮?難道走旁門左道,巴結徽州官府獲得推薦?

製墨非國家大事,墨工地位當時也低,故沒人詳細寫下此事經過。所幸汪近聖就此發跡後,揄揚文章隨之而來。他家後輩收集出刊《鑒古齋墨藪》,內有觸及當時情況的。如曾任徽州知府、江右分巡(道)使者的明晟的〈汪近聖墨序〉載:「 ⋯ 上指示和碩和親王、多羅慎郡王,令江南織造李(英)在徽州「募選」製墨高手,由府縣護送到北京以授藝給大內墨工,教會之後才准回鄉。當時汪近聖的次子汪惟高也來參加募選。 ⋯ 次年春(汪惟高)教習製出墨十函後進呈,都稱旨。上令依此再造十函。隔年二月造妥後,著江寧織造安排他回鄉。」(註二)這項記載,相信就是前述《徽州府志˙人物志》內所本。

明晟提到的和碩和親王、多羅慎郡王,分別是乾隆之弟弘晝與雍正之弟允禧。其中允禧寫得一手好字,《清史稿》說他「詩清秀,尤工畫,遠希董源,近接文徵明」。故他必然知墨。由兩位皇親主持,顯示乾隆對此頗為重視。而承辦的江寧織造李英,漢軍鑲白旗人,隸屬內務府。由於內務府主責皇帝家務,非屬政務系統,故曹素功也好、汪近聖也好,平日縱使結交官府,在此募選時刻,也難及時攀上關係。這間接說明了汪近聖該是靠實力獲選。否則就算僥倖過關,日後也難逃乾隆法眼。

不過江寧織造遠在南京,來徽州募選免不了借重本地官員。明晟既為地方主管,有無可能拿到汪近聖好處,暗中護航?

從相關資料看,該不會。他是雍正元年進士。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內,兩度提到他之前擔任河北知縣時的事蹟,頗有好評。(註三)募選時他乃徽州知府,有責從旁協助。即使偏好某個墨肆,首選也非曹素功莫屬,不該是汪近聖。那汪近聖何能勝出?

募選

當時如何募選?明晟沒說。但依常理,不外乎:1. 召募知名墨肆、選出背景好的入圍;2. 令入圍者依規定造新墨送驗;3. 試用比較各墨來定優勝者。之所以要挑背景良好的,乃因勝出的墨工將赴御前,不能有所閃失造成大不敬;而第二階段的依規定造新墨,則在確定墨肆並非只靠舊名,當下須造得出好墨,進而派得出好手進京。其規定可能是:所造新墨上有特定的題字、圖案,以免不肖者用上好的舊墨來蒙混。


有錠乾隆庚申年(5,1740)造的御墨,似為此而製。(圖一)它的兩側凹槽內,分別寫「欽差內務府郎中蘇赫訥監製」「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全然有別於其他御墨上,一貫不寫監製者與墨肆工匠名的作法。點出製作此墨非循常規。製墨的庚申年,比汪惟高進京的辛酉年早了一年,初看不合。但考慮募選程序冗長,且獲選者須呈報核可後才能安排進京,在在費時,則早一年展開募選至為合理。汪惟高當時所製,應與此相彷。唯側邊寫「徽歙鑒古齋汪惟高 ⋯ 」





圖11-6   乾隆庚申年製墨。額「御墨」,背鏤雲龍戲珠及龍出海;兩側題「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長寬厚11.8×2.5×1.2公分,重54公克。

曹素功墨肆有沒有參加募選?若有,為何慘遭遺珠之憾?

不見任何資料提起。但有個情況,極可能導致曹氏子孫不得不放棄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按曹素功與子相繼辭世後,家業交給第三代的曹定遠,時為康熙三十四年(1695)。曹定遠長壽,到乾隆四年(1739)才過世,享年八十。(註四)而這正是募選前夕。依禮曹氏子孫須守喪三年,諸事不宜遑論入京。無奈只能棄選,平白便宜了汪近聖。 

藥貴勻

少了曹素功這個勁敵,入圍的想必個個暗爽,汪近聖當不例外。尤其他還有項別家比不上的優勢:熟悉曹素功的製墨工藝。在內務府官員知道乾隆稱讚過曹素功墨的情況下,這可大大加分。

依《鑒古齋墨藪》所載,汪惟高於乾隆十七年,在拜訪來徽州遊的退職御史趙青藜時,告以:「製墨,固須注重遠煙、陳膠、杵到,但最重要的還在配藥(料)恰到好處(「藥貴勻」)。而曹素功配藥之所以得法,其實是因家父在內主持。不僅如此,家父輩三人,分別幫歙縣出名的曹、吳、畢三家配藥,也因此萃取出三家所長。」(註五)這話道出:汪近聖家擁有配藥的專門技術,不只曹素功,當時歙縣有名的吳、畢兩家也借重汪近聖輩。汪家製墨從而萃取了三家所長。言下之意,其製墨技術不僅有曹素功的影子,甚至有他所不及之處。

汪惟高所言是否誇大?不知。但既然敢講給曾任御史的人聽,涉及旁人墨肆之處應該不假。此外趙青藜是安徽涇縣人。涇縣南與徽州接壤,源出徽州黟縣的青弋江向北流過涇縣後,於蕪湖注入長江。所以兩地人常有往來。若話不實,很容易被拆穿。

細看汪惟高所說,汪近聖當時在曹素功墨肆的角色,很像現代所謂的獨立承包人(Independent Contractor),以其專業技術,按工時或按件計酬,餘時可幫他處或自家工作。而由於汪近聖輩三人幫三家墨肆配藥,他的專業技術應非來自三家中的任一家,而該是祖傳。否則會有職業道德、利益衝突的問題。名聲非但不佳,甚至受抵制,不可能通過初選。

依汪惟高語氣,汪近聖輩三人於募選時都還在世。而他隨後也稱道其兄汪爾臧在讀書之餘,深入研究古代墨的式樣與製墨法的得失,所製因而極其精良。(註五)這顯示出他家當時至少有五人精於製墨,夠格赴京授藝。然而為何最後派的是他?


原因之一該是汪近聖輩的年歲已高。有錠南瓜型御墨底寫「康熙乙亥年汪近聖造」,是康熙三十四年(1695)太子胤礽大婚之喜所造。(圖二,註六)依此以汪近聖時年不小於三十歲計,乾隆六年他起碼高壽七十七,同輩的也該七十出頭。而汪爾臧身為長子,此時想必主責鑒古齋走不開。只有汪惟高能派上場。除此之外,還有個不能忽視的重點:即汪惟高係監生。有個功名,御前的應對舉止諒必好些。不派他派誰?





康熙乙亥年 024.JPG 康熙乙亥年 026.JPG

圖二 南瓜御墨。瓜身十二瓣,有花葉蔓,面寫「御墨」,鏤蝴蝶、螳螂,底圓凹圈內印「康熙乙亥年汪近聖造」,直徑10公分,厚4公分,重410公克。

圭璧光    

在北京,汪惟高授藝御書處墨工後製作了十函墨上呈,明晟文內說「俱皆稱旨」,遂奉命依此再造十函。是什麼樣的墨,能讓眾所皆知難以侍候的乾隆認可,且要更多?

這該是汪近聖家最拿手的墨。畢竟御前不能草率,臨時起意推新花樣,搞砸了可是會殺頭的。然則汪家之前有那些拿手的墨可供仿效?


雖然眾云汪近聖創業於康熙年間,但除了圖二所示南瓜御墨外,至今罕見其他康熙年製的。另外雍正元年製的「百鹿圖」、乾隆元年製的「銅錢眼」,是少數製於募選之前的。(圖三)百鹿圖墨配上底座是為硯屏,銅錢眼墨圓形且背鏤兩童、寫「大宋」篆字。兩者的型制都不像平日書寫用墨,不適合仿造後上呈乾隆。汪近聖應該還有其他成名墨才是。





圖三  百鹿圖 + 銅錢眼。左:硯屏型,双面共鏤百鹿於山野,兩側「大清雍正元年」、「徽州汪近聖造」。長寬厚28x19x2.5公分(連底座,高32.8公分),重1844公克。右:石綠圓形,雙面中開光,背鏤二童鑽出開光,旁寫「大宋」,側邊「乾隆元年汪近聖造」,徑9.3公分,厚1.8公分,重228公克。

回顧曹素功的孫子以監生資格於康熙二十六年赴京考舉人,以及曹素功本人於隔年赴京應吏部銓選時,都帶了他家出名的十八品墨:紫玉光、天琛、天瑞、豹囊叢賞、青麟髓、薇露浣等作公關。達官貴人在受贈後也紛紛寫下讚語,收錄在曹家後人所刊的《曹氏墨林》內。其中最獲稱道的,乃是紫玉光。(註六)依此推理,汪近聖最出名、最有可能被仿造以製呈的墨,應可從《鑒古齋墨藪》內的揄揚文章裡找出。


遍閱該書寫於乾隆早年的讚文,堪比《曹氏墨林》內紫玉光的,乃圭璧光。(圖四)明晟、趙青藜都讚它。乾隆五年(1740)春擔任保定蓮池書院山長的夏宗瀾,擅長寫大字(擘窠書),更說:「圭璧之光,供我濡筆。蘭麝斯馨,金玉同質。百年不渝,一點如漆。寸挺半丸,連城無匹。踪追奚李,名齊素功。」(註七)說它芳香、堅挺、光亮、黝黑、貴重,好到與曹素功的紫玉光齊名。在大內進行教習,汪惟高的範本捨此其誰?





圖四   圭璧光。八錠,之一鈐「鑒古齋」、「尒臧氏」,另一鈐「近聖」,側「大清乾隆年」,頂「貢品」,各錠約長寬厚 2.9x2x1 公分,重30公克。

打皇帝牌

前後造的二十函墨都稱旨,授藝圓滿成功不在話下。想來汪惟高得到不少封賞。但明晟沒寫,汪近聖一家也絕口不提。真是聰明!曉得禍從口出,炫耀只會招來忌妒。再者,奉召入京、製墨稱旨、光榮返鄉,整個過程就是最好的封賞。畢竟製墨口碑,還有什麼比得上皇帝的認可?


於是汪近聖看準時機,推出許多相關的墨。第一類歌功頌德,如「恩承湛露」墨。(圖五)「湛露」這現代少見的詞,最早出現於《詩經˙小雅˙湛露》,是周天子宴請諸侯時所奏的樂曲。隨後被用來比喻君王的恩澤。如唐代詩人、寫下千古絕句《登幽州台歌》的陳子昂,其《為建安王獻食表》內就有句:「策勳飲至,頻承湛露之恩。」其它款墨如「千秋光」「龍光萬載」「龍翔鳳舞」「一統萬年青」等,亦屬此類。





圖五   恩承湛露墨。橢圓長柱,鏤五爪金龍盤旋墨柱上,面墨名,背鈐「乾隆御覽之寶」,頂「徽城鑑古齋頂煙」,高寬厚 35.3×10.5×5.8公分,重 2482公克。

第二類暗以自家潛心製墨多年,一朝終得選入大內之例,鼓勵科舉中人勤讀苦讀再讀用心讀,平步青雲就在眼前。代表作「青雲路」一套八錠:囊螢、映雪、負薪、掛角、刺股、焚膏、鄴架、雞窗。(圖六)道出古人在困苦環境下勤讀有成的事蹟,要購墨用墨者多加把勁。同類的墨還有「朱夫子讀書樂」「夫子璧」「三元墨」等。





圖六   青雲路。八錠面寫主題,鏤對應圖;背以不同書體寫「青雲路」及對應詩句。1. 「囊螢  螢光不亞藜光燦」;2.「 映雪  雪色還同燈色明」;3. 「負薪  幾篇經史帶樵吟」;4. 「掛角  一部漢書隨牧誦」;5. 「刺股  刺股終邀錦繡榮」;6. 「焚膏  焚膏靜究古今事」;7. 「鄴架  還披鄴架考遺文」;8.「 雞窗  聊向窗雞參妙義」。各錠長寬厚7.9×1.9×1.1公分,重26公克。

第三類墨則大打皇帝牌,每款墨名內總帶個「御」字,讓人仰之彌高,不由自主產生想擁有之心。如「御製耕織圖詩墨」,一套四十七錠,以康熙御製的《耕織圖》內的四十六幅圖與詩(按:耕、織各二十三幅)、加上所寫的序為藍本,開模所製。(圖八)這套墨的第一版的首錠墨側,模刻「御書處教習造墨監生臣汪惟高鐫」,好不威風。(註八)其他帶「御」字的「御製詠墨詩」「御製花卉詩」「御製仿古硯墨」「御製羅漢贊」「御製淳化軒記」「御製棉花圖詩」、 ⋯ ,御個沒完。相繼推出後,絕對讓其他墨肆眼紅卻又無可奈何,乾瞪眼鑒古齋日進斗金。





圖七 御製耕織圖詩墨。四屜,共四十七錠。

這三類墨都有新意,不落俗套。尤以名為「御製 ⋯ 」的墨,將原來遙不可及的御墨請出神壇。任何人只要花得起錢都能買到,嚐嚐使用(半調子)御墨的滋味。而御製詩詞藉此流傳,既加強皇帝親民形象、長置案上又易入人心,對滿族統治者而言,不費一文錢,卻潛收籠絡天下讀書人之益,何樂不為?且內務府或許還藉此獲得報效回饋,當然放任汪近聖一再推出此類墨。至於是否先得大內或官府的允許,已經不重要了!

名人訂製

汪惟高製的墨,乾隆都認可,嗅覺敏銳的官員當然跟進。徽州在喜慶時節必須進貢的墨,一向是曹素功的,此刻也不免納入汪近聖墨。如前述圭璧光頂寫「貢品」,即為一例。此外乾隆近臣更仰體上意,如官至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的汪由敦所訂製的「三希堂」墨,上面雖寫「御墨」,實為貢墨。(圖八左)而最精此道、能投乾隆所好的,該是稍晚歷任禮、兵、工三部尚書的彭元瑞!《鑒古齋墨藪》內刊出他訂製的「御詠四靈詩墨」一套四錠、「御製詠墨詩墨」一套九錠、「御筆題畫詩墨」一套九錠等等,墨側邊都寫彭元瑞恭 進(或恭 摹)。(圖八右)





圖八  三希堂墨 + 御詠四靈詩墨–龍。左:圓形,面鐫雙龍拱墨名,背「御墨」,側「臣汪由敦恭  進」,徑10.5公分,厚1.6公分,重160公克。右:面凸背凹圓盾型,正面五爪龍,綠髮朱面金身,矯健遨翔彩雲間;背「御詠四靈詩 神變雲從伊化權  為霖施溥利農田  灋經行健象君德  敢不時來勵體乾  右龍」,側「臣彭元瑞恭  進」。直徑10.5公分,厚1.68公分,重224公克。

除了進貢,自家用的當然也不可少。所以像汪由敦(號松泉)就另行訂製了「聽濤漱玉」墨。而他的後生晚輩、道光朝官至首席軍機大臣、武英殿大學士的曹振鏞,在乾隆三十四年(己丑,1769)訂製了款「品物咸亨」墨作公關。(圖九)其他如名士汪穀為王文治造的「快雨堂臨書墨」、巴慰祖的「金塗塔」墨、孫蟠的「漢玉提樑」墨、江德量的泉刀形墨等許多佳品,也都出自汪近聖。想來當時訂單滿載賺翻了,數錢數到手軟。

墨守陳規 015.JPG 墨守陳規 015 - 複製.JPG

圖二  聽濤漱玉墨 + 品物咸亨墨。左:圓柱形,周身盤老松,下山泉潺潺,面寫墨名,背「舊史松泉氏珍藏」,頂「汪近聖造」,尺寸11.5×2公分,重64公克。右:面額珠下寫「品物咸亨 曹振鏞持贈」,背「乾隆己丑冬仿于魯松煙墨」,側凹槽內「徽城汪近聖造」,長寬厚11.8×2.9×1公分,重60公克。

小結

乾隆的突來奇想:召徽州墨工赴大內傳授技藝,原來暗許的可能是曹素功。但一場意外卻讓汪近聖脫穎而出,造就他與老東家並駕齊驅、甚至有所超越的新局。繼之而來的是新墨滾滾、財源廣進。汪近聖的命,也未免太好了吧!

其實這可能不是他的第一次。試想前面提到的、康熙三十四年為太子大婚所特製的南瓜御墨,為何具名的是他而非曹素功?難道當時他已聲名大顯獨當一面?

絕非如此,因《鑒古齋墨藪》不見任何寫於康熙年的揄揚之詞,且除了南瓜御墨外,也無其他署汪近聖或鑒古齋的墨被人提起。綜合判斷,他當時應沒自立品牌,而是受雇於曹素功,以其家傳的配藥技術,成為藝粟齋的核心成員。然則若如此,南瓜御墨上寫的該是曹素功,輪不到他這受雇者啊?

這真的就是他的命好!康熙三十四年說巧不巧,曹素功的第二代掌門人曹永錫愕然辭世,享年六十三,遠低於乃父的七十四與其子的八十。這當然使得服重孝的曹氏子孫,不得具名在那錠大喜御墨上,就像乾隆六年的不能參加募選一樣。無奈之下只好請首席墨工代打,在墨上署名。汪近聖由是初露頭角,名登大雅之堂。

命運之神兩度眷顧,看似幸運。實際上汪近聖一家的潛心研究配藥,以及他本人在曹素功墨肆多年的盡心投入,相信才是曹氏有所不便之時,把他當成自家人,推他出線之故。而《鑒古齋墨藪》內的揄揚文章,即使把他製的墨說得極妙,也無一字貶低曹素功者。透露出兩家的情誼以及汪氏對曹氏的恭敬。

至於無心造就汪近聖墨肆的乾隆,在認可汪惟高所造墨後,是否從此喜新厭舊,不再眷顧曹素功的?《曹氏墨林》內有筆記載可供參考。老詩人沈德潛,乾隆四年(1739)六十七歲時走運考中進士。乾隆九年任翰林院侍講學士、乾隆的文學侍從時,曾奉命唱和,大概表現不錯而獲賜曹素功的紫玉光墨。(註九)這時距汪惟高於乾隆八年繳出第二批十函墨,僅只一年。乾隆為何賜曹素功墨?是汪惟高所製用完了?還是說薑是老的辣,曹素功始終簡在帝心?

附註

註一   清  弘曆  〈謝人送墨〉,《御製樂善堂全集》卷十八

註二   清  明晟  《鑒古齋墨藪˙汪近聖墨序》:「 … 乾隆辛酉之歲,詔諭和碩親王、多羅慎郡王命江寧織造李,於新安產墨之鄉,募選製作名手,飭令府尹邑宰護送入都,使之教習,務得其法而回南焉。當其時,近聖之次郎惟高,亦敬謹而赴召選。 ⋯ 教習十函, … 壬戌仲春,進呈御覽,俱皆稱旨。隨敕諭仍照前造十函。至癸亥二月朔二日,如數製造告成,奉旨仍著江寧織造料理回南。 … 」

註三   清  紀曉嵐  《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卷一、卷四。

註四   《曹素功墨錠制作技艺》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頁25。

註五   清  趙青藜   《(鑒古齋墨藪)敘》 :「 … 余頃來歙,汪子夢占從余遊,偕其叔惟高來,出所製墨示余 … 惟高語余曰:墨之膠貴陳、杵貴到、煙貴遠,固也。而其要捴在藥貴勻。彼曹氏之勻調於藥者,吾翁實左右之。不寧惟是,吾翁行輩三人,嘗分處於歙之以墨名者。曹氏外,若吳、若畢,則既萃三家之長矣。吾兄爾臧又於誦讀餘暇,廣搜古式及其製法之所以得與所以失,而切究之。則其墨之精良也 … 」

註六   黃台陽  《康熙乙亥年》https://wordpress.com/post/inkstickman.com/716

註七   清  曹素功  《曹氏墨林》。

註八   周紹良  《清墨談叢》  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9年6月,199頁。

註九   清  曹素功  《曹氏墨林˙沈德潛》:「 ⋯ 珥筆當年侍玉皇,頒來一笏豹為囊,草元尚白吾何有,珍重天家紫玉光。 甲子春,賡和御製,賜曹素功紫玉光墨。何妨人墨兩相磨,著述憑君歲月多。 ⋯ 」

精選內容

清代 : 風起雲湧訂製墨

黃台陽   2023/11/05

南唐,這個唐朝覆滅後的江南小國,由李後主及其祖、父三人統治了三十八年,在華夏歷史裡毫不起眼,然而藝術上卻留下兩大瑰寶。其一是李後主的詞,學者認為:「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註一)李後主也被譽為「詞聖」「千古詞帝」。另一為《韓熙載夜宴圖》,是李後主令畫師所繪:大臣韓熙載(902-970)夜宴賓客的場景。它在畫藝與反映當時人的生活上,極有價值。與《清明上河圖》、《洛神賦圖》、《富春山居圖》等,同列《中國十大傳世名畫》。原本已失,幸有南宋時的摹本,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韓熙載在李後主朝官至中書侍郎,等同宰相。但以南唐國小,且歷史上比他賢明的宰相比比皆是,本該淹沒於歷史洪流中,除非有心鑽研,才知其人。孰料竟拜夜宴圖之賜垂名藝史,何其幸運!這一切全靠李後主。既提拔他,又命人作畫,方能致之。

不過細查他生平,即使沒此圖,在藝術史上似乎也有機會,可不靠李後主自立。因為他可能是最早訂製墨者!宋初與他同齡的陶谷(官翰林院承旨)的《清異錄》載,他曾請徽州墨匠朱逢製墨「玄中子」,另名「麝香月」。之後北宋文人跟進,蘇東坡筆記就說有兩個人訂製過墨。(註二)此風到清代最盛。雖然後人訂製與他的關聯難以論斷,但抹殺不了他開先例之實。可惜墨在藝術史上的地位曖昧不明,使他至今仍得靠夜宴圖沾光。
宋代筆記中關於墨的記錄不少,唯多在吹捧製墨家如李廷珪、潘谷等。像蘇東坡般提到訂製墨的,屈指可數。元代文人地位低,尚未見訂製者。明代從嘉靖年邁入製墨的黃金年代,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等名家輩出。然而他們都自我創作,似不曾接受他人訂製過。只有些小墨肆偶然為之,如沒啥名氣的吳羽吉製的「牧翁老師真賞」墨,係吳聞禮為老師錢謙益(字牧翁)所製。(圖一)如此直到明亡,訂製墨始終不成氣候。比起行將來臨的清代的蓬勃氣氛,有天壤之別。





圖一 牧翁老師真賞墨。正面大凹開光,內寫「牧翁老師珍賞  門人吳聞禮上 」;背寫「秋水閣」,鈐「羽吉」。長寬厚 27×9.5×2.2公分,重 864公克。

滿清入主中原、開始派任徽州地方官員後,訂製墨快速竄起。早年到任的知府、知縣、通判等,多愛訂製。似非如此不足以闡明:即使來自關外,他們卻非蠻夷,乃是有知識有文化之輩。在其引領下,訂製墨儼然高雅象徵!透過一些訂製墨,可窺投入者之眾:不分滿漢、無論官卑,既普及基層文士,也觸動非科舉中人。風起雲湧,清代製墨業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新面貌。

珍貴滿文墨

入主中原後如何站穩腳步、統治廣大眾多的漢人,是清初皇帝必須面對的難題。為此他們不得不學習漢文,卻又擔心自家的滿文被淘汰。於是規定重要的官方文書上,必須滿、漢文並列,而自家人的滿文教學更是重上加重。此情況下滿文墨應運而生。手邊恰有兩錠,其一「蘭谷定堂家藏」,是滿人福祿(別署蘭谷定堂)於乾隆丁酉年(42,1777)所製,方柱型墨上滿漢文對照,各占一面。(圖二左)福祿是鑲黃旗人,筆帖式出身,滿文果然在行。墨製於其任徽州府通判(正六品)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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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福祿墨 + 滿文墨。

另錠滿文墨至為奇特,除了正、背面寫不同滿文外,既無對應漢文,也乏製作年與墨肆資訊。(圖二右)只能猜想所寫該如福祿墨般,分別為墨主人及製作年分。以型制言,墨的雙面粗框,點出它恐製於嘉慶或更早的乾隆年。而其厚度甚薄,僅只 0.7公分,難得至今依然堅挺、無裂痕殘缺。若非訂製於有實力、有口碑的墨肆,無以致之。

滿文墨對大多數人言,其文難懂,再加上多數漢人的潛意識作祟,致極少流傳下來。北京故宮博物院現藏僅十三錠,已故藏家尹潤生所贈。其中十錠屬套墨,為康熙年滿文大儒和素(姓完顏)所製來進貢的。餘三錠之一為上開福祿墨。另兩錠分別是曹素功、丁興茂墨肆產品。尹潤生認為曹氏墨當是滿族官員囑託所製,絕非門市應售品。(註三)至於圖二右之全滿文墨,尚未見諸他文,值得細究。

滿人愛墨

和素的仕途裡,不曾任官江南。而上述他的訂製墨極其精美,是何處名家所製?該是徽州。因順治二年(1645)六月清軍陷徽州,首任的知府張學聖到職後就訂製了「玄龍煥」墨,進貢順治。(註四)三年後張學聖調陞福建巡撫,雖與貢墨之舉無關,但徽墨之享譽於滿人,該不在話下。往後的繼任者循例進貢,且應和素之囑代為訂製墨,乃小事一樁。

從龍入關的張學聖是漢人,屬鑲藍旗漢軍,可謂旗人。按理講他該會滿文,且該多用滿文表忠,然而所貢的「玄龍煥」墨上卻無。可知在那視墨為消耗品的年代,對此並不講究。和素是滿文大儒,且以滿文翻譯過《太古遺音》、《菜根譚》、《西廂記》和《金瓶梅》等。故為其墨加上滿文,恰如其分諒非炫燿。至於他人,該不會在乎墨上有無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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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三   徐元夢貢墨 + 直王府墨 + 禮親王墨。

所以在同屬訂製墨的的封疆大吏貢墨上,也罕見滿文。如同為滿文大儒、教過皇子的徐元夢(舒穆祿氏,正黃旗人),任浙江巡撫時進貢的「太平清玩」墨上就無。(圖三左)另外皇親國戚如康熙長子胤禔(封直郡王)的書畫墨、光緒年任領班軍機大臣的禮親王世鐸的訂製墨,也都全寫漢文。(圖三中、右)連皇家親貴都有意忽略,滿文墨當然彌足珍貴。

漢皮滿骨

在朝廷刻意安排下,滿人任官容易。只要不出大差錯,升遷也快,幾年內就可封疆。他們名下的訂製墨,既省略滿文也少亮頭銜,以致與漢人所訂製的難以分辨。如有錠「芝九莖」墨,除了墨名,只見九莖靈芝與印「益亭」,簡單樸素。(圖四左,按:此墨名出自漢武帝,表吉祥。註五)另錠「三百端溪硯齋書畫墨」,署名的「雲龍舊衲」像方外中人,卻擁端硯三百方。(圖四中)兩位墨主人是滿?是漢?經查可知「益亭」乃果齊斯欽,鑲藍旗的滿清宗室。道光年官至黑龍江將軍(從一品);而「雲龍舊衲」係紹成,鑲黃旗籍,同治年任安徽布政使(從二品)。單看其墨,難知主人是滿人。說他們漢皮滿骨,貼不貼切?





圖四   果齊斯欽墨 + 紹成墨 + 富樂賀墨。

再看由清末書法家丁文蔚為崈(同崇)軒太守訂製的墨。(圖四右)墨上除了以怪字寫出「聽秋館–心賞」,旁註墨是供太守隸書之用,背面還摹漢磚文「千石公侯壽貴」。乍看之下不免懷疑墨主人是位飽學漢儒,才既會隸書、又喜漢磚文、且以怪字命名書齋。孰料搜尋後竟發現是同治年的福寧府(今福建寧德市)知府富樂賀,正藍旗滿人,又一位漢皮滿骨。

在出任知府前,富樂賀是台灣淡水廳的撫民同知(正五品),轄區從基隆到新竹,是北台灣的最高官員。同治八年(1869)夏秋間,北台灣乾旱,人心惶惶。富樂賀撫民有責,來到艋舺(台北萬華)青山宮默求甘雨,數日後果然天降甘霖。為感謝青山王的恩賜,富樂賀特臨摹唐代李陽冰的篆書,敬獻「以荅神休」匾額,旁以小字附記緣由。(註六。按:荅同答,全句指藉送匾來謝神明賜予的福祥。)該匾至今猶存青山宮,見證他的好書法。

鐘鼎山林

漢人為官,先天上比滿人矮了一截。看到學識能力遠輸己者,身居高位升遷快,心中之嘔可就別提。鐘鼎高處不勝寒,只好寄情山林且玩墨、多作學問多練書法。康熙年間,官居江南學政的謝履厚所訂製的「紅藥亭清玩」墨、嘉慶年安徽巡撫姚祖同(字亮甫)的「亮甫註書墨」、光緒年河道總督勒方錡(號少仲)的「少仲擘窠書墨」,都表露了這種心情。(圖五)尤以勒方琦還題上「酒邊茶畔遣清愁」,內含揮之不去的無力感。





圖五   謝履厚墨 + 姚祖同墨 + 勒方錡墨。

這種心情在一旦致仕回歸山林後更形瀟灑。乾隆年的書法大師王文治,還不到四十歲時辭雲南臨安府知府職返鄉丹徒(江蘇鎮江),請汪心農幫他訂製的「快雨堂臨書墨」、道光年「啟秀堂古稀老人珍藏」「還讀我書」墨、以及咸豐年從蘇州知府退休的吳雲的「兩罍軒書畫墨」,都有盡情涵詠書畫後的輕鬆自在。(圖六。按:快雨堂、兩罍軒,分為王文治、吳雲書齋名。王文治得明代董其昌所書「快雨堂」匾、吳雲藏一對周代齊侯罍。故得名。註七)





圖六   王文治墨 + 啟秀堂老人墨 + 吳雲墨。

布衣何妨

官場難為,許多人乾脆布衣以終。即使具備了舉人秀才資格可以謀官,也不多跨一步。最多應大吏之請成為幕賓,襄助公私事宜。而若祖傳家境好,不須活口養家,則多潛心於古人天地,詩詞書畫、金石勘碑等樣樣都來。至於滿漢官員所熱衷的訂製墨,他們當然也不落人後。

太平天國興兵期間,湖南巡撫一換再換,有位幕賓卻不動如山。五任巡撫都倚重的郭崑燾(字仲毅),舉人,晚清首任駐英大使的郭嵩燾之弟。他一生不任官,所訂製的「將軍下筆開生面」墨,其名出自杜甫詩《丹青引贈曹霸將軍》。(圖七左)曾國藩的幕僚程焜(字可山)則有「可青山館選煙」,墨背所題「山可一窗青」是陸游《雜感》詩句,恰合他的字號。(圖七中)而書畫篆刻家黃士陵為褚德彝(號禮堂)所造「角荼軒勘碑墨」,是兩人於光緒年間、共事兩江總督端方幕府時所造,書體有勁如碑帖。(圖七右)沒作官,他們所訂製的反而別有風味,比起來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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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郭崑燾墨 + 程焜墨 + 褚德彝墨。

而有些無官飽學之士,所製更令人驚豔。乾隆年的巴慰祖,從商之餘精通金石、書畫、治印、製墨。他徽州的家設蟫藻閣,有錠稱以明代羅小華、邵格之、程君房、方瑞生的舊墨碎和後所製的「再和墨」,下款「蟫藻閣珍藏」,就是他向汪近聖墨肆訂製的!墨美呈雨滴形。(圖八左)此外他還訂製了套墨「石鼓墨」「金涂塔墨」等精品。比他稍晚但興趣相仿的安徽壽州人孫蟠(號石舟),訂製達三十餘錠。其中仿璜、雜珮等玉器的,造型出色。也是汪近聖墨肆所製。(圖八中)嘉慶年浙江錢塘的金棻,所訂製的「青嘯閣拓碑」墨以冰裂紋為底,古意盎然。(圖八右)他們三人都是生員(秀才),士大夫的最基層,訂製起墨來毫不含糊。





圖八   巴慰祖墨 + 孫蟠墨 + 金棻墨。

雅集隱士

文士氣味相投,在那缺乏電子通訊工具的年代,須藉雅集以發抒情感交流心得。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之後,豈可不留下紀念品?而訂製墨易分享可攜用,當然選項之一。乾隆甲寅年(59,1794)趙漁叟等九人於上海雅集後,就訂製了「海上聯吟之墨」。(圖九左)咸豐年太平軍亂,書法家楊沂孫與同在張芾(陝西涇陽人)幕府的顏培文等人同造「涇陽中丞治兵新安幕府同人草檄之墨」。(圖九中)同治年浙江嘉興四位文士在賞玩某人新得的兩錠墨後,憶起蘇東坡語:「墨納兩笏 皆佳品也」,遂仝造「兩笏」墨以誌其事。(圖九右)他們都為訂製墨另添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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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九   海上聯吟之墨 + 涇陽中丞治兵新安幕府同人草檄之墨 + 兩笏墨。

相對於雅集之歡,總有人寧願隱名埋姓孤芳自賞。但他們也不忘訂製墨來傳達心境。康熙年的聽琴齋主人有錠「玄草」墨。玄草寓意仙草,他以此自況仙界裡的一株小草?(圖十左)乾隆年製的「雲間問樵氏珍藏」墨,鈐「養志書屋」,背鏤梅枝、寫「江南春色」。似乎家居江南高山(黃山?),日與白雲樵夫梅花為伍,但仍不忘養志。是何等凌雲大志?(圖十中)再看光緒年訂製的「小西湖釣徒藏墨」。(圖十右)儼然隱居揚州小西湖畔,如東漢高士嚴子陵般不慕仕途,日日垂釣。三位隱士都埋名隱姓,卻不忘訂製墨。可見訂製墨風潮無處不及。





圖十   聽琴齋藏墨 + 雲間問樵氏墨 + 小西湖釣徒墨。

愛廬自娛

不出仕、不遊幕的清代宅男文人,不免如陶淵明所說:「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註八)。進而將這份感情表露在訂製墨上。光緒年湖北崇陽縣(時屬武昌府)的雷可權,愛陶淵明語乾脆直接套用,稱自己的家「愛廬山館」。(圖十一左)乾隆年方觀永(字辨菽)兄弟所居的藿甘園內有春草池,他們以其為主題,畫圖寫字來訂製墨。並且錄唐代白居易《池上篇》:「十畝之宅 五畝之園 有水一池 有竹千竿 足以容膝 足以息肩」,以示心滿意足。(圖十一中)浙江石門(今桐鄉)人吳又榮,先祖吳之振曾問學於大儒黃宗羲、呂留良,並未出仕。他採蘇東坡名句:「家在江南黃葉村」,命名居處為「黃葉村莊」,其姪孫曾畫「黃葉村莊圖」。吳又榮在光緒年訂製的「黃葉村莊藏墨」特予刊出。此墨既緬懷先人,也吐露他的「吾亦愛吾廬」。(圖十一右)





圖十一   雷可權墨 + 方氏兄弟墨 + 吳又榮墨。

閑散在家的感覺真好!徽州婺源余子上墨肆所製「允公氏藏煙」墨,以環狀寫「賞花歸去馬如飛  酒力微醒時已暮 」。(圖十二左)它錄自蘇東坡的《賞花歸》連環詩:「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按:另有詩為秦觀所作之說。)花、馬、酒齊聚,何等賞心愉悅!吳趨(蘇州)張老鶴,以圖與詩句「萬樹梅花萬竿竹 雪紅雲綠小方壺」,暗示如住仙山,樂如神仙。(按:先民認為東海有仙山:方壺、瀛洲、蓬萊 …)  至於德蓮舫製玩的墨,除以唐伯虎詩「海內有瀛洲 … 」暗喻住處如仙境,還自題「閒磨古墨臨名帖 偶曲殘衣買舊書」。(圖十二右)日子多麼悠閒愜意!





圖十二  允公氏墨 + 張老鶴墨 + 德蓮舫墨。

儒商武夫

訂製墨的風潮,不止遍及各階層的文人。其他行業的非慣用墨者,也為之捲入。如康熙年的揚州大鹽商程增,康熙南巡時接駕貢奉用心,曾獲賜「旌勞」御書。他的書法好壞不知,但訂製了「不可磨」墨。(圖十三左)乾隆、嘉慶年的江蘇淮安名醫吳鞠通,住處的主堂屋必掛「問心堂」,也以此為名訂製墨。(圖十三中)晚清、民國的實業家何丹書,浙江餘姚人,早年家貧到上海打拼,因聰穎努力成為德商瑞生洋行的買辦。由此起家並回饋鄉里。他所訂製的「補拙軒藏墨」,言外之意靠的是勤能補拙,才有此成就。(圖十三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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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三   江春墨 + 吳鞠通墨 + 何丹書墨。

商人得記帳、醫生得開藥方,訂製墨都事出有因。但拿刀動槍的武夫也來湊熱鬧,可就彰顯出訂製墨的風潮之盛,沛然而莫之能禦。行伍出身卒至福建水師提督的陳階平(字雨峯),鴉片戰爭中於廈門抵抗英軍有功,朋友為他訂製了「雨峯先生草檄著書之墨」。(圖十四左)正黃旗滿人長喜(字怡亭)任職安徽時遊歐陽修所建醉翁亭,製墨以資紀念。(圖十四中)當時春風得意,孰料任(浙江)乍浦副都統時英軍來攻,受砲火重傷而死。淮軍名將、官至湖南提督的周盛傳(字薪如),安徽肥西(古屬平梁郡)人,他家堂號「愛蓮堂」,以此訂製「愛蓮堂選煙」來作公關。(圖十四右。按:周氏係宋代大儒周敦頤後人。)提督、副都統的官品極高,分為從一品、正二品。但他們都不免訂製墨來融入時代。





圖十四   陳階平墨 + 長喜墨 + 周盛傳墨。

小結

明代晚年偶見的訂製墨,在清代卻風起雲湧,成為文人乃至武將、與其他行業用墨者的雅好。它遍及各階層。從廟堂大員到地方官吏、遊幕之賓、基層文人、山林隱士乃至宅男,無不投入。即使滿人,也惑於其魅力,不只留下珍貴的滿文墨,也如漢人般陶醉其中。訂製墨除供書畫用,還可藉其造型、題銘、繪圖、紋飾等,讓訂製者淺露一己品味學養、情感胸懷。順便收遣性、怡情、自娛、雅敘、公關之效。它的風行,或可套用王國維讚李後主詞的話:墨至訂製而眼界始大,活用至深。

製墨業當然因此受惠。大墨肆如胡開文即曾設「出官(出外會官之意)職,專責與官員及士大夫打交道。訂單源源而來賺錢不說,墨肆因此結交公卿名士,社會地位當然隨之有所改善。如曾國藩就曾為胡開文墨肆題寫店招、上海官府也曾出具告示以保障曹素功墨肆之權益等。(註九)

只是好景不常。紛湧而至的訂單麻醉了墨肆,使它們看不清即將面臨的挑戰–硬筆,毫無應對措施。由西方傳來的硬筆以及之後的鍵盤滑鼠等等,是完美的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不用磨墨、寫字快速,從根拔除了存活幾千年的書寫環境。傳統製墨既無力招架也拿不出對策,淪落到萎縮萎縮再萎縮!從這個角度看,訂製墨的風行,是功?還是過?而它起自滿、漢旗人,究竟有意?還是無心?

附註

註一   王國維  《人間詞話》。

註二   宋  陶谷 《清異錄 · 麝香月》:「(韓熙載)延歙匠朱逢於書館旁燒墨供用,命其所曰『化松堂 』,墨又曰『玄中子』,又自名『麝香月』。」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馮當世墨》:「馮當世在西府,使潘谷作墨,銘云『樞庭東閣』,此墨是也。」;《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 ⋯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註三   尹潤生  《漫談滿文墨》,《故宫博物院院刊》1982年第4期。

註四   周紹良  《蓄墨小言.三韓龍門氏墨》,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7月第二版。

註五   漢  司馬遷  《史記·孝武本紀》:「夏,有芝生殿防內中。天子為塞河,興通天台,若有光雲,乃下詔曰:『甘泉防生芝九莖,赦天下,毋有復作。』」

註六   《匾額微歷史 · 與青山王有約》,https://zh-tw.facebook.com/497506910366691/posts/1041409232643120/

註七   清  王文治  《題快雨堂》:「三間復五架,小築草堂成。偶得華亭牓,因傳快雨名。檐花留暝色,窗竹送秋聲。更愛姚夫子,雲煙筆底生。」

吳雲   《兩罍軒(自註)》 :「余既於甲寅年在邗上得阮文達公所藏之齊侯罍,遂名藏之所曰『抱罍室』。逾十年甲子在吳門又得一罍,即文達揅經室集中所載之蘇州曹氏器也。海內二大寶一旦都歸余齋,復署之曰『兩罍軒』,所以志喜也。」

註八   晉  陶淵明  〈讀山海經十三首〉:「孟夏草木長,遶屋樹扶疏。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 」

註九   林歡  《徽墨胡開文研究》  故宮出版社,2016年8月。頁 170。

〈曾国藩为胡开文题写招牌〉,收藏雅集網,https://www.shoucangyaji.com/guwan/121298.html

《曹素功墨錠制作技艺》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5月。

精選內容

文人愛墨:兄弟情

黃台陽   2023/06/28

許多古文明都有「折箭教子」的傳說,以單箭易折、多箭難折的實證,教訓兒子們要兄弟團結,面對挑戰開創前程。其中最有名的,無疑《蒙古祕史》所載,成吉思汗的祖宗阿蘭豁雅夫人如此教她的五個兒子。為何用箭作教材?大抵這些文明以遊牧起家,箭是每個男人從青少年開始,就隨身必備的狩獵、求生品。單箭易折,就像孤單一人易被摧毀;而兄弟們齊心協力,所聚集的能量將像一束箭般強勁。

不過箭並非唯一被拿來說教的工具。古希臘的《伊索寓言》裡也有則父親教子,用的乃是柴枝。有研究推論隨著亞歷山大帝的東征,這故事也東傳,卻演變為用箭。另外中世紀東歐的摩拉維亞國王斯瓦托普魯克一世(Svatopluk I,870 – 894年間在位)臨終時教子,用的則是木棍。(註一)然而不管用什麼,最後往往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有如阿蘭豁雅夫人的四個大兒子,在母親死後卻無情拋棄幼弟,讓他自生自滅。而這位艱困中成長的幼弟,就是成吉思汗的十一世祖。

以折箭教子來鞏固兄弟情誼,不論有沒有用,總算戲劇性十足。怪的是華夏先民卻沒類似說法。即使南北朝時代的《魏書.吐谷渾傳》記載了五世紀初的吐谷渾首領阿豺,以相同情節教誨他的二十個兒子,比阿蘭豁雅夫人早上許多,但它仍是遊牧民族的故事。這樣看來,難道華夏先民優秀得很,兄弟一向團結,不須教誨?

現今所知,先民最早言及兄弟關係的,是《詩經.小雅》內的〈常棣〉詩,共八章,每章四句,藉著常棣美麗的花,來歌頌兄弟之情。(註二)常棣另名郁李,也稱棠梨,是纖細的園藝觀賞用落葉灌木。春天它長長下垂的細莖上,常棣花三兩成綴,比鄰而開。而這彼此相依的特性,或許給了先民靈感,創作出〈常棣〉詩篇來歌唱兄弟情。

它起始的四句:「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對現代人言,若非主修中國文學,還真難懂。好在自古以來許多人都註解過。網尋可知,大意為:常棣花盛開,多麼鮮明燦爛。凡今天下之人,沒有比兄弟更親的。先民既已開示,後代文人尊古崇古,當然將常棣花與兄弟畫上等號,牢不可破。連帶使得運用同音同意字轉生出的「棠棣」「棣萼」「華鄂」「華萼」等詞,也都意指兄弟。

以花朵而非硬箭來喻知兄弟情,先民別出心裁富涵雅趣。後世喜這份雅趣,不僅詩詞中常見,也有愛好者將之寫在墨上。磨墨時既懷兄弟情,又得隨手教子的好題材。

棠棣之華

明代萬曆年間的文人製墨家程君房和方于魯,該是最早將〈常棣〉詩句用在墨上者。這由《程氏墨苑》、《方氏墨譜》內,都刊出依〈常棣〉首句「常棣之華」所繪的墨樣,可以推知。(圖一)兩幅墨樣雖有橢圓形、圓形之分,但設計相同,都畫出常棣花葉、寫「棠棣之華」四字。(按:棠棣亦指常棣。)鑑於《方氏墨譜》首刊於萬曆十六年(1588),《程氏墨苑》則在萬曆二十九年(1601)左右,後者有抄襲之嫌。但以方于魯潦倒時,程君房不只收留他、幫他治病、教他墨法、最後還助他設肆造墨,這筆帳理不清。(註三)墨樣相似,或為兩人仍交好時的共同主意。





圖一   棠棣之華墨樣。左:錄自《程氏墨苑》;右:錄自《方氏墨譜》。

萬曆年間,士林吹起求雅之風。意見領袖高濂的《燕閒清賞箋》、文震亨(文徵明曾孫)的《長物志》、張應文的《清秘藏》內都談該如何才雅。而其要件之一,在與古掛鉤。因此程、方兩人書中,許多墨樣都搬古求雅。類此以古句「棠棣之華」作主題,不足為奇。然以兩人曾經發展出的友誼,是否論及兄弟之交?北宋黄庭堅的〈次韵答任仲微(原注:元豐五年太和作。)〉內有句「交情吾子如棠棣,酒椀今秋對菊英。」(註四)此情此景兩人或共鳴過。感情豐富的文人,常四海之內皆兄也!但一言不合也易鬩牆。程、方兩位大師看來不外乎此輩中人。

棣萼聯輝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前後句的「棣」「鄂」,合併成「棣鄂」,再將「鄂」字改用同音、且與花相關的「萼」字,所得的「棣萼」也指兄弟。乾隆庚申年(30,1765),皇弟和親王弘晝三十歲生日,乾隆的〈賜和親王〉詩就寫出「桐圭傳錫慶,棣蕚喜連芳。」(註五)

比起乃父雍正,乾隆的兄弟情好得多。雍正登基後,或賜死或幽禁,兄弟們沒一個得好下場。而乾隆之弟弘晝與弘瞻,除了不可碰乾隆的皇權,倒也過得錦衣玉食百事由他。只是哥哥天縱英明鉅細靡遺,弟弟可就提心吊膽日子難過。兩人縱不操勞國事,卻都先乾隆而死。
有錠墨一面寫「棣萼聯輝」,另面「近聖居選煙」。(圖二)該是墨主人及其兄弟都出人頭地,高中進士或舉人,聯手為家族締造光輝後,所製以炫燿者。墨主人的書齋名「近聖居」,以「近聖」自況,口氣不小。可惜查不出大名,無從得知他家兄弟所締造的光輝究竟多大。





圖二   近聖居選煙。雙面窗格紋邊框,一面寫墨名,另面「棣萼聯輝」,側「徽州胡開文製」,長寬厚 7.9×1.9×0.7 公分,重 16 公克。

華鄂聯吟

和親王弘晝比乾隆小一歲。乾隆登基前,兩人讀書練字、騎射玩耍都在一起。兄弟情自然比小乾隆二十二歲的弘瞻來得深厚,因此獲乾隆贈詩也多些。除了前述,該年還有〈吾弟和親王誕辰詩以夀之〉。此刻乾隆或賣弄學問、或配合音韻,沒再用「棣萼」,而以「華萼」代之:「華萼同枝氣本親 … 」(註五)而「華萼」兩字,當然是取「常棣之華,鄂不韡韡。」裡第一句的「」與第二句的「」,連成「華鄂」,再將「」用同音的「」取代。所得的「華萼」容易聯想到「花萼」,更親切。

不過總有人嚴謹遵古,死守「華鄂」不放。如乾隆派任給果親王弘瞻的老師沈德潛,其〈奉辭果親王四首 其三〉詩就寫:「侍宴親華鄂 … 」描述他陪宴弘瞻兄弟之事。沈德潛年少就有詩名,但考了四十多年屢試不中。乾隆三年(1738)以六十六歲高齡中舉,隔年又上榜進士,老來得意。進翰林院後獲乾隆青睞,據說乾隆四萬多首詩裡,有不少他代筆或潤飾的。他授課有方,《清史稿》說弘瞻:「善詩詞,雅好藏書。」當然乾隆一旁督促也有功勞。(註六)這份皇家兄弟情,還真可貴。


有錠歌頌兄弟情的文人墨上,用的也是「華鄂」。(圖三)它面寫「子城觀察頌臣中丞華鄂聯吟墨」,另面「同治庚午年新安鮑肇元屬蒼珮室按易水法製呈」。是徽州(古稱新安)鮑肇元君,在同治九年(1870)參加由子城觀察和頌臣中丞兄弟舉辦的詩詞聯吟雅集後,委請胡開文的蒼珮室按易水製墨法,製作這墨來呈送給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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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子城觀察頌臣中丞華鄂聯吟墨。覆瓦形,背「同治庚午年新安鮑肇元屬蒼珮室按易水法製呈」,側「徽州休城胡開文造」,頂「五石漆煙」。長寬厚15×3.2×1.3公分,重104克。

墨上所寫的「觀察」,指位階介於巡撫和知府之間的「道員」。之所以有此雅稱,係因唐宋時期設「觀察使」一職,權力職掌與道員接近之故。而「中丞」指巡撫。清代任命巡撫時,都加上「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頭銜,讓巡撫可以像御史般風聞奏事。而這頭銜在更早時又稱「御史中丞」,遂由此得名。

兩兄弟大名卞寶書(字子城)、卞寶第(字頌臣)。以捐貲入仕,卻各自闖出一片天。哥哥卞寶書曾以隨員參與中俄天津條約的談判,在第一線往返折衝,設法以夷(英、法)制夷(俄),使該條約成為晚清唯一沒有割地賠款者。弟弟卞寶第更出色,從小京官刑部主事作起,勇於任事敢於直諫。最後官至閩浙總督兼福建巡撫、船政大臣、福州將軍、陸路提督、福建鹽政、福建學政共七項要職,人稱「七印總督」。

卞家雖江蘇儀徵人,但久居揚州。同治九年卞寶第辭福建巡撫回家奉養老母,與已致仕的哥哥邀好友聯吟。鮑肇元該是有感於其兄弟情深,才會製呈這錠墨。鮑肇元家在徽州歙縣的棠樾村,是當地大族,至今留存忠孝節義的牌坊群、宗祠等,是值得一遊的觀光景點。

既翕堂

〈常棣〉共八章。第一章的開頭兩句,就引出「棣萼」「華鄂」等看來很有學問的詞。別的章句雖然也說兄弟情,相較之下卻冷門多了。所幸第七章的後兩句:「兄弟既翕,和樂且湛。」也帶出殊堪玩味的「既翕」一詞。它乃相聚之意,當然夠資格成為兄弟的同義詞。


由方悟齋、退齋兩兄弟合製的「既翕堂」墨,很可能道出其家中有廳堂名為「既翕堂」。(圖四)哥哥方鼎錄(號悟齋)、弟弟方鼎銳(號退齋),與上款墨的卞氏兄弟背景相仿,江蘇儀徵人,也非進士。仕途上哥哥在西安知府後,任陜西某地區的道員;弟弟曾任軍機處章京(文書官)、浙江溫處道(浙南的溫州、處州)道員,在晚清小有名氣。兩人官位不算大,但因都工於書法、且精於收藏,以致於現今拍賣市場偶現兩人相關的物品。同治甲戌年(13,1874),兄弟倆似在家相聚,製此墨以記之。





圖四   既翕堂墨。圭式敷金,一面雙螭戲珠拱墨名,另面「同治甲戌方悟齋退齋合製」,兩側分寫「歙汪近聖按十萬杵法」、「五石頂煙」,長寬厚 10×2.2×0.8公分,重 30公克。

荊樹有華

天下植物這麼多,先民當初怎麼會挑上常棣來歌頌兄弟情?即使它的花三兩成綴、比鄰而開,讓人聯想到兄弟,進而發抒心情歡唱歌頌,但類似植物大有所在,為何獨鍾常棣?

還好後世追加了紫荊樹也代表兄弟情,進一步豐富了詩詞歌賦用語。唐代詩人杜甫的〈得舍弟消息〉:「風吹紫荆樹,色與春庭暮。」宋代文天祥的〈弟第一百五十三〉:「沙晚鶺鴒寒(寄弟豐),風吹紫荆樹(得弟消息)。」不約而同都以風吹動紫荊樹,道出他們得知弟弟的消息。(註七)

紫荊是我國原生植物,三至四月花紫紅或粉紅,多至十餘朵簇生在老枝和主幹上。相較於常棣與兄弟情的關聯模糊,紫荊卻有典故。南朝梁國(502-557年)吳均的《續齊諧記.田氏紫荊樹》載,田真兄弟三人分家,最後剩堂前紫荊樹,訂隔天來鋸成三份。屆時卻發現樹已枯死,像被火燒過。田真大為吃驚,感慨說兄弟情竟不如樹木。悲不自勝遂不再談分家。之後紫荊樹又活了過來。詩仙李白〈相和歌辭.上留田〉內的:「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就是講此。(註八)

這個故事流傳極廣,乾隆亦知。且在為臣屬錢維城(乾隆十年(1745)狀元)所畫紫荊題字時,留下評語。(註九)而榕南實、田紹秋兩位,也同造了此主題的墨,面寫「荊樹有華兄弟樂  硯田無稅子孫耕」,另面繪兩莖敷彩的紫荊、署「榕南實田紹秋同造」。(圖五)題銘的首句當然在講兄弟情。第二句「硯田無稅子孫耕」,則在鼓勵子孫讀書。因為在硯上磨墨(指讀書寫字),可視同耕耘硯田。硯田非農田,沒田賦地稅,子孫尤該投入。

早年民間廳堂的對聯上,常見這兩句。大家互相砥礪,也塑造良好的社會風氣。至於同造墨的榕、田兩位,從其姓名來看不是兄弟,卻同造此墨,有無隱情?難道是換帖的金蘭兄弟?然而以所題言及子孫,而非知音知己等,不像。有可能是原為兄弟,但之一過繼給他人,才不同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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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荆樹硯田墨。正面回紋細邊框,內寫「荊樹有華兄弟樂 硯田無稅子孫耕」。背鏤兩莖敷彩荊樹,左下「榕南實田紹秋同造」,側「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五石頂烟」。長寬厚 10x2x1公分,重 24公克。

藿甘園 

藿,全名藜藿,指古時候貧民所吃、粗劣的野菜。這種植物本與兄弟情無關,也沒常棣、紫荊般知名。卻因有位出身貧困的大臣,將他的庭園命名為「藿甘園」,從而見證了一段美好的兄弟情。

方觀承(號宜田)與哥哥方觀永(號辨菽),安徽桐城人,均為監生。本是僑居南京的官宦子弟,但康熙年間家遭文字獄(南山案)牽連,祖與父被發配黑龍江寧古塔。兄弟倆雖年幼得免,但家產全被沒收,淪落寄食南京清涼寺。每年還一起長途跋涉黑龍江探親。手足深情就此淬鍊出來。老人家邊荒病故後,中年的方觀承流落北京測字謀生。因招牌上一手好字,被權貴看中而意外發跡。往後回想當年,遂在南京置「藿甘園」。除了供哥哥住,應也期待致仕後能一起幹點農活。這可從兩人的號看出。(按:菽是豆子,辨菽出自成語「不辨菽麥」。哥以此能辨菽麥的號,言其知農事。)可惜他七十一歲(乾隆三十三年,1768)死在直隸總督任上,沒能償願。

「藿甘」兩字,出自西晉時除三害的周處的詩句「藜藿甘粱黍」。(註十)藜藿是粗劣野菜,粱黍則精美飯食,全句意指粗劣的野菜可以甘如精美飯食。方觀承以此園名,透露出不忘當年與哥哥同甘共苦!


方觀永沒入仕途,於乾隆丁卯年(12,1747年,方觀承時任山東巡撫)製了款「手自抄成種樹書」墨,顯示他在藿甘園裡沒閒著,手抄了本種樹書。墨上題「藿甘園」並畫庭園示意圖,墨背則以籀書寫「杵熟蒸勻和膠適度」,表明此墨品質好,製作時特別講究杵搗與和膠,也凸顯他個人的學養。(圖六)種樹書乃農書的另稱。司馬遷《史記》中講到秦始皇焚書時,有句「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亦即不燒那些有實用價值、包含種樹的(農)書。





圖六   手自抄成種樹書墨。正面上方凹地鏤庭院,右「藿甘園」,下右鈐橢圓印「白下」,大寫墨名,署「方辨菽製」,印「桂林一枝」;背面額珠,下籀書「杵熟蒸勻和膠適度」;側「乾隆丁卯」,頂「友慶堂」。長寬厚11.5x3x1.2公分,重62公克。

藿甘園見證方觀承手足情深。該園舊址在南京夫子廟附近(現全福巷),原是明代開國元勳徐達的魏國公府一部分。滿清末年園已荒廢,空餘兄弟情供人悼念。(按:清末南京名士陳作霖有詩《遊方氏藿甘園廢址》。)

頤壽廬

方觀承始終沒圓藿甘園的夢,主因在他一直沒辭官,直隸總督作了二十多年,作到人生七十古來稀,作到死!看來他官癮頗大,捨不得放手,即使兄弟情深,也不足以撼動。但或許另有他故,讓他不敢遞辭呈。因在直隸總督任上,他目睹了漢人內閣大學士張廷玉請求退休時,所受到的羞辱折磨。乾隆認為張廷玉身受兩代皇恩,位極人臣,應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怎麼盡想著退休?這再加上請辭過程中的一些曲折,張廷玉最後等於被抄了家。殷鑑不遠,以乾隆的皇恩浩蕩破格提攜,方觀承無上意時怎敢開口?

同治年間的鮑存曉(字寅初,1822 – 1884),運氣就好多了!當政的慈禧太后沒乾隆爺那般精明,他的官也還不大,所以辭呈一上立即批准。他是同治七年(1868)的進士,在翰林院先為庶吉士(無品級,類似實習生)、後任編修(正七品)。由於明、清兩代的首輔重臣,無不出自翰林院,因此被欽點翰林,就像跨入了升官的快速道,用不著幾年就有望躍升至侍郎(正二品)。如創立湘軍的曾國藩,道光年間進士,庶吉士之後只過九年,就被實授禮部侍郎。

然而鮑存曉不知錯了那根筋,光緒三年(1877)突然辭官返鄉,回到浙江紹興(古稱會稽)與弟弟鮑存經(字遺唐)同住。這乃是他金榜題名後,才短短九年的驚愕之舉。什麼原因讓他放棄大好前程?不見記載。只能猜想他兄弟情深,兩人之一的健康或許差些,故急著回鄉,好多來點「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有錠他製的墨,或可供旁證。同治己巳年(8,1869)仲春,也就是考上進士後的隔年春天,他訂製了款「頤壽廬珍藏」墨。(圖七)墨名內的「頤壽廬」,乃是他弟弟家中館舍之名。這顯示出他沒上榜前,很可能都住在弟弟家。由於他原籍徽州歙縣,曾祖父輩始遷浙江會稽。(註十一)故他家極可能像許多徽商家一樣,培養兄弟中一人唸書考科舉,餘則務商掙錢養大家。他四十六歲才登進士,算是晚的。既已為家族爭光,五十五歲時急流勇退,回鄉與弟弟在頤壽廬共享天年,不亦樂哉。他六十二歲辭世,弟弟不知何年,故至多有七年的時間兄弟如翕。他算不算是有遠見?(按:「頤壽」出自《禮記.曲禮上》:「百年曰期頤。」乃百歲高壽之意。)





圖七   頤壽廬珍藏墨。雪金,墨名下寫「同治己巳年仲春月」,背「會稽鮑寅初選煙」,側「徽歙曹素功製」,頂「五石漆煙」,長寬厚 14.3×3.1×1.3 公分,重 96公克。

小結

古人非常看重兄弟親情。除了上述的以常棣、紫荊這兩種植物來表彰之外,還有儒家一直掛在嘴邊的兄友弟恭、長幼有序、兄弟同心、手足情深、兄終弟及、兄弟孔懷、一脈同氣、同氣連枝等親切用語。其意當然在訓勉、在鼓勵兄弟間要相親相愛、要彼此信任、要互相合作、要同心協力、要和睦相處。

然而強調的愈多,適足以顯示出兄弟關係之難。否則就用不著講這麼多了!這乃是因為兄弟從小就處於競爭狀態。競爭父母的愛、競爭家中資源,同時也心懷不平天賦上的差異、不平長幼應遵之序。更由於古代發展機會少,兄弟的人生軌跡往往無差,追求相同目標,更容易有衝突。像田真兄弟般析家爭產的事,無處不起無時不有,豈能各個都有紫荊樹來開示?

小時候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兄弟情絕對可貴。長大後能否維持?也絕對因人而異。尤其現代,流行的是講求自我,其它都擺一邊。兄弟情固然好,卻也沒多少人看重。若真想提倡,上位者的提倡乃至以身作則,不排除有助。如乾隆沒像他老爸雍正般殘酷對待兄弟,就可能作了好榜樣,影響其後多有兄弟和樂的墨出現。

附註

註一   Constantine Porphyrogenitus: On Administering the Empire, Chapter 41,轉引自維基百科 Svatopluk I of Moravia條。據拜占庭皇帝「生於紫室者」君士坦丁的編年史記載,摩拉維亞國王斯瓦託普魯克一世(Svatopluk I,870-894年間在位)臨終前將國土一分為三,給其三子每人一根木棍,待他們折斷後又把三根木棍合起來讓他們折,以此警告他們要團結一致,否則將被強鄰各個擊破。

註二  《詩經.小雅.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註三   黃台陽  《墨的故事.輯二.墨香世家 – 聽古墨在說話》第三章〈製墨雙霸天的恩怨情愁 – 愛恨〉,時報出版,台北,2016/07。

註四  北宋  黄庭堅  〈次韵答任仲微(元豐五年太和作)〉:「邂逅相逢講世盟,諸任尊行各才名。交情吾子如棠棣,酒椀今秋對菊英。高論生風摇麈尾,新詩擲地作金聲。文章學問嗟予晚,深信前賢畏後生。」

註五  清  弘曆  〈賜和親王(乾隆庚申)〉:「桐圭傳錫慶,棣蕚喜連芳。樂善輝編簡,維城佐廟廊。允堪稱玉葉,不愧表銀潢。嘉爾抒丹悃,承恩並日長。」

〈吾弟和親王誕辰詩以夀之(乾隆庚申)〉:「華萼同枝氣本親,鴒原分豈隔君臣。願予作后多乾惕,知爾維城亦苦辛。緬想飛觴桃李下,已看流駛歲時頻。喜逢綵縷添長算,立字毋忘望汝純(弟亦三十歲故云)。」

註六   清  沈德潛  〈奉辭果親王四首 其三〉:「侍宴親華鄂,新詩壓柏梁。好彈符子建,吹琯陋邠王。謬厠平臺客,同賡雅樂章。驪歌雖疊唱,未忍解歸航。」

清  弘曆 〈賦得既雨晴亦佳得佳字課果親王及諸皇子(乾隆己巳)〉:「落照輝西嶺,新晴景色佳。龍文湔緑竹,蟬韻亮髙槐。水足新秧挿,時和勝賞排。寧宜耽物玩,聊復課書齋。銷暑㡬方暇,祈年願畧諧。西成期尚逺,敢懈劭農懐。」

註七    唐  杜甫  《得舍弟消息》:「風吹紫荆樹,色與春庭暮。花落辭故枝,風回返無處。骨肉恩書重,漂泊難相遇。猶有淚成河,經天復東注。」

宋  文天祥  《弟第一百五十三》:「沙晚鶺鴒寒(寄弟豐),風吹紫荆樹(得弟消息)。忍淚獨含情(郭中丞),江湖春欲暮(宴胡侍御)」

註八     南朝  梁  吳均  《續齊諧記.田氏紫荊樹》: 「京兆田眞兄弟三人,共議分財。生資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荊樹,共議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樹即枯死,狀如火然。眞往見之,大驚,謂諸弟曰:「樹本同株,聞將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勝,不復解樹。樹應聲榮茂,兄弟相感,合財寶,遂爲孝門。眞仕至太中大夫。」

唐  李白  〈相和歌辭.上留田〉:「行至上留田,孤墳何崢嶸。積此萬古恨,春草不復生。 … 田氏倉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柯之木本同形,東枝顦顇 … 」

註九   清  弘曆  〈題錢維城畫花卉二十四種 其十 紫荆(乾隆己亥)〉:「紫葩緑葉綻枝皆,格物因之别契懷。感悌或誠非感孝,笑他竒語述齊諧。  《齊諧記》載,田真兄弟欲分堂前紫荆,破為三片,樹即枯。真見而悲不自勝,不復解樹,樹應聲榮茂,兄弟相感合財遂為孝門云云。志怪之書本不足信,但兄弟既稱析居,必已無父母者,不得為孝。藉有其事,亦止當稱悌門耳。何以孝門許之乎!」

註十  《晉書》 周處   《戰場絕命詩》:「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


註十一   《明清徽商資料選編.第六章  徽商的政治態度.1509》《歙新館鮑氏著存堂宗譜序》:「 … (歙縣新館鮑氏之鮑寅初)曾祖父之未遷會稽也,家中落,兩世祖妣皆苦節。嗣以禺策起家,始克請旌於朝。 … 」

精選內容

有 墨 龍 香

黃台陽  2023/09/02

乾隆帝愛墨,甚至及於墨的存放。前文〈 乾隆與墨 (三):墨史流芳?〉提到,內務府造辦處檔案內有他在這方面的指示。如:「著配有抽屉箱内」「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洋漆長方匣一件内,下屉配得合牌屉兩屉。一屉盛夔鳳紅墨一塊」「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等。十足顯示他追求完美的個性。而這個性,想來該不會放過裝箱後的標簽,否則日後如何找出某些墨?

有則乾隆五年二月初九日的資料:薩姆哈將十色墨計二百六十錠,配得糊錦綾裏紫檀木盤十件,裝在洋漆箱内,上刻天章寶露」簽,⋯」(註一)果然顧及此!在裝墨的洋漆箱上刻天章寶露」簽,不僅日後易認,也賦予其內各自具名的墨,有個整體名稱,如同集錦套墨。只是天章寶露」之名從何而來?是信口而發、還是有所本?不知。然而另套墨所賦予的龍香」名,卻早已聲震墨壇!這套墨原有八匣,四匣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註二)流落在外的一匣(內十錠墨,各有非龍香之名),2021年保利秋拍成交,竟破千萬元人民幣。令人乍舌!這是龍香」兩字的魅力?

墨與龍香兩字扯上關係,始自唐明皇李隆基(685—762年),是墨史一大盛事。不過他為何選這兩字來命名?當然因他登基前在潞州戲製的此墨,日後被用來製造祥瑞。說其上出現蒼蠅大的小道士遊走,看到他就口稱萬歲。以此沒人見過的神蹟,營造他真龍天子的輿論,助他奪權。無怪乎事成後,煞有其事定墨名為龍香劑」。(註三)真龍天子手製的香墨,捨此名其誰。

皇帝都出面幫墨打廣告了!想必風起雲湧。製墨界、尤其潞州製墨,該趁機推出各式龍香墨,好好撈一筆。騷人墨客當也不落其後,詩詞歌賦齊詠龍香。然而奇怪的是,在現有資料裡,找不到唐代人的共襄盛舉。譬如詩仙李白喜歡好墨,有〈酬張司馬贈墨〉一詩,謝人送他潞州香墨為證。(註四)以他任翰林學士時曾奉詔入宮,寫下〈清平調〉讚頌楊貴妃之美,若當時用的是龍香墨,日後該有可能將該墨寫入詩文中吧!

又如百多年後晚唐著名的詩人段成式與溫庭筠,有墨的贈答書信十五篇存世。(註五)他們談到易墨、潞墨,甚至潞墨的知名品牌「松心」,但龍香之名依然無影無蹤。(按:1972年,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唐墓出土圓柱形墨,上「松心真」三字。)難道龍香兩字乃皇家專用,小老百姓不敢觸及?

龍香墨 vs 龍香撥

並非如此。因為當時還有個龍香的詞 – 龍香撥」,絕對為人熟知。它製以南洋的龍(腦)香木,用來撥動琵琶、月琴類的弦樂器。在唐明皇死後不久,詩人鄭嵎來到驪山下華清宮北面的宮門–津陽門附近的旅店歇腳,與侍奉過明皇的老店主話當年,不勝唏噓!即寫下以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史詩〈津陽門〉。有句:「玉奴琵琶龍香撥,倚歌促酒聲嬌悲。」講的就是楊貴妃(小字玉奴)以龍香撥」來撥彈琵琶伴歌。(註六)

龍香撥長什麼樣子?開鑿於公元五百年前後、河南鞏義的北魏石窟第一窟內,有幅樂伎撥彈琵琶的雕刻,清楚可見所用的撥子。另日本東大寺正倉院所藏唐代物品,除了琵琶,還有「紅牙撥鏤撥」。是用唐代特有的「撥鏤」工藝染紅象牙、鏤出祥禽瑞獸的撥子,可供參考。(註七)至於貴妃所用的龍香撥上有無雕飾?不知。但顧名思義龍腦香氣十足。在貴妃持以撥動琵琶弦時,隨著她的曼妙玉指芳香四溢,多情的明皇怎能不沉迷陶醉?!

龍香撥早於龍香墨出現。不知明皇定「龍香劑」名時,是否從而得到靈感。但即使如此,龍香墨不敵龍香撥,貴妃的手持、勝過明皇的手製。原因或在安史之亂後,明皇的聲望跌停板,人人避而遠之,龍香墨隨之乏人聞問。但由唐入宋後,該有轉機吧!因為一般而言,人們的記憶短暫。既然都改朝換代了,加上宋代重文輕武,用墨量大增,製墨比唐代發達,龍香墨應該有機會重現人間,與龍香撥再度輝映是吧!

誤傳龍香劑

為何說宋代製墨比唐代發達?元代愛墨人陸友,集自古以來墨的資料寫了本《墨史》,刊出製墨家一百九十八人。其中北宋之前的千多年裡,僅二十二人,少得可憐。而北宋不到一百七十年,卻有八十人;南宋的一百五十年再添九十人。差距如此大,主因在兩宋年間文人愛墨,留下許多紀錄。如北宋狀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李孝美的《墨譜(法式)》、晁貫之的《墨經》,以及蔡襄、歐陽修、蘇東坡、秦觀、陳師道、邵博、蔡絛、何薳、莊綽等人的筆記。

其中不乏言及墨名的。如蘇東坡筆記內,就提到老長官陳公弼(名希亮)製作了名為「黑龍髓」的墨;馮京(字當世)委請潘谷製的墨上,有「樞庭東閣」名。另外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內,也記載了墨師陳相所製的「洙泗之珍」墨、九華朱覲作「軟劑出光」墨。(註八)所以當時若有名師製出龍香墨,被錄下的機率該不會低。為何遍尋之下無著?

相較之下,龍香撥的恩寵始終不衰。以蘇東坡愛墨卻不言龍香,但他的〈宋叔達家聽琵琶〉詩內有:「數弦已品龍香撥,半面猶遮鳳尾槽。」而與蘇東坡合稱「蘇辛」的豪放詞人辛棄疾,其《賀新郎.賦琵琶》首句就寫:「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想到明皇之尊手製的龍香墨卻無人聞問,該情何以堪?

宋代到底有無以龍香為名的墨?依後人記載,有。但可信度低。元末明初的大儒陶宗儀,躬耕之餘廣蒐資料,所輯《南村輟耕錄》洋洋灑灑數十萬言。內說宋神宗熙寧年(1068 ~ 1077),墨師張遇將龍腦麝香和金箔摻入油煙內,製出「龍香劑」墨上貢。(註九)寫得斬金截鐵。以他的名聲言應為真。但細加推敲卻站不住腳。因為眾多北宋資料內,或明或暗都指出張遇是唐末宋初人,與製墨宗師李廷珪約同個時代,不可能活到熙寧年。(註十)再者油煙墨的技術,要到北宋末才小有可觀,南宋才成熟。熙寧年間怎可能以油煙製出好墨?陶宗儀所記,該是以訛傳訛。

另外清代嘉慶、道光年間湖南新化人鄧顯鶴,輯錄湖湘先賢文字所成的《沅湘耆舊集》內,刊出宋代十歲童子鄧熛的《墨》詩:「一寸龍香一寸金,仙家傳藥不傳心。 ⋯」(註十一)詩內以龍香代表墨,明確將兩者畫上等號。只是鄧熛不見他書,是否真宋代人,待考。由於湖湘文風在宋室南渡後始大興,猜想鄧神童至早南宋人。而南宋末、元初徽州進士許月卿的《贈墨士程雲翁》詩:「滿地干戈正擾攘,君家猶自搗龍香。 ⋯」也將龍香與墨同等對待。(註十一)都點出宋末元初之際,民間應已出現以龍香為名的墨。

御床玄璧進龍香

元代不重文,但龍香墨卻否極泰來,堂皇進貢給皇帝。忽必烈的玄孫元文宗書法不錯,近臣阿榮(字存初,蒙古人,時任宰相級的中書參知政事)、康里巎巎(字子山,色目人,翰林學士承旨兼經筵官)投其所好,進貢江西豫章(南昌)朱萬初製的墨。同朝為官的虞集(江西人,南宋名臣虞允文之後,奎章閣侍書學士)有《贈朱萬初》詩:「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 … 」記述其事。阿榮和康里子山都不是漢人,怎知朱萬初的墨好?應是虞集在後幫老鄉的忙。朱萬初因此獲官,虞集退休後兩人仍有往來。(註十二)

朱萬初這墨是否名為龍香」?虞集沒講。但晚些年的另位江西人吳當(官至江西省參知政事),在《贈墨工侯務本、次虞學士韻》中引述這段往事:「御床玄璧進龍香,奎閣當年詫豫章。 ⋯而由元入明的袁華(明初任蘇州府學訓導),其《贈劉宗永》詩也呼應:「 ⋯ 近代西江朱萬初,龍香上貢奎章裏。」都留下想像空間,好像朱萬初的墨確實名為龍香」。只是參考其他詩作,如鄭元祐的《龍香行.贈吳國良》、元順帝的色目人大臣迺賢的《江東魏元德所製齊峰墨於上都慈仁殿 ⋯》,詩內均有龍香」。(註十三)看來當時風行以龍香代墨。故終究無法肯定朱萬初的墨名。

不過元代著名的文化瑰寶 – 元曲內,卻無意間唱出的確有以龍香為名的墨。元雜劇《薩真人夜斷碧桃花》,演的是狀元張道南與徐碧桃的人鬼戀故事。第三折裡薩真人審問徐碧桃鬼魂,問她與張道南相逢時,張道南給了她什麼?只聽徐碧桃唱(曲牌:倘秀才):他可便拂金星硯將龍香墨研,染紫霜毫把花箋紙展。」明白唱出龍香墨」三字,該是以龍香」為名的墨。這墨無論是張道南狀元及第時皇帝所賜、或他從市面所購,都指出龍香墨在元代確實已重現江湖。

至於龍香撥,元代聲勢依然不墜。記得否金庸的武俠小說《神鵰俠侶》中為情所困的赤煉仙子李莫愁?她常掛在嘴上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其作者元好問的另作《滿江紅.再過江南》就有:「 ⋯ 金縷唱,龍香撥。雲液暖,瓊杯滑。 ⋯」(註十四)顯示出龍香撥之寵,即使在好武的元代也強強滾。

龍香御墨

朱元璋驅走蒙元後講求文治,對於製墨業該是一大鼓舞。有沒有人進貢好墨,甚至龍香墨給他?洪武十八年(1385)的榜眼練子寧,其《贈侯伯俊》詩寫:「侯家妙墨異人方,蚤嵗曽供白玉堂。 … 淋漓天藻動龍香。」(註十五)由於白玉堂」在古文中可指皇宮,而天藻」係天子的文章,故侯伯俊的墨應曾進貢、且皇帝用過。只是哪位皇帝?練子寧在榜眼後任翰林修撰,建文帝時任吏部侍郎,明成祖朱棣殺進南京時不屈而死。基於建文帝在位僅四年,且詩內有(早)歲」兩字,故可知侯伯俊墨是進貢給朱元璋。

朱元璋、朱棣父子對墨的興趣多大?還沒見任何資料。但朱元璋延續元代的匠戶(含墨匠)制度,規定各類工匠必須輪流至官方的作坊上工,其中當然包含製墨。嘉靖年編修的《宜興縣志》,記載了永樂年間的宜興墨師李公實,常奉召到南京為朝廷製墨。(註十六)就是這類墨匠,為大明王朝製出龍香御墨」,首將唐明皇定的龍香」與御墨結合,成為後人著迷的新品牌。

故宮博物院藏多錠龍香御墨。最早係明宣宗宣德元年(1426)所製,其他有成化、嘉靖、隆慶、萬曆年的。(註十七)估計宣德年後的各朝都製作過龍香御墨。只是大多品質不夠好,年代久遠碎裂,在乾隆時代被毀造新墨了!(註一)但值得探討的是,宣德之前有無龍香御墨?

明宣宗雅好文藝,富浪漫氣息。明末文壇領袖錢謙益編的《列朝詩集小傳》中說他:「帝遊戲翰墨,點染寫生,遂與宣和(指宋徽宗)爭勝。」不知是否因宋徽宗製作了蘇合油煙墨,使得他也要製墨來與之爭勝。由故宮所藏他登基後所製,五百多年來依然完整,可知品質夠好。他曾賜龍香墨給大臣。沈粲(大理寺少卿)與夏原吉(戶部尚書)都留下紀錄。(註十八)而沈粲詩的首句「新樣龍香墨制佳」,更提供寶貴線索。因為既然「新樣」,就表示另有舊樣。以沈粲在宣德元年獲賜新樣,舊樣只能製於前朝。鑒於宣宗之父仁宗在位僅十個月就謝世,不太可能改樣製墨。舊樣的龍香御墨可能出自好大喜功、令編《永樂大典》的明成祖,甚至宜興墨師李公實之手。

現存的龍香御墨,圖面設計大同小異。除了寫龍香御墨」xx年製」大明xx年製」,就只有龍(或螭)戲珠雕飾、雲紋與火焰紋。形式則牛舌、圓、和明穆宗隆慶年特有的銀錠式。(註十七)比起許多民間墨上龍螭圖案的多采多姿,式樣的五花八門,相去甚遠,辜負了大好墨名。但考慮製墨工匠多為奉召前往,即使有工資也很微薄,就別苛責了!

唐明皇的悲劇,在明代皇帝眼裡不是顧忌。龍香劑的神跡,恐怕才是他們所喜。終大明王朝,龍香御墨一枝獨秀。但奇怪的是民間的反應,卻非常冷淡。萬曆年製墨極為發達,然而在傳世三大墨書: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于魯的《方氏墨譜》、方瑞生的《墨海》內,都不見他們的龍香墨樣。另明末抗清而死的麻三衡的《墨志.稽式第六》內,刊出自古到明的二百七十五個墨名,除了已知的「龍香劑」「龍香御墨」,明代只列徐鳳「碧天龍香」的和吳仲暉的「龍香」兩款墨。徐、吳兩人名不見經傳,全然不能與上述三位大師相比。什麼原因使得製墨名家都不用龍香之名?難道是不想跟御墨撞衫?

皇家民間兩樣情

明代對龍香墨的態度:皇家熱、民間冷,到了清代卻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皇家冷,民間熱。

滿清入主中原,承襲了明代的由大內製作御墨。康熙的御書處內就設墨作,編制十五人。比明嘉靖年的七十七人精簡許多。有份文件〈內務府墨作則例〉是它的標準製作程序(SOP,Standard Operation Procedure),極可能制定於康熙年(或更早的明代),後於乾隆年增刪。(註十九)只是改朝換代後新製的御墨,是否仍冠以龍香?還是另起他名?

康熙、乾隆祖孫兩人文學素養高,對龍香一詞並不陌生。康熙南巡到揚州,參訪歐陽修所築平山堂時,有詩句:文章太守心偏憶,墨灑龍香壁上題。」乾隆欣賞沈周的畫,也寫下:調粉龍香劑,斯花自寫生。」(註二十)然而他們當朝所製的御墨,一律不見龍香」,只單寫御墨」。以後各朝所製的愈來愈少,甚至不內製而改用徽墨。所以清代可說是龍香御墨的終結者,斷了它在明代的風光日子。

但前面不是說過乾隆帝的龍香御墨?

仔細回顧,其實這龍香御墨是後人所按的。因乾隆只賦予那八匣墨一個標簽龍香」。而匣裡個別的御墨,沒有一錠是以之為名。所以乾隆此標簽所指,就像是南宋以來所為,把龍香用作墨的代名詞。乾隆帝本人,從來沒提過龍香御墨」四字。

且不僅他沒提,連手下人在他面前也不敢提。試看趙麗紅的〈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文內所轉錄的造辦處檔案:

「本(三)年三月十六日司庫劉山人、催總白世秀將交出古墨内,選得方于魯墨二十五錠,程君房墨二十四錠,方于鲁破墨十二錠,程君房破墨二十九錠,仿方于魯墨三十一錠,仿程君房破墨五錠,古墨六十四錠,破墨六十九錠,御墨十三錠,新墨一百二十二錠(按:以上三百九十四錠),朱墨三錠,交太監毛團、高玉呈覽。奉旨:將此選出之墨,各歸入先交選准配合箱,盛裝方于魯等墨内;再新墨并仿方于魯、程君房墨,俱交御書處毁墨用;⋯ 欽此。」

不厭其煩道及程君房墨(含仿)、方于魯墨(含仿)、古墨、破墨、朱墨、新墨、乃至御墨十三錠」。而這些御墨,如非全部,也絕大部分是明代的龍香御墨。卻不敢像程君房墨(含仿)、方于魯墨(含仿)般地明白講出。既不再製也不明講,看來清代皇家對龍香御墨的看法還真奇怪。是不屑?還是有顧忌?是無心於此?還是有意避開?

可能都有。不屑與明代諸多平庸荒誕的皇帝為伍;顧忌唐明皇的悲劇下場作祟;無心蕭規曹隨;有意開創新猷。能拋棄舊思維,迎向新未來,終於超越明代龍香御墨的呆板窠臼,造出極多優越的清代御墨。推敲從康熙到乾隆的心態,或許在即使製墨這事、你漢人最擅長的這種小事,我滿人也能做得比前朝好。受我統治,有什麼好抱怨的?別再搞什麼朱三太子」反清復明」的回復前朝的無聊之舉了!

雖然御墨上不見龍香二字,民間製墨卻捨不得此上好題材。最早寫上龍香的,恐怕是順治年舉人查去愚。王俪阎與苏強所寫《明清徽墨研究》內,說他的墨上隸書「龍香貳昧」。 此外從該書所刊各家墨品,也知汪近聖鑒古齋有「內殿龍香」;汪節菴函璞齋有「古龍香劑」;程怡甫尺木堂有「龍香劑」。再加上北京藝術博物館藏胡開文「龍香劑」、手邊曹素功八世孫雲崖造的「八寶龍香劑」,可說各大墨肆都到齊了。至於文人製墨,也沒閒著。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內的碣洋「龍香劑」墨、周紹良《清墨談叢》與《蓄墨小言》內分別有查炳輝「古龍香劑」、徐立綱(號百雲,乾隆年任安徽學政)「龍香劑」,以及手邊查瑩(字暎山,乾隆年進士)、顏爾楫(號用川,嘉慶年任徽州通判)所製,也都留下見證。(註二十一,圖一)明皇地下有知,看到民間如此捧場,想必熱淚盈眶。





續揭開面紗 008.JPG 續揭開面紗 009.JPG

圖一  八寶龍香劑 + 龍香劑 + 古龍香劑。左:面墨名,背額珠下「珍墨  重二錢五分」,兩側「咸豐乙未年」、「徽歙曹素功八世孫雲崖造」,頂「德酬虔製」,長寬厚 8.4x2x0.8 公分,重60公克。中:面墨名,鈐「龍香劑」,背臥蠶紋底寫「暎山製」,側「乾隆癸卯年」,長寬厚 12.5×3.2×1.2 公分,重 68公克。右:面墨名,背「嘉慶庚午顏用川製」,均以西番蓮紋拱之,側「歙汪節菴造」,長寬厚 9.3×2.3×1.1 公分,重 34公克。

而龍香撥伴隨著琵琶,多為女性操持,顯然不受朝代更替的影響。明清兩代依然多見於詩文之內。它搭上音樂的列車,超越時空,當然享受無國界之好。

小結

龍香一詞,從龍腦香而來。它盛產於南洋,早在秦、漢之際就已輸入。明皇在潞州製墨時有沒有摻入它?從明代王象晉的農書《群芳譜》所載:「唐明皇以芙蓉花汁調香粉,作御墨,曰龍香劑。」似乎沒。但由於沒講「香粉」的成分,故也不能完全排除。畢竟當時武則天的統治如日中天,四方朝貢進口充斥。龍腦香再珍貴,則天女帝之孫李隆基也用得起。所以他定墨名為「龍香劑」,除了凸顯這是真龍天子手製香墨,恐也有墨內摻了龍腦香之意。這不但一魚兩吃,還造就墨史傳奇,引發後人對龍香墨的嚮往。明皇的多才多藝,除了書法、音樂,還可算上製墨。

只可惜安史之亂毀了他一世英名,龍香墨跟著遭殃!沉寂數百年,到南宋才浮出,元代重入宮廷,明代攀上巔峰,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內都寫:「天子命設七寶床於御座之傍,取獨草龍香墨  ⋯ 賜李白近御榻前,坐錦墩草詔。」龍香墨何其風光!但盛極必衰。很快改朝換代,又被打入冷宮。曲折離奇像雲霄飛車,也是墨史的另個傳奇。

所幸清代民間製墨,並不因御墨的擯棄它而隨之禁忌。文人也好、墨肆也好,都多投入。他們是單純地喜歡龍香之名,還是別有用心?畢竟龍香兩字,難免讓人聯想到唐明皇。明皇啊!明皇,莫非大明皇朝、大明皇帝?當然,多數的製墨者或許不知不覺後知後覺。但最早製龍香墨的是否有意?可就耐人尋味了!

附註

註一   趙麗紅 〈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四期,總第150期,頁89-95。

註二   台北故宮博物院臉書facebook:「此套〈龍香御墨〉原有八匣,現在僅存上面的四匣,存放在有提梁造型的雕龍漆匣內,⋯ 仿書冊製成的匣內放置了造型各異的墨條,並附有楊大章畫四季花卉白素綾墊。匣外均裱香色地白花錦,玉別子可用以打開仿書殼,方便放入墨條貯存。匣上有「龍香乾隆乙未(40,1775年)重裝」題簽。這些書冊式匣存放在刻有填金題籤的仿書冊造型描金漆盒內,還附上目錄。」2018年2月7日。

註三   黃台陽  《墨客列傳.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時報出版,台北,2016。

註四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五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段成式送溫飛卿墨往復書十五首》。

註六   《全唐詩.卷五百六十七.津陽門詩》。

註七   日本朝日新聞〈1300年前へ、いざなう精巧な技 「よみがえる正倉院宝物」展〉2022年2月25日。https://www.asahi.com/event/SDI202202250009.html

註八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蘇軾文集.書馮當世墨》。

何薳《春渚記聞.墨記.洙泗之珍》、《春渚記聞.墨記.軟劑出光墨》。

註九   明  陶宗儀  《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六》:「宋熙豐間,張遇供御墨,用油煙入腦麝金箔,謂之龍香劑。」

註十   宋  蔡襄(1012—1067)  《文房四說》:「墨貴老久而膠盡也,故以古為稱。世以歙州李庭圭為第一,易水張遇為第二。 ⋯ 世有王君,得墨易水張遇、歙州李庭圭、庭寛、承晏、文用,又有柴珣、朱君德小墨,皆唐末五代以來知名者。 ⋯」

何薳《春渚記聞.墨記.墨工之名多蹈襲》:「 ⋯ 國初張遇,後有常遇, ⋯  。」

註十一   《沅湘耆舊集.前编卷二六》:「一寸龍香一寸金,仙家傳藥不傳心。得來莫作尋常看,千載文光翰苑林。」

南宋元初  許月卿  《贈墨士程雲翁》:「滿地干戈正擾攘,君家猶自搗龍香。輕清披就烟雲質,堅勁磨來金玉相。倚馬喜資揮露布,飛鸞端藉發天章。山屋莫道渾無用,留寫樵歌入錦囊。 」

註十二   元  虞集  《贈朱萬初二首.其一》:「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草野小臣春夢短,猶懷染翰侍君王⑴。⑴ 天曆己巳,天下大定,中外乂安,天子始作奎章之閣於宮廷之西,日親御翰墨。時榮公存初、康里公子山皆近侍閣下,以朱萬初所製墨進,大稱旨。得祿食藝文之館,其名藉甚。邈在草野,豈勝千古之思乎!」

《贈朱萬初四首.其四》:「頗愛燒香是鼻塵,不應緣齅又勞人。方床石鼎過清晝,一縷山靈伴老身。道園學古錄,自注:深山高居,爐香不可闕。退休之久,佳品乏絕,野人為取老松柏之根枝葉實擣治,研楓肪和之,每焚一丸,亦足以稍助清苦。久亦不復為。今年大雨時行,土潤溽暑特甚,萬初袖致土速數片,空齋蕭寒,遂得為一日之供,亦可喜也。」

註十三   元  吳當  《贈墨工侯務本次虞學士韻》:「御床玄璧進龍香,奎閣當年詫豫章。此日侯家新製作,采烟凝液總仙方。」

元明  袁華  《贈劉宗永》:「曹魏製墨推韋氏,後來獨數南唐李。李家父子藝絶倫, ⋯ 近代西江朱萬初,龍香上貢奎章裏。 嗟予老病卧山林,時磨破硯臨來禽。⋯ 」

元  鄭元祐  《龍香行.贈吳國良》:「張公洞中芝草春,帝藏寶書更幾塵?中有龍香燒墨法, ⋯ 會同南琛貢紫宸。願寶龍香古圭璧,明月清光長照人。 ⋯ 」

元  迺賢  《江東魏元德所製齊峰墨于上都慈仁殿 ⋯ 》:「錦襲玄圭瑩,龍香秘閣浮。漬毫春黛溼,拂楮翠雲流。繡綺頒宮掖,瓊漿出殿頭。小臣沾雨露,千載荷恩休。」

註十四   元  元好問  《滿江紅.再過水南》:「問柳尋花,津橋路,年年寒節。佳麗地,梁園池館,洛陽城闕。白鶴重來人換世,淒涼一樹梅花發。記水南,昨暮賞春回,今華髮。金縷唱,龍香撥。雲液暖,瓊杯滑。料羈愁千種,不禁掀豁。⋯ 」

註十五   明  練子寧  《贈侯伯俊》:「侯家妙墨異人方,蚤嵗曽供白玉堂。樸樕霜花收兎葉,淋漓天藻動龍香。文章敢謂抽金匱,圭璧仍煩出錦囊。 ⋯ 」

註十六   明  嘉靖年編《宜興縣志》:「李公實造墨,得于氏(元代墨工于材仲)之傳,極其精工。又嘗問學,通書史,非凡流也。永樂間,常被徵赴京供應,士大夫多以詩歌贈之。」

註十七   張淑芬主編  《中國文房四寶全集1.墨》,北京出版社,北京,2007.09。

註十八   明   沈粲《行書致曉庵師詩札頁.龍香墨》:「新樣龍香墨制佳,九重頌賜倍光華。團團玄玉真無價,馥馥烏雲自起花。永鎮文房為世寶,便書國史進皇家。珍藏什襲重加護,感激君恩豈有涯。⋯ 右硯、墨、紙、筆、山。宣德丙午(元年)所賜臣粲者。間成五咏,以寓感恩頌德之萬一。」

李東陽:《懷麓堂集》卷35《夏忠靖公傳》:「⋯(宣德四年)上元侍宴,賜紫瑛硯、龍香墨。 ⋯ 」

註十九   清  《光緒會典.事例卷一千一百九十五.內務府書籍碑刻則例》。

註二十    清  玄燁  《平山堂》「宛轉平岡路向西,山堂遺構白雲低。簾前冬暖花仍發,簷外風髙鳥亂啼。仙仗何嘗驚野夢,鳴鑣偶爾過幽棲。文章太守心偏憶,墨灑龍香壁上題。」

清  弘曆  《題沈周寫生二十四種 其三 芙蓉(乾隆壬申)》「木蓮原蜀種,名擅錦官城。浥露真無語,迎風最有情。寜因紅艷妬,早覺道装成。調粉龍香劑,斯花自寫生。」

註二十一   王俪阎、苏強《明清徽墨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03.  p.161。

《每周一品之一六三:胡开文龙香剂墨》,北京艺术博物馆,202.08.20。 

尹潤生  《墨苑鑒藏錄》,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8.06.  p. 317。

周紹良  《清墨談叢》,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9.06.  p. 272。

周紹良  《蓄墨小言》,北京燕山出版社,北京,2007.07.  p. 155。

精選內容

君王與墨

黃台陽  2023/07/31

數千年的中華歷史,各式樣的君王起落。聰明睿智、賢愚不肖、白癡懦弱、殘暴無道,彼彼皆是。但無論何等天賦養成,他們掌理國政時都有個共同點:用墨。畢竟當時沒電視、電腦、手機等影音通訊產品,旨意傳達政令發布、史書登錄民眾教化等,捨筆墨書寫之外,別無他途。

許多君王還有書法真跡藉碑帖存世。如漢武帝劉徹的《秋風辭》、魏王曹操的摩崖石刻「袞雪」,唐太宗李世民的《溫泉銘》、《晉祠之銘並序》等,精采顯示他們下過苦功練字,用墨經驗絕對豐富。然而他們對墨的講求、評價、乃至喜愛,歷史上卻少記載!這或因儒家《論語》內的「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以致歷代史官不屑墨這小道,置若罔聞。所幸浩瀚古籍,除了「經」「史」這嚴肅的,還有比較親民的「子」「集」,偶爾可見君王與墨的互動。

春秋戰國時代的宋國,文化水平頗高。這從孔子的祖先是宋國貴族、墨子、惠施、莊子(約西元前369 —286年)等思想家也是宋國人,可見一斑。在集莊子言語所成的《莊子》書中,多次提到國君宋元公(前531—517年在位)。有段說他即將畫圖時,用舌頭舔筆後沾墨。(註一)這該是最早的君王用墨的記載,一舉將宋元公推上墨史。

除了書寫畫圖,墨還可以用來賞賜。漢武帝的第五世孫漢成帝劉驁(西元前 51~ 7年),就曾賜墨給初入仕途、卻仍想求知的揚雄。這位日後的哲學文學家,自承他任黃門郎(宮門內的郎官,皇帝近侍之臣)時,曾上書劉驁,願三年不拿俸祿,潛心鑽研學問。劉驁惜才,同意之餘非但不停俸,且另給筆墨、並准他閱讀皇家藏書。在劉驁言,這乃小事一樁不足掛齒。誰知北宋蘇易簡寫《文房四譜》時,竟挖出這段往事,轉錄在《墨譜》篇內。(註二)該篇是最早談墨的專著,從而讓寵愛趙飛燕姐妹出名的劉驁,也在清高的墨史內露臉。

來而不往非禮也!身受君王厚愛,揚雄名就之後有無回報?看來沒。因為他三不五時道貌岸然,寫些辭藻華麗的文章如《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等,來諷刺批評劉驁的鋪張奢侈。比起晚他五百多年的東晉名臣陶侃,沒錯,就是那位學問沒他大、文章沒他好、卻以勤勞搬磚知名傳世的陶侃,相形之下不免見絀!

陶侃出身寒門,本來在重視門第的晉朝,要出人頭地難如登天。然而他靠著自身的才幹努力,屢建戰功,最後官至侍中、太尉,等同宰相兼國防部長。皇恩看來浩蕩,更可貴的是他比揚雄感恩。有則他送禮君王的記載:「陶侃獻晉帝:牋紙三千枚,墨二十丸,皆極精妙。」(註三)會送紙、墨,其人當亦風雅。文內雖沒講是那位晉帝?送的什麼墨?但以他曾被書法小有名氣的晉成帝任命兼江州刺史,而江州的廬山產製松煙墨(按:王羲之的啟蒙師衛夫人特別推崇),答案可就呼之欲出了!(註四)

魏晉南北朝,是書法的黃金時代。張芝、王羲之等名師輩出,篆隸楷行草各體齊揚,進而帶動對墨的講求。張芝的弟子韋誕(字仲將)就在精練書法之餘,鑽研製墨。他是曹操之孫、魏明帝曹睿的近臣,官至光祿大夫(高級顧問)。因此常應曹睿之請,為宮廷建築題字。有回他嫌曹睿提供的御用墨不夠好,發牢騷得用他自製的才行。(註五)曹睿的反應?沒記載。猜想該是從善如流,以後改用他的墨。或因此使他的製墨法(仲將法)受珍視而流傳下來,是為現所知最古老的墨法。

南朝的宋文帝劉義隆書法好,自認可比王獻之(王羲之兒子)。有大臣張永善寫隷書,還像韋誕般會製墨。劉義隆每看到他奏章上的墨色,都嘆息自己的墨不如。因此要他秘製好墨上呈。(註六)連同前述的魏明帝、晉成帝,這三位君王都雅好書法,也有機會接觸到好墨。可惜的是僅只於此,沒能進一步鼓勵、甚至自身嚐試製墨。君王製墨第一人的榮耀,終留待唐玄宗(明皇)李隆基。

世人皆嘆明皇寵楊貴妃,引發安史之亂:「漁陽鼙鼓動地來」「宛轉蛾眉馬前死」。卻少聞他在墨史上別有地位。他年輕時曾任潞州別駕(今山西長治地區的副首長)。當時潞州以產「潞墨」知名,生性浪漫的他不免戲製。孰料所製日後派上用場。在他發動政變、清除反對他的太平公主一黨、鞏固帝位時,竟傳言墨上曾經出現如蠅般的小道士,口稱他「萬歲」且自稟「臣黑衣使者、墨之精、龍賓也」,隱喻真命天子就是他。事成後他炫耀該墨,命名「龍香劑」。此舉影響後世的御墨、好墨多用「龍香劑」名;也將墨首度人格、神格化,帶出「黑衣使者」「墨精」「龍賓」「小道士」等墨的代名詞。(註七)他在墨史上的不朽地位就此奠定。

稍有遺憾的是,戲製「龍香劑」之舉發生在他登基前。得大位後有沒有重溫舊夢?看來沒。所以比起宋徽宗趙佶的在任內製作蘇合油煙墨,不免稍遜。趙佶製墨有他的詩為證:「御製新規寶墨香,蟠龍紋裏字成行。臣鄰近密方宣賜,圓餅均盛小絳囊。」(註八)詩中的「新規」兩字,指的應該就是他用蘇合油煙,而非傳統的松煙,來製墨。這墨很香,圓餅型,蟠龍紋底,面刊成行文字(墨名?),擺在大紅錦囊中分送朝臣近侍。可見所製不少,遠非李隆基的戲製可比。所以嚴格來講,他才是君王製墨的第一人。更勝一籌的是,後來金朝有位愛舞文弄墨的金章宗完顏璟蒐購此墨,一兩重的竟捨得花一斤黃金。

完顏璟工書善畫,書體形似趙佶所創的「瘦金體」。所以他的蒐購,該是為了自用。蒐購到多少?有說僅一兩。但他除此之外還獲得些北宋大師張遇所造的「麝香小御團」墨,耗資該也不少。妙的是他竟捨得將這貴重的墨轉交後宮佳麗,用以畫眉。(註九)此舉固然顯示張遇的墨極黑,方能博得佳麗青睞;卻也表露他的感情豐富細膩,不輸趙佶。大金王朝雖沒亡於他手,在他死後畢竟只撐了二十幾年。

趙佶之所以用蘇合油造墨,固與他藝術家天性、愛與眾不同有關,但也恐怕因他當家時,宮中的李廷珪墨已消耗殆盡,他想有所創新。宋初,皇家原有許多該墨。因大將曹彬平南唐後,除了打包珍寶,也奉太祖趙匡胤命,將宮內的存墨運回,據說裝了多艘船。其中除了李廷珪的,還有李超(廷珪父)、李承晏(廷珪侄)、李文用(承晏子)等所製。只是經多年揮霍:如太祖用以漆飾相國寺門樓;太宗拓印淳化閣帖;真宗建玉清昭應宮時的染飾;仁宗、神宗、哲宗賞賜大臣等,到趙佶之父神宗時,存貨已寥寥無幾。(註十)趙佶用墨量多,要求又高,當然得自製。他不甘墨守成規,採用新原料蘇合油,因此造就墨史上的盛名。

趙佶第九子,南宋高宗趙構,在父薰陶下對墨也有研究,據說他曾經評論李廷珪和北宋墨師潘谷、張滋的墨。認為潘、張雖然都用李廷珪的墨法,但比起李廷珪墨的「有骨有肉」,兩人卻分別「止得其肉」「止得其骨」。差遠了!(註十一)這個評論有深度,非一般用墨者講得出來。他是第一位評墨的君王,若非愛墨一族,無以致之。

邊陲異族入主中原,一向靠尚武騎射。故其君王崇文者不多,捨得花錢在墨上的更是鳳毛麟角。完顏璟的愛墨,堪稱異族第一人。不過他並非唯一。晚他百多年的元文宗圖帖睦爾(忽必烈玄孫),書法不錯,據說有唐太宗《晉祠之銘並序》的風采。想當然知墨。大臣虞集(南宋虞允文之後)投其所好,奉上江西豫章(南昌)朱萬初所製。由於朱師傅採百年老松燒煙,產品不同凡響。文宗高興之餘先賞他官,後派任浙江東陽的縣丞(副縣長)。(註十二)可惜圖帖睦爾在位僅四年,否則該有更多愛墨之舉。

之後的末代皇帝元惠宗(順帝)妥懽貼睦爾,不知書法如何,但有說他善畫,故對墨該也不外行。有大臣獻上墨師魏元德所製,翰林學士宋褧記錄下此事,說「錦囊啟封,玄光溢目,芳香襲左右。上嘉賞之。」(註十三)可見即使躍馬耀武的元代,也多有激賞好墨、不落漢人後的君王。

所以墨對君王而言,能以之書畫、封賜、把玩、試製、造神、炫耀、創新、漆飾、拓印、珍惜、寵後宮、評論等,用處多多。此外在政務上,還有些自古以來的用墨規矩,如占卜時必用墨。《禮記.玉藻》中說:「卜人定龜,史定墨,君定體。」又如延續千年、直到清光緒時才廢除的墨刑,漢高祖劉邦的大將英布、女皇帝武則天重用的上官婉兒、出身寒門的北宋名將狄青,都受過此刑。墨,真是君王不可或缺的好幫手!

而元代之後的明、清,君王與墨的互動更甚。明代宮廷,首見編制內專責的墨工、也出現大臣具名的貢墨。清代延續、擴大此風。乾隆帝甚至招徽墨名師入京教導。君王咏墨、讚墨、寶墨、造墨、運用墨,遠勝前朝,迭創高峰。而依乾隆咏墨詩句「墨卿助益多」,故云:良墨佐國。

附註

註一   《莊子.田子方》:「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 … 舐筆和墨 … 。」

註二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三之雜說》:「揚雄答劉歆書云:雄為郎自奏,心好沈博絕麗之文,願不受三歲俸,且休脫直事,之繇得肆心廣意。成帝詔不奪俸,令尚書賜筆墨,得觀書于石室。」

註三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一之敘事》:「陶侃獻晉帝:箋紙三千枚,墨二十丸,皆極精妙。」

註四   唐  張彥遠  《法書要錄.卷五》:「成帝則生知草意,穎悟通諳。 … 」

晉  衛鑠《筆陣圖》:「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 … 強如石者為之。」

註五   唐  張懷瓘  《書斷列傳》:「魏韋誕,字仲將,京兆人。太僕端之子,官至侍中。伏膺於張伯英, … 初青龍中,洛陽、許、鄴三都宮觀始就,詔令仲將大為題署,以為永制。給御筆墨,皆不任用,因奏:「 … 夫欲善其事,必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比三具,又得臣手,然後可以逞徑丈之勢。 … 」

註六   南齊  王僧虔  《論書》:「宋文帝書,自謂不減王子敬。」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張永 … 仕宋至征西將軍 … 善隸書,又有巧思,益為文帝所知。紙墨皆自營造,帝每得永表啟,輒執玩咨嗟,自嘆供御者了不及也。又詔永更製御紙,緊潔光麗,耀日奪目,又合祕墨,美殊前後,色如點漆,一點竟紙。」

註七   黃台陽  《墨客列傳.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時報出版,台北,2016。

註八   宋  趙佶  《宣和御製宮詞.卷三.其二十八》

註九   元  柯九思《遼金元宮詞.金宮詞》:「《堯山堂外紀》章宗喜書畫。宣和間嘗以蘇合油搜煙為墨,章宗僅購得一兩,價黃金一筋,欲仿為之不能。」;「宣和墨價重朱提,大字飛虹御筆題。先代丹青留畫軸,葫蘆小印押紅泥。」、「(金)劉從益《覓墨詩》注:宮中取張遇墨,燒去膠,以之畫眉,謂之畫眉墨。」;「熙春閣上曉妝殘,如雪楊花撲畫欄。黃額要添螺子暈,宮眉初試麝香團。」

註十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吾家太史云:國初平江南時,廷珪墨連載數艘,輸入內庫。太宗賜近臣秘閣帖皆用此墨。其後建玉清昭應宮,至用以供漆飾。」

宋  邵博(?-1158年) 《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八》:「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墨。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

宋  蔡絛  《鐵圍山叢談》:「記昭陵(仁宗)賜宴,一大臣得李超墨,襄得李廷珪墨,襄以之相易。」

宋  秦觀  《淮海集笺注.補遺.卷第二.賜硯記》:「元祐八年八月十二日,臣觀始供史職。是日,詔遣中使賜李廷珪、張遇、潘谷、郭玉墨, … 」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熙寧(宋神宗年號)間, 李舜舉御藥,為林子中言:『禁中墨無廷珪成挺者。』但有承晏、文用等墨 ,為古墨之尤者。」

元  陸友  《墨史.李承晏》:「熙寧九年,蘇魏公頌同修國史。開局日,賜承晏笏挺雙脊龍墨、張遇丸墨、澄心堂紙。及對,神宗曰:『禁中自此少矣,宜寶之。』」

註十一   南宋  熊克 《中興小記.卷二十一》:「張俊曰:『臣聞陛下聞馬足聲而知其良否。』上曰:『然。』因論觀墨,『惟李廷珪墨有骨有肉。昔道君令潘谷及蔡京令張滋造墨,皆用廷珪法。而谷止得其肉、滋止得其骨。』」

註十二   元  虞集 〈贈朱萬初〉:  

其一:「珥貂鳴珮入明光,新墨初成進御床。草野小臣春夢短,猶懷染翰侍君王。」(按:天曆己巳,天下大定,中外乂安,天子始作奎章之閣於宮廷之西,日親御翰墨。時榮公存初、康里公子山皆近侍閣下,以朱萬初所製墨進,大稱旨。得祿食藝文之館,其名藉甚。 … )

其二:「延閣晨趨接佩聲,又紆朱紱向江城。丹心要似東陽水,釀作官壺徹底清。」(按:朱萬初以藝文直長,以年勞恩賞出佐帥幕南海,轉丞東陽。東陽文物之邑,俗第以名酒歸之,豈其山川之望哉!韓文公譏丞不負余余負丞。今丞凡邑之風俗、教命、刑獄、科賦無不得言。言之當無不可行,存乎其人而已。萬初勉之。)

註十三   元  宋褧《燕石集.卷12》〈贈墨工魏元德序〉:「至正五年(1345)六月庚午,皇帝御慈仁殿。中書右丞領宣文閣臣達世貼睦爾進魏景仁所製墨。朱户敝晃,錦囊啟封,玄光溢目,芳香襲左右。上嘉賞之。」

元  乃賢  〈江東魏元德所制齊峰墨於上都慈仁殿 … 〉:「錦襲玄圭瑩,龍香秘閣浮。漬毫春黛濕,拂楮翠雲流。繡綺頒宮掖,瓊漿出殿頭。小臣沾雨露,千載荷恩休。」

精選內容

雍正元年製御墨

黃台陽  2023/04/28

史上帝王此起彼落,一般統計在四、五百人之譜。其中有建樹、為人稱道的不多,被譽為「千古一帝」的更少。首創此說的晚明思想家李贄只言秦始皇和明太祖(千萬古一帝),沒多講如何認定。後世跟著起鬨,先後框列出漢武帝、隋煬帝、唐太宗、宋太祖、清聖祖(康熙帝)等。他們以豐功偉業,都是一時之選。然而若將是否培養出好的接班人也納入考慮,則除了康熙帝,別的都差一籌。

雍正帝,這位幫老爸加分的接班人,其實長年來備受爭議。野史裡說他:弒父矯詔、篡奪帝位、逼死母親、整肅兄弟、陰險狠毒、刻薄寡恩、搞特務組織血滴子、製造恐怖、專制集權、興文字獄、最後橫死不得善終(死於呂四娘劍下)、⋯ 除了沒說他酒池肉林荒淫無道,幾乎所有的壞事都做絕了!

然而正史內呈現的形象卻恰恰相反:他精明幹練勤政愛民、打擊貪腐清明吏治、擇善固執建立制度、開闢財源充實國庫、夙興夜寐批奏不息、生活簡樸愛恨分明。有史學家認為,若非他一改康熙晚年的積弊,建立起一套百多年來堪稱有效的統治體制,打下長治應變的基礎,滿清王朝很可能落得像其他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一樣,撐不過百年。

擁有如此兩極化的評價,令人不禁想像他在位的十三年裡,日夜算計,滿腹權謀。從現存數萬件由上千位官員所呈,他硃批過的奏摺,可知他完全掌握帝國動態,鉅細靡遺。硃批不僅切中要點,還多諷詞警語,有時候甚至超過摺上所寫,絕不敷衍虛答。此外他今日事今日畢,每天來的奏摺少則五六十多則上百,他從不積壓。往往批閱到深夜,睡眠時間僅四個小時。五十七歲壯年暴斃,說是過勞死,還真可能。

這樣的人顯然工作狂、樂於整頓。他會有雅興,玩墨製墨?

内廷恭造之式 

傳統儒家觀念的「君子不器」「玩物喪志」,使得正史少談帝王的雅興。除非它招來動亂乃至山河變色,像唐明皇、李後主、宋徽宗等所為,正史不只敘及,還判之為負面教材,要後世引以為戒。雍正在正史上是明主,因此當然無影他的雅興。所幸他登基之初有件新政,留下紀錄讓後人得窺他除了勤政,還品味豐饒、雅興無缺。

清代設內務府,掌宮廷事務,專責服務皇帝。康熙十九年(1680)其內成立造辦活計處(簡稱造辦處),承辦製作、修繕、存貯、記錄皇帝所需、以及賞賜臣屬的大小用品。因此下設專業作坊如硯作、牙作、玉作、琺琅作、鑲嵌作、匣作等,最多達六十多個。雍正登基後,為杜絕弊端有效管理,特建立一套管控其物料和信息的流程、與相對應的檔案系統,從而留下檔案紀錄 –《造辦處活計清檔》。就是這份內容零星瑣碎、不入正史法眼的流水帳,意外曝露雍正的品味和雅興。

試看該檔幾則記錄:

  • 商金銀蟠螭圓鼎一件,隨紫檀木座一件。奉旨,將紫檀木座肚子去了,往秀氣裡收拾。」(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木作》)
  • 此時燒得琺瑯活計粗糙,花紋亦甚俗。嗣後爾等務必精細成造。」(雍正四年八月十九日《記事錄》)
  • 蓮艾硯做的甚不好,做素靜文雅即好。何必眼上刻花?再,書格花紋亦不好,象牙花囊甚俗, … 」(雍正六年五月初五日《記事錄》)
  • 如意柄上『萬壽無疆』四字俗氣,著去平。照柄地仗壽字樣式刻作。」(雍正七年十月十八日《牙作附硯作》)
  • 將玉壺上螭虎去了,做素的。」(雍正七年三月初二日《玉作》)
  • 蓮花館對西瀑布處三間屋內,二面貼畫的玻璃窗、橫楣窗俱做蠢了!著另改做。」(雍正五年閏三月十二日《木作》)

類似記載比比皆是。不論器物的用途、材質、設計、式樣、顏色、作工,只要過目,他都不吝表達看法,以「秀氣」、「精細」、「文雅」、「素靜」、「再玲瓏些」、「粗糙」、「俗氣」、「蠢了」等褒貶,務求工匠領悟貫徹他的品味雅興。有個極端案例,他降旨仿造「景山東門內廟裡供奉騎馬關夫子像」,令「先撥蠟樣呈覽,准時再造。」其後兩個半月內,他四次降旨修正呈覽的蠟樣:關帝的臉、腿、腰帶、背上衣褶;馬的鬃、胸、腿;副將廖化的頭盔、招展的帥旗等,都講求入微盡善盡美。(雍正十二年二月初十日《雜活作》)製物如治國,他的雅興全然不讓。

植基於「秀氣」、「精細」、「文雅」、「素靜」、 ⋯ 的講求,形成他對宮廷器物的衡量標準 –「內廷恭造之式」。有則記載清楚道出:

朕從前著做過的活計等項,爾等都該存留式樣。若不存留式樣,恐其日後再做便不得其原樣。朕看從前造辦處所造的活計,好的雖少,還是內廷恭造式樣。近來雖其巧妙,大有外造之氣。爾等再做時,不要失其內廷恭造之式。欽此。」(雍正五年閏三月初三日《記事錄》)

很明顯地,他認為內廷所造,不可有「外造之氣」,也就是「俗氣」。而什麼是「內廷恭造之式」?什麼是「外造之氣」、?都只能意會無法言傳。所以他要造辦處:「朕從前著做過的活計等項,爾等都該存留式樣。」從而讓工匠好好觀摩用心體會,再做時才不致「失其內廷恭造之式」。

硃砂御墨

精明有主見,加上不厭挑剔,書案上必備的墨,該也逃不過他的法眼。前述紀錄中有則他詬病「蓮艾硯做的甚不好」,說只要「素靜文雅即好」。其上的「刻花 ⋯ 書格花紋 ⋯ 象牙花囊」都嫌俗氣。對硯如此,與之相依偎的御墨,要求想必不會少。讓人好奇雍正年「內廷恭造之式」的御製墨,設計如何不俗?有多少款式?產製多少?

製作御墨,在康熙二十九年成立御書處後,係其下「墨作」之責。歷來所製頗多。其式樣大抵受三方面影響:明代龍香御墨、內廷供奉劉源、徽墨。(詳前文《明清御墨》)在此基礎上,以雍正獨特的審美觀,新造御墨精彩可期。然而怪的是,各方資料都說:清代御墨以乾隆年的最可觀,康熙年次之。雍正年的不僅少人提及,更乏實品圖片。雖說康熙、乾隆沾了在位年久的光,所製御墨多且式樣繁。但雍正畢竟也有十三年,所造怎會乏人問津?

更不解的是,在《造辦處活計清檔》裡,也難覓雍正對墨的片言隻語,僅見一則關於硃砂墨的。香港史學家高彥頤的《硯史》內載,雍正曾對怡親王允祥交進的一大塊硃砂,傳旨:「將皮子起下來做幾錠墨看,做時不可對(兌)銀硃,純用硃砂。」顯示他了解上好的硃砂墨必須料純,不可摻進中藥所稱的銀硃 –人造硫化汞。(註一)既知要求硃砂墨,一定不致忽視黑御墨。為何落得後人在這方面少聞少見?

可能原因之一:雍正在位時大都用硃砂墨,無心顧及少用的黑墨。這點從他硃批了千萬多字,卻不見墨批可期。(註二)在此情況下,墨作自然樂得清閒,沒必要呈請開造新的黑墨。即使雍正偶爾必須用到黑墨,如過年應卯寫「」字,尚存的康熙御墨也足夠支應,不須費心。

那些新造的硃砂墨是否有特色,具「內廷恭造之式」

由上述的指示來看,難講。因為他說的「不可對銀硃,純用硃砂」,是重原料成分,卻沒提式樣、紋飾、圖案、題銘等。最後成品有可能表面光素,一如民間記帳用的素墨。(圖一)這無疑符合他一貫「素靜」的要求。再說,墨是消耗品,並不像其它交辦的瓷器、玉器、琺瑯器等,其式樣隨器物而存,始終不變。有鑒於墨,無論符合「內廷恭造之式」與否,磨用之後無不變樣。何必浪費?因此若新製御墨,猜想縱有指示,也在其原料。最後造出的御墨若為光素,後世又何從得知是雍正年製的?





圖一 毫無裝飾之素墨。

還有個原因,會讓造辦處的檔案裡不見御墨的紀錄。即當時負責製作的墨作部門屬御書處,不歸造辦處管,自然不會在造辦處的檔案裡留下紀錄。可惜至今尚無緣得見御書處這方面的檔案,只能期諸異日。

雍正御製墨

雍正年間究竟製過御墨否?製過多少?其時的檔案沒線索,但兩則乾隆年的記錄,雖然本意不在此,卻赫然給出答案。依據北京故宮研究人員趙麗紅的〈試析乾隆朝毁造墨〉所揭露,乾隆三十四年與三十八年的造辦處檔案,明確道出雍正御製墨。(註三)

趙麗紅引述:當時有個內裝康、雍、乾三朝御製墨的洋漆櫃,康熙朝的兩千多錠,雍正和乾隆朝的則各不到兩千。乾隆下令弄個花梨木的大箱子,內裝三朝墨各兩千錠。雍、乾兩朝不足之數,「著御書處補做」。對御書處的墨作來講這個工程浩大,直到乾隆三十八年初才完成並回稟。(按:御書處墨作十六人,內專責造墨人四名,學手造墨六名。)由於雍、乾御製墨原來分別有一千二百七十三錠、五百錠,故新補的各為七百二十七錠、一千五百錠。 由此趙麗紅特別指出,現今部分署雍正御製的墨品,其實是乾隆年補造的。

原存的一千二百多錠雍正御製墨不是小數目。它們早先是一次、還是分年分次造出?是樣式齊一、還是多有變化?由於乾隆旨意的重點,在新造花梨木箱。(按:乾隆指示:「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先呈樣。」)故紀錄中沒提這些。好在乾隆三十八年的紀錄內寫:「雍正御製墨 ⋯ 共兩千錠,分晰樣款,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既然「分晰樣款」,無疑有不同式樣。至於是否一次造出?以墨作的人力有限,且造御墨不像造商品墨、學生墨般可不重原料、不重品質大量製作,一千兩百多錠的雍正御製墨,應該費多年的辛勞才造出。

那麼所云的雍正御製墨長什麼樣子?

去俗氣

手邊有錠正、背面分別標註「御墨」、「雍正元年製」的黑墨(圖二左),似未曾在其他資料裡出現過。與年代早於它、但式樣相近、都是大內所造的明代龍香御墨(圖二中)、康熙乙丑年(24,1685)內務府監製的御墨(圖二右)相比,差別頗大。它式樣簡單,不但沒有紋飾、邊框,連象徵皇家的龍(螭)圖騰也不見蹤影。乍看之下有點寒酸,欠缺皇家華貴氣派。它是否真為來自大內的雍正御製墨?有待推敲。





圖二   雍正御墨 + 龍香御墨 + 康熙御墨。左:面楷書「御墨」,下鈐連珠陽文敷金「贏黛」、陰識填朱「珠胎」,背「雍正元年製」。長寬厚12.3×2.7×1.2公分,重58公克。中: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陽文隸書「龍香御墨」,背陽文「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右:雙面文武框,內鏤螭紋;正面「御墨」下鈐「天府永藏」;背「康熙乙丑年內務府監製」。長寬厚 22×6.4×2.3公分,重488公克。

在缺乏真品可供比對的情況下,求證途徑恐怕只剩訴諸雍正的品味,從該墨是否貼近「內廷恭造之式」來加以論斷。上刊對照用的明代龍香御墨、康熙御墨都出自內廷。它們是否稱得上「內廷恭造之式」?若是,則該雍正御墨無疑小氣寒酸不足觀也!鑒於雍正登基時已四十五歲,早該看過甚至用過明、清御墨,對於是否契合「內廷恭造之式」,心中應有定論。因此比較它們之間的差異,有助認定該墨。

雍正口中的「內廷恭造之式」,一大要件在不可「俗氣」。因此若先前的明清御墨有他認定的俗氣,可想而知新製御墨斷上不容其出現。然則所謂的「俗氣」,一般而言見仁見智各有出入,難以確定。所幸造辦處的檔案內,隨處可見雍正所評「俗氣」,可供參考論斷。

回過頭來看兩則之前引述的紀錄:

  • 蓮艾硯做的甚不好,做素靜文雅即好。何必眼上刻花?再,書格花紋亦不好,象牙花囊甚俗, … 」;
  • 將玉壺上螭虎去了,做素的。

分別指出在雍正「素靜文雅」的講求下,蓮艾硯上的「刻花 ⋯ 書格花紋 ⋯ 象牙花囊」、玉壺上的「螭虎」都逃不過他俗氣之譏。而這些俗氣的紋飾雕刻,正是圖二內明代龍香御墨、康熙御墨上用以彰顯皇家華貴的。去除它們,所餘恰如圖二左雍正御墨「素靜」的式樣。

這顯得該御墨較貼近雍正品味,為真的希望趨濃。然而若通不過另一關檢驗,依然成空。

文雅

僅只「素靜」,絕非雍正的「內廷恭造之式」。因為從紀錄中可知,他還要求「文雅」。而素靜與文雅之間,並不存在等號。否則豈不圖一所示完全光素的墨,最為文雅?

圖二右的康熙御墨在去掉邊框紋飾後,式樣與雍正御墨相同。皆正面寫「御墨」、下鈐方印,背面寫所製年。只是康熙御墨之鈐印為皇家物上常見的「天府永藏」,背面還寫出監製的「內務府」。而雍正御墨則一改「天府永藏」,以連珠印「贏黛」「珠胎」代之,另外精簡背面的文字,去「內務府」而只寫「雍正元年製」。兩相比較,何者較雅?

首先,「內務府」三字在墨上絕對無助文雅。皇帝的御墨,既不靠內務府來添光彩、也不須幫內務府打廣告。雍正御墨將其去得好。其次,常見於皇家物上的「天府永藏」,四個小字擠在小方框裡,非但在大寫的「御墨」之下看不清楚,且其內容毫無新意,只重複「御墨」之可貴。雍正對這類皇家用語,雖不至卑視,但由之前所引造辦處紀錄中的:

  • 如意柄上『萬壽無疆』四字俗氣, 著去平。

連帝王最受用的「萬壽無疆」都被認為俗氣,可想而知「天府永藏」四字亦不夠格晉身他的「內廷恭造之式」

然則取而代之的連珠雙印「贏黛」「珠胎」就夠文雅?「贏黛」二字少見,涵義一時不明倒也罷了!但是「珠胎」,其成語「珠胎暗結」常指男女(多為未婚男女)因偷情而懷孕,有負面之意。在崇尚理學愛恨分明的雍正眼中,怎有可能視之文雅?

「贏黛」+「珠胎」

其實「贏黛」「珠胎」與墨有關,它們隱含該墨極黑、原料極佳之意。

「黛」是種青黑色的礦物,也稱石黛,古時婦女常以之畫眉,因此又稱「畫眉黛」。唐代白居易的詩句「須教碧玉羞眉黛」、温庭筠的「六宮眉黛惹春愁」,都描述以黛畫眉之美。(註四)墨色漆黑,男士揮毫之餘,更喜見心愛的女士用以畫眉。北宋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就錄下「(五代)後周宣帝令外婦人以墨畫眉。」這一來,墨與黛產生連結。文人雅以「畫眉黛」稱墨。明代《程氏墨苑》內的「畫眉黛」墨樣可證。(圖三)





圖三  畫眉黛墨樣。錄自《程氏墨苑》。

「贏黛」,以「贏」有勝過之意,表示極黑、最黑。古人盛讚墨黑,或說「漿深色濃」、或說「一點如漆」。(註五)後世許多墨上也照抄,想不出更好的詞。(圖四)平鋪直敘陳陳相因,不俗也怪!是則此墨上的「贏黛」一詞含蓄說其至黑、且襯以女子畫眉,其文雅豈不遠拋前人?





騷人玩墨 014.JPG 碧松墨 002.JPG

圖四   一點如漆墨。

「珠胎」本指蛤蚌內的珍珠,像孕中胎兒般。(註六)但明代洛陽紙貴的《方氏墨譜》與《程氏墨苑》,卻刊出「珠胎」名的墨樣。(圖五)究其因,很可能基於上好的製墨主原料松煙,在窑(胎)內呈珠狀。宋代晁貫之的《墨經》內說窑內燒出的松煙,「頭煤(頭等煙)如珠、如纓絡。」蘇東坡筆記內載「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也道出徂徠山區所產最好的松煙,取其形而名之曰「珠子煤」。(註七)《程氏墨苑》、《方氏墨譜》內的以「珠胎」命名墨,並非無因其來有自。





圖五   珠胎墨樣。錄自《方氏墨譜》。

所以「珠胎」即使別處另有他解,但用在墨上,卻無疑暗喻它是頭等的煙料所製。前面談過的珠砂墨,它點出雍正重視所用的原料。此處「珠胎」正與之相呼應。是巧合?還是必然?而它比起清初已見,墨肆用以標示品質、直截了當意在推銷的「頂煙」「超漆煙」「五石清煙」等,何者為雅更堪玩味?

這錠御墨以「贏黛」「珠胎」兩印取代「天府永藏」,每印兩字。較大的字體毫無侷促清晰易辨,不像「天府永藏」印內的擠成一團。而「贏黛」陽文敷金、「珠胎」陰識填紅,畫面美觀兼及秀氣。「內廷恭造之式」所要求的「秀氣」、「精細」、「文雅」、「素靜」等在此墨上看似都有了。它,究竟是否雍正元年的御製墨?

小結 

乾隆三十四年,緬甸戰爭進入最後階段。鑒於多年來出師不利,乾隆終於派出左右臂 – 時任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小舅子傅恆領軍。戰事膠著心煩之餘,他偷暇整理祖孫三代所製御墨,指示新做個花梨木箱來各裝兩千錠。此舉適足顯示出他真喜愛墨。這份指示在乾隆無數的旨令中,本不足為奇。孰料竟無心揭露其父雍正確曾製過御墨,且為數不少逾千錠。只可惜紀錄內未及其御製墨的式樣、製作年等。更遺憾的是,所製花梨木箱與其內存墨,至今下落不明無人提及,雍正御墨還是一團模糊。

從乾隆三十四年猶存一千多錠來看,雍正在位十三年竟然製出這許多,說他不愛墨也難。這些御墨分年製成式樣不同,證諸他在檔案中所呈現的品味與講究,若能得見一定精彩!手邊這錠上寫「御墨」、「雍正元年製」者,雖在許多方面符合「內廷恭造之式」的條件,然無內廷紀錄、也無故宮所藏實物印證,其真實性依然成謎。只期待異日浮現新的檔案來為之解惑。

附註

註一   高彥頤  《硯史:清初社會的工匠與士人》  高鎮鵬譯,商務印書館,北京,2022。p. 37

註二   《雍正:13年光朱批就超1000万字,史上最勤劳皇帝》2019-02-13 由 博古不论今 發表于历史。  https://kknews.cc/history/ybnrgqb.html

註三   趙麗紅 〈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四期,總第150期,頁89-95。

將洋漆櫃内,康熙御製墨用兩千錠,雍正御製墨,乾隆御製墨,現有的按兩千錠數目著御書處補做,各要兩千錠,共成六千錠,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先呈樣。其換下洋漆櫃、并剩康熙御製墨一百四十一錠交進。欽此。

于三十八年二月十六日,將舊有康熙御製墨用兩千錠,配得分晰樣款杉木隔斷屉兩屉,雍正御製墨一千二百七十三錠,新補做七百二十七錠(即乾隆時期補做)共兩千錠,分晰樣款,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乾隆御製墨五百錠,新補做墨一千五百錠,共兩千錠,分析樣款,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以上六屉,俱裝在舊花梨木内。」(乾隆三十四年《内务府造办处活计档案》胶片号12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註四   唐  白居易  《喜小樓西新柳抽條》詩:「須教碧玉羞眉黛,莫與紅桃作麴塵。 」

 温庭筠  《楊柳枝》詩:「金縷毿毿碧瓦溝,六宮眉黛惹春愁。 」

註五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 ⋯ 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  」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六   《漢書.卷八七.揚雄傳上》:「方椎夜光之流離,剖明月之珠胎。」顏師古 注:「珠在蛤中若懷妊然,故謂之胎也。 」

註七   北宋   蘇軾   〈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以水調勻,以刀圭服,能已鬲氣,除痰飲。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余法也。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精選內容

惟楚有材 

黃台陽   2023/05/27

清咸豐八年(1858)六月,因父親於年前去世而暫離湘軍,在湖南湘鄉家中守制的曾國藩(1811 – 1872),奉旨要他提前解制回軍,以續戰太平天國。由於這年初英法聯軍俘虜了兩廣總督葉名琛,並北上攻陷大沽口,進逼天津,咸豐帝為之焦頭爛額。故當太平軍攻入浙江且進窺福建,各地紛紛告急時,左支右絀無暇南顧的咸豐只好回過頭來,要他心中警惕防範的曾國藩重回湘軍,應對戰局變化。

咸豐帝防範曾國藩?四年前的免職明顯警示。那年湘軍收復兩度淪陷的武昌,讓聽多壞消息的咸豐為之一振。欣喜之餘派他署任(代理)湖北巡撫。依慣例,不日就會實授。這對他乃至湘軍言,是大好消息!因為之前命他辦團練時並沒授官。兵餉給養全得自籌,看盡地方官臉色!如今封疆大吏,不僅湘軍有穩定接濟,往日拿翹者還會掉轉來巴結。何其快哉!只是沒想到迅即又獲旨「解署任」,一場空。原來有人提醒咸豐,像他這樣有學問有功名的漢人,掌兵權後再掌地方實權的的潛在威脅。能不防範?現要他復出,等於低頭讓步。他心中之快慰,就甭提了!

奉旨啟程後,水路先到武昌。這座九省通衢的華中名城,咸豐五年又陷太平軍手,直到次年底才由湖北巡撫胡林翼率同湘軍收復,然而幾經兵燹已遍地瓦礫形同廢墟。胡林翼恢復舊觀的重點之一在武昌貢院 ,湘鄂兩省的鄉試場地,以備日後掄才。曾國藩到武昌,適逢貢院復建的牌樓要題字,他這出任過鄉試正考官的前翰林,無疑最佳人選。大筆揮灑之下,「惟楚有材」四字赫然在目。(圖一)





圖一   民初武昌貢院牌樓。(錄自網路)

這四字乃舊牌樓原有。對旁人言,重寫無非動筆,寫好就成。而他,卻不免感慨萬千。蓋以籍貫言,他乃楚人。(按:湘、鄂為古之楚地。)早歲在長沙嶽麓書院就讀時,前後同窗胡林翼、左宗棠、郭嵩燾等,朝夕見書院大門的對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當以「楚材」自許。爾後眾人撐起湘軍立下戰功,自己卻受猜忌。如今命令復出,依然不授官職。礙手礙腳的日子還有得過。想到太平軍勢盛,連鄉試都還沒考過的秀才洪秀全,居然南京稱王。他們這些楚材,到底算不算得上材?

真材也好假材也好,運氣來了假亦成真。出山後不到兩年,善戰的太平軍竟然幫了大忙。咸豐十年春,太平軍攻破以綠營為主、勢逼南京的江南大營,震動朝廷。從此江南再無其直屬、能戰太平軍之旅,非靠湘軍不可。此刻皇帝縱有顧忌也得妥協,命他為兩江總督、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節制出戰的所有部隊。湘軍就此獨領風騷,楚材終於出頭。

網尋可知,湘軍前後百多位將領,成棟樑之材、官至總督巡撫封疆大吏的幾十人。其他不計其數。他們大部分是湖南楚材。其他省分的,除非像李鴻章般機靈,難以脫穎而出。戰後為了向清廷交心,湘軍迅即解散,但它樹立的兵隨將轉、兵為將有的習氣,卻持續發酵成軍隊為私人所有,演變成往後的軍閥割據。時過百年金劍沉埋,楚材也黯然。倒是有些墨不捨,蒼茫中微現其人風采。

一生知己是梅花

有錠墨面寫「吟香外史雪琴家藏」、另面繪梅株並題「一生知己是梅花」。(圖二)它畫面單純不設框飾,深情款款獨鍾梅花。墨主人「雪琴」自號「吟香外史」。吟梅花香、雪中彈琴。令人想到北宋年間,有位隱居杭州西湖孤山、植梅三百餘株、愛梅若妻的高士林和靖。直覺墨主人也該是淡泊名利、踏雪尋梅孤芳自賞的風雅之士。





圖二   彭玉麟墨。正面「吟香外史雪琴家藏」,背面繪梅花並題字「一生知己是梅花」 。長寬厚 16.2×3.7×1.5 公分,重 122 公克。

豈知讓人跌破眼鏡,墨主人竟然心狠手辣膽識俱佳、殺敵鋤奸毫不留情。據說有「活閻王」的外號,在湘軍中獨樹一格,連曾國藩都敢得罪。他就是應曾國藩之請,共同創辦湘軍水師的彭玉麟。

彭玉麟(1816 — 1890),字雪琴,號吟香外史。籍貫湖南衡陽,有秀才資格。曾國藩興辦團練時,他已因備戰太平軍而有薄名,因此受邀入伍並籌設水師。此後他帶領水師身經數百戰,總是身先士卒親冒矢石,靠着不要命的狠勁,成就非凡戰功。朝廷先後封他安徽巡撫、漕運總督、兩江總督、兵部尚書等,他人夢寐以求的大官肥缺。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通通堅辭,對官府這個大染缸敬而遠之。

殺敵勇猛,殺起自家人也不講情面不手軟。橫行鄉里無法無天、死在他手下的,除了副將(從二品)、總兵(正二品)等高級武官外,還有權貴李鴻章的侄兒。另外他曾任知府的外甥,夠親近了吧,也因貽誤軍機而揮淚斬之。然後痛輓:「定論蓋棺,總係才名辜馬謖;滅親執法,自揮老淚哭羊曇。」(按:羊曇,晉朝名士,謝安的外甥,為謝安所愛重。)

更勁爆的,他曾寫信要曾國藩殺掉其弟曾國荃,只因其部在戰場上有殺俘掠財滅城等暴行。以曾國藩是他頂頭上司、又有知遇之恩,在那個時代如此要求,簡直匪夷所思。無怪乎他死後得到「不要官、不要錢、不要命」的至高好評。

這樣的人何以獨鍾梅花,一往情深?有考證說他年輕時愛過他外祖母的養女梅姑,但因輩分不同致好夢難圓。梅姑婚後死於難產。他傷心之餘常吟「一生知己是梅花」,並發誓畫十萬幅梅來紀念。現今公私收藏他眾多的梅花圖,就由此而來。此說應該不假。但有無可能他的瘋狂畫梅,是長期處在殺戮戰場,壓力之下精神官能所患的併發症?無論如何,行霹靂手段,畫冰雪梅花,他是楚材中的奇才、癡才!

將軍下筆開生面

墨上梅花,人說風雅。但若出現武夫裝備如紅纓蛇矛、盾牌,豈不煞風景?然而就有墨如此。它正面寫「將軍下筆開生面  仲毅主人選煙」,背鐫紅纓蛇矛、懸葦帽的盾牌、交叉雙筆。(圖三)墨主人仲毅看來有點俗。好在墨上還有「下筆」兩字,並繪添雙筆,帶點文氣。他該是武將,但以文武雙全自許。


郭崑燾(1823 – 1882),字仲毅,籍貫湖南湘陰,正是其人。看他名字,不免連想到晚清另位名人:進士出身、湘軍元老、當過廣東巡撫、滿清首任駐英、法的公使郭嵩燾。沒錯,郭崑燾正是其弟。而他這錠墨之所以作此設計,可以從他為曾國藩舊識,多年助湘軍奮戰的貢獻看出。





文人弄兵墨 010.JPG 文人弄兵墨 009.JPG

圖三   郭崑燾墨。面幾何紋飾邊,中寫「將軍下筆開生面  仲毅主人選煙」,背鐫紅纓蛇矛,懸葦帽盾牌,交叉雙筆表文武合一。側「徽州胡開文按易水法製」,長寬厚 12.9×3.2×1.25公分,重91公克。

曾國藩尚在北京任官時,每逢會試年,總有湖南的同學同鄉來訪,甚至在他家伙食、暫住。郭嵩燾兄弟每每在列。(註一)及至丁憂返鄉後奉命練兵,他以文人之才,一度躊躇不前。還是業已考上進士、當時同樣丁憂在家的郭嵩燾分析大局相勸,才下定決心。但他反過頭來要老同學幫忙,出謀定策募捐籌餉作得力助手。郭嵩燾就此成為他的幕僚長,隨軍轉戰開創前程。卒至封疆大吏、出使英、法。

郭崑燾卻走不同的路。他考上舉人後會試不利,隨即因太平軍犯湖南,與同鄉左宗棠加入湖南巡撫的幕僚。日後左宗棠自成一軍投入戰場,著有戰功扶搖直上。他仍不變初衷。二十多年來除一度入曾國藩幕與短暫家居,他贊襄湖南達六任之多。巡撫來來去去,始終不動如山。其間湘軍所需補給、糧餉、兵源等,無不居間協調張羅供應。讓草創的湘軍,在多次敗戰後仍能迅速站穩腳步,重整旗鼓終至獲勝,他這後勤要角功不可沒。

老哥郭嵩燾因此不避嫌地稱讚他:「自湖南始被兵,迄粵匪(指太平軍)之滅十餘年,以一省之力,支柱東南大勢,君之力為多。」  (註二) 儼然他雖未親臨戰場,貢獻卻不在前敵將軍之下。郭崑燾本人想必也以此自命。因此他這錠墨,除了以圖案表現出文武合一,還有以大將軍自詡的豪氣。墨上的 「將軍下筆開生面」,語出杜甫詩《丹青引贈曹霸將軍》:「 ⋯ 凌煙功臣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 ⋯ 」

曹霸乃曹操之後,唐明皇時畫師,因畫藝精湛而被封為左武衛將軍。郭昆燾引用這句,似乎說以他的才華貢獻,應該也能位列將軍吧!他長任幕僚不出仕,與彭玉麟的不作大官又有不同,該是楚材中的隱才。

退食餘間且著書

彭玉麟要曾國藩大義滅親的弟弟曾國荃(1824-1890),咸豐二年太平軍出兵湖南時,年二十八,剛取為貢生,是秀才中較優者。但比起曾國藩二十七歲中進士,當然遜色。次年辦團練,他也一旁幫忙,但沒入伍。直到咸豐六年太平軍進犯江西,曾國藩作戰不利,被圍困在南昌一帶的狹小地區。兄弟情深,曾國荃得訊後立即招募兵勇赴援,一戰成名。此後他的部隊成為曾國藩的嫡系,是出戰太平軍的主力。

這樣看來,他與彭玉麟頗多相同之處:都秀才身分、三十歲後才加入湘軍、膽大心細多有謀略、打起仗來勇往直前、不可多得的猛將、最後勝利的大功臣。兩人惺惺相惜都來不及,彭玉麟怎會一再建言殺他?是瑜亮情結?還是真該殺?

曾國荃最大戰功有二。一是攻破太平軍在長江中游死守、天京 (南京)最重要的屏障安慶城。事後論功行賞,清廷以他「智勇兼施」,不僅封官,還賞穿黃馬褂、「偉勇巴圖魯」這滿洲勇士名號。兩年後再破高城深池的天京,獲賞加太子少保銜,封一等威毅伯,賜雙眼花翎。兩次血戰,彭玉麟都率水師相助。因此說兩人是生死之交不為過。但當彭玉麟看到安慶、南京城破後,曾國荃所部的搜刮搶劫、屠殺焚城,公私分明嫉惡如讎的他當然放下私誼,要曾國荃以死來謝國人。只是出征至今,曾國藩已死兩個弟弟,怎下得了手!

有錠徽州老胡開文墨肆所製的「湘鄉曾爵宮保著書之墨」,很可能是他攻破南京後,幕友賀他獲賞封爵的秀才人情。(圖四左)不過由於朝廷同時也加封曾國藩太子太保、一等毅勇侯,世襲罔替。故所題的「湘鄉曾爵宮保」,兄弟倆都適用。若說是賀曾國藩的。有無不可?

以所題頭銜言,該是弟弟的。因曾國藩在此之前,就以內閣「協辦大學士(從一品)兼兩江總督(正二品)。大學士地位崇高,宰相級。幕友恭賀送墨,不可能漏寫。(按:有錠「大學士一等肅毅伯李鴻章監製」的墨是為例證。圖四中)墨上不見「大學士」「相國」,故知非曾國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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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湘鄉曾爵宮保著書之墨 + 李鴻章墨 + 退食餘間且著書。左:六稜柱,底飾祥雲蝙蝠,面寫墨名,背「徽州老胡開文製」,長寬厚 14.5×2.7×1.9公分,重 100公克。中:李鴻章墨。右:正面窗格紋框,中寫墨名,下「沅甫氏選煙」,背鏤盛開梅株,題「江南無所有 聊寄一枝春」,長寬厚10.2×2.3×0.9公分,重 31公克。

雖然曾國藩不依彭玉麟,但對兄弟倆有戒心的朝廷可沒閒著。尤其攻克南京後,他倆竟說洪秀全的府庫內沒金銀珠寶,是空的。擺明了沒錢財上繳。老奸巨猾的朝廷忍氣吞聲,卻抓住曾國荃其他失誤,如錯報洪秀全之子已死,實際上卻逃脫等,嚴加申斥大作文章。逼得曾國藩除解散湘軍外,還專摺代弟奏請開缺回籍養病。朝廷迅即照准不慰留。天大的戰功只得虛名獎賞,實則懲罰。兩人心中吐血,但又奈何?

曾國荃,字沅甫。有錠「沅甫氏選煙」的墨,上寫「退食餘間且著書」,表達墨主人已告退回鄉,吃老米飯之餘,寫寫文章不問世事。墨背畫梅,題「江南無所有 聊寄一枝春」,乃文人持贈墨上常見。(圖四右)從署名與題銘來看,可能曾國荃遭貶家居時所製、謝謝來訪者的伴手小禮。曾國藩還在世時,他一度起復剿捻。兩年後又被刁難依然回鄉。直到兄長死後才再被啟用。以此觀之,他雖是楚材中的猛才勇才,官場權謀上卻是朝廷玩捏的嫩才。

開誠布公

湘軍起家雖以楚材為主,但曾國藩腦袋清楚,戰場上重的不是籍貫,而是勇士猛將。因此他出兵時,水路以褚汝航(江蘇吳縣人,一說廣東人。)為各營總統,陸軍以塔齊布(滿洲鑲黃旗人)為諸將先鋒,兩人都不是楚材。此後如統帥霆字營的鮑超,四川省奉節人,當過伙夫大字不識,依然被慧眼偵知。他們也不負大帥,上陣勇猛戰果輝煌。

如此說來湘軍該沒省籍情結?從戰後的發展來看,卻也未必。褚汝航、塔齊布戰死於先,不可評。但鮑超可是協力與曾國荃攻破南京的,居然也沒大好前程!或說他沒學問,在那重文輕武的時代,升不上去怪不了人,應與省籍無關。然而有位他省的湘軍元老,戰功不輸他人的秀才,能文能武。戰後始終看著楚材戰友,總督巡撫輪流幹,他卻布政使(常務副省長)到底。能不讓人疑惑?

吳坤修(1816—1872),字竹莊,江西永修縣人。考上監生後諸試不利,靠家中有點錢,捐納得從九品的資格,分發到湖南湘陰當芝麻小官。隨後因清剿盜匪有點名聲,稍得升遷。沒兩年太平軍攻長沙,省府召他協同守城,有功,被提拔為知縣。次年曾國藩辦團練,看上他的作戰經歷。他也因監生資格發展不易,一拍即合,成湘軍起始骨幹,從水師開始轉戰陸路。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蘇各省,處處留下戰績。即使面對太平軍猛將李秀成、李侍賢等,始終勇者不懼。

更可貴的,他不止出力還出錢。在家鄉江西作戰時,有段時間湘軍缺糧缺餉。他竟變賣家產,勸鄉黨富戶出錢出米,籌出銀子來接濟紓困。弟弟戰死徽州,他抹把眼淚忍住悲傷,收拾殘軍重整旗鼓,佈防九江毫不意氣用事。忘私從公不輸楚材。以他起家湖南,說他半個楚材不為過。戰爭結束,他積功獲封安徽布政使,一度代理巡撫年餘,卻始終沒像楚材般很快真除。幾年後死在任上。
咸豐十年(1860)他馳援徽州,得便製作了「竹莊主人草檄之墨」。它形狀有點特別,像臂擱一樣。正面楷書「開誠布公」,陰識填金;而墨名則寫在背面凹弧槽裡,全槽塗金。(圖五)此設計展現他不一樣的文人品味。但更耐人尋味的是,為何題銘「開誠布公」





圖五   竹莊主人草檄之墨。臂擱型,底弧形凹槽內寫墨名,面寫「開誠布公」,長寬厚 10×2,8×0,9 公分,重 32公克。

此詞出於《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說諸葛亮任宰相時,「開誠心,布公道。」也就是以誠意待人,坦白無私。(註三)因此題寫的動機或在以諸葛武侯自勉。但是否也旁敲側及湘軍內的眾多楚材,論功行賞升官發財也該開誠布公?他這半個楚材,無論多優秀,終究拚不過純楚材。

浹髓淪肌

湘軍眾多楚材,究竟有何可議之處,讓吳坤修不平?他以外鄉人力單勢孤,當然不會明講。然則湘軍雖尊曾國藩為領袖,其實內部各有山頭。先有江忠源、羅澤南各統一軍,以戰功早獲巡撫職。等到他們戰死,又有各自的部屬接班。而左宗棠也另成一軍。他們雖不致違抗曾國藩的調度,但臨戰是否同心協力?得打問號。

依據曾國藩之子曾紀澤邀湘潭人王闓運所寫的《湘軍志》,咸豐八年十二月江西景德一帶的戰役,湘軍參戰的就來羅澤南、左宗棠、曾國荃各系統的部隊。只是幾度攻守後,僅剩一支獨挑大樑。其他有的調頭回湖南、有的「持重不戰,全軍圍上」,有位毛有銘則「專求自全」。(註四)所幸太平軍戰略不定,沒投入重兵,局勢才能穩定。當時在江西他處作戰的吳坤修,對這一切想必都冷眼旁觀。

王闓運筆下微詞的毛有銘,最初隸屬羅澤南。咸豐六年武昌之戰,羅澤南戰死,部隊先後由李續賓、李續宜兄弟接手。幾人都是曾國藩的小同鄉。咸豐八年底安徽三河大戰,李續賓率曾國藩弟曾國華、毛有銘等兵將六千人,大戰陳玉成、李秀成精銳上萬,卻被圍殲。曾國藩聞訊後大哭,寫下「自三河敗後,元氣大傷,全軍皆寒,不可復戰」。但意外的是毛有銘竟然身免。此後他在李續宜轄下參加上述江西景德戰役,或因剛剛死戰過,心有餘悸,才會「專求自全」

同治元年(1862)底,李秀成為解天京之圍,率軍渡長江攻北安徽,企圖西入湖北,迫使湘軍撤圍回救。毛有銘出兵迎擊,勝獲「巴圖魯」勇士稱號。次年正月,太平軍攻徽州,毛有銘率隊防禦。(註五)就在此行,他訂製了「滌生相國臨帖之墨」送呈曾國藩,上題「浹髓淪肌」頌禱之詞。自署「受業毛有銘」。但曾相國笑納了嗎?(圖六。按:送呈另有「滌生相國拜疏之墨」、「滌生相國判牘之墨」、「滌生相國吟詩之墨」,其一背寫「揆端百度」。)





圖六   滌生相國臨帖之墨。面寫墨名,背「浹髓淪肌」,下小字「受業毛有銘奉檄皖南軍次海陽監製」。側寫「徽城奎照齋胡子卿造」,頂「頂煙」,長寬厚 11.4×2.9×1.2公分,重 60公克。

所題「浹髓淪肌」,語出西漢淮南王劉安的《淮南子.原道》:「不浸於肌膚,不浹於骨髓。」意為感受深刻或受深恩。毛有銘一向戰場廝殺,怎會突然文人雅興,送出這款墨?原來他的老領導、時任安徽巡撫的李續宜,兩個月前病逝。羅澤南系的湘軍,自此再無與曾國藩說得上話的。少了大樹遮蔭,他迅即以授業自命,改投大帥,機敏可見。無怪乎三河大戰能全身而退。這年七月,太平天國亡,他的墨先送得好。正宗楚材的他,看來也是敏才。

求闕齋

毛有銘如此用心,但從戰後他的仕途發展看,並未生效。有說他官至正三品的「按察使銜記名道」,看起來爽,但非實授。此後他無聞。送墨之舉沒用,該與大帥平生簡樸,且不喜人情往來有關。

曾國藩平日衣著寒酸,中外都有記載。他給家人的零用錢很少,也不許穿華麗衣服。更規定曾家女眷必須親為女紅下廚醃菜等。(註六)遺囑中特囑後人,辦喪事時不可收禮。以致死後五年,兒子曾紀鴻家人病重,竟缺錢醫治。還是左宗棠念舊,送了三百金,在家信中慨嘆:「以中興元老之子,而不免飢困,可以見文正(曾國藩的諡號)之清節足為後世法矣。」連喪事都禁家人收禮,所以毛有銘的機敏奉承,他是笑納?還是璧還?

有個記載可供參考。依他日記:「鲍春霆(超)來,帶禮物十六包,以余生日也。多珍貴之件,將受小帽一頂,餘則全璧耳。」十六包含珍貴的生日禮,他只收一頂小帽,其餘璧還,就他而言已挺給面子。別忘了鮑超乃他親手提拔。戰功遠勝毛有銘,猶如此對待。毛有銘的有意奉承,墨上拍馬般的用語,他怎看得上?璧還的成分居多。

自身儉樸又少收禮,那他日常所用的墨如何張羅?

在給兒子曾紀澤的家書中,他寫道:「以後作字,須講究墨色。古來書家,無不善使墨者。」(註七)顯示他知道該用好墨。然僅此而已,沒論及到底有那些墨好。這該是他不願存物慾之故。不過有兩款墨與他關係深厚,點出他也是愛墨中人。

其一面寫「求闕齋」,背「同治六年八月製」。(圖七左)墨面單純,符合他一向要求的簡樸。「求闕齋」是他於道光二十五年(1845)時自署的書齋之名。是年他在翰林院侍講任上,讀《易經.臨卦》有感,以自己近年仕途順遂,擔心盈滿之後走向衰竭。想到要防盈戒滿,必須反轉來求闕。就以此命名書齋,時時警惕。然而從那年到同治六年(1867)的二十多年裡,都沒想到要以此名來製墨,怎會此刻發想?

原來這些年他又在擔心,是否已近盈滿。咸豐十年(1860)榮登兩江總督及滅太平天國後,迅即解散湘軍、要曾國荃告病還鄉,都是為了防盈戒滿。然則去年(同治五年)以欽差大臣身份,督師(主要為李鴻章之淮軍)清剿行蹤飄忽四處流竄的捻軍,雖定下諸多對策,卻遲遲不見成效。以致復出後以湖北巡撫幫辦軍務的曾國荃,朝廷責其作戰無功摘其頂戴,再出警訊。所以他五月二十日的日記寫:「吾家高爵顯宦,為眾人所側目,思之悚慄。」這時訂製「求闕齋」墨再度提醒,該是好時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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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求闕齋 + 湖南曾滌生監造墨。左:雙面窗格紋框,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同治六年八月製」,側「徽州曹素功製」,長寬厚 9.75×2.3×0.9公分,重 32公克。右:面寫「湖南曾滌生監造」,背「五福祥集」,鏤對應圖。

另錠乃拍賣場出現過、他的自製墨。面寫「湖南曾滌生監造」,背「五福祥集」、鏤對應圖。(圖七右)由於「滌生」是他自取的號,也未見他人以此為名,故此墨是他所製,該錯不了。可惜沒講何年由何墨肆所製。不過看其背面圖繪,與海派徽墨的風格相近,它極可能製於大帥晚年。

同治七年,他改任直隸總督,位列疆臣之首。他的「求闕」看來生效。然而兩年後發生天津教案,他雖盡心處理,卻始終不獲朝臣及民眾輿論接受,焦頭爛額。看來有西方列強在內攪和,再怎麼「求闕」也不管用。好在此刻兩江總督突被刺殺,內情大有蹊蹺,甚至傳出湘軍買兇之說。朝廷只好派他回任審理,因而解套。只是天津的打擊,加上年至耳順,人生觀難免調整。所製墨上刊「五福祥集」,恐是他晚年的嚮往。湘軍最大的楚材,楚材中的天下才(註八),國弱時碰到洋人,也只能是無奈才。

龍麟雲鳳

楚材選女婿,有無特別考慮之處?當然有!楚材優先。

曾國藩早年在家書中說:「兒女親家,只求勤儉孝友的家庭。不想找官宦名門,這樣所生子弟不易奢侈懶惰。」(註九)言之鑿鑿。只是說來容易,做起來難。他五個女兒的親家,毫無例外都是官,且都湖南楚材。有羅澤南、郭嵩燾巡撫級的湘軍生死之交、有翰林好友與同榜進士。這無異打臉自己!更糟的是,據說他會看相。然而五個婚前都經他看過的女婿,前四位或不成材、或早死,一再砸他的招牌。

親家中官位最低的,該是小女兒的親家聶爾康,湖南衡山人。雖也進士出身,但翰林後任廣東知縣多年,最後僅至知府。就是他的秀才兒子聶緝槼,字仲芳,幫曾國藩的相術挽回些面子。

聶緝槼與曾紀芬結婚時,曾國藩已逝。人在人情在,少了岳父庇蔭,他從芝麻官做起。但由於重實務、且有心西洋新知,遂獲時任兩江總督左宗棠的推薦,任職江南製造總局(現江南造船廠),從而嶄露頭角,進而使該局轉虧為盈。於是獲曾國荃內舉不避親保薦,踏入仕途任蘇松太道、俗稱上海道的道台。再以幹練扶搖直上,歷任湖北、江蘇、安徽、浙江巡撫。最後遇小人中傷,他懂岳父的「求闕」真義,在賢妻支持下毅然還鄉,並要子孫永遠不作官。

他有八子四女,孫輩以下逾百人。子孫也爭氣,不入官場便轉戰實業。紡織廠、紗廠、鐵工廠、銀行、貿易行、航運、礦產、糧棧等多投入。對清末民族工商業的創建與現代化,有貢獻。雖然他生也晚、沒來得及入湘軍,日後靠的乃是自身努力。然而湘軍親長如左宗棠、曾國荃、李鴻章等的提攜,也功不可廢。故可說他是湘軍楚材的第二代。相較老輩楚材,他走出更新更寬廣的空間,是幸運的、全新的楚材。

有錠「龍麟雲鳳」墨,上載「衡山聶仲芳屬胡開文按十萬杵法製」。(圖八)由於聶緝槼字仲芳,諒係他自製。墨製於光緒丁亥年(14,1888),時年他三十四歲,已升任江南製造總局總辦(總經理),正意氣風發大展所長。墨名「龍麟雲鳳」未見於其他墨上,內含古人所稱四靈中的龍、鳳、麒麟三靈,獨缺龜。是不是嫌龜太慢?跟不上他勇於任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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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聶緝槼墨。通體雲龍紋,一面寫「龍麟雲鳳」,另面「衡山聶仲芳屬胡開文按十萬杵法製」,側「光緒丁亥冬月造」,頂「五石頂烟」。長寬厚10.7×7.4×0.9 公分,重 30公克。

小結

湘軍楚材,在滿清末年叱吒風雲,出任總督巡撫職的彼比皆是,眾星閃耀。不懂門道的看熱鬧,懂的卻知,曾國藩雖將他們帶出,卻也帶進一條死胡同。在清廷的掌控之下,只能俯首貼耳分杯殘羹。試問他們有那一位職位超越曾國藩的?而曾國藩即使貴為相國,又何曾真正進入過決策中樞,在滿人為主的軍機處裡發揮作用?

據說湘軍站穩腳步後,內部就時有勸進的言論,只是一心求闕的大帥置若罔聞。根深蒂固的君臣大義儒家思想,成了他一輩子的桎梏。他的「求闕」,不但助長了滿清的壽命、更加強了滿族統治的優越感。尤其糟的,是這一切推遲了國家的現代化,讓列強一再耀武揚威巧取豪奪,百姓始終胼手胝足流離失所。他即使眼及,也不敢面對清廷的腐敗與滿人特權。楚材贏了戰役,卻輸戰略。重振大漢聲威,還待繼起的楚材、乃至全國各地的大材。

附註

註一   賈熟村  〈曾国藩与郭嵩焘兄弟的情谊〉  湘南学院学报,2015 年 2 月,第 36 卷第 1 期。

註二   郭嵩燾   《養知書屋文集》,卷 18,頁 9。

註三   《三國志.卷三五.蜀書.諸葛亮傳》:「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

註四   《湘軍志.卷四.江西篇》:「(咸豐八年十二月)⋯ 罷國佐軍還湖南,運蘭自此專景德戰事。其後,朱品隆、唐義訓、李榕諸軍,皆以持重不戰、全軍為上,及李續宜諸部將成大吉、毛有銘等專求自全,湘軍鋒銳始頓矣。」

註五   《穆宗毅皇帝實錄.卷65》:「 ⋯  二年 四月 癸卯  以安徽石澗埠、廬江等處解圍,賞道員毛有銘巴圖魯名號,  ⋯ 」

《湘軍志.卷5.曾軍後篇第五》:「 ⋯  三年正月戊申,寧國寇西南掠績溪,遣江北將毛有銘將六千人援徽州, ⋯ 」

註六   曾國藩家書: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三日諭紀澤:「家中興衰,全繫乎内政之整散。爾母率二婦諸女,于酒食紡績二事,斷不可不常常勤習。目下官雖無恙,須時時作罷官衰替之想,至囑至囑。」

註七   曾國藩家書: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澤:「以后作字,須講究墨色。古來書家,無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種神光活色浮于紙上,固由臨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緣于墨之新舊濃淡,用墨之輕重疾徐,皆有精意運乎其間,故能使光氣常新也。」

註八   李鴻章輓曾國藩:「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威名震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

註九   曾國藩家書: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稟父母:「兒女聯姻,但求勤儉孝友之家。不願與宦家結契聯婚,不使子弟長奢惰之習。」

精選內容

北宋墨 :煙花燦爛默墨無言

黃台陽  2023/03/24

固態墨早在何時出現?至今無定論。但從殷墟出土的甲骨上還存留的墨跡來看,不排除早自商代晚年,即公元前一千多年。(圖一)但當時的製墨工藝可想而知原始,墨的品質差,以致墨跡雖存,卻不見墨塊,顯然在大自然的侵蝕下早已湮滅。由於甲骨上記述的多涉占卜,字數精簡,可推論當時墨的產量不多,只有巫師記述邦國大事時才使用。





圖一   殷(商)白陶殘片上墨書「祀」字。(取自網路)

到了約六百年後,戰國時代(西元前475~前221年)的早期,這個情況頗有改變。湖北隨縣曾侯乙墓(~西元前443年)出土的竹簡上,墨書多達 6696字,記載曾侯入葬時到場的車馬兵甲的清單。可知當時的用墨時機,已跨出占卜進入生活領域。再晚約二百年,戰國時期魏王墓內的竹簡(據以編成《竹書記年》),則顯示出墨已被用來撰寫史書。用墨日益普遍,需求隨之擴大,製墨工藝該跟著進步。遺憾的是,這麼重要的書寫工具,先秦時代的古籍始終不見它的發展資訊。

此後直到唐代的一千多年裡,情況沒大改變。其間的古籍零星釋出:

  • 墨產地在東漢時有隃麋(今陝西千陽)、東晉時廬山、南北朝有易水、唐代再添潞州;各地以之進貢,朝廷再發給官員使用;
  • 主要產製松煙墨。東晉時已知要墨好,須用好原料(廬山松煙、代郡鹿角膠)。且知添加輔料以製香墨;
  • 北魏《齊民要術》內始見完整的墨法「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指出摻入麝香製墨;
  • 東漢時墨為新婚禮品之一,唐代且用以相互餽贈;
  • 留名的製墨者,僅曹魏韋誕、西晉張金、南朝張永、唐代李陽冰、祖敏等,屈指可數。(註一)

單憑這些記述,不易勾勒出製墨業在那漫長歲月的概況。然而以政府的文書作業、碑帖書籍的製作、書法家的養成、學子的識字習作、乃至商業的記帳等,處處少不了用墨,可知如果製墨業不發達,華夏文明勢難達到當時的高度。書法史上東漢末年的「草聖」張芝、東晉的「書聖」王羲之,都留下「墨池」、因勤練書法而染黑整池水的典故。墨不多,他們能創此奇談嗎?

所幸進入宋代後大為改觀。涉墨的專著、論述、筆記、詩詞此出彼現。狀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李孝美的《墨譜(法式)》與晁貫之(或言晁說之)的《墨經》,蔡襄、歐陽修、蘇東坡、秦觀、陳師道、邵博、蔡絛、何薳、莊綽等名家的筆記,不僅還原一部分唐代末至五代的製墨業(如李廷珪家族在歙州的發跡),更讓人對製墨業在文治社會中的實況,有所了解。數千年來為華夏文明默默捐軀的墨,終於迎來春天,進入文人廟堂一展歡顏。

墨工人數爆炸成長

元代陸友,在其《墨史》內刊出中外(高麗、金國)製墨家一百九十八人。曹魏的韋誕居首,之後到唐末五代約七百年間,有含李廷珪家族在內的二十二人,少得可憐。隨後到北宋(960~1127年)的近一百七十年裡,出現潘谷、張滋、沈珪、潘衡等八十人;南宋(1127~ 1279年)的一百五十年裡則再添九十人。外國有高麗一、金國四人。相較於前,宋代人數可說呈爆炸性增長,充分表露出宋代文人,不棄前人忽略的製墨業,樂於寫出他們所知的墨工。

但這份名單仍有缺漏。如蘇東坡筆記中的三衢(今屬浙江衢州市)蔡瑫、川僧清悟;何薳《春渚記聞.卷八.墨記》裡的居彥實都製墨,卻沒納入。所幸有篇刊於《製硯 製墨.中國傳統工藝全集.第二輯》內的〈宋代墨工考〉,作者搜尋許多宋代筆記,找出多位《墨史》所遺漏者,如吳順圖、徐知常、周朝式、陳伯叔、琴隱、薛道士、鏡湖方氏、寓庵、李樂溫等。(註二)進一步擴大宋代製墨業的規模。

另個沒被注意到,但可補充墨工人數的領域,是宋代的詩詞、題跋。許多人在獲贈好墨時,賦詩感謝製墨者,就此存證。如:

  • 趙汝績〈墨歌〉內的祝公子;
  • 張煒〈試童巖野墨〉、〈柯山製墨胡處士求隸字〉的童、胡;
  • 曾丰〈謝廣東經略潘直閣席間分貺李濟墨〉內的李濟;
  • 劉克莊〈南城包生行卷〉題跋內的包生(包拯大哥之後);
  • 唐士恥〈題彭紹墨〉內的彭紹;
  • 方回〈贈壽昌墨客葉實甫〉內的葉實甫等。(註三)

以宋代詩詞之盛,多加搜尋相信還有遺珠。他們在詩人筆下,幸得存續熠熠生輝。併同《墨史》與〈宋代墨工考〉內所刊出的,人數當在二百名以上。鑒於能得文人青睞者,該是製墨業金字塔的頂尖成員,其下多有沒能擠上檯面的墨工,這個行業的規模隱約可想。

業餘票墨一時風尚

專業墨工固然是整個製墨業的中流砥柱,但引領風潮有所創新的,卻也少不了由喜墨、愛墨、進而票墨的業餘行家。他們樂在其中旁觀者清,浸潤之餘別有所得。〈宋代墨工考〉內刊出北宋的沈括、蘇東坡、王詵(字晉卿)、趙佶(徽宗),以及賀方回、張秉道、康為章、李元伯、李公照、王仲達、武繼隆、滕元發、邵興宗等士大夫一族。此外,如蘇東坡的老上司陳希亮(字公弼)、仿製李廷珪墨的蘇澥、晁貫之晁說之兄弟、晁補之的外甥葉夢得、以及曾任提舉學事司(簡稱提學,掌管地方教育)的王量等,也都在此列。佼佼者如沈括、蘇軾、王詵、趙佶、王量,對於製墨業的發展,別有創見:

  • 沈括:研發以石油燒煙製墨,命名為「延川石液」
  • 蘇東坡:燒桐油取煙時,實驗縮短掃煙間隔,所得竟黑過松煙;
  • 王詵:造墨用料含黃金與丹砂;
  • 趙佶:燒進口的蘇合油取煙造墨;
  • 王量:用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位名家的斷碎殘墨,再度和膠製成「再和墨」。(後人仿如圖二左)

除了票墨,還有許多人蓄墨,相信也激勵墨工精益求精。蘇東坡就自言「蓄墨數百挺」,且其筆記內載的司馬光、王詵、石昌言、呂希彥、李公擇、李方叔、黃庭堅、王君佐等人也都蓄墨。他並因此寫下「非人磨墨墨磨人」這頗富哲理的詩句。(註四)在科舉時代常觸發感慨共鳴,以致後世許多墨上都喜歡引用。(圖二右)





蘇東坡 005.JPG 蘇東坡 006.JPG

圖二   再和墨 + 黃太史臨書墨。左:水滴型,雙面流水紋底。一面寫墨名,下「蟫藻閣鑒藏」,另面上端圈內寫「香」,下「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名併列。長寬厚 16.4×6.5×1.9公分,重 170公克。右:黃太史臨書墨。面寫「非人磨墨墨磨人」,下「黃太史臨書墨 洪鈞題」;背鏤道人,左上題「朱仙道人 乙丑之秋仿宋人法 吉生寫 洪小云刊」,印「小石」;側「黃氏榮明精製」,長寬厚 10×2.3×0.9公分,重32公克。

產地分散遍布全國

宋代以前,雖然只隃麋、廬山、易水、潞州這幾處以產墨知名,但不言而喻,絕對還有他地。只是所製或乏人吹捧、或品質稍弱上不了檯面。然而究竟有多少地方產墨?

晁貫之的《墨經》給出線索。他列出「兗州泰山、徂徠山、島山、嶧山,沂州龜山、蒙山,密州九仙山,登州牢山,鎮府、五台、邢州、潞州太行山,遼州遼陽山,汝州灶君山,隨州桐柏山,衛州共山,衢州柯山,池州九華山及宣歙諸山」,皆為產松的山區。言下之意也都產墨。在衢州(爛)柯山之前提到的各山,圍繞著華北大平原。以京師開封為中心,大抵三百公里內,分布在山東(兗、沂、密、登州)、山西(鎮府、五台、潞州)、河北(邢州)、河南(汝、衛州)、湖北(隨州)各省。其中尤以山東的兗、沂、密、登這四州,在北宋製墨有特別地位。

這四州的山當時統稱東山。《墨經》中說「⋯ 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 。然今不復有。」也就是該地的松樹質地好,可製上品墨。甚至被用於進貢。一九九五年考古江蘇寶應北宋墓群,出土的牛舌形墨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上刻「東山貢墨」。(圖三)雖經千年且深陷淤泥斷成四塊,但清洗時仍散出濃濃墨色,並拼湊回原形。證明它品質極佳。得充貢品,良有以也。





圖三   東山貢墨,現藏江蘇寶應博物館。(取自網路)

東山之松的品質好到什麼程度?蘇東坡筆記中有解答。他說該區松樹燒出的「徂徠珠子(松)煤,自然有龍麝氣。」所以專用它,以山東著名的阿膠來拌和,搗數萬杵,就足以製出好墨,不須其他花俏。並指出他的老長官陳公弼(名希亮)在東山的汶上(今屬濟寧市)任官時,據以製作了名為「黑龍髓」的墨,好到竟有人盜用其名,真不應該。(註四)

晁貫之文後段所提的浙江衢州柯山、安徽池州九華山、宣歙的黃山與黟山,離開封遠些。但藉著運河之便,所產同樣運往京師。它們連同前面所講的,靠著京師獲得注目,卻不代表別無他處。畢竟華夏大地松林茂密的山多。只是遠離開封,所產少見於京。陸友《墨史.卷中》刊出北宋的僧仲球在廣西容縣都嶠山製墨,即為一例。

等到靖康之變、宋室南渡京城遷至杭州後,京師用墨的產區也跟著為之一變。除了已知的衢州、宣、歙外,從各資料上的墨工所在,可知浙江的太末(墨工葉茂實等)、天台(舒泰之等),永嘉(葉谷)、壽昌(葉實甫)、長興(楊振);江蘇的嘉定(郭忠厚等)、吳中(劉忠恕);四川的閬中(蒲大韶等)、涪陵(蒲序)、渠州(梁杲)、遂寧(何南翔)、瀘(彭雲等);福建(葉世英、趙子覺等);湖南長沙(胡景純等);江西的廬陵(姚孟明等)、南城(包生)、上饒等地,都產好墨。其中多為桐油煙墨,以水路運送。故即使四川所產,亦不畏路遠,得以行銷京師。

墨法用料時地制宜

這麼多墨工散佈在這許多地方,不知是否來自同個祖師爺?它們的製墨方法、終極產品,相近嗎?

從宋代之前的古籍裡只見「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似乎該如此。但就算來自同個源頭,也免不了因時、地、人的制宜。當墨工手邊的原物料不同、或發現便宜的替代材料、或偷工減料、或追求更高品質、或針對不同的客戶層、或喜標新立異與眾不同、 … 太多的原因導致墨工求新求變另創墨法。北宋初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就率先刊出「合墨法」以外的「冀公墨法」、與以大麻籽油為原料的「造麻子(油)墨法」。(註五)

這兩個墨法很可能起於唐末、五代十國期間。前者在原料方面比「合墨法」多用了丁香、乾漆、紫草,卻少了雞子白、真珠砂,顯示出對墨的香味和色澤,冀公的取向與前人不同。後者則從根本上做出突破性的變化,棄千百年來所用的松煙、改用大麻籽油煙。何人最早背離傳統創此墨法?不知。但這確實是因時因地制宜下的必然改變。因為東山之松也好,華北華中其他地區的松也好,除供製墨,可想而知還有他用。多年砍伐之下勢必不堪負荷。此外因必須歲久良松才燒得出好煙,更增原料供應壓力。改用大麻籽油煙,正是墨工因時因地制宜之舉。

而這還只是新原料的起步。比晁貫之稍早的李孝美,在《墨譜》內刊出除了大麻籽油,還有桐油、清油(菜仔油)、麻油、瀝青(可能是松脂)等,或單獨、或混和運用的作法。新原料所燒出的煙,性質異於松煙,製墨法當然得隨之調整。如何薳《春渚記聞》內載:有人問四川製墨家蒲大韶,他的油煙墨怎麼造的如此「堅久」?(按:言下之意,當時的墨工久以松煙製墨,對新起的油煙還抓不準,造出的油煙墨不堅不耐,易斷裂。)蒲大韶答以他把油煙、松煙對半調和。不如此造不出經久的墨。(註六)答語的真假不知。但起碼顯示他知道該調整墨法,以因應材料的變化。

而沈括用石油、趙佶用蘇合油燒煙製墨,相信其墨法均有獨到之處。蘇東坡說沈括所製勝過松煙墨、趙佶自誇「御製新規寶墨香  ⋯」(註七)煙花燦爛墨法新成,可惜都沒傳下細節,徒生遺憾。

鑽研膠法因人制宜

製墨原料除了煙(松煙、油煙)外,另個不可少的是膠。在行家手下,往往只這兩樣,不須其他輔料,就能造出好墨。如何薳《春渚記聞》裡說有位隱君子王迪,他的墨法只用「遠煙、鹿膠二物」;前面提過的蘇東坡老長官陳公弼的「黑龍髓」墨,也只用「徂徠珠子(松)煤」和阿膠。此時有個疑問:宋代墨工用相同的這兩樣原料的機會很大,是否大家都製出相同品質的墨?

這個機會渺茫。主因在如何將煙、膠攪和的方法 – 膠法,乃是各家賴以勝出的不傳之秘。由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可知,宋代之前的墨法,除了「合墨法」內簡單涉及膠法外,「冀公墨法」、與「造麻子(油)墨法」都避而不談,原因可能就在此。然則進入宋代之後,膠法突然成為熱門名詞。晁貫之《墨經》論及膠時,特別指出「凡墨,膠為大!」接著叮嚀:「有上等煤而膠不如法,墨亦不佳。如得膠法,雖次沒能成善墨。」膠法在他筆下,簡直好墨的成敗關鍵。而何薳也呼應此說。《春渚記聞》內的有名墨工如陳贍、沈珪等,或有特別膠法、或「善用膠」。(註八)

膠法的第一個重點在用何種膠。東晉衛夫人《筆陣圖》內說製好墨該用代郡的鹿角膠。但《齊民要術》的「合墨法」內,卻只說用「好膠」,且從書內的「煮膠法」「沙牛皮、水牛皮、豬皮為上」,可知當時的主流已轉用牛皮膠。到了宋代,《墨譜》與《墨經》內還出現魚鰾膠、魚鱗膠、魚鰾摻合牛皮膠所製出的「減膠」、與阿膠。它們的膠性,多少有所不同,也影響膠法的第二個重點:煙膠比例。

古老的「合墨法」載:「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首先揭露彼時的煙膠比為 16:5。但進入宋代,這個比例遭到挑戰。晁貫之《墨經》載「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比例高達 1:1,遠大於「合墨法」所說。接著他補充「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指出不計水分,當時的煙膠比實為16:4,故所造不好。隨後他又說「合墨法」的16:5 比例也欠佳。(註九)看來在他眼中,煙膠比只有古法的 1:1 才算好。

李孝美的《墨譜》內,在兩款「庭珪墨」項下,分別出現「魚膠二兩半 … 和煤一斤」、「減膠三兩 … 和煤一斤」,亦即煙膠比 16:2.5 與16:3的表述。然而另兩則「古墨」項下,卻又冒出「膠六兩 ⋯ 煤一斤」「鹿角膠二兩半 ⋯ 和煤一斤四兩」,16:6 與 20:2.5 的怪異配比。這還沒完,時至南宋,宗室趙彥先推崇的,乃「煤六而膠四」,即 3:2 。(註十)從差距最大的 20:2.5 到最小的 1:1,變化如此大,宋代煙膠比的因人制宜,令人瞠目咋舌。

因人制宜的佼佼者,無疑李氏製墨家族的代表人李廷珪。他採用1:1的煙膠比,膠的重量大到與煙的相同,從而留下何薳《春渚記聞》中所稱的「對膠」法。看來晁貫之所說的古法,很可能即此法。由於用膠量為世代相傳的「合墨法」的三倍有餘。這就引出如何把膠拌和進煙的問題。亦即膠法的第三個重點。

這點「合墨法」內沒多寫。但依《墨經》:「凡和煤,當在靜密小室內,不可通風。傾膠於煤中央良久,使自流,然後眾力急和之。」顯然與製作麵食的和麵步驟相通,得一氣呵成。然而就這常規動作,李廷珪也琢磨它來增進墨質。《春渚記聞》載有錠廷珪墨上寫「臣廷珪四和墨」。(註十一)意指製該墨時分四次和膠,顛覆常規。可惜每次的膠量、間隔多久等細節並未流傳。嚮往者得自行摸索。後世胡開文把這典故寫上墨,「仿李廷珪四和法」以誇其佳。(圖四)至於他是否真悟出該法,再說。(按:此墨上的「一螺點漆便有餘」為蘇東坡《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詩句,言墨之黑如漆。)





圖四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力爭上游墨法不傳

李廷珪生前少人知,身後卻在用墨圈享盛名,北宋書法家蔡襄的《文房四說》中讚「李廷珪墨為天下第一品」。連被蘇東坡譽為「墨仙」的潘谷見到李墨時,都為之下拜,可見其墨之好。(註十二)這也激起許多墨工力爭上游,盼能造出同等好墨。

迎頭趕上的最佳途徑,當然是習得「對膠」法。然而自古以來,工匠絕學大都只傳家人,沒聽過李氏家族開班授藝。所以想得絕技,只有自己苦苦鑽研。《春渚記聞》內說「柴珣 ⋯ 得二李(李超、李廷珪)膠法」「黟川布衣張谷所製,得李氏法。」柴、張與李家非親非故,不可能獲其傳藝,都得靠自己努力。最後所製夠好,才獲這比擬李廷珪的肯定。只是他們究竟如何做到,沒人知曉。

另位墨工沈珪的製品也達此境界。他的鑽研過程除了努力之外,還帶點運氣。《春渚記聞》作者何薳是他好友,故得存記錄。該書寫他原是嘉禾(今浙江嘉興)布商,因往來黃山地區學會製墨。他注重用膠,一開始就有好名。想更上層樓,卻恨於李廷珪的「對膠」法秘而不傳。有回與友製墨出了岔錯,因捨不得所用好料,只得蒸浸斷品清除舊膠,再和以新膠重製。不料成品竟堅如玉石。這個意外,讓他悟出「對膠」的奧秘。自後在他所製最好的墨上題銘「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後世也跟著套用。(圖五)靖康恥後何薳在嘉禾與他為鄰,察知他墨法的精妙處,即使他兒子也沒掌握。兒先死,所以這難得的墨法也隨他而逝!(註十三)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圖五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

蘇東坡被貶到海南時,一度得自己造墨。有位浙江金華的墨工潘衡不遠千里來訪,也技癢跟著起灶燒煙製墨。但時地料源有別,以致於所造品質不好。經蘇東坡指點後才得改善。其中較好的,他模印上「海南松煤東坡法墨」。蘇東坡沒否定「東坡法墨」之說,且心暗喜,說這墨日久膠性穩定之後,質地該不在李廷珪、張遇墨之下。只提醒潘衡慎防員工盜蓋這印,別讓人擔心買到次品(壞了東坡法墨之名)。(註十四)潘衡回到浙江後,憑這段經歷打出蘇東坡親傳的招牌賣墨,竟大受歡迎。

東坡墨法並非無中生有。因為蘇東坡早知川僧清悟的和墨法,且曾以之製墨。(註十四)他到海南後極可能因地制宜,以清悟墨法為底,形成自己的墨法。只是不以此為生,所製僅供自用或送人,故墨法不顯。潘衡千里迢迢到海南的初衷,沒講,但應該不是去操持舊業。因為在浙江造墨的前途,比在海南好太多。可敬的是,面對業餘的東坡墨法,他並未以身擁製墨專業而忽視,終於造出蘇東坡肯定,直追李廷珪的墨。可惜東坡墨法僅到他為止,之後無人再傳。倒是明代萬曆年間,有位墨師潘方凱製作的「清悟墨禪」,清楚嵌入川僧清悟的法號。(圖六)一說他是潘衡的後代。是否家族傳下清悟的墨法,就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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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清悟墨禪墨。水滴形,通體微小雨點紋,面寫墨名,背「新安潘方凱製」,長寬厚 14.7×4.9×1 公分,重 62公克。

柴珣、張谷、沈珪、潘衡、乃至其他許多墨工,展現了不墨守陳規、因時因地制宜且力爭上游的心態。雖囿於傳統沒有錄下而墨法絕後,但他們的努力絕對有助推動製墨工藝的進步。

不忌仿冒各顯神通

前面提到,蘇東坡筆記中載陳公弼在汶上任官時,用「徂徠珠子煤」造的「黑龍髓」墨,有人盜用其名。這種連知名官員所造的,不肖墨工也敢膽大妄為,可見當時仿冒風氣的猖獗。因此其他好墨被仿,尤其已逝墨工所製,更不在話下。

果然,蘇東坡筆記中還寫下,當他見到李廷珪與其侄李承晏的墨時,第一反應都是究竟真假?須知他乃愛墨蓄墨、且深知李廷珪墨的人,猶不能在一見之下立判真假,仿冒者的手法之高,可以想見。此外力捧李廷珪的蔡襄也有同感,寫下仿品完全依真品的形制。其中造得好的,若非深有研究,無從分辨。(註十五)

仿李廷珪墨最出眾且留下大名的,是蘇易簡的曾孫蘇澥(字浩然),《滄浪亭記》作者蘇舜欽之侄。家學淵源早入仕途,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以國子博士奉使高麗。他仿李廷珪墨,有黃庭堅的詩《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為證。可知他確實仿得好,時人接受且不以為怪。蘇東坡也說當時文人圈愛用,還指出他的墨用高麗(煙)煤參雜本土遠煙製作。盛名遠播,不但神宗時來入貢的高麗使臣請求賜予,徽宗大觀年間,還有官員請沈珪仿製他墨數百錠,以資餽贈。(註十六)仿者亦被仿,看來在宋代只要有本領、仿得好,眾人不以為怪,反而佳話一樁。

至於仿品的外觀,是否與真品完全相同,無法分辨?宋人沒多談。原因或在若仿的好,外觀即使有些差別,但使用者無從判定,仍可能認定是同位墨工的另款墨。蔡襄的《文房四說.墨辨》提到所見的李廷珪墨,珪字有寫成「邽」的。認為是不同時期所造,恐即此故。基於在他之前的蘇易簡、較晚的蘇東坡、李孝美、晁貫之、何薳等都沒這「邽」字的說法,不該忽略寫「邽」者是仿品的可能。

小結

宋代一反之前各朝,留下大量製墨相關記述。縱使兩本專著,李孝美的《墨譜》與晁貫之的《墨經》,涉及面仍窄且可更深入,但連同散見於眾多筆記、詩詞內的言語,有宋一代製墨的榮景大致浮現,之前各朝的隱晦不明也一掃而空。古老的製墨業,在華夏文明的締造上,默默付出無怨無悔。墨丸墨錠的以身相殉,讓騷人墨客得以揮灑、典章制度得以留存、詩詞歌賦得以傳誦、莘莘學子得上青雲。墨之為用,大矣!這全賴歷代墨工的累積經驗提升品質,辛勤投入無悔付出,才有以致之。

為何宋代文人不棄看似髒污的製墨,樂於談論?一大原因在宋代皇帝與墨多有互動,引領風氣。從北宋太祖到南宋高宗共十位皇帝,其中至少有八位與李廷珪墨互動過,令人咋舌。(註十七)此外宋代改良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放寬應考條件,不論財富、聲望、年齡皆可應考,偏遠地方的考生更給路費。使得許多賢吏名臣都出自寒窗,豪門世族不再充斥朝廷。眾多文官來自基層,生活裡墨工並不遙遠陌生,故何棄之有?再者宋代理學興起,以格物致知為基本,講求窮理。也極可能影響文人起意論墨,動手試製。沈括、蘇軾、王詵、乃至徽宗趙佶所留下的紀錄,後世各朝無繼,更凸顯它們的可貴。

另個推動製墨業蓬勃發展的因素,該是宋代重商。而日益興隆的商貿活動,可促進原料流通、經驗交流、墨質提升、成品交易、好墨增值。何薳《春渚記聞》載:墨工陳贍所製,初時每斤「止售半千」,但到徽宗宣和年,「已自貴重,斤值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註十八)短短二、三十年內價格漲百倍,若沒多層次活躍的商貿網路,無從至此。可惜根深蒂固的士農工商觀念,讓人吝於言商。文獻內既無著,只望《清明上河圖》內依稀可見的「徽墨湖筆」店招,能激發某些聯想。

附註

註一   東漢  應劭  《漢官儀》:「尚書令 ⋯ 月賜隃糜大墨一枚,小墨二枚。」

東晉  衛夫人  《筆陣圖》:「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 ⋯ 」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易墨 ⋯ 漿深色濃。」

《新唐書》和《潞州志》:「潞州上黨郡大都督府土貢 ⋯ 墨。」

東晉  張敞  《東宮舊事》:「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卷九.合墨法》:「好醇煙 ⋯ 一斤,以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 ⋯ 可下雞子白去黃五顆。益以真珠砂一兩,麝香一兩,別治,細篩,都合調。下鐵臼中 ⋯ 擣三萬杵 ⋯ 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重不得過三二兩  ⋯」

東漢  鄭眾  《婚禮謁文贊》:「九子之墨,藏於松煙。本性長生,子孫無邊。」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 ⋯ 」

註二   方晓阳、王伟、吴丹彤  《制砚.制墨,中国传统工艺全集.第二辑》,大象出版社,河南,2015-10-01。

註三   南宋  趙汝績  《墨歌》:「⋯ 和成萬杵搗圭璧,良工欲售常自惜。⋯  九華山下祝公子,頗以膠法成其名。 ⋯ 」

張煒  〈試童巖野墨〉:「杵麋烘麝様新翻,蟾玉輕磨漆未乾。合走春風供化筆,肯隨清譽到詩壇。」、〈柯山製墨胡處士求隸字〉:「有客落魄遊京都  ⋯ 來求古隸銘墨模。我方臨池且自娛,觸撥雅興生江湖。坐扣墨法果不誣  ⋯ 」

曾丰  〈謝廣東經略潘直閣席間分貺李濟墨〉:「竈煤不忌遠,膠汁寧傷清。永言李廷珪,墨法能爾精。 ⋯ 」

劉克莊  〈南城包生行卷〉:「敏道從朱陸二先生學,而微喜談禪。今其子又以墨法知名。噫!義理之學逃歸果佛日光拙庵。逢掖之家,化為李廷珪潘谷耶!雖然明窗佳研呼童磨試,然後知近日墨工皆出其下矣。 ⋯ 」

唐士恥  〈題彭紹墨〉:「 彭紹之墨玄又玄,問誰得法託之仙。凌烟膠漆有三昧,魯直之什曹洞禪。⋯ 」

方回  〈贈壽昌墨客葉實甫〉:「⋯ 壽昌葉老獨奇崛,陟阪涉澗負囊笈。直笏圓丸動盈百,病風手試銅蟾滴。瀲灧龍光浮五色,便覺硯中轟霹靂。金錢亦不過求索,但欲流名寄篇什。噫嘻此一怪墨客 ⋯」

註四   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李公擇墨蔽》、《蘇軾文集.書徂徠煤墨》。

註五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之造》:「 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 ⋯」

註六   宋  何薳《春渚記聞.油松煙相半則經久》:「近世所用蒲大韶墨,蓋油煙墨也 ⋯ 因問油煙墨何得如是之堅久。大韶云:『亦半以松煙和之,不爾則不得經久也。』

註七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沈存中石墨》:「沈存中帥鄜延,以石燭煙,作墨堅重而黑,在松煙之上。」

趙佶  《宣和御製宮詞 · 卷三 · 其二十八》:「御製新規寶墨香,蟠龍紋裏字成行。臣鄰近密方宣賜,圓餅均盛小絳囊。」

註八   宋  何薳  《春渚記聞.煙香自有龍麝氣》:「西洛王迪,隱君子也。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 ⋯ 陳贍 ⋯ 遇異人傳和膠法。⋯ 沈珪 ⋯ 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 柴珣 ⋯ 得二李膠法。⋯ 朱覲 ⋯ 亦善用膠。⋯ 常和 ⋯ 極善用膠。⋯ 賀方回、張秉道、康為章,皆能精究和膠之法。」

註九   宋  晁貫之  《墨經》:「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然賈思勰墨法,煤一斤,用膠五兩,蓋亦未盡善也。」

註十   宋  李孝美  《墨譜》:「庭珪墨  牛角胎三兩洗浄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

南宋  陳槱  《負暄野錄.卷下.論墨法》:「雪齋趙彥先 ⋯ 嘗為余言:世俗相傳咸以對膠為奇,先公嘗云:『此大不然,若用是法,非特堅頑難磨,且終不能黑,大抵當以十分為率,而煤六而膠四乃為中度,⋯』

註十一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曾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彥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

註十二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黃魯直 ⋯ 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至寶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

陳師道《後山談叢.卷一》:「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錠,不為文理,質如金石,潘谷見之而拜,曰:真李氏故物也,我生再見矣!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註十三   宋   何薳  《春渚記聞.漆烟對膠 》:「沈珪,嘉禾人。初因販繒往來黄山,有教之為墨者。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稱。⋯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 ⋯ 造墨,而出灰池失早,墨皆斷裂。⋯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玉石,因悟對膠法。⋯ 其墨銘云『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㸃如漆』者,此最佳者也。⋯ 庚子冦亂,余避地嘉禾復與珪連牆而居 ⋯ 觀其手製 ⋯ 㣲妙處雖其子宴亦不能傳也。珪年七十餘終,宴先珪卒,其法遂絶。」

註十四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潘衡墨》:「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得煙甚豐,而墨不甚精。予教其作遠突寬灶,得煙幾減半,而墨乃黑。其印文曰『海南松煤東坡法墨』,皆精者也。常當防墨工盜用印,使得墨者疑耳。」

《蘇軾文集.書清悟墨》:「川僧清悟,遇異人傳墨法,新有名。⋯」

《蘇軾文集.書別造高麗墨》:「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

註十五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珪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

《蘇軾文集.書李承晏墨》:「⋯ 吳子野出此墨,云是孫準所遺,李承晏真物也,當以色考之,仍以數品比較,乃定真偽耳。⋯」

蔡襄 《文房四說》:「 ⋯ 世之好奇者多借庭圭姓名,模仿形制以造之;有至好者,苟非素蓄之家,不能辨之。 ⋯」

註十六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王君佐所蓄墨》:「⋯ 今時士大夫多貴蘇浩然墨,浩然本用高麗煤雜遠煙作之,高麗墨若獨使,如研土炭耳。」

何薳  《春渚記聞.蘇浩然斷金碎玉》:「神廟(宗)朝,高麗人入貢,奏乞浩然墨。⋯ 大觀間,劉無言取其製銘,令沈珪作數百丸,以遺好事及當朝貴人,故今人所藏,未必皆出浩然手製。珪作此墨,亦非近世之墨工可及,實可亂真也。」

註十七   黃台陽  〈尋訪李廷珪(三):身後〉,https://www.academia.edu/99037469/%E5%B0%8B_%E8%A8%AA_%E6%9D%8E_%E5%BB%B7_%E7%8F%AA_%E4%B8%89_%E8%BA%AB_%E5%BE%8C

註十八   宋  何薳  《春渚記聞.陳贍𫝊異人膠法》:「陳贍,真定人 ⋯ 遇異人傳和膠法。⋯ 每斤止售半千,價雖亷而利常贏餘。余嘗以萬錢,就贍取墨。⋯ 以斷裂不完者二十笏為寄 ⋯ 贍在宣和間已自貴重,斤直五萬。比其身在,蓋百倍矣!⋯」

精選內容

凡 墨:膠 為 大

黃台陽  2023/01/26

墨的歷史,根據考古發現,至少可上推到三千年多前的殷商(約西元前16世紀 ~ 前11世紀)晚期。甲骨文權威之一的董作賓,於1933年 4~5月,在殷墟(今河南安陽殷都區小屯村)進行的第七次發掘裡,出土「墨書的文字,僅見於一塊殘的白色陶片上,只餘 … 個「祀」字。 ⋯ 屬於殷代晚期之物。 ⋯ 由橫豎勾勒、輕重起伏之運用自如,更顯明的表現著此為毛筆所寫。」(圖一,註一)這項考古雖沒挖出所用筆墨的殘品,但由字跡,可知當時已用筆墨。然而用的是固態的墨?還是液態的墨水?





圖一   殷(商)白陶殘片上墨書「祀」字。(取自網路)

「祀」字墨跡看,各筆各劃完整飽滿濃淡分明,不見剝落。在無任何保護措施下,三千年的氣候變化水浸土蝕,可說沒動該字分毫。是什麼樣的墨,造成這麼好的效果?

以常理推估,該墨應含膠質,且膠頗好,黏著力強,才能不畏水土,字歷千年而猶存。是否如此?藏墨家尹潤生的《墨林史話》載:「遠在1937年,美國人懷疑甲骨文字 ⋯ 作了顏料的微量化學分析。化驗結果證明, ⋯ 黑色是碳素單質(按:後代墨的原料)。」(註二)指出該甲骨用墨相同於後代,都來自碳素單質的原料(如松煙)。可惜時間久遠,找不到那份化驗報告,無法得知是否同時驗出膠質。但從該「祀」字的完美呈現,適足以推估殷商後期製墨已知摻入膠。而既知用膠,固態墨的可能,就比液態墨要來得大了!

碳素單質原料,可來自燃燒木材、油脂所生成的煙煤(松煙、油煙);膠,可來自熬煮動物皮、骨。殷商的中原大地,森林密佈動物成群,這兩項原料不虞匱乏。殷人基於它們所摸索出的造墨法,千百年來原則沒變。變的只是為求好墨,除了改善煙質、添加了輔助原料(如麝香、珍珠粉、乾漆等)之外,還對膠刻意講求,尤以後者為最。

這是由於膠對墨影響至鉅。北宋蘇東坡筆記內寫下:「製墨,必須用膠得當才好。」晁貫之《墨經》內更說:「製墨,膠事關重大。有上等的煙煤卻用膠不當,所製墨也不會好;反之若用膠得法,即使用了次等煙煤,也能製出好墨。」(註三)把膠說得像是比另個主原料 –決定墨黑的煙煤還重要。這當然是墨工所告知、千百年來該行業點點滴滴所累積的心得。可以想見,對於用何種膠,如何製膠、溶膠,煙膠的比率,和膠的實務等,歷代不斷嘗試鑽研改進。他們的投入,令人嘆服。

鹿角膠

如果殷商時期已知用膠製墨,則甲骨文中該有其字。果然,網尋可得其寫法:

左半邊的夕,代表肉、膏脂;右半的交,指兩物相連接;合起來就是可將物體黏合的膏脂之屬。既道出製膠的原料–膏脂,又點明它的作用– 連接。先民造字巧思,令人佩服。而當時以何種動物的膏脂來製膠最好?成書於春秋末、戰國初的《考工記》,或許給出答案。它裡面有段「鹿膠青白,馬膠赤白,牛膠火赤,鼠膠黑,魚膠餌,犀膠黃。」指出造膠的原料多,鹿、馬、牛、鼠、魚、犀等都是。但各料所製出的膠,色彩有別。把鹿放第一位,或許因鹿膠的黏度最好,也或許它的產量最多。

這符合當時的生態環境。因為極多出土甲骨上的卜辭寫出,商王狩獵所獲的動物,以鹿為多。如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展出、帶卜辭龜腹甲《丙》0086 的背面,就刻「允隻(獲的早期寫法)麋四百五十。」(《甲骨文合集》10344反.3)一次就獵得四百五十,類似記載還多,當然指向滿山遍野都有鹿蹤。鹿以此數量,和全身都可食用的經濟價值,甚至成為王位、國家的代稱。成語「鹿死誰手」「逐鹿中原」,就是明證。

《考工記》雖道「鹿膠青白」,但很遺憾沒講明是以鹿身何物來製膠、進而製墨。還好東晉書法家衛夫人(名鑠,272年-349年,據云王羲之的老師),在其論書法的《筆陣圖》中有所補充。她寫下「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今河北代縣)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點出當時的好墨,係以鹿角膠所製。只是看在今人眼裡,這點蠻奇怪的。

因為按理講,獸皮如牛皮、馬皮、羊皮、豬皮、乃至鹿皮等,不僅量多易得,以之煉膠遠比用鹿角輕鬆愉快,何樂而不為?唯一有所保留的,是這些獸皮的其它經濟價值更高,如可吃、可入藥、可做皮革用品(外套、皮靴、帽子、鞍具、⋯ )等。才會退而求其次,看上既不能吃、又難以用的鹿角。無論它多硬,也硬不過古人充分利用的決心,一定要摸索出鹿角煉膠的方法。至於為何代郡的鹿角膠最好?是因為當地鹿的品種有別?牠們的食料好?還是煉膠有秘法?就不得而知了!

鹿角膠的出現,遠早於衛夫人的時代。成書約在秦漢時期的 《神農本草經》(按:現存最早的中藥學專著,作者相傳為神農氏), 內有「鹿角膠:氣味甘平無毒,主治傷中勞絕,腰痛贏瘦,補中益氣,婦人血閉無子,止痛安胎。」 且列為上品。這樣看來其價不可能低!所以要誇所製的墨好,當然少不了它。再加上衛夫人背書,自然千年不變坐穩第一把交椅。清代知名墨肆鑑瑩齋有錠「御製漆煙墨」,就很自豪地寫出「選上頂漆煙揉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圖二)  既云「御製」,豈能採用它膠!





圖二 御製漆煙墨。面寫墨名,背「鑑瑩齋選上頂漆煙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11.6×2.7×1.2公分,重54公克。

江山如此多膠

只是鹿全身是寶,注定了牠在華夏大地日益艱難。據說漢代時麋鹿就已瀕危。縱然還有梅花鹿、山鹿、水鹿等充數,但大勢所趨,鹿角膠終得讓出大位。晚於衛夫人的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約撰於533至544年間)所載「合墨法(另稱韋仲將法),在講到所用膠時,就只說「墨一斤,以好膠五兩」。至於何為好膠?同刊於該書內的「煮膠法」「沙牛皮、水牛皮、豬皮為上。」(註四)顯然鹿角膠已出局。到了北宋更是每下愈況。晁貫之《墨經》內雖仍見「凡膠,鹿膠為上。」但也補充「鹿膠難得」。稍早出刊的李孝美《墨譜》內論膠時已主談牛皮膠,僅在後補上鹿角膠的製法,聊備一格。

古書中講到用膠時,若用名貴的鹿膠,都會炫耀寫出。如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其《春渚記聞.墨記》起始就說:「西洛王迪, ⋯ 其墨法止用遠煙、鹿膠二物。」如沒特別說明,像同書內的「九華朱覲亦善用膠」「太室常和 ⋯ 極善用膠」等,大抵就牛皮膠了。牛皮膠日後又稱黃明膠、廣膠(產於廣州地區)、水膠等。明代晚期的墨書,已見廣膠之名。(註五)而清代自康熙朝即有、乾隆七年增補的《內務府墨作則例》,也說在大內,無論製較好的獨草墨或次等的三草墨,所用都是廣膠。(註六)

李孝美書內,還刊出以山川湖泊處處可見的鯉魚為原料,取其身上富黏性的魚鱗及魚鰾所製的魚(鱗)膠、魚鰾膠。再度顯現古人化廢品製膠的本領。而用此膠的墨工還不少,絕非僅只省錢偷工者。蘇東坡的《孫莘老寄墨四首 之一》詩寫:「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 ⋯ 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 ⋯ 」(註七)所說的「潘翁」,乃當時製墨高手、被他譽為「墨仙」的潘谷;而「魚胞」,就是魚鰾膠。連墨仙都用,怎可能差?只是魚鰾膠的用法另有隱情,該詩受格律所限,沒能說清楚。

這是因宋代對膠的製用,已從單一品項、擴張到混合多膠。如《墨譜》論製鹿角膠時:「大鹿角十斤, ⋯ 添水五斗,黃(明)膠四兩同煮。」儼然黃明膠可活化鹿角的膠性。《墨經》內則:「膠不可單用,或以牛膠、魚膠、阿(驢)膠參和之。」亦即不同的膠參和後效果更好。然而參和的比例該多少?這點明代沈繼孫的《墨法集要》有一例:「魚鰾膠不可純用,止可用九分牛膠、一分魚膠。若二分,便纏筆難寫。」指出魚鰾膠非但不能單用,且用得多會纏住筆鋒難以書寫。另外又說若將陳年牛膠、陳年魚鰾膠以上述比例混合,多年後墨將更硬更黑。世俗因蘇東坡詩,就說製墨須用魚膠(不用它膠),實在是「癡漢面前難以說夢, ⋯ 堪一笑也!」(註八)

李孝美書內另刊出「減膠」的製法,原料「鰾半斤、(牛皮)膠一斤」。(註九)以魚鰾摻合牛皮膠來製出新品種的膠,可以說膠中有膠。製程中還用到豬膽汁與藤黃(由柬埔寨、越南等地傳入、國畫常用的黃色顏料。)不知是誰想出這個製法,也不知當時應用狀況如何。但由此益發可見古人製作好膠與好墨的執著。手邊有些玉合興墨工廠的產品,標註「特製減膠香墨」。(圖三)鑑於外包裝的左下印出「地址 | 邢台縣」紅字,故該廠應在河北邢台,時間疑為民國年間。由於邢台地處太行山脈南段東麓,鄰近自古以來「易墨」產區,可知該墨或為古易墨餘馨。惜玉合興墨工廠不見經傳,疑早已歇業,無法得知其減膠配方是否李孝美《墨譜》所傳。





圖三   特製減膠香墨,玉合興墨工廠出品。

混用牛皮膠、魚膠的作法,自沈繼孫後少見人提。不過台灣製墨達人陳嘉德卻在訪談中透露,他早年學徒時,即從福州師傅處學得用過,日後自行開業也用。(註十)訪談時雖沒說出兩種膠的混合比例,是否如沈繼孫所述,但此千年傳承由唐山(福州)過台灣,還真令人起敬。

至於《墨經》所提,可與其它膠參和的阿膠,清代宮廷劇裡偶而提及。它以驢皮所製,是養血補胎的聖品。是否真有人用它來製墨?依清代謝崧岱的《論墨絕句詩》,曹素功墨肆及他自己都用過。另在《南學製墨劄記》中,他言及北京雷萬春所製的阿膠分上、中、下三品,但僅上、中品可用以製墨。(註十一)惟用時是否參和它膠,沒進一步說明!

煉牛皮膠 

從實用觀點,膠的民生用途極多,製墨僅其中之一。煉膠作坊該多過墨作坊。墨工用膠,去買就好了。然而《墨譜》、《墨經》、乃至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雖主談製墨,卻都不忘述及牛皮膠等各膠的煉製法。看來是因當時重視墨的品質,而市售牛皮膠等不符要求,墨工得自力救濟才行。

煉膠,古來像做肉凍般,以水煮的方式,通過加熱分離出動物皮骨內的膠原蛋白。這種蛋白的高分子化合結構,在熬煮的過程中被適度破壞,變性為製墨所須的凍力和黏度。凍力夠大,墨才堅挺,然太大卻不利研磨;黏度若高,墨會纏筆,不及則所寫將漶漫。古人沒這些科技名詞,也缺化學反應認知,但經由不斷嘗試,依然摸索出煉製好膠方法。

上述三書內,最早出刊的李孝美《墨譜》內的煉膠法,係轉錄五百多年前的《齊民要術》所載「煮膠法」,且一字不改。故若非李孝美偷懶沒去訪察當時的煉膠業,不知其進展,就是整整五百多年來,煉牛皮膠的技術停滯不前。該法有幾個重點:

  1. 煮膠要在二、三、九、十月。(它月或太熱,膠不凝;或太冷,膠不黏。)
  2. 沙(黃)牛皮、水牛皮、豬皮煉膠比較好。(驢、馬、駝、騾皮因皮薄毛多、膠少,煉製成本高。)
  3. 未經處理過的生皮,不管年代多久,只要沒腐爛,都可煉膠。(但是新皮煉出的膠色明淨,比陳久者煉出的好。)
  4. 煮前先以水浸泡四、五天,切成片後放進大舊鍋煮,不須削毛。若用鹹苦水(鹼性水)來煮更好。
  5. 煮的時候須徹底攪拌,不能讓皮沉底黏鍋燒焦,影響膠質。
  6. 膠水生成後舀出,濾過雜質後注入乾淨盆內,不加蓋,讓它凝固。
  7. 以細繩切割出薄塊,適時晾乾。最上面呈粥膜狀的膠性最好。中間次之,近盆底的最差。

唯如此煉得的膠,別的行業用來或好,但在追求墨質者眼中仍不足。於是《墨經》中進一步要求:浸泡前先剃除牛毛;浸泡不可過久,須保持皮仍夾生;熬煮的火要夠大穩定,不可時大時小;熬煮時須不停攪拌,時時檢視其黏熟度等。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也補充說一定要用好牛皮、或是造鼓作坊裁剩的牛皮。所訴求的,在使製出的膠清無雜質,凍力與黏度絕佳。而以整體呈清薄黃明者(黃明膠)較好。

之後的墨書,如明代後期方于魯的《方氏墨譜》、程君房的《程氏墨苑》、方瑞生的《墨海》、乃至清代曹素功的《墨林》等,談到自家用膠都輕描淡寫,不言及煉膠。最多只交代用的是廣膠。如程君房書內,寫於萬曆甲午年(22,1594)的〈墨苑自敘〉中說:「治煙則就桐液於蜀楚,膠片則赴地道於閩廣」,又於萬曆乙巳年(33,1605)的〈不二價文〉重申:「但本家採桐液於川楚,徵膠麝于閩廣」。相隔十一年,來料始終不變。若非廣膠貨穩質好,斷不至此。

藥汁溶膠

已然凝固、薄塊的膠,並不能與粉狀的煙煤直接黏合,必須先溶化成膠水。沈繼孫《墨法集要》中說先把薄塊的膠剉成指甲面大小,再灑些水來潤濕,等軟之後放進藥汁鍋內,重湯(隔水蒸)煮化。(註十二)所生成的膠水就可用來膠合煙煤製墨。不過所說的藥汁為何?得先探討。

藥汁,顧名思義是以藥物熬出的汁。沈繼孫書內說,用藥不僅在助墨更亮更黑更香,還在更久地維持墨的膠力、墨色經久不退、墨身如犀石般歷久彌堅、外觀豐潤細膩可愛。(註十三)墨書中常見的藥物,如晁貫之的《墨經》內就說賈思勰的「合墨法」內用「梣木、雞白、真珠、麝香」「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不過他也說當時山東產製的「兗墨」,以沒有用藥的為貴。其訴求在像白麵、清麵、以及茶,都沒添加外料。雖然也有道理,但晁貫之認為還是比不上用藥的。他並且指出舊時有卷專門談藥法的書。(註十四)

李孝美書內則刊出多種用藥汁的製墨法(庭珪墨、古墨三款、油煙墨六款)。每種用的藥都不同。如庭珪墨用:牛角胎、皂角、梔子仁、黃蘗、秦皮、蘇木、白檀、酸石榴皮、綠礬末等共八味,不同於晁貫之所寫的用十二味。(註十五)好在這沒有誰對誰錯。因為可想而知李廷珪墨不只一款,其間採用不同配方純屬自然。配方一向是各家機密不外傳,李孝美沒說所刊藥方從何得知,也可能並不完整,聊供參考而已。

至於各藥的功能,李孝美細心附上說明。如秦皮(梣皮)解膠益色;藤黃、蛋白、生漆、牛角胎助墨堅挺;豬膽、鯉魚膽讓墨黝而澤;白檀、丁香、龍腦、麝香等添香消除膠和煙煤的氣味;皂角除濕氣;梔子仁去膠色;黃蘗使研磨無聲;巴豆增豐潤(但多了會損光); … 看到這些藥材竟然有養生治病以外的助墨用途,能不佩服古代墨工的細心訪求?

但李孝美沒細講的是,各藥助墨之餘,卻可能在它方面損墨。沈繼孫就寫下警語:「藥有損有益。」並舉例說像麝香、蛋白引濕氣;石榴皮、藤黃減損黑度等。(註十三)這就引發了各製墨法內,如何定出所用藥材藥量的問題。但別忘了,這些藥在歷代《本草》與醫書中,早經過無數鑽研,藥性已被琢磨透徹。而中醫藥特有的「君臣佐使」觀念,恰可協助墨工就黑、堅、潤、亮等方面,擬賦予某款墨的特性,決定其配方。

放入藥汁內的膠,經重湯煮化,還得趁熱用厚綿細細過濾藥材雜質,以得純清的膠水來拌和煙煤(沈繼孫稱搜煙)。唯拌和的煙膠比例多少?又是考驗!很可能是晁貫之《墨經》內慨嘆「凡墨,膠為大」的主因。

煙膠之比

賈思勰的「合墨法」,最早寫出「墨(煙煤)一斤,以好膠五兩」的比例。當時一斤十六兩,故兩者比例為 16:5。但晁貫之的書載「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古法比例高達 1:1,遠大於「合墨法」所說,不知該法從何而來。接著他補充「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指出在去除水分後,當時的煙膠比為 16:4,以致造出的墨不好。隨後他又說即使「合墨法」的 16:5 比例也不夠好。(註十五)一連串的比例,頭都被逼昏了!令人不禁猜想晁貫之該是龜毛的處女座的。

然而是否真有個完美的煙膠之比?古法的 1:1 難道最好?

以當時對李廷珪墨的推崇著迷來看,它的煙膠比該稱得上完美。可惜他沒著書立說傳下墨法。加上兒子承浩早死,弟弟雖有子承宴維持家風,再傳下去卻不足觀。早於晁貫之的大書法家蔡襄,就在其筆記《文房四說》內寫「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註十六)宣告李家後人已背離廷珪墨法,不復當年。而這再加上李承宴傳了三代之後,李家人不知何故從製墨界消失,鑑於古來祖傳秘方都口耳相傳、傳子不傳媳,李廷珪墨法的不存,未卜先知。

雖然不存,卻留下個名詞「對膠」。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在其《春渚記聞.墨記》中提到:「(吾友)沈珪 ⋯ 常說韋仲將墨法只用五兩膠,直到李超、廷珪父子渡江(到歙州)後,才用對膠。可是對膠的作法卻秘不外傳,實在可恨。」(註十七)雖沒講對膠到底用多少膠,但由於對字有相同對等之意,極可能指用與煙煤等重的膠,也就是煙膠比為 1:1。回顧晁貫之書的「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令人無法不連想他所謂的古法,就是李廷珪(或李氏家族、以李廷珪為代表)的墨法。這再加上他書中另說「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 」「大膠」為多膠、重膠之意,則李廷珪墨的 1:1 煙膠之比,可就呼之欲出了!

然而這個比例並非人人買單。若翻開李孝美的《墨譜》,卷下所刊各墨法的煙膠比,都有所不同,沒 1:1 的。稍後喜製墨的南宋宗室趙彥先,更批評說若依此,所製墨不僅堅硬頑強難磨,還始終磨不黑。他推崇的乃「煤六而膠四」,即 3:2 之比。他還有共鳴者。清末謝崧岱的《南學製墨劄記》中說:「三錢的煙煤,以加入二錢的膠最適當。既不滯筆,也不脫落。」(註十八)謝崧岱在製墨界頗有名氣。不僅親身製墨,還發明瓶裝墨汁,所言自有份量。由此看,那有過最佳的煙膠比?

膠少墨黑?

若回過頭來檢討膠的作用,其實會發現煙膠比的影響,多有巧妙。晁貫之自己就說:「膠多有利久存墨,膠少則墨色較新(黑)容易賣,所以墨工都傾向少放膠。」沈繼孫也認同,說如果膠質好膠力夠,就可以少些斤兩。這時膠少煙多,墨看起來黑多了!稱為「輕膠墨」。它顏色黑且清亮,有利於銷售,但久藏之後恐怕退色。(註十九)有錠標註為清嘉慶己巳年(14,1809)由曹韓城墨肆所製的「輕膠墨」,細看之下顏色較淡,難道是所說的久藏後退色?(圖四)





墨守陳規 006.JPG

圖四    輕膠墨。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曹氏韓城」,背鏤飛升四爪龍,側凹槽內寫「嘉慶己巳年製」,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公分,重 50公克。

然而膠少會使墨黑的講法,卻使人不禁起疑晁貫之先前所說、所心儀的古法:一斤煙對一斤膠。這樣的煙膠比,也就是李廷珪對膠法之比,超過趙彥先、謝崧岱所推崇的「煤六而膠四」,墨是否就因而不黑?若真如此,北宋人豈可一致推崇?當然並非如此!何薳的《春渚記聞》內說:「寇鈞國家收藏了從李廷珪到潘谷等十三位大師的墨,蘇東坡分別用來寫杜甫詩,相較之下,李廷珪墨所寫的最黑。」(註二十)蘇東坡都予認可,不可能錯。

為何李廷珪多用膠,所製卻依然黑?這該歸功於他獨特的對膠法。前面講到何薳的朋友沈珪,以不知李廷珪對膠法為恨,事實上還有後續。何薳隨之寫下:「沈珪製墨某次失誤,因為捨不得所用的煙煤好料,只得蒸出舊膠再和新膠。沒想到竟製出「其堅如石」的墨。遂因禍得福悟出對膠之秘,在不可一次和入一斤的膠、而是分多次蒸、和。」何薳還說李廷珪和膠分四次之多。(註十七)至於每次用量有無差別?又是不傳之秘。但無論如何,終究超越後人膠少墨黑的認知,成就其非凡。胡開文墨肆有錠「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就高掛此對膠法來行銷。(圖五)





圖五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墨色膠光

晁、沈兩人的膠少墨黑之說,很可能激發後起之秀謝崧岱進一步觀察膠對墨色的影響。他在贊同 3:2 的煙膠比之後,更深入指出若嫌所造墨不夠亮,可以多加些膠來增亮!接著又說煙三膠二的比例,適用於製作書寫白摺大卷(清科考用卷)和白紙的墨。如果要寫在紅紙或蠟紙上,還得加倍用膠。(註十八)這就涉及前人少談的、膠對墨的影響 – 膠光。

從墨的發展看,最早重視的是黑。所謂「仲將之墨,一點如漆。」(註二十一)讚的就是三國時代曹魏大臣韋誕(字仲將)製的墨夠黑,像漆一般黑。而前面提過的衛夫人說:「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則指出好墨的另個講求:堅硬如石。這個講求其實頗怪。因為書畫家最在意的,該是所磨出的墨色。墨不黑,再硬也沒用。硬墨不僅難磨,且易刮傷硯台。只是大陸型氣候乾燥,在膠法還不得當的時候,墨易斷裂不堪。此所以用重膠而十分堅挺、分次和膠依然漆黑的廷珪墨一出,就虜獲人心。說他一代宗師,良有以也。

此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就成了極品佳墨的代名詞。如何薳的《春渚記聞》內說沈珪悟通李廷珪的對膠法後,有款墨寫「沈珪對膠 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註十七)洋洋得意自比李廷珪。後世製墨當然也有樣學樣,嘉慶年間的「江左吳廉旉著作之墨」、與道光年的曹素功製「碧松」墨,都堂而皇之將其寫出,以示墨好。(圖六)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墨的禮讚 007.JPG 碧松墨 002.JPG

圖六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 碧松墨。左: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右:面墨名,印「合化」;背「十年如石 一點如漆」,兩側分寫「大清道光二年」、「徽歙曹素功製」。長寬厚10×2.4×1公分,重40公克。

然而在有心人蘇東坡眼裡,好墨僅只漆黑、堅如石這兩樣還不夠。他說世人談論墨時,往往只看重它的黑,卻忘了它的光采。如果墨色只亮而不黑,當然可棄;但若黑卻不亮,乏味沒神采,也不算好。最好是其光清亮但不浮燥,濃重深厚像小孩子的眼睛般,才是好墨。他也注意到有些原本認為黑的墨,在某些特定紙上,竟然不夠黑,唯有李廷珪墨始終如一(註二十二)只可惜他沒深入探討說明,製墨時該如何才能讓墨色像小孩子的眼睛般、以及在不同的紙上依然漆黑。所幸後人補足。

明末方瑞生的《墨海》內,引述了一則南宋《游宦紀聞》的記載,十分有趣。它說用松煙墨寫大字時,常耽心墨色光采不夠。偶然獲得道士畫符用的墨訣,告以用黃明膠水來磨墨,就能改善。(註二十三)它明顯指出膠能助墨增添光采。而此偏方出自道士畫符,想來不假。因為符咒必須醒目,才易使人敬畏,乃至惑眾。而好膠有其膠光,就成了極好的助亮添加劑。前面提過謝崧岱所說,在紅紙或蠟紙上寫字的墨,還得加倍用膠,也是同個道理。因為此刻紅紙、蠟紙的顏色和亮度,會沖淡遮掩些墨色光采,故須靠更多的膠光來彌補。

科技分析

墨是古文人不可或缺的工具,宋代以來常引人折腰。以膠對墨的作用如此多如此大,現代人不免從科技角度加以探討。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就曾對墨用膠進行研究,網路上可見一份不完整的報告。(註二十四)該文認為膠對墨的作用,可歸納為以下五點:

一.  黏合煙煤使墨固化,得以手工或墨模造出各種形式;

二.  保證墨經研磨後所釋出的墨汁,短期内不易沉澱,以利使用;

三.  確保墨能長期、穩固的黏附於紙類等載體上;

四.  增加墨在研磨與書寫時的潤滑度;

五.  增添書寫墨跡的光澤,於載體上呈現豐富的層次感。

第一、三點乃是基於膠的黏性,明白易懂人所熟知。第二點則前人未曾論及。它指出因為煙煤的碳粒子的比重大于水,且彼此之間有化學作用力(van der Waals force 范德華力),使得碳粒子在遇水後很快凝聚成團,並沉至水底。如此上清下濁的墨汁怎堪用?然而若加上膠,則墨在加水研磨後,其膠分子(一種長鏈糖分子)會附著在碳粒子上,阻擋它們彼此接近,避免凝集。這樣一來墨汁均勻分佈,書畫才能縱情發揮。

第四點說膠能增加墨在研磨、以及書寫時的潤滑度,係因膠固有潤滑作用,能减少用墨時,碳粒子、毛筆、紙張三者之間的摩擦力。進一步闡明古人早已提出的、好墨「研無聲」的說法。(按:碳粒子的大小亦具影響,故好墨必用遠煙。)

第五點則講到墨中含膠量的多寡,將影響其所寫所畫的光澤、墨色。即使同錠墨,在不同的紙張上,也會展現不同的墨色。報告分析明代麻三衡《墨志》所載、以及清代謝崧岱的論述,得出結論:「膠自身具有光澤的特性 ⋯ 膠的光澤在墨研磨書寫後仍保留,也因此導致書寫有層次感。」把膠的功能,從單純的黏合,推升到輔助煙煤影響墨色,十分精闢。類似研究還有多起,透過網路搜尋可窺其盛。

小結

北宋之前,製墨用膠可能多依循《齊民要術》所載的「合墨法」。墨守成規,沒人覺得不好。然而自從李廷珪(或李氏家族)推出對膠法之後,很快攪亂一池春水,大家都注目膠、探討膠。這從宋人筆記,與從李孝美、晁貫之、到沈繼孫的專著中可知。然而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又為之沉寂,直到清末才重拾這個話題。其間雖製墨家倍出,如程君房、方于魯、吳去塵、程公瑜、曹素功、汪近聖、汪節菴等皆一時之雄,有些也留下著作,然而重點多在取煙、以及仿古的式樣與外觀。無人多談用膠。難道當時的廣膠已盡善盡美,有各種品項供製墨選用,以致無須操心?

事實上膠與墨的學問還有許多。如多人提到:在不同的月份製墨,膠量要作調整;松煙墨與油煙墨的用膠也各有其度。此外,膠的品質劃分、如何精進煉製、以及藥料藥方的調配等,即使古人已有對策,卻少形之於筆墨,仍有研究空間。只是在墨等文房用品被電腦、平板、手機、聲控等快速淘汰的年代,這類研究無異空谷足音,少人憐惜。即使墨大膠大,再大也大不過歷史進程!

附註  

註一   董作賓 + 董敏  《甲骨文的故事.第一章》商周出版,台北,2012/12/11。

註二   尹潤生  《墨林史話.一  墨的起源》  紫禁城出版社,北京,1985。

註三   北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別造高麗墨》:「 ⋯ 和墨,惟膠當乃佳,膠當而不失清和,乃為難耳。」

晁貫之  《墨經.膠》:「 ⋯ 凡墨,膠為大。有上等(煙)煤,而膠不如法,墨亦不佳。如得膠法,雖次煤,能成善墨。」

註四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卷第九.煮膠第九十、筆墨第九十一》。

註五   明  方于魯  《方氏墨譜.墨書》:「 ⋯ 墨之和也以膠, ⋯ 古法用代郡鹿角膠, ⋯ 今用麋角則色稍白,自製則當溽暑而蒸。唯用廣膠,擇最精而潔者,斯無二者之患矣!」

註六   清  《內務府墨作條例》,《清光緒會典事例卷一千一百九十五》。

註七   北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蓬萊春晝永,玉殿明房櫳。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遙憐醉常侍,一笑開天容。」

註八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魚鰾膠不可純用,止可用九分牛膠、一分魚膠。若二分,便纏筆難寫。世俗見坡詩魚膠熟萬杵之句,便謂墨須用魚膠。癡漢面前難以說夢。又貨墨者無一人肯辯其非,詐言魚膠良是。由是人信為然,堪一笑也! ⋯ 若造久藏墨,須 ⋯ 陳年牛膠四兩半,陳年魚膠半兩 ⋯ 製之。歲久愈黑愈堅矣!」

註九   北宋  李孝美  《墨譜.卷下.減膠》:「鰾半斤、膠一斤,同以冷水浸一伏時。先將鰾用笋葉裹定𦂳繫,水煮百餘沸,去笋葉,乗熱入臼(臼頭令温),急擣至爛。次入浸者膠及猪膽汁一盞、藤黄一分,同擣至稀。勻得所就臼放凝,取出勒作片子,放乾。」

註十   陳嘉德  《台灣製墨藝師 – 陳嘉德》  新北市文化局,新北市,2014,pp 62。

註十一   謝崧岱  《南學製墨劄記》:「膠無論牛(即廣膠)、驢(即尋常入藥之阿膠),皆可入墨,總以亮為上。(如用阿膠,京都雷萬春之上中等可用,下等不可用。)」

《論墨絕句詩》:「 ⋯ 論膠法: ⋯ (余近來多用阿膠,曾用樹膠,似不甚宜。據《墨林》,曹素功係用阿膠。用膠用水,有冬夏南北之分,塊汁之殊。且有敏鈍之異,不能拘也。)」

註十二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 ⋯ 若用牛皮膠,當揀黃明煎造得法者,剉如指面大片子。臨用,先以些水灑潤,候軟方下藥汁中,重湯煮化。」

註十三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用藥》:「用藥之道,非惟增光助色、取香而已。意在經久使膠力不敗、墨色不退、堅如犀石、瑩澤豐育腴、膩理可愛。 ⋯ 藥有損有益,須知其由。且如綠礬青黛作敗,麝香雞子清引濕,榴皮藤黃減黑,秦皮書色不脫,烏頭膠力不隳,紫草蘇木、紫礦、銀硃、金箔助色發豔, ⋯ 」

註十四   北宋  晁貫之  《墨經.藥》:「 ⋯ 賈思勰用梣木、雞白、真珠、麝香 ⋯ 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今兗人不用藥為貴。其說曰正如白麵清麵,又如茶之不可雜以外料,亦自有理。然不及用藥者良。舊有別集藥法一卷。」

註十五   北宋  李孝美  《墨譜.卷下.庭珪墨一》:「牛角胎三兩,洗浄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

註十六   北宋  蔡襄  :「 ⋯ (李)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李氏墨,超始知名,圭與寛最精好,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

註十七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煙對膠》:「沈珪 ⋯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與張處厚 ⋯ 造墨,而出灰池失於早,墨皆斷裂, ⋯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石。珪因悟對膠法。每視烟料而煎膠,膠成和煤,無一滴多寡也。故其墨銘云:沈珪對膠,十年如石,一㸃如漆者,此最佳者也。 ⋯ 」

《春渚記聞.墨記.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曽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彦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也。」

註十八   南宋  陳槱  《負暄野錄.卷下.論墨法》:「近世言墨法者,蓋推吾鄉雪齋趙彥先 ⋯ 余與雪齋諸子侄,皆宛轉有姻好,嘗為余言:世俗相傳咸以對膠為奇,先公嘗云:『此大不然,若用是法,非特堅頑難磨,且終不能黑,大抵當以十分為率,而煤六而膠四乃為中度,但取煙貴輕而杵貴多,自臻其妙次第。』泛論大概如此,至其要妙,非言之所述也。」

清  謝崧岱  《南學製墨劄記》:「和膠: ⋯ 膠無論牛、驢皆可入墨,總以亮為上。 ⋯ 乾煙三錢,以入乾膠二錢為度。既不滯筆,亦不脫落。如嫌其不亮,可再加膠,則自亮矣。 ⋯ 煙三膠二之數,專指白摺大卷及白紙而言。如紅紙及蠟箋,則須倍加。」

註十九   北宋  晁貫之  《墨經.膠》:「 ⋯ 膠多利久,膠少利新。匠者以其速售,故喜用膠少。」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鎔膠》:「 ⋯ 膠好,方始有力,可以減斤兩用。墨因膠少煙多,故倍加黑,名為輕膠墨。色黑且清,利於速售。但年遠久藏,慮恐色退。」

註二十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十三家墨》:「余為兒時,於彭門寇鈞國家,見其先世所藏,李廷珪下至潘谷十三家墨。斷珪殘璧,璨然滿目。其廷珪小挺,歲久不見膠彩。而書於紙間視之,其墨皆非餘墨所及。東坡先生臨郡日取試之,為書杜詩十三篇。各於篇下書墨工姓名,因第其品次云。」

註二十一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二十二   北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懷民所遺墨》:「世人論墨,多貴其黑,而不取其光。光而不黑,固為棄物。若黑而不光,索然無神采,亦復無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 ⋯ 」

〈試墨〉:「世人言竹紙可試墨,誤矣。當於不宜墨紙上。竹紙蓋宜墨,若池、歙精白玉板,乃真可試墨,若于此紙上黑,無所不黑矣。褪墨石硯上研,精白玉板上書,凡墨皆敗矣。 」

〈試東野暉墨〉:「世言蜀中冷金箋最宜為墨,非也。惟此紙難為墨。嘗以此紙試墨,惟李廷珪乃黑。此墨兗人東野暉所制,每枚必十千,信亦非凡墨之比也。 」

註二十三   南宋  張世南  《游宦紀聞.卷一》:「書大字用松煙墨,每患無光彩,而墨易脫。偶得太一宮易高士書符用墨訣,試之,果妙。其法以黃明水膠半兩許,用水一小盂,煎至五分,蒸化尤妙。如磨松墨時,以膠水兩蜆殼,研至五色見浡作,再添膠水,俟墨濃可書則止。如覺滯筆,入生薑自然汁少許; ⋯ 」

註二十四   南园过客  《中科大科技考古系:制墨用胶研究》雅玩艺术http://www.iiye.net/ziliao/wengangziliao/201402/00000029.html

精選內容

尋訪李廷珪(三): 身後

黃台陽  2022/12/30

畫家,不乏生前默默潦落以終者。最知名的該是梵谷(1853–1890),在世時只賣出一幅四百法郎的畫。然而若交現代拍賣,上億不為過。我國有位旅居巴黎的畫家常玉(1895–1966),前半生還賣出些畫;後半因揮霍且不善理財,終至三餐不繼精神錯亂、瓦斯中毒而亡。沒想到近年身價大漲,在香港拍賣場屢屢狂飆破億。

文學家死後才揚名的也多。東晉末年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唐代的詩聖杜甫,生前不算起眼,沒想到北宋年間冒出知音歐陽修、蘇東坡等。歐陽修說晉代沒什麼文章,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一篇;蘇東坡說杜甫的詩,格調氣勢如天成,佔盡了漢、魏、晉以來各朝的風流餘韻。(註一)文壇泰斗加持之下,陶、杜兩人瞬間起死回生,名冠群倫。

由此可知,能文善畫者只要真有才華,鹹魚翻身的機會不小。多少年後或許突然冒出知己,不僅趣味相投惺惺相惜,還譽揚吹捧賣力相挺。大有可能揮別冷宮,坐上供桌嗅聞冷豬肉。

相對之下,工匠就難有這種命。一則古來工匠地位低,文人不屑記錄所為;再來工匠少有機會受教,不識字寫不出心得;三則工匠的技藝絕活常秘而不宣傳子不傳賢,幾代人後就此失傳。所以工匠若生前無名,死後要獲其它工匠乃至文人吹捧,難上加難!隋代橋樑工匠、主責河北趙州石拱橋興建的李春,是難得的一位。而製墨工匠中,很榮幸也出了位李廷珪(或作庭圭),所受關注不輸李春,甚至被視為古今製墨的代言人。但且慢,他在生前真的無聞?

北宋仁宗年間興起,敘說至今不衰的,李廷珪所獲榮耀有二:其一,南唐李後主喜歡他製的墨,與龍尾硯(產自歙州)、澄心堂紙(傳李後主曾參與製作)同為其案上用品;(註二)其二,李後主封他為墨務官,並且賜予國姓李(傳說他原姓奚)。兩者若屬實,可知他生前既獲封官又得賜姓,應非默默無聞之輩。豈可將他歸之於陶淵明、杜甫、李春一類?

然而前文〈尋訪李廷珪(一):封賜〉分析蘇易簡(958—997年)《文房四譜》所載、李超與李廷珪父子的事跡,得出李廷珪生在唐僖宗(873 ― 888年間在位)年代,死於南唐建國(937年)前,與後主並無交集,封官賜姓之舉純屬後人訛傳。(註三)去除這項榮耀,剩下來的就要看廷珪墨的出現後主案上,是否因他生前已然出名。若非,則其永垂製墨,就真的是工匠界的一大奇蹟了!

默默以終

以現存記載來看,所有對李廷珪墨的好評謳歌,都始自宋代。南唐所遺詞章記錄之中,後主就不必講了,在位時忙著與大、小周后談情說愛,國事都無心,那有空來敘及文房所用?而南唐知名的文臣書畫家,如馮延巳、韓熙載、徐鉉與弟徐鍇等,即使常與後主議事乃至唱合,也都無片言隻語講到文房。所以後主用李廷珪墨等三物的說法從何而來?

此說疑出自宋仁宗年間的唐詢(字彥猷,曾任翰林侍讀學士,1005-1064年)。他在《硯譜》一書中寫道「 ⋯ 二十年前 ⋯ 求之江南故老,云昔李後主留意翰墨,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 ⋯ 」,故知這是他親身見聞,而非引自旁人。該書失傳,只剩《歙硯說》中轉述的這條。(註二)難以得知所謂的「江南故老」,其人夠不夠份量?所言可信否?

南唐亡於西元 976年。當年隨後主降宋到開封任官的文臣徐鉉(916-991年)、張洎(934-997年)等,在唐詢寫《硯譜》時已逝多年。(按:該書疑寫於其四十歲(1045年)前後。)故以年歲計,該「江南故老」在唐詢請教他時若為七十歲,則南唐覆亡時約二十歲之譜。即使曾在後主朝內任官,也非得預聞內廷事者。他,從何得知後主喜用李廷珪墨?

蘇易簡的《文房四譜》,編寫於宋太宗雍熙三年(986),是最早談文房的專著,比唐詢書還早約五十年。它的〈硯譜〉、〈紙譜〉、〈墨譜〉內分別談及龍尾硯、澄心堂紙、李廷珪墨,卻無後主之說。書內徐鉉寫的序云:「愚亦好學者也,覽此書而珍之。」徐鉉是後主近臣,若後主真的寶用李廷珪墨等,不可能不知。但是他覽此書乃至寫序,都沒補充或提醒說這三者為後主用品,豈不可疑?再者,與唐詢同朝為官,稱「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的名臣書畫家蔡襄(1012-1067年),其《文房四說》內同樣敘及這三者,也同欠此說,更令人對「江南故老」之言有所保留。

蘇易簡與徐鉉是宋代論李廷珪的許多人之中,最接近其年代者。若李廷珪生前名氣大,他倆當最有所聞。然則《文房四譜》內僅一則李廷珪的記載,用字不滿百。(註四)首先說他在歙州(後稱徽州)製得一手好墨。其次交代他本(河北)易水人,父親李超於唐代末年流離過長江,看到歙州可安居造墨,就此操舊業有名。再來說今人收藏的廷珪墨,都五、六十年之久。墨膠已然質變,墨性更加調和,堅硬如玉、紋理如犀。磨用寫了幾十張紙的字,也不耗損它一二分。

雖然稱讚了李廷珪墨好,蘇易簡卻沒像小他五十四歲的蔡襄那般誇張、說它天下第一。至於描述廷珪墨好的講法:堅硬如玉、紋理如犀,寫了幾十張紙也不耗損一二分等,參照該書另外描述李超墨以及後蜀童子墨的話,可謂泛泛之詞毫不生動。(註四)他說徐鉉與弟幼年用李超細長不滿尺的墨,日寫五千多字,耗時十年才磨盡;而後蜀童子得國君賞墨,不慎掉入水池,幾年後重植池裡荷花,撈出該墨,依然堅硬光膩。兩段的寫人寫墨寫景,讓人留下的深刻印象,遠勝廷珪墨。

此對比顯示出蘇易簡和徐鉉這兩位最接近南唐者,對廷珪之父李超更有好感。尤其在敘述徐鉉與弟使用李超墨的親身經驗時,最後還加了句:「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這裡所說的「李氏墨」,指李超家人所製,當然包括李廷珪墨。顯然在用遍李超家人墨的徐鉉眼中,李廷珪及其弟乃至子孫的,都不及其老爸李超薑是老的辣。

又如書中另則記載,說李超墨早獲歙州刺史陶雅垂青,多少年來都用其墨。日後覺得品質變差,還特地找李超來問話。不料卻被李超搶白,說乃是刺史大人現今所要,比以前多多了,以致無法提供時間火候足夠的好墨!(註四)父母官紆尊降貴,卻得如此回覆,真沒面子!但這也反映出此刻若李廷珪墨夠好,陶雅轉用它就得了。何須受此鳥氣?凡此都塑造出李超墨尤佳、李廷珪不敵老爸之感。因此若論南唐國主案上用墨,李超所製當在兒子之先。老爸光芒籠罩下,李廷珪註定該默默以終。

後主用墨

李後主案上究竟擺何人所製墨?由於無法還原當時情景,僅可從南唐宮中存墨推估。南唐重文治,後主與其父皆善文詞,可想而知用墨頗多,宮中存墨當然少不了。而李超墨好,博得陶雅青睞,帶動李氏墨進入宮廷自然可期。但廷珪墨是南唐國主指名要的?還是主管宮廷用墨的官員主動採集?鑑於後主父子與朝中文臣,都沒言及宮廷用墨,沒把它當回事,故以理推估,後者的可能大些。而他的採集取向,會因李廷珪父子的名氣,就限於採集他倆的?

史上改朝換代,戰勝者往往掠奪金銀財寶後,一把火燒掉宮殿和不起眼的用品(包括墨)。所幸宋滅南唐時例外,除了金銀財寶,還用船運回南唐存墨,收入皇家庫房。(註五)這些墨除了皇家支用,還偶賞大臣留下記錄,從而讓人一窺南唐存墨。元代陸友的《墨史》內載「熙寧(神宗年號)間, ⋯ 禁中墨無廷珪成挺者。但有承晏、文用等墨」,又「熙寧九年,蘇魏公頌同修國史。開局日,賜承晏笏挺雙脊龍墨、張遇丸墨、澄心堂紙。」(註六)可知除了李廷珪父子墨外,至少還有李承晏、李文用、以及張遇的。所以南唐宮內存墨,絕對來自多人。


此外本世紀初,揚州市郊古墓出土一錠牛舌狀、兩頭殘缺斷為三塊,面寫「供使遠煙細墨」,背「丁遠墨」,頂「吞(香?)字者。(圖一、註七)它埋藏地下逾千年,殘塊依然堅挺細膩黝而能光,顯然製作有方質地非凡。該墓成於南唐昇元六年(942),也就是南唐開國主、後主的祖父李昪仍在位時。墓主呂德柔是皇親國戚,陪葬的當然頂級好墨。然而李氏墨為何沒被選上?縱使廷珪父子當時已謝世,但存墨仍多,呂德柔絕對夠格支用。抑或確實有,但已在墓中化為塵土?丁遠墨的出土,讓人不禁懷疑其時其名勝過廷珪,後主該也用過。





圖一 南唐丁遠墨。殘長寬厚11.5x5x1公分,取自網路。

北宋陳師道(1053-1101年)的《後山叢談》,載南唐在饒州(今江西東北)、歙州分設墨務、硯務官,但沒講何年。好在北宋治平(1064-1067)年間婺源縣令唐積的《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內敘及,後主之父將「硯工李少微 ⋯ 擢為硯官」之事。故可推估當時饒州可能也已有墨官。(註八)由北宋李孝美的《墨譜‧卷中》所刊墨樣,可知此官後於歙州亦設,且李超後人李承晏及其子李文用,都出任過此官。(圖二)歷年墨務官所製,當然進入南唐宮內。這與前面所提,北宋宮中有李承晏、李文用墨一節相符。然而終南唐之世,豈僅他兩位墨務官?要知既在饒州設官,定係當地盛產好墨。豈可無饒州之墨進入宮中?





圖二   歙州供進李承晏、李文用墨之墨樣。(轉錄自李孝美《墨譜‧卷中》)

所以後主案上用墨,有這多選擇,然而宋代以降,卻僅李廷珪一人博得稱頌,名聲之大非但超躍老爸,且榮登古今製墨的代言人,怎麼來的?

皇家恣意

這全靠老爸的犧牲長打以及宋太祖趙匡胤的恢宏格局!李超墨名氣大,結果人人愛用消耗極快,以致後主在位(961–976年)時所剩有限。老爸墨長年來的犧牲,終於換來廷珪墨數量上的優勢,出現後主案上的機會當然為之增多。而趙匡胤的恢宏格局,導致南唐宮內存墨在亡國後沒被銷毀,反運開封,讓北宋皇家能恣意運用。而廷珪墨在其內居多,自然容易予人深刻印象。皇家加持之下,名臣書畫家翕然響應。李廷珪就此一發沖天,相對於原來被老爸光芒所掩蓋,豈非因禍得福亡羊得牛?


北宋太祖到南宋高宗共十位皇帝,都在開封皇宮內生活過,因此只要宮內尚存李廷珪墨,他們都有機會接觸。但有接觸,不代表會留下運用記錄。因為烏漆麻黑的墨,對於至尊的皇帝言,實在不足掛齒。自古到宋多少皇帝,除了唐玄宗的龍香劑墨曾經登上歷史舞台,衍生出龍香御墨外,少有關心所用墨的。(圖三、註九)然而宋代這十位皇帝,至少有八位曾與廷珪墨互動,令人咋舌。有了他們的加持,李廷珪豈能埋沒?





圖三  龍香御墨 。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陽文隸書「龍香御墨」,背陽文「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

依據宋代筆記,互動記錄初整理為:

  • 太祖:漆飾相國寺門樓;賜趙普李超、李廷珪墨(按:後被用作藥);
  • 太宗:刻版淳化閣帖,以李廷珪墨拓印;
  • 真宗:修建「玉清昭應宮」時,用李廷珪墨代替漆來染飾;
  • 仁宗:設群玉宴犒賞大臣,席間賜李超、李廷珪墨;
  • 神宗:賜大臣(如王安石弟王安國)李廷珪墨;
  • 哲宗:賜大臣(如秦觀)李廷珪墨;
  • 徽宗:召書法家米芾用李廷珪墨寫字;
  • 高宗:評惟李廷珪墨有骨有肉。(註十)

可見李廷珪墨在皇家恣意下,用途還真多!徽宗用它召米芾寫字最風雅(按:除此,徽宗名下《柳鴉蘆雁圖》,清人以為係用李廷珪墨所繪。註十一),太祖和真宗以之染飾皇家建築最糟蹋,太宗用來拓印重文化,多帝將它賞賜大臣真慷慨。廷珪墨在多般揮霍下,不僅加速去化,更製造出膾炙人口的話題,從而在宋人筆記中,時見李廷珪墨。

如此耗用,到了徽宗宣和年間,竟然「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註五)用了幾船運回的南唐宮廷墨,在南唐亡國約一百五十年後形同殆盡,只剩下賞賜給大臣、散落在民間的。正是它們,一再激起文人對廷珪墨的愛慕乃至吹捧,把這位製墨人起死回生,推向墨史第一人。

墨癖成風

在南唐墨被運到開封以前,北宋朝廷用何許墨?為何隨後如此看重廷珪墨?


現藏江蘇寶應博物館的「東山貢墨」,給出答案。(圖四,註十二)該松煙墨牛舌形, 曾塗金,長寬厚14.9×3.9×1公分,重40公克,一九九五年考古出土於寶應縣北宋墓群。東山,是當時對齊魯大地的兖、沂、登、密四州,也就是山東省從西南到東端的一大片山地丘陵的泛稱。而兗州內的徂徠(有山,在現泰安縣東),就是東山墨(另稱兗墨)的主要產地。該貢墨像前面提到的南唐丁遠墨一樣,雖埋在地下千年,出土後依然堅挺如玉黝而能光。儼然李廷珪墨般的品質,卻少獲北宋士人青睞,何故?





圖四   東山貢墨。(轉錄自網路)

原因之一在東山的老松,於多年砍伐製墨的情況下,已消耗殆盡,導致製墨業沒落。蘇東坡的詩句「徂徠無老松」,以及晁貫之《墨經》內所寫「自昔東山之松,色澤肥膩性質沉重,品為上。然今不復有。」都是明證。另與蘇東坡同時的四川詩人馮山,在《謝人惠兗墨》詩中也寫下「故人山東來,遺我數丸墨。 ⋯ 兗州擅高價,比歙固少抑。古松亦將盡,神奇漸衰息。⋯」感嘆兖墨的高價直逼歙墨,並呼應蘇、晁的話。(註十三)

而李氏家族所代表的歙墨,挾著晁貫之所寫:「李氏以宣歙之松,類易水之松。 … 黃山、黟山、羅山之松,品惟上上」的品質優勢,加上新進北宋市場具新鮮感,遠來的和尚好唸經,都促成李氏墨廣受歡迎。當然趙宋皇室的加持,更是一錘定音,文臣書畫家無不風生草偃。

蘇易簡最早說「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言語中肯,並無過譽。之後蔡襄《文房四說》內的「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就顯得有點輕率,不知該置廷珪父李超於何地。但這或許是他尚未擁有李超墨前所下的評語,情有可原。(註十四)看篇名,它該像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般,均衡對待筆硯紙墨,但實際上全篇多在講墨,尤其李氏家人墨,而以李廷珪墨為最。充分呼應皇家對廷珪墨的恣意運用。

蘇東坡對李廷珪的態度很怪,從沒直接稱讚其人其墨。然而對與他同期的潘谷,非但前提的詩句「徂徠無老松」之後有「妙手惟潘翁」;且寫下專作《贈潘谷》,稱潘谷「墨仙」。(註十五)儼然潘谷墨勝過李氏墨。然而《蘇東坡全集》內言墨的筆記共三十五則,其中六則涉及潘谷,少於李廷珪的八則(另李承晏墨兩則)。(註十六)更重要的,是在【書海南墨】內敘述他自製的墨時,說「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將之與李廷珪而非潘谷相比,間接道出他心中在乎的,李廷珪墨恐怕多些。另則【書廷珪墨】,說「昨日有人出墨數寸,僕望見,知其為廷珪也。」一眼望去便知是廷珪墨,可見腦海裡對其墨印象之深!即使如此,仍吝於稱讚早他上百年的李廷珪。相較於蔡襄,蘇東坡理性多了。

其它留下嚮往李廷珪墨記錄的,不勝枚舉。如蘇東坡說他父執輩的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許人磨。」而被列為蘇門四學士內的黃庭堅(字鲁直)與秦觀都有李廷珪墨,墨仙潘谷見到後向墨下拜。(註十七)又如有位在開封想入仕途,窮到連冷飯菜都難得吃到的劉淵材,被老父召回鄉時卻迂闊地說自己富可敵國,只因他隨身的布袋裡「有李廷珪墨一丸 … 」;而神童麻仲英七歲能詩,竟獲贈廷珪墨、諸葛筆等。在在說明了北宋各階層的文人,都對廷珪墨有種莫名的癖好 –墨癖。(註十八)

再有兩則誇李廷珪墨多好的筆記。其一,有人家中收藏了唐代以來許多墨,其中以廷珪墨最好,堅硬到能以之削木。磨用來寫厚厚的《華嚴經》一部半,才磨掉一寸;其二,有貴族不慎掉了廷珪墨進水池,想說一定泡壞,就沒去撈。隔了個把月,又掉了金器到池裡。因不捨打撈,竟同時撈出墨,光澤色彩沒變,像新的一樣。(註十九)如此盛讚,本為好事。但由於類似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內所提,徐鉉兄弟用李超墨、與後蜀童子墨落池的事例,反而予人做作、不真實之感。北宋文人是否在盲從追求廷珪墨?

贋品反諷

大家都想要廷珪墨,存世卻只剩皇家早年所賞賜的。僧多粥少,其身價自然節節攀高。前面所說徽宗宣和年間,「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應無誇張。而在此過程中,自然誘發出不少藉以圖利的偽造品。蘇東坡有則筆記【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就說他所藏墨中,有些看是李廷珪造的,卻有偽造之嫌。(註十六)

只是一般而言,圖利為主的偽造者都隱名埋姓,躲在陰暗角落裡不暴露身分,默默快樂地收錢就好。拿到他所製的人縱使恨得牙癢癢,卻終究無可奈何。然而有位個中翹楚卻大異其趣,不僅留下大名,還因此博得稱讚,以致寫入墨史。他是誰?何以有此反常作法?

蘇澥(字浩然)是蘇易簡的曾孫、有名的《滄浪亭記》作者蘇舜欽之侄。家學淵源早入仕途,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以國子博士奉使高麗。他精於製墨,而黃庭堅的詩《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第一句就說「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確證他造廷珪牌的假貨。然墨好質佳,眾人皆知且不以為怪,並以之餽贈。蘇東坡也說當時文人圈愛用,還指出他的墨用高麗(煙)煤參雜本土遠煙製作。盛名遠播,神宗時來入貢的高麗使臣都請求賜予。(註二十)時間很可能在他出使高麗之前。

當時玩票製墨的名士不少,沈括、蘇東坡、駙馬都尉王晉卿(名詵)、晁季一等都曾興致勃勃。然而如蘇澥般毫不避諱、冒李廷珪之名的,卻絕無僅有。何種心態讓他有此異常行為?以他所製數量不多言(按:神宗應高麗使節之請,向他索墨時,他只拿得出十錠。註二十),可知絕非求利。那是為了向李廷珪致敬?更無可能!因為若所製稍差不如正牌,豈不壞了廷珪盛名,失去該有的敬意?

當時伴隨著廷珪墨的墨癖,從之者雖眾,卻也有異議。如名列“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按:女詞人李清照之父),就有《破墨癖說》之作。藉著與擁廷珪墨的來客對話,對於客所稱墨能久置水中不壞、能削木、能用很久等,他從實用觀點一一駁斥。最後且磨廷珪墨與他人墨,邀客分辨。客竟不能!因此對墨癖歪風,他發出警語說:「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實用,而眩於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兆也!」(註二十一)十足表達出他的不認同。

蘇澥的反常舉動,應該也是此意。明明所製甚好不輸廷珪,卻乏人問津。直到假廷珪墨之名,遠人來求,才終於引發注目。這豈不代表成風墨癖的重古薄今與有眼無珠?真品也好、贋品也好,能達成書畫效果的就好。蘇澥之舉意在反諷。當然,廷珪墨卻也因此另添佳話。

小結

李廷珪是唐僖宗時代人,死於南唐建國之前,與李後主並無交集,應無疑義。至於後主是否真看重他的墨,案上常置?以現有資料來看當為宋人渲染。縱曾見於後主案上,也該是與其家人乃至張遇墨等交替出現。他生前遭老爸李超的光芒掩蓋,默默無聞。身後卻因北宋皇家的恣意使用無心插柳,文人翕然從風錦上添花,終於脫離冷宮笑傲墨壇。平步青雲之早,遠勝梵谷、常玉。

自古製墨,沒幾人能與皇帝扯上關係。曹魏時的韋誕(仲將)與魏明帝首開其先,南北朝時劉宋的張永與宋文帝也算得上數。但兩人都是朝中顯貴,生前就獲讚,其來有自。這襯脫出李廷珪以一介黑手,竟然在死後多年翻身成名的怪誕離奇。趙宋皇家一心重文抑武,連帶引發墨癖加惠製墨,李廷珪以多位皇帝無意中加持受益最大。更妙的是,北宋興起的這股廷珪瘋餘音嫋嫋,其後各朝不絕於耳。

元代泰定元年(1324)的進士宋褧(音窘)有詩〈李廷珪墨〉。其中「玄光依舊能今日」,指出他所看到的墨即使四百多年後,依然黝而能光。明英宗天順八年(1464)進士馬愈,也留下一則記載,說他看功臣子弟用祖上所遺、出自大內、已磨用過的廷珪墨寫字。該墨堅硬到在瓦硯上磨出刻痕,讓他不得不信確為真品。(註二十二。按:這些墨也有可能出自蘇澥。)此後廷珪墨消失了一陣子,孰料清代竟又重現江湖。

乾隆五十六年(1791),湖廣總督畢沅進獻一方古墨。體大堅實細膩黝黑發亮,一面草書「翰林風月」,另面三字模糊難辨。遍體細碎濃雲,工藝精湛古意盎然。由於盛墨的木盒上刻寫了係宋代僧法一所藏的李廷珪墨,乾隆特為之在養性殿闢室存放,並親書匾額「墨雲室」,寫下《墨雲室記、李廷珪古墨歌》來頌讚此墨。(註二十三)繼宋代皇帝之後,再添一位至尊愛好,李廷珪的身後如此戲劇化,他是否有知?

附註

註一   宋  李公煥  《箋注陶淵明集.卷五引》:「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

蘇東坡  《書唐氏六家書後一首》詩云:「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

註二    清  《四庫全書.歙硯說》:「唐侍讀硯譜云,二十年前頗見人用龍尾石硯。求之江南故老,云昔李後主留意翰墨,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冠,當時貴之。」

北宋  王闢之(1031—?年)  《澠水燕談錄.事志》:「南唐後主留心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天下之冠。…… 」

南宋  曾慥(?-1155或1164年)  《類說.卷五十九.文房四譜.硯譜》:「李後主留意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

按:由上可知,王闢之、曾慥之說恐皆採自唐(侍讀)詢。

註三   黃台陽  〈尋訪李廷珪(一):封賜https://docs.google.com/document/d/11yI96D4xh6PXpfUr4XZHrYP6cYPLCv2yT8vATsdEbL8/edit

註四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二之造》:「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蓋膠敗而墨調也。其堅如玉,其紋如犀,寫逾數十幅,不耗一、二分也。」

「徐公鉉  ⋯ 云:『幼年常得李超墨一挺,長不過尺,細裁如筋。』與其愛弟鍇共用之,『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 ⋯ 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

「偽蜀有童子某者,能誦書。孟氏召入,甚嘉其穎悟,遂錫之衣服及墨一丸。後家僮誤墜於庭下盆池中,後數年重植盆中荷芰,複獲之。堅硬光膩仍舊。或云僖宗朝所用之墨餘者。」

「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註五   宋  邵博(?-1158年) 《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八》:「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墨。至宣和年黄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也。黄魯直就几閣間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之寳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又别取小錦囊,中有墨一丸。谷手之如前,則嘆曰今老矣,不能為也。出之,乃谷少作耳。其藝之精如此。」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吾家太史云:國初平江南時,廷珪墨連載數艘,輸入內庫。太宗賜近臣秘閣帖皆用此墨。」

註六   宋  蔡絛  《鐵圍山叢談》:「記昭陵(仁宗)賜宴,一大臣得李超墨,襄得李廷珪墨,襄以之相易。」

蘇軾  《蘇東坡集下.書張遇潘谷墨(寄王禹錫)》:「麝香張遇墨兩丸,或自內廷得之以見遺,藏之久矣。今以奉寄。製作精至,非常墨所能彷彿,請珍之!請珍之!又大小八丸,此潘谷與一貴人造者,谷既死,不可復得,宜寶秘也。」

元  陸友  《墨史.李廷珪》:「熙寧(宋神宗年號)間, 李舜舉御藥,為林子中言:『禁中墨無廷珪成挺者。』但有承晏、文用等墨 ,為古墨之尤者。」

元  陸友  《墨史.李承晏》:「熙寧九年,蘇魏公頌同修國史。開局日,賜承晏笏挺雙脊龍墨、張遇丸墨、澄心堂紙。及對,神宗曰:『禁中自此少矣,宜寶之。』」

由上述記載,可知北宋大內藏墨,除李廷珪墨外,還有李超、張遇、李承宴、李文用製的墨。這些都該是原南唐宮內所有,亡後被掠奪而來。

註七   揚州博物館專網-石刻磚瓦,www.yzmuseum.com

註八   宋  陳師道  《後山叢談.卷二》:「南唐於饒置墨務,歙置硯務,揚置紙務,各有官,歲貢有數。 … 唐之問,質肅公之子,有墨曰:饒州供進墨務官李仲宣造。」

唐積  《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婺源硯。 ⋯ 至南唐,元宗精意翰墨,歙守又獻硯并斲硯工李少微,國主嘉之,擢為硯官。 ⋯ 大宋治平丙午(1066)嵗重九日。 」

註九   黃台陽  《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時報出版,台北,2016年。

註十   宋   莊綽  《雞肋編.卷下》:「王彥若《墨說》云:『趙韓王從太祖至洛,行宮故, 見架間一篋,取視之,皆李氏父子所制墨也。因盡以賜王。』後王之子婦,蓐中血運危甚,醫求古墨為藥,因取一枚投烈火中,研末酒服即愈。諸子欲各備產乳之用 ,乃盡取墨煆而分之。自是李氏墨世益少得云。 」

曾宏父  《石刻鋪叙.卷上》:「(淳化閣帖)十卷,淳化三年壬辰翰林院所鐫。 ⋯ 非臨非摹,是謂倣帖,藏之祕閣。凡數匣,明題云倣書。皆用澄心堂紙與李庭珪墨,悉後主在江南日所製者。」

蔡襄  《文房四說》:「 ⋯ 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宋仁宗年號)、治昭應用為染飾,今人間所有,皆其時餘物也。」

陳師道  《後山先生集.卷第一.古墨行并序》:「晁無斁有李墨半丸,云裕陵(按:神宗葬永裕陵,遂以此代稱)故物也。往于秦少游家,見李墨,不為文理,質如金石,亦裕陵所賜,王平甫所藏者。潘谷見之,再拜云:『真廷珪所作也。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元  陸友  《墨史.卷中》:「豫章黃魯直嚐得李廷珪墨,神宗所賜王安國平甫者。」

秦觀《淮海集笺注.補遺.卷第二.賜硯記》:「元祐八年八月十二日,臣觀始供史職。是日,詔遣中使賜李廷珪、張遇、潘谷、郭玉墨,淄石硯,囗囗盤龍麥光紙,点龍染黄越管筆。」

錢愐(?—1136)   《錢氏私志》:「 徽皇聞米芾有字學,一日,于瑶林殿張絹圖方廣二丈許,設瑪瑙硯、李廷圭墨、牙管筆、金硯匣、玉鎮紙水滴,召米書之。上映窗觀賞,令梁守道相伴,賜酒果。米反繫袍袖,跳躍便捷,落筆如雲,龍蛇飛動。聞上在窗下,回顧抗聲曰:『奇絕,陛下!』上大喜,即以御筵筆硯之屬賜之。」

南宋  熊克 《中興小記.卷二十一》:「張俊曰:『臣聞陛下聞馬足聲而知其良否。』上曰:『然。』因論觀墨,『惟李廷珪墨有骨有肉。昔道君令潘谷及蔡京令張滋造墨,皆用廷珪法。而谷止得其肉、滋止得其骨。』」

註十一    清  孫承澤  《庚子銷夏記.卷三.宋徽宗栁雅蘆雁圖》:「余見宣和帝畫數幀,而以《柳鴉蘆雁圖》為最。兩幅相連,紙用澄心堂。栁絲搖曳兩雅綴麗,其上墨光如漆,當是李廷珪墨。」

註十二   黃台陽  〈松煙墨的故鄉〉 https://inkstickman.com/2020/10/19/%E6%9D%BE%E7%85%99%E5%A2%A8%E7%9A%84%E6%95%85%E9%84%89/

註十三   宋  蘇東坡  宋   蘇軾  《孫莘老寄墨四首.其 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金箋濺飛白,瑞霧索長虹,遙憐醉常待,一笑開天容。」

註十四   按:該書內容顯示,其應非蔡襄蓄意之作,而是後人集他的筆記而成。如書內先提及「余收歙州父子四世五人墨」,幾段過後又出現「 … 有庭寛墨,遂得之。李氏墨,余得其三世者,可謂富矣。」可知時序錯亂。

註十五   蘇東坡  《贈潘谷》:「潘郎曉踏河陽春,明珠白璧驚市人。那知望拜馬蹄下,胸中一斛泥與塵。何似墨潘穿破褐,琅琅翠餅敲玄笏。布衫漆黑手如龜,未害冰壺貯秋月。世人重耳輕目前,區區張李爭媸妍。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

註十六   蘇東坡  《蘇東坡全集》:

【記李公擇惠墨】 李公擇惠此墨半丸。其印文云「張力剛」,豈墨匠姓名耶?云得之高麗使者。其墨鮮光而淨,豈減李廷父子乎?

【書龐安時見遺廷珪墨】 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珪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有人蓄此墨再世矣,不幸遇重病,醫者龐安時愈之,不敢取一錢,獨求此墨,已而傳遺余。

【書李憲臣藏墨】  余為鳧繹顏先生作集引,其子復長道以李廷珪墨見遺,形制絶類此墨,以金涂龍及銘,云:「李憲臣所蓄賜墨也。」此墨最久而黑如此,殆是真耶?

【書石昌言愛墨】  石昌言蓄廷珪墨,不許人磨。或戲之云:「子不磨墨,墨當磨子。」

【書廷珪墨】  昨日有人出墨數寸,仆望見,知其為廷珪也。

【記奪魯直墨】  黃魯直學吾書,輒以書名于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常攜古錦囊,滿中皆是物也。一日見過,探之,得承晏墨半挺。

【書李承晏墨】 近時士大夫多造墨,墨工亦盡其技,然皆不逮張李古劑,獨二谷亂真,蓋亦竊取其形制而已。吳子野出此墨,云是孫準所遺,李承晏真物也,當以色考之,仍以數品比較,乃定真偽耳。紹聖丙子十二月二十一日書。

【試東野暉墨】  世言蜀中冷金箋最宜為墨,非也。惟此紙難為墨。嘗以此紙試墨,惟李廷珪乃黑。此墨兗人東野暉所制,每枚必十千,信亦非凡墨之比也。

【書潘衡墨】  金華潘衡初來儋耳,起灶作墨, … 此墨出灰池中,未五日而色已如此,日久膠定,當不減李廷珪、張遇也。元符二年四月十七日。

【書海南墨】  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註十七   宋  邵博  《邵氏聞見後錄》:「黃魯直就几閣間,取小錦囊,中有墨半丸,以示潘谷。谷隔錦囊手之,即置几上,頓首曰:『天下至寶也。』出之,乃李廷珪作耳。」

陳師道《後山談叢  ,卷一》:「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錠,不為文理,質如金石,潘谷見之而拜,曰:『真李氏故物也,我生再見矣!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

註十八   宋  惠洪  《冷齋夜話.卷八》:「淵材游京師貴人之門十餘年,貴人皆前席。其家在筠之新昌,其貧至饘粥不給,父以書召其歸,曰:「汝到家,吾倒懸解矣。」淵材於是南歸,跨一驢,以一黥挾以布橐,橐、黥背斜絆其腋。一邑聚觀,親舊相慶三日,議曰:「布橐中必金珠也。」予雅知其迂闊,疑之,乃問曰:「親舊聞淵材還,相慶曰:『君官爵雖未入手,必使父母妻兒脫凍餒之厄。』橐中所有,可早出以慰之。」淵材喜見須眉,曰:「吾富可埒國也,汝可拭目以觀。」乃開橐,有李廷珪墨一丸,文與可墨竹一枝,歐公《五代史》橐草一巨編,餘無所有。」

《澠水燕談錄》:「麻先生仲英,有俊才,七歲能詩,隨侍官鄜州。宋翰林白方謫官鄜,聞而召之,坐賦詩十篇,宋大稱賞。翌日, 宋以《浣溪牋》、李廷珪墨、諸葛氏筆遺之,乃贈以詩曰: 「宣毫歙墨川牋紙,寄與麻家小秀才。七歲能吟天骨異,前生已折桂枝來。」

德洪 《石門題跋.跋達道所蓄伶子于文》:「司馬君實無所嗜好,獨畜墨數百爾。或以為言, 君實曰:『吾欲子孫知吾所用此物何為也 。』達道之蓄書,其亦司馬之墨癖也。」

註十九   宋   莊綽  《雞肋編.卷下》:「吳幵(1067—1144)正仲家蓄唐以來墨,諸李所制皆有之。云無出廷珪之右者,其堅利可以削木。渠書《華嚴經》一部半,用廷珪才研一寸。其下四秩用承晏墨,遂至二寸, 則膠法可知矣。」

宋  陳正敏 《遯齋閒覽》:「李庭圭墨 … 有貴族嘗誤遺一丸於池中,疑為水所壞,因不復取,既踰月,臨池飲,又墜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併得其墨,光色不變,表裏如新,其人益寶藏之。」

註二十   宋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三》:「兩浙路轉運副使、殿中丞蘇澥改國子博士,以應副奉使高麗行李辦濟故也。」

黃庭堅  《謝景文惠浩然所作廷珪墨》:「廷珪贗墨出蘇家,麝煤漆澤紋烏鞾。柳枝瘦龍印香字,一襲一日三摩挲。劉侯愛我如桃李,揮贈要我書萬紙。不意神禹治水圭,忽然入我懷袖裏。吾不能手抄五車書,亦不能寫論付官奴。便當閉門學水墨,灑作江南驟雨圖。」

蘇東坡  【書王君佐所蓄墨】:「君佐所蓄新羅墨,甚黑而不光,當以潘谷墨和之,乃為佳絕。今時士大夫多貴蘇浩然墨,浩然本用高麗煤雜遠煙作之,高麗墨若獨使,如研土炭耳。」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蘇浩然斷金碎玉》:「神廟(宗)朝,高麗人入貢,奏乞浩然墨。詔取其家,浩然止以十笏進呈。」

註二十一   宋  《墨莊漫錄.卷六.李格非《破墨癖說》》:「 … 余怪用薛安潘谷墨三十餘年,皆如吾意,不覺少有不足,不知所謂廷珪墨者,用之當何如也。 …  子之言曰:吾墨堅可以割。然余割當以刀,不以墨也。曰:吾墨可以置水中,再宿不腐。然吾貯水當以盆罌,不用墨也。客復曰:余說未盡,凡世之墨不過二十年,膠敗輒不可用,今吾墨皆百餘年不敗。余曰:此尤不足貴,余墨當用二三年者,何苦用百年墨哉?  … 客心欲取勝,曰:吾墨黑。余曰:天下固未有白墨。雖然,使其誠異他墨,猶足尚;乃使取研屏人雜錯以他墨書之,使客自辨,客亦不能辨也。 …  余曰: … 今墨之用在書,苟有用於書,與凡墨無異,則亦凡墨而已焉,烏在所寶者?嗟乎,非徒墨也,世之人不考其實用,而眩於虛名者多矣,此天下寒弱禍敗之所由兆也!」

註二十二   元  宋褧  〈李廷珪墨〉: 「神物蟠髹麝溲煤,昇元曾是進蓬萊。玄光依舊能今日,誰信昌言己夜臺。」

明  馬愈  《馬氏日抄.李廷圭墨》: 「予一日至英國府(按:英國公張懋,張輔子)中,見勳衛留馮損之作字,出建安瓦研,御府長毫雉花筆,一紫囊裹李廷珪墨。墨圓餅蟠劍,脊雙龍,金泥已模糊矣。墨色渾渾不精亮,下趾磨去十之三矣。余諦視久之曰:「此墨若真,亦大有年矣。廷珪乃唐僖宗時人。 … 廷珪之墨不識,猶有存乎否焉?」損之笑曰:『縱使不然,亦必佳品,所謂試可乃已。』遂令人磨之,其堅如石瓦,為墨所畫。余止之曰:「此真廷珪墨也。予聞前輩云:『廷珪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經世久而剛硬。用之有法。若用一分,先以水依分數漬一宿,然後磨研,乃不傷。研此墨剛而畫,研殆必真者。』」勳衛曰:『此先祖受賜於內廷之物耳!』」
註二十三  清  乾隆  《欽定石渠寶笈三編.三十》。

精選內容

萬杵玄霜玉兔魂

黃台陽  2023/02/17

歲次癸卯 – 兔年(2023),不禁想起手邊有些兔子圖案的墨。如明代程君房所造的「癸卯觧元」、與清代汪滋畹的「麝香月」。(圖一)程君房墨也製於癸卯,但在四百二十年前(1603)。該年正值鄉試。墨的上半圓如月亮,內繪兔子蹲在桂樹下,意指「蟾宮(月宮)折桂」,中舉。鄉試的榜首稱觧元,程君房是北京國子監待過的監生(俗稱秀才),但鄉試多次總落第。製作此「癸卯觧元」墨,不知在幫自己打氣,還是祝福某位考生?





圖一   癸卯解元墨 + 麝香月墨。左上圓下方型,一面鏤兔臥桂樹下,題「夜光維何 顧兎在腹 冉冉天香 逮爾場屋  幼博」,另面寫墨名,下「古歙巖鎮程君房製」,兩側「天啟元年造」,「五石頂煙」,長寬厚 17.9×8.6×2 公分,重 153公克。右::花瓣形,一面鏤玉兔在月宫桂樹下杵搗藥,另面左右題「乾隆丁酉」、「五石頂烟」,中書「南唐韓熙載工書畫 製墨名麝香月 端崖學士試徽 用以命题 休寧汪滋畹仿古法恭造」,印「斗」、「山」。直徑 10.8公分,厚 1.5公分,重 166公克。

汪滋畹墨記述他秀才階段的奇遇。墨上先寫南唐大臣韓熙載曾造「麝香月」墨。乾隆丁酉年(42,1777)的江南學政(欽點江蘇安徽上海考官)秦潮(號端崖,翰林學士),到徽州主持科考時恰以「麝香月」為題。汪滋畹熟知此典故,作起文來得心應手。墨背繪兔、桂樹、廣寒宮,也是「蟾宮折桂」之意,擺明他順利過關,遂製此墨以資紀念。

汪滋畹墨上的兔子,臼旁持杵直挺挺地站著。首先想到的,是漢代畫像石上常見的「玉兔搗藥」神話。(註一)但基於漢石上往往還有西王母、蟾蜍、三足烏等形象伴同,比墨上的更豐富。故汪墨想表達的,除此之外恐另有隱情。鑑於它也不同於程墨所繪,且將杵搗動作擺在畫面中央最醒目處,令人聯想他在凸出杵搗?

杵搗,古人生活中常見。熟知的有杵搗粟米、糍粑、麻糬、中藥材等。(按:少數民族的觀光景點,常有穿傳統服飾的杵搗表演。)而製墨過程中也少不了它,即使現代有機器襄助,老師傅也愛隨後補上幾槌。製墨過程中它屬於勞力性工作,只見不斷槌打,耗時、費力、出汗,技術含量低、沒啥學問。不像處理原料煙與膠,內中別有竅門乃至不傳之秘。故一般墨書中雖提它,卻不多費篇幅,聊備一格而已。這就令人好奇,汪滋畹此墨為何刻意凸出杵搗?

這得從歷代以來杵搗數的演變說起。

三萬杵

早在北魏賈思勰(官至太守)的《齊民要術》內,就刊出「合墨法(或韋仲將法)「 ⋯ 下鐵臼中,⋯ 搗三萬杵,杵多益善。(註二)也就是把煙(松煙)與膠(水)揉合所生的墨坯(或稱墨稞),放進鐵臼內,用力杵搗三萬下,愈多愈好。該書約作於西元 533-544年間。顯見千百年前已知杵搗重要,定出三萬杵數,並且建議盡可能多搗。老墨法不死,直到清代,依然可見文人(靳治荊)訂製墨與市售墨上標註「三萬杵」,挾古法以自誇杵工紮實墨好可期。(圖二)





圖二    靳治荊墨 + 漢長壽鉤墨。左:覆瓦型,面「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購得仲將古法 酌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 獨炷燃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 龍腦 麝臍 金箔如數於凝清書屋秘製法 取吉和煉 鐵臼中 搗三萬杵始成」,另面「烟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沐紫霜 筑之范之鏗珪璋 触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鈐「黃山長」,「靳氏熊封」。長寬厚18.6×8.5×1.9 公分,重484公克。右:朱砂,面「天都搗松三萬杵」,另面「漢長壽鉤 長宜子孫」,下鏤長壽鉤、漢磚。長寬厚 8.2×2.1×1 公分,重 54公克。

三萬,可不是小數目。為何要杵搗這許多?

原因之一,在於要造好墨,雖必須好煙好膠,但若杵搗功夫不夠,煙與膠的結合鬆緊不一,也是白搭。此刻的墨坯不夠結實,裡面的墨塊與膠塊分離不密,之間仍充滿大大小小的氣泡。(按:揉過麵團者當有此體會。)杵搗沒逼出的氣泡,未來在陽光下或室溫高時,將受熱膨脹產生氣壓。這種由內而生的氣壓極易導致墨崩裂。

其次,煙與膠各有其分子結構,相互之間的作用力也不同。墨坯的杵搗數不足,將難以逼使煙粒子均勻散佈在膠分子所構成的網狀結構中。這會使未來的成墨有些地方煙多膠少、它處則煙少膠多。使用起來不僅研磨不順,且磨出的墨色不勻。古人從經驗中得知,只有藉著不斷杵搗,重力搥打之下,才能逼使煙膠就範,充分改善。然則三萬杵數真的是經驗所得?  

上海復旦大學在90年代,曾經模擬古製墨工藝作杵搗實驗。(註三)在搥打一萬次的過程中,分五次取樣,用現代儀器分析。發現隨著杵數的增加,墨坯中的牛皮膠逐漸由大變小由厚變薄,最後成纖維網狀;煙粒子也漸從表面被膠包裹,轉為向膠體內散佈,最後填塞在膠的纖維網內。如此一來膠和煙緊密結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濃我濃長相廝守。取樣分析顯示,只有在搥打六千次以上後,經由持續撞擊施壓與摩擦生熱所引起的物理化學作用,才會產生以上效應。

六千杵看似多,但與古法的三萬杵相比,區區五分之一。效果真夠嗎?好在取樣分析的結果有科學依據,不容置疑。倒是古法的三萬杵,踏實與否,值得推敲。

影響所須杵數的因子很多,除了煙膠比例,外在環境如施作時的溫濕度、氣壓等都相關。然而最重要的,當然在每杵的輕重、以及各杵的間隔時間。人工杵搗,可想而知或許每杵用力不等、或杵久之後力量漸弱、間隔拖長,導致必須多費杵數以達所求的效果。只是這些缺憾會導致杵數增加多少?六千杵的一倍?兩倍? ⋯ 還不夠?必須要到五倍的三萬杵之多?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古代神仙方術內有煉丹、煉藥秘方。若用料多,常須藉蒸煮、杵搗等以濃縮製成丹藥。稍加搜尋,許多丹藥方内都見「三萬杵」:如約出於魏晉時期的《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卷中》所刊「靈實三天方」;早期上清派經典之一、約出於東晉南朝《太微靈書紫文琅玕華丹神真上經》內的「作神泥法」;以及收入唐代藥王孫思邈《枕中記》的「真人授魏夫人(按:名華存,251~334年)穀仙丸一名制蟲丸」等。(註四)而古早製墨與製丹藥相通,故推想墨工借用它們的「三萬杵」以自抬身價,有無道理?

十萬杵

三萬杵已不可思議,那麼十萬杵該如何看待?

無論文人自製墨還是市售墨,也不管原料用的是松煙或油煙、輕膠或重膠,「十萬杵」三個字屢見不鮮,儼然好墨的必備杵數。(圖三)然而一下子跳到這麼多,難道也像「三萬杵」般出自古法?





文人弄兵墨 002.JPG 看我的好墨 011.JPG 湘人湘軍墨 011.JPG 看我的好墨 006.JPG

圖三   各式十萬杵墨。

從北宋開始,說到製墨的書不少,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蔡襄的《文房四說》、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尚僅點到為止。但李孝美的《墨譜》、晁貫之的《墨經》、乃至明初沈繼孫的《墨法集要》,可就深入探討製墨的工序,並專節論及杵搗。其中李孝美的《墨譜》還刊出不少墨法。然而遍閱之後始終不見「十萬杵」。它,從何而來?

始作俑者,很可能明代謝肇淛。他成書於萬曆年的《五雜俎》內寫:李廷珪的墨 ⋯ 搗十萬杵,如金石般堅挺。(註五)謝肇淛乃進士出身,廣學博識,也是知名藏書家。可惜這條記載不見出處,難以追溯。糟的是他在這之前還寫下:宋代的張遇,最先在製墨時掺入龍腦、麝香、金箔。全然相左於詩仙李白讚美潞墨內含麝香的:「上黨碧松煙,⋯ 蘭麝凝珍墨, ⋯ 」(註六)令人不禁納悶他的墨知識。只不過在後世製墨眼裡,既然有他背書,把十萬杵跟李廷珪掛鉤,管它是真是假,都樂於以此增加賣點。圖三最右的墨上寫「仿南唐李氏、採青松烟、和斑龍角膠、搗十萬杵法製」,是最佳例證。

如果古籍古法裡沒這說法,以萬曆年間製墨業的發達,方瑞生《墨海》中說:「墨之在萬曆,猶詩之有盛唐。」名師如程君房、方于魯、孫瑞卿、潘嘉客等輩出,謝肇淛有無可能從製墨圈獲得「十萬杵」資訊?且因不知其源頭,乾脆附會到李廷珪身上?

很遺憾,遍尋當時風行的程君房《程氏墨苑》、方于魯《方氏墨譜》、方瑞生《墨海》等書,即使眾多名人雅士惠賜宏文,吹捧他們的墨直追李廷珪、張遇、潘谷等前賢,卻始終不見「十萬杵」之語。看來當時的文士對製墨多少了解,在人情文章牽涉到時人時務時,依然保有尺度,下筆不致離事實太遠。謝肇淛的附會李廷珪,而非他人,恐也同理。

換個角度,從實務來思考。不管何時何地何人製墨,有無可能杵搗到十萬杵?它得花多少時間、精力來完成?書上有無記載?

製墨的杵搗,絕非民俗表演般輕鬆愉快。主因在融入膠的墨坯既黏又軔難搗,且過程中又得適度保溫不能讓它硬化。其間辛苦,近代書畫家程十髪曾賦詩:「冰麝龍涎皆不貴,杵工汗滴是真魂。」有篇訪問台灣墨師陳嘉德的報導也共鳴:「他雙手緊握重達五公斤的鐵鎚用力錘打,才幾分鐘已汗濕一片,豆大的汗珠,從額頭直接滴落地面。」(註七)由於每搥幾下還得揩汗及翻轉墨坯,平均起來一分鐘最多搥十次。搗三萬次得花五十小時,超過體能極限。光靠人力,三萬杵都做不到,更別提十萬杵了!

不過古代製墨人工多,或有不同作法。譬如兩個人對面同杵,當然可多杵些。明代沈繼孫親身製墨,大畫家倪瓚稱讚他「燒墨以自給。 ⋯ 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註八)所以他的製墨經驗寶貴,足堪參考。他的《墨法集要》內有篇「杵擣(同搗),說:讓兩人同杵, ⋯ 搗到墨坯四邊都捲起來、像碗碟樣時,就摺轉四角再搗。如果辰時(7 ~ 9點)開始,要搗到午時(11 ~ 13點)才算成熟。 ⋯ 大約杵搗七、八百杵或千杵。(註九)明白寫出杵搗時間約五、六小時,杵數則到千杵就夠!與三萬杵、乃至十萬杵都相去甚遠,他的話驚人。

萬杵

十萬杵、三萬杵看來都不可信,那麼比它們少多了的萬杵呢?

有錠「萬杵膏」墨,就以此來爭取認同。(圖四)訂製墨的梁山舟,錢唐(現杭州)人,乃清乾隆時期著名的書法家梁同書(號山舟),與翁方綱、劉墉、王文治同稱書法界的「清四家」。他為人低調,雖然父親官至宰相級的東閣大學士,本人也蒙乾隆恩賜進士、任翰林侍講(備詢為皇帝講解經史的官),顯然上蒙天恩前程可期。然而在父親於乾隆二十九年(1764)過世後,趁著伴護靈柩回錢唐老家守喪,他竟然辭官退隱。以當時三十六歲之齡,如此看得開實在了不起,終能高壽九十二歲。





圖四   萬杵膏。面寫墨名,背「錢唐梁山舟製」,側凹槽內「汪節菴選」。 長寬厚 9.9×2.1×0.8公分,重 28公克。

此墨應製於他退隱後。因墨上的別號「山舟」,出自元代當過翰林學士的文人散曲家貫酸齋,也是位辭官退隱錢唐之士。梁同書回鄉後,無意中訪得貫酸齋所寫的行楷「山舟」兩字,愛不釋手掛在書房,因此得了「山舟先生」稱號。故由此可知此墨製於乾隆三十年後。

說梁同書低調,從「萬杵膏」的墨名,也知一二。因為他退隱後常有唱和的隨園老人袁枚,早於乾隆十九年就訂製了「輕膠十萬杵」的墨,如藏墨家周紹良的《蓄墨小言》書中所載。此外為他製墨的汪節菴,產品中也有招牌墨「十萬杵」。(註十)顯見十萬杵之名在當時已受歡迎。然而梁同書卻一反時尚只寫「萬杵」。除了印證其人低調,還透露出他了解製墨,曉得十萬杵不實,萬杵則尚有可能。但「萬杵」兩字是他首創的嗎?

非也!因蘇東坡的《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 ⋯ 魚胞熟萬杵  ⋯ 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 ⋯ 」早將萬杵與墨綁在一起。(註十一)所以萬杵墨的概念,可上推七百多年前的北宋。蘇東坡捨當時熟知的三萬杵不用,或因賦詩講究所限,也可能從製墨的朋友處曉得不對。低調的梁同書,既有先賢可仿,當然不會自創新詞來招風惹議。

五千杵

沈繼孫的千杵經驗,雖也造出好墨並獲倪瓚稱賞,但畢竟遠少於古法的三萬杵,也低於科技認證的六千杵許多,令人存疑。再者鑑於他與倪瓚相知,所獲稱賞不免人情互捧,故能否採信須再檢討。看千杵之說有無共鳴者。

他的書寫成於朱元璋的洪武晚年。印了多少本?流通情形如何?讀者的反應?都沒記錄。只找到文徵明在《停雲館帖》中說他:「 ⋯ 所著書有《本草發揮精華》、⋯《墨法集要》、 ⋯ 今皆不傳。」這已是百餘年後,對他這既無功名又乏社會地位的人來講,有此結果不足怪。但由現代仍看得到此書,可知當時只是市面上不傳,公私藏書仍應有所存。現今所見,乃是乾隆的《四庫全書》、依明成祖的《永樂大典》所收錄的,再行刊出。由此猜想明代稍晚的製墨文人或有機會看過,並在施作杵數上受其影響,成為傳人。

明代晚期的製墨,以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三人最知名。除了羅小華之外,程君房、方于魯各有墨書:《程氏墨苑》與《方氏墨譜》傳世。書中除刊出令人驚豔的墨樣數百幅,還有眾多讚其製墨的文章。其中雖多人情往來溢美之辭,但搜尋後也見玄機。如先行問世的《方氏墨譜》內,有篇汪道貫寫的〈墨書〉洋洋灑灑上千言談製墨。其中語及杵搗時,竟然說搥五千杵就夠。而較晚出刊的《程氏墨苑》內,程寰署名的〈墨經〉也異曲同工,說所謂的萬杵乃是取其整數。實務上杵到一半的五千杵,就杵不下去了!(註十二)相對於別人文章內的若非三萬杵、也至少萬杵,他們是大師的好友嗎?竟敢貶低其杵搗數?

汪道貫和其兄汪道昆 – 當時徽州的文人領袖 – 以及堂弟汪道會,乃是方于魯的生涯貴人。有他們的援引支持,方于魯才能享盛譽並且出版《方氏墨譜》。程寰為萬曆年進士,依他〈墨經〉內稱程君房為「伯兄」言,該是堂弟之輩。(按:古稱長兄為伯兄。)兩人談墨的文章都探細入微,若非與大師常相過從時有請教,難以致此。所以即使他倆文內都沒直言五千杵乃大師製墨時的杵搗數,但由前後文意,以及方、程書內收納其文看,五千杵之說該無疑意。

方于魯的墨藝習自程君房,兩人杵數相同不為奇。可喜的是此後五千杵還有傳人。晚他們約二百年的清代桐城派大師姚鼐,乾隆五十三年(1788)應徽州知府邀請到紫陽書院講學,有詩讚好友程瑤田(按:樸學大師,且製墨。詳周紹良《清墨談叢˙程一卿佩韋齋墨》。)不僅說他耗重貲以五千杵製墨,且引述其語:「程君房必五千杵。」(註十三)。程瑤田可能是程君房的同族後人,此說當有所本。

五千杵雖接近、但仍少於復旦大學實驗得出的理想杵數六千杵。程、方兩人以此杵數,按理講有所不足,為何所製仍廣受稱道?關鍵可能在機器杵搗通常制式呆板,易有死角遺漏;人工杵搗則較為細膩,在老師傅的手中,能依據墨坯的硬度、溫濕度、黏度、光澤等視情況施作。即使少杵些,成效依然大。只可惜五千杵說起來沒三萬杵、十萬杵那般響亮,至今尚未在墨面上見過。

千杵

程君房等跳過沈繼孫的千杵說,直攻五千杵,是否代表千杵一定不夠?沈繼孫沒傳人?

比程、方兩位早的歙縣同鄉羅小華(名龍文,1516-1565年),死於他倆投入製墨之前。羅氏墨萬曆帝喜歡,以致有記載說市面上「價逾拱璧」。另外名書畫家董其昌說他的「鹿角膠」墨當代第一。(註十四)把他捧上天!他的墨好應該不假。但杵搗多少?五千杵數,是否始於他而被程君房等援用?

應非如此。因為依《程氏墨苑》與《方氏墨譜》內文章,都認為他的墨重外觀,多在加工上取巧,質方面則有所不及。(註十五)引發此認定的可能原因,不外乎用料不夠好、膠法差些、乃至杵數少。此外文(墨)人相輕的惡習,也不能排除。不過另部墨學巨作、方瑞生的《墨海》內的記載,卻道出杵數少,恐是主因。

王穉登(字百穀,1535 – 1612年)師從文徵明,畢生沒當官,享譽嘉靖、隆慶、萬曆年的江南文壇。他曾見過羅小華。方瑞生《墨海》內收錄了他記述的羅小華語:「造墨法大要 ⋯ 千杵為(墨)丸」。(註十六)明確寫出羅氏墨只搗「千杵」,也透露出羅氏乃沈繼孫的信服者。千杵之墨要趕上程君房的墨,理論上確實困難。無怪乎程君房看到羅氏墨「價逾拱璧」後,要發出「我墨百年可化黃金」的豪語。(註十七)

千杵之說雖被程君房的五千杵所掩蓋,但仍在業界存續並未消失!清代《曹氏墨林》書內刊載曹素功所製墨品和時人的題詠,有些文章提及他的杵數,十萬杵、三萬杵、萬杵的都有,應酬味極濃。但另篇由汪漋所寫,卻直言他「搗千聲玉杵」。(註十八)汪漋是康熙年進士,他的徽州同鄉。如果他的杵數多於此,汪漋絕無貶抑之理。

結語:萬杵玄霜玉兔魂

杵數的變化不止於此,古籍中出現的還有三千杵、數萬杵。(註十九)看在有心人眼裡不免納悶,到底該聽誰的好。身為徽州休寧人的汪滋畹,既知「麝香月」典故,想來也多閱墨書,莫衷一是的杵數當有所困擾。藉著製作自己的紀念墨時,以兔子在墨面正中杵搗的圖像,不著痕跡地拋出這個疑惑,真高明。

此外,他還可能讀過北宋儲泳的《胡定齋惠墨求詩》。(註二十)因為他墨上的繪圖,恰如儲泳詩首句「萬杵玄霜玉兔魂」所表達的意象。句中的「玄霜」,本指神話中的仙藥。但由於「玄」也指黑色,「霜」則似好墨泛出的光澤,故「玄霜」常被借用言墨。因此他的墨除了明示他已「蟾宮折桂」、拋出杵搗數的疑惑、恐還暗含製墨須如「玉兔搗藥」般不斷杵搗,以及讚美好墨如仙藥般可貴。至於是否延伸到作人為學之道,也須如製墨般千鎚百煉,可就超出本文所及。

汪滋畹於十二年後上榜進士、入翰林,官至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的從二品大員。究其始,實緣於「麝香月」考題。現代已沒多少人注目的神話「玉兔搗藥」,在那科舉年代竟能發揮如此作用,未免神奇亦復可笑。然而這究竟是那時人的福氣,還是現代人的失落?

附註

註一   《漢樂府˙董逃行》:「  ⋯ 白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服爾神藥,莫不歡喜。陛下長生老壽,四面肅肅稽首,天神擁護左右,陛下長與天相保守。」  

註二   北魏  賈思勰  《齊民要術˙合墨法》:「好醇煙,搗訖,以細絹篩於缸內,篩去草莽若細沙、塵埃。此物至輕微,不宜露篩,慮失飛去,不可不慎。墨一斤以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江南樊雞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解膠,又益黑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顆。亦以真珠砂一兩,麝香一兩,別治,細篩,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月,温時敗臭,寒則難乾潼溶,見風自解碎。重不得過三兩。寧小不大。」

註三   一鑒齋〈中國墨 與 日本墨〉2020-08-28。https://ppfocus.com/0/cud42db41.html

註四    《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卷中˙靈實三天方》:「樂子長書出文。巨勝五分、威僖四分、蜀椒一分、乾薑三分、菖蒲三分。皆取真新好者,精潔治之。凡五物,以王相日,童男擣藥,勿易人也。各異治,下細簁,五物各萬杵。五物各異置赤杯中,凡五杯,羅列赤案上,露一宿。明日平旦,乃以神斗分之,合和如法。和以白蜜,若白飴,後更擣三萬杵,丸如梧子。」

《太微靈書紫文琅玕華丹神真上經˙作神泥法》:「東海左顧牡蠣六分、紛螻土三分、馬脫落細毛一分、滑石三分、赤石脂三分、羊細毛二分、大盥半分,合七物,合擣下細篩,和以百日醶䤈,更擣三萬杵。」

唐  孫思邈  《枕中記˙真人授魏夫人穀仙丸一名制蟲丸》:「甘草六兩、炙丹砂三兩,精明者研之大黃五兩,錦文者乾地黃七兩、五味子五兩、白木三兩、人參五兩半,堅重者狹苓四兩、當歸三兩、半天門冬四兩、木防己一兩、猜苓三兩、細辛二兩、央明子二兩。右十四味,並令得精新上藥,無用陳久。先各細搗篩乃秤散,取兩數定乃入臼,以次先納甘草搗一千杵,次納丹砂又千杵,如此以次盡十四種,合一萬四千杵,畢,乃下白蜜和調。治畢,又搗萬六千杵,都合三萬杵。 ⋯ 」

孫思邈  《千金翼方˙卷第十三‧辟谷》:「茯苓粉(五斤), 白蜜(三升),上二味,漬銅器中,瓷器亦得。重釜煎之。數數攪不停。候蜜竭,出,以鐵臼搗三萬杵,日一服三十丸如梧子,百日病除,二百日可夜書,二年後役使鬼神,久服神仙。 」

註五   明  謝肇淛  《五雜俎˙卷十二˙物部四》:「  ⋯ 至於用珠,則自李廷珪始;用腦麝、金箔,則自宋張遇始。自此而競為淫巧矣。 ⋯ 李廷珪墨,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堅如金石。」

註六   唐  李白  《酬張司馬贈墨》:「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黃頭奴子雙鴉鬟,錦囊養之懷袖間。今日贈予蘭亭去,興來灑筆會稽山。」

註七   〈墨出青松煙–製墨藝師陳嘉德〉 文˙郭麗娟,台灣光華雜誌,2004年7月。

註八   元  倪瓚  〈贈沈生賣墨詩序〉:「沈學翁隱居吳市,燒墨以自給,所謂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者也。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近世不易得矣。因賦贈焉。」

註九   明初  沈繼孫  《墨法集要˙杵擣》:「用青石臼一枚 … 取蒸透毬子傾臼中 ⋯ 乃使二人互杵擣之 ⋯ 貴在擣得四向捲起如椀楪,乃摺轉四角再擣,假如辰時下臼擣起,擣到午時,方為成熟 ⋯ 約杵七八百杵或千杵,柔軟成熟為度 ⋯ 」

《墨法集要˙用藥》:「  ⋯ 然,欲墨之黒,一須煙淳,二須膠好而減用,三須萬杵不厭。此不易之法,不可全藉乎藥也。

註十   周紹良  《蓄墨小言˙袁枚墨》  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年7月。頁94~96。

王俪阎 + 苏強  《明清徽墨研究》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3月。頁138。

註十一   宋  北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潘谷作墨,雜用高麗煤。)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蓬萊春晝永,玉殿明房櫳。金箋灑飛白,瑞霧縈長虹。遙憐醉常侍,一笑開天容。」

註十二   明  汪道貫  《方氏墨譜˙墨書》:「  ⋯ 古法  ⋯ 入鐵臼中搗三萬杵, ⋯ 今則搗以木臼 ⋯ 過數百杵則凝。復蒸之,數蒸則膠性解,過五千杵,墨凝而堅,不復能杵矣!」

程寰  《程氏墨苑˙墨經》:「  ⋯ 煙膠合而掘地杵臼之,以萬數計,舉其全也。杵之而凝,蒸之,火蒸而後杵。數杵數蒸,計萬而半之,不復能受杵矣。 ⋯ 」

註十三   清  姚鼐《惜抱軒詩集˙論墨絶句九首˙其八》:「我愛瑤田善論琴,博聞思復好深湛。才傳墨法五千杵,已失家財十萬金 ⑴。  (1) 程瑤田語云:墨以多杵爲佳,然自千杵以上,則難杵數倍於初時墨不過千杵。瑶田用古法杵至三千已極難,而程君房必五千杵。」

註十四   明  沈德符  《萬曆野獲編/卷26˙玩具˙新安製墨》:「宋徽宗以蘇合油溲煙為墨,後金章宗購之,黃金一斤才得一兩,可謂好事極矣。近代惟新安羅龍文所作,價逾拱璧,即一兩博馬蹄一斤,亦未必得真者。。」

董其昌  《筠軒清閟錄˙敘造墨名手》:「我朝墨定當以羅小華鹿角膠為第一,龍柱次之,華山松又次之。」

註十五   明  汪道貫  《方氏墨譜˙墨書》:「  ⋯ 羅(小華)秘書墨,以珠英玉屑取重。人文之巧耳。其搜烟和膠之三昧,實不逮後人。」

程君房  《程氏墨苑˙墨苑自敘》:「  ⋯ 羅(小華)氏則烟以桐液,而劑以膠投之。以蠙蛛襍寶之糜,善矣。宜乎技至此而單矣。然而炫奇失真,逐靡喪本,求其搜煙和膠之三昧,毋乃有未盡善者乎。 ⋯ 」

註十六   明  方瑞生  《墨海˙玄鯖錄˙瀋餘˙七輯》:「 羅秘書與余言造墨法大要:煤為質,膠為劑。 ⋯ 煤貴輕而惡重,膠貴清而惡濁。取其輕與清者,調而劑之。千杵為丸,一點如漆。隃麋氏之精蘊盡此矣!王百穀」

註十七   明  程君房  《程氏墨苑˙程幼博藏墨歌》:「我墨百年可化黃金」。

註十八   清  曹素功  《曹氏墨林˙高士奇  藝粟齋墨歌》:「  ⋯ 歙州曹氏字素功,獨振藝林追往昔,麝臍香劑十萬杵,黑思如漆堅如石。 ⋯ 」

《曹氏墨林˙靳治荊  藝粟齋墨林序》:「  ⋯ 曹子素功,手捻小草,親和團香,松來上黨,看煙影已拖藍水,法容溪點漆光而純黑。頻舂三萬,堅緻難磨。每合一丸,摩娑嘆賞。 ⋯ 」

《曹氏墨林˙同里  汪漋》:「曹子素功,擅譽藝林。 ⋯ 聊試奚潘之妙技,搗千聲玉杵,媲易水之工。 ⋯ 」

註十九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置一地坑于中。用一瓦缽,微穿透其底,覆其焰上取煙。煤重研過。以石器中煎煮皂莢膏並研過者糯米膏,入龍腦、麝香、秦皮末和之,搗三千杵。搜為挺,置蔭室中。俟乾,書於紙上向日,若金字也。秦皮,陶隱居云俗謂之樊槻皮。以水漬和墨書,色不脫。故造墨方多用之。」

蘇東坡  《 蘇軾文集.卷七十.書徂徠煤墨》:「徂徠珠子煤,自然有龍麝氣,以水調勻,以刀圭服,能已鬲氣,除痰飲。專用此一味,阿膠和之,搗數萬杵,即為妙墨,不俟余法也。陳公弼在汶上作此墨,謂之黑龍髓,後人盜用其名,非也。」

註二十   宋  儲泳 《胡定齋惠墨求詩》:「萬杵玄霜玉兔魂,度窗蜂影去來忙。自從野菜花開後,一月熏爐不炷香。」 

精選內容

尋 訪 李 廷 珪(二):墨 法

黃 台 陽  2022/11/18

李廷珪造的墨,北宋年間經由多人吹捧,聲名大噪。它到底有多好?蘇易簡《文房四譜》內說它像玉石一樣堅挺,有犀牛角般的紋路,寫幾十幅字,都磨損不掉它一二分長。(註一)蔡襄的《文房四說》說它天下第一,宋真宗祥符年間修昭應宮時,把它當黑漆般用來染飾。(註二)分別指出它堅挺耐磨與濃厚漆黑。顯然更早古人對好墨的兩大要求:衛夫人《筆陣圖》中所說的「強如石者」、與蕭子良《答王僧虔書》中的「一點如漆」,它都做到了。(註三)

如此好墨,用它所寫的字一定光鮮亮麗。北宋書法家中,多人擁有過李廷珪墨。不知他們遺存至今的字帖條幅,有無以之所寫?

書法家蔡襄,自述有李廷珪與其幾代家人製的墨。兩岸故宮藏他多幅字帖,故或有用廷珪墨所寫。只是證諸他《文房四說》所附錄的〈硯記〉,說該篇是他選黃道吉日齋戒之後,開封取澄心堂紙、李廷珪墨、諸葛髙的鼠須筆才寫下。(註四)如此慎重,平日該不會隨便取用廷珪墨。蘇東坡有位醫生朋友送他李廷珪墨,求幾幅字。(註五)這些幅有憑有據用廷珪墨寫的,似乎沒逃過戰亂存留。無緣見識廷珪墨漬墨痕,還真遺憾。

有個想法可一窺廷珪墨之妙。就是以學術研究立場,請兩岸故宮邀集書法大師,用所藏(據云)舉世唯一的廷珪墨,寫下與他相關的詞章如:《全唐詩》內的〈李廷珪藏墨訣〉、蘇易簡蔡襄等人的讚語、乾隆帝的〈李廷珪古墨歌〉等。(註六)這不僅可印證古人對廷珪墨的說法,且將產生融合上下千年的書壇瑰寶!只是想歸想,恐永無實現之日。畢竟千年古墨,誰都擔保不了試磨之下會否崩裂,怎敢付諸實施?

捨此之外的另個想法,該是糾集製墨名家,同時邀請對墨的主原料(松煙、鹿角膠)與輔料(珍珠、麝香、藤黃、巴豆等)夙有研究的物理、化學專家組成顧問團,循李廷珪當年的製墨法來按部就班精心製作。這將讓千年來的騷人墨客所嚮往的名墨起死回生再現人間,也可讓當代書畫大師藉此縱橫墨色,筆酣墨飽落紙雲煙。問題是李廷珪當年的製墨法為何?有無傳承?

李家後人

最直接的作法:找到李家後人,探詢出祖傳秘方 – 李廷珪墨法。這以國人多慎終追遠編修族譜,詳細記錄家族變遷,該有可能。尤其李家後人李惟慶出任過墨務官。(圖一,註七)雖然品位不見得高,但好歹晉身官宦光宗耀祖,能不編修族譜來自我誇耀期勉子孫?





圖一   李惟慶墨樣 + 說明。(錄自北宋李孝美《墨譜》)

李廷珪的兒子承浩據說早死,因而無後。但弟廷寬的子孫不少,墨史留名者:兒承晏(或作宴)、孫文用、曾孫仲宣、玄孫惟慶、惟一、惟益。(註八)他們秉家傳製墨,想必可觀,甚至青出勝藍?

然而事實非如想像般美好。廷寬與子承晏該作過李廷珪的幫手,獲其親炙,還能維護家風。蔡襄認為他倆僅次於李廷珪,勝過公認的高手張遇、陳朗;蘇東坡看到黃庭堅有半挺李承晏墨,不禁伸手,顯然知道墨好,值得厚臉皮欺負學生。(註九)只是到了更晚輩的,除了李惟慶的小挺獲李孝美認可,說它「可亞庭珪也」(圖一)之外,餘皆乏善可陳。蔡襄《文房四說》內言:「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像在宣告李家後人已背離廷珪墨法,不復當年。

更令人奇怪的是,李惟慶之後,李家人竟從製墨業消失再無所悉。李惟慶任官宋仁宗(1022-1063在位)年間,當時歙州安定。往後最接近的戰亂,是徽宗宣和二、三年(1120-1121)的方臘之亂。(按:亂平後朝廷改歙州名為徽州。)然而李家在亂前就已無聞,不知何故。晚明麻三衡的《墨志》內列出徽宗之後的製墨師一百七十四人。其中姓李的僅父子兩位、李世英與李克恭,都沒扯出廷珪後人的旗號!(註十)在此情況下,李氏族譜、廷珪墨法還有希望保存乎?

墨法何在

李氏家族製墨,從歙州刺史陶雅指名用廷珪父李超的墨開始(西元893年,註一),到李惟慶任墨務官的百多年間,是全盛時期,代有人出。此期間,唯二將墨作為主題談論的蘇易簡《文房四譜》與蔡襄《文房四說》,如前述都對李廷珪墨推崇倍至。然而對如何製作出此好墨,也就是他的墨法,兩人卻惜墨如金。有何難言之隱?

蘇易簡書內,其實有〈墨譜.二之造〉專章,列出韋仲將、冀公、造麻子墨、造朱墨等墨法。顯示他知墨法可貴,唯獨廷珪墨法卻付諸闕如。這應該是因他寫書時,僅從典籍與時人(如徐鉉、張洎)談論中,擷取有關資訊。而李廷珪家族當時還在製墨,可想而知法不外傳。他一來沒親訪李家人,再來即使親訪也不見得可獲墨法,當然無從下筆。

蔡襄比蘇易簡多寫了點。他認為廷珪墨之所以好,係黃山松之故,觸及用料品質。但寫了等於沒寫。因為當年廷珪父李超避難至歙州後不走,就是見黃山松好之故。所幸他補上一句:其它也用黃山松煤的墨匠,因貧求近利偷工減料,致產品差多了。(註十一)這話點出了即使原料同,但墨法不同施工不同,結果也將不同。只是依然沒針對廷珪墨法加以探討。

眾裡尋它千百度,不傳之秘的廷珪墨法,終在李家人淡出製墨後隱約浮現。與李惟慶相隔僅數十年,於宋哲宗紹聖乙亥年(二年,1095)出刊的李孝美《墨譜》、隨後的晁貫之《墨經》,都超越蘇、蔡所寫,出現廷珪墨法的論述。李、晁兩人從何得知?所寫是正版授權原汁原味?還是道聽途說半假半真?甚至移花接木以假亂真?可就撲朔迷離得細細考究!

李氏家族製墨全盛及任墨務官時,不可能大小工務都自家全包,應曾雇工襄助。在家人嚴守祖傳秘方的作風下,雇工即使知悉廷珪墨法片段,當無從窺探全貌。這些人有的日後不免投效它處、甚至自立門戶。當李家仍製墨、家大業大時,他們或念舊感激、或守職業道德,不會也不敢洩露所知。然而當李家拋棄祖業,甚至人間蒸發後,原有顧忌沒了。此時若有人來問,就難保不多說兩句進而誇大,有所炫耀。

李孝美《墨譜》內有篇好友李元膺寫的序,說愛墨的他曾經親訪製墨工地,請教製墨的工序步驟細節。(註十二)估計就是從訪談中,獲知李廷珪墨法的片片段段,再細心拼湊而成他書中的「庭珪墨(法)。晁貫之的《墨經》沒人寫序介紹由來,自己也客氣不予交代。但看各工序細節,往往比李孝美書內所寫,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他將松樹依山區分為三品、再依自身優劣分為九品,深入之處很難說不是親訪墨工所得。由這兩本書,廷珪墨法多少轉趨明朗。

廷珪墨法

有兩款廷珪墨法刊在李孝美書中:

  • (通廷)珪墨一:牛角胎三兩洗淨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 庭珪墨二:藥汁一斤,入減膠三兩,浸一宿。重湯煮化,令熟綿濾,和煤一斤,乘熱搜勻。

(按:雖云兩款,實際僅一款半。因第二款起始的「藥汁一斤」,同於第一款內直至「入魚膠二兩半」前所寫的「取汁一斤」。兩款墨法之別在用膠,前為「魚膠二兩半」、後則「減膠三兩」;以及第一款的「和煤一斤」前還有「入綠礬末半錢,同濾過」。)

墨法所用的輔料:牛角胎(黃牛或水牛角中的骨質角髓)、皂角、梔子仁、黄蘗、秦皮、蘇木、白檀、酸榴皮、綠礬等,除了白檀稍貴重之外,都中藥常見,非難得之物。主原料之一的魚膠(或減膠),書內有熬製方法;(註十二)另個主原料煤,雖沒講松煙或油煙,但從前後文來看,當是松煙。主、輔各料及水均寫出用量,也附上火候如煮一日入鍋煮三五沸等。和煤一斤之後所得墨團(胚),本來還有杵搗、壓模、陰乾、打磨等後續工作。但以它們多制式,沒啥特別,李孝美就省略了。

這個墨法多好?與早於它、最知名、蘇易簡書中已刊、且同樣寫入李孝美書內的韋仲將墨法(註十三,「⋯ 煙一斤已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 ⋯ 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相比,大有不同:

一.  主料方面:在同樣對入一斤煤的情況下,仲將法用好膠五兩。大於廷珪墨用魚膠二兩半、或減膠三兩;

二.  輔料方面:仲將法用梣皮(石檀木皮)、去黃雞子白五枚、真珠一兩、麝香半兩,品項少且與廷珪墨法所用完全不同。

以廷珪家族來自易水,熟悉且依循與仲將法相仿的易水法製過墨而言,竟然有此大幅改變,理應基於新法勝過舊法。然而李孝美所刊此新法,是否源自李家人仍須細加考證。而稍晚出刊的晁貫之《墨經》,恰證實此懷疑有理。

孰真孰假

一般而言,最接近發生時日的記載,可信度較高。李孝美最早錄下「庭珪墨(法),時距李惟慶仍製墨的年代不過數十年,理應較後人所記更可信、更有價值才對。然而別忘了,李孝美書內清楚道及,稍早還有位同樣來自易水、但落戶在宣州製墨的奚庭珪。因此他書內的「庭珪墨(法),究竟是奚氏、還是李氏的?告知的墨工不見得了解,他也不敢妄加論斷,只好以「庭珪墨(法)含糊帶過,留給讀者自行判斷。

這就使得晁貫之《墨經》內所記,相對而言更加可貴。因為其書內涉及李廷珪的各處,都明寫其姓,沒有模糊空間。它們分別是:

  • 松: ⋯ 李氏以宣歙之松類易水之松 ⋯ 
  • 和: ⋯ 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 
  • 藥: ⋯ 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 ⋯

從而可知,晁貫之所錄下的廷珪墨法的特點在:用黃山松煤、用大膠、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味輔料。而除了第一點的用黃山松煤之外,其餘兩點都不同於李孝美的「庭珪墨(法)所述,極具參考價值。只可惜各料都沒寫出用量、火候,非完整的墨法。

有個啟人疑竇之處:所說的「大膠」指什麼?晁貫之沒明講。但從他講到「大膠」之前所云:「古法製墨,一斤煤要配上一斤膠,現今則是一斤膠水,其中水占十二兩,膠才四兩,所以產品不夠好。 ⋯ 膠多,利於長久保存;膠少,利於新鮮亮麗。故墨肆想快點賣掉墨,都傾向於少用膠。」(註十四)如此可知「大膠」乃多膠、重膠之意。

然而多膠該多到多少?晁氏依然惜墨。但從文意可推知,該是回到他之前所說的:古法製墨,一斤煤要配上一斤膠。這種一對一的比例用膠,後人稱之為對膠法。蘇東坡子侄輩的何薳,就在其《春渚記聞.墨記》中提到:「有位製墨朋友沈珪,每次說韋仲將墨法只用五兩膠,直到李超、廷珪父子渡江(到歙州)後,才用對膠,可是對膠的作法細節卻保密不外傳,實在可恨。」(註十五)

沈珪之恨有理。試想,原來依仲將、易水等舊法,是把五兩膠放到一斤水(或加輔料熬出的汁)中,待溶解拌勻後,再與煙揉和。若依李廷珪的對膠法,膠的份量大增至一斤,原有的三倍多,這時若仍放到一斤水中,結果一定特別黏稠。接下來與煙揉和,煙在黏稠的膠中容易結成大小顆粒,無法均勻分佈,成墨的品質,勢將奇差。然而若增加水量,一則該加多少沒說,再則膠多、水多之後,煙的比例為之變少,也會沖淡墨色。所以沈珪恨、恨李廷珪秘而不宣該如何對膠。

本為布商的沈珪,浙江嘉興人,常往來黃山做生意,因而接觸製墨。他有點天分,很快小有名聲。但苦於不知對膠作法,造不出如廷珪般的好墨。有回製墨出了差錯,初成品都斷裂,因捨不得拋棄原有好料,就拿敗品去蒸浸,去除舊膠後再添新膠重製。沒想到成品竟堅如石。就這樣讓他領悟到對膠法的秘訣,在把一斤的膠分次和入。當然這只是大原則,分幾次、每次份量多少的細節,他也保密不外傳。最後落得墨法同樣消失。(註十五)

分多次和膠,看來是廷珪墨法的精髓不假。何薳書內還提到,曾與友人談及上述沈珪因錯誤而再次和膠、卻無意成功的妙事。朋友隨即告知,另位友人家藏的李廷珪墨上,有「臣廷珪四和墨」的字樣。從而指出李廷珪大異前人分四次和膠之法。(註十五。按:該墨是否確為李廷珪所製,存疑。因前文〈尋訪李廷珪(一):封賜〉內指出,李廷珪並未獲李後主封為墨務官。何來臣字?難道另有人封他為官?)民國五年胡開文墨肆有錠「仿李廷珪四和法」的產品,就是依何薳此記述而來。(圖二)





圖二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面寫墨名,背「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兩側寫「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至於晁貫之書內提到的「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並不完整,也欠特別說明。之後何薳《春渚記聞》內也沒補充。倒是李孝美《墨譜》裡言及一些輔料的作用,如梣皮可以「解膠、益色」,藤黃、雞子清、生漆、牛角胎可以助墨「至堅」,梔子仁可以「去膠色」,黄蘗有助「研無聲」,巴豆「增肥,多則損光」等等,顯示出古人製墨,多年來已發掘出許多可增強墨質的輔料。故所說「李廷珪用藤黃、犀角、真珠、巴豆等十二物」一節,應該可信。

攀援附會

李廷珪墨既被稱為天下第一品,自然少不了攀援附會之輩,想靠他幫自己多掙點銀子。這些人不見得沒真才實學,但能搭順風車省點力,何樂而不為?譬如何薳書內提及:「北宋早年的製墨家柴珣,因為得到李超、廷珪父子的(對)膠法,所製比當時名家潘谷、張遇的更好。有款形式像玉梭、上寫「柴珣東窯」的,士大夫得後以金玉相比。」(註十五)既然所製如此之好,獲李家墨法之說似非妄言。但當時李家人應還在製墨,法何從外傳?

元代陸友的《墨史》中說:「張遇的兒子張谷得到李家墨法,世不多有。但宋哲宗時的官員鄒志完(名浩)懷疑此人係同名同姓,並非真正的張遇之子。」(註十六)懷疑得十分有理。畢竟張遇在製墨業的名氣,直追李家。祖傳絕學儘夠兒子張谷用的,何須借李家墨法來哄抬身價?

之所以會傳出柴珣、張谷得到廷珪墨法,可能是他們在製墨的某個環節有所突破,使得新製更堅挺更漆黑,差可比擬李廷珪墨。突破或許來自本身的摸索嘗試改進,或來自曾在李家工作過的雇工所洩漏的片斷資訊。無論何者,這些記載顯示出在當時追捧廷珪墨的風氣下,即使知名匠人也難免被按上與李家墨法有關。他們即使無奈,恐也不會拒絕,甚至於以此多掙點利潤。

宋代不見完整記載的李廷珪墨法,想不到時隔四、五百年的明孝宗弘治年間,竟然被無仕途背景、卻有心農學、飲食烹飪的宋詡所道出。他和兒子宋公望所編寫的《竹嶼山房雜部》內,刊載了當時民間流行的酒、醋、醬的釀造法;牛、豬、羊、狗、鹿、兔等動物,與魚、鱉、蛙、蝦、蟹、蚌、螺等水產的烹調法;再加上花木的栽植、蔬菜菜譜與粉、麵的製作法等,琳瑯滿目令人驚奇。然而更神奇的是,其中參雜了一卷不甚搭調的〈文房事宜〉,內容赫見〈李廷珪造墨法〉!(註十七)

宋詡錄下的墨法重點在:

  • 麻油十三斤,加入搥碎的蘇木一兩半、黄連二兩半、杏仁二兩同煎。待油變色後,濾渣,加生油七斤,倒入燈盞內燒煙、之後掃下煙;
  • 每煙四兩半,用搥碎的黄連半兩、蘇木四兩、加水二盞同煎。五七沸色變後濾去渣。再用沉香一錢半、前藥汁四兩半、再煎濾。次用片腦五分、麝香一錢、輕粉一錢半、又以藥汁拌合研濾;
  • 將餘藥水加入黄明膠一兩二分同熬,不住攪動。次加沉香、腦麝水攪勻,乘熱傾煙內。就無風處和勻杵透。

初看之下有主料油煙與黃明膠(牛皮膠);輔料則蘇木、黃連、杏仁、沉香、片腦(龍腦)、麝香、輕粉(礦物類中藥)共八味;各料都寫出用量,也道出火候。有模有樣一應俱全。但若仔細推敲,便知它大有問題。因為其一,它捨蔡襄所稱道的黃山松煤不用,卻燒麻油取煙;其二,每四兩半的煙,只入膠一兩二分,煙膠之比不但遠小於李廷珪的對膠法、也小於仲將法所說。其三,竟然用上三種香料沉香、片腦、麝香。如此製出的墨,難道夠黑?夠堅挺?會不會太香?(按:燒麻油取煙,北宋初已有,蘇易簡書即錄「造麻子墨法」,始自更早可期,故李廷珪或曾接觸。然當時所得煙不夠黑,致較晚的蘇東坡猶須作實驗,尋最佳取煙時機。(註十八)以此推估李氏不曾用過油煙製墨。)

宋詡沒說此墨法何來,但依他整本書的性質言,應得自無名墨肆或墨工。李廷珪墨的名聲歷久不衰,當時又沒專利、商標、著作權、營業秘密等智慧財產權的保護,任何墨肆都能假借廷珪墨法幫自家產品增加賣點,誰管得著?此風氣綿延至清依然如故。有錠「輕膠墨」,就題上「曹韓城仿廷珪法造」。(圖三)曹韓城非知名墨肆,他的「廷珪法」從何而來?甚至究竟有無?只有天曉得。





圖三   輕膠墨。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背鏤四爪飛升龍,頭回視。長寬厚 11.5×2.2×1 公分,重50公克。

小結

古人製墨,一定有法。但是否緊守不渝,卻不敢說。因為每批原料的產區或異、質地有別。再者交通不便、或戰亂阻隔,來料時有不及。加上天候變化、冷暖濕旱,都影響成墨品質。故好的墨肆墨工能審時度勢調整工法,方可維持所製一貫最佳。這種依經驗所累積的專門知識,只在家人間口耳相傳,不曾形之於文字。此所以《墨法集要》一書的作者、元末明初的製墨家沈繼孫,在其書的自序中說:「李廷珪墨在宋徽宗宣和年間,有黃金也買不到。他的墨法之秘,沒人知道。有的墨譜亂寫:用幾種藥煮成汁來溶魚膠、和松煤製作,太可笑了!怎能採信照著做呢?」(註十九)

如此說來,既然沒有真正的李廷珪墨法,是否再也無法重製李廷珪墨、再也無法重現名墨風範?

倒也不見得,記錄中有些後人製墨不輸李廷珪。如宋徽宗大觀年間的張滋,有更勝一籌之譽。而蘇東坡在海南製墨,也留下「與廷珪不相下」的自評。(註二十)鑑於蘇大鬍子曾經試用、擁有過多錠李廷珪墨,出此語縱使有些誇大,也該相差無幾。他們都沒廷珪墨法,依然有此表現,現代製墨挾高科技而行,豈可妄自菲薄?!

附註

註一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 ⋯ 其堅如玉,其紋如犀,寫逾數十幅,不耗一二分也。」

「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註二   宋  蔡襄  《文房四說》:「李庭圭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治昭應用為染飾。」

註三   晉  衛鑠  《筆陣圖》:「 ⋯ 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四   宋  蔡襄  《文房四說.硯記》:「予齋戒發封,諏吉日,以澄心堂紙、李庭圭墨、諸葛髙鼠須筆為之記。(宋仁宗)皇佑癸已(1053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註五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龐安時見遺廷圭墨》:「吾蓄墨多矣,其間數丸,云是廷圭造。雖形色異眾,然歲久墨之亂真者多,皆疑而未決也。有人蓄此墨再世矣,不幸遇重病,醫者龐安時愈之,不敢取一錢,獨求此墨,已而傳遺余,求書數幅而已。安時,蘄水人,術學造妙而有賢行,大類蜀人單驤。善療奇疾。字安常。知古今,刪錄張仲景已後《傷寒論》,極精審,其療傷寒,蓋萬全者也。」

註六   清  曹寅主編  《全唐詩.卷880.李廷珪藏墨訣》:「贈爾烏玉玦,泉清研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

清  弘曆  〈李廷珪古墨歌〉:「黒玉一方長尺計,玉堅自是墨為脆。具玉之堅墨之良,希珍覩此廷珪製。五代至今近千年,法一所藏晁氏記⑴。其形膚欵及其價,次第摛詞紀詳細。翰林風月辨依稀,遍體濃雲釀雨意⑵。今春甘澤利農功⑶,回氐有靈佑佳瑞。炎劉韋誕徒傳名,魏丸晉螺誰則識。東坡茶墨曽品論,徳操胥同譬良士(叶)。檀匣錦囊重弆藏,龍賓那忍㳯妃試。既而自惕且自笑,旅獒玩物稱徳累。寳賢不用寳何為,絜矩過存増慎愧。」

⑴ 李廷珪墨一笏,長尺許、博二寸、厚十分寸之二。匣面正中,鐫有唐廷珪墨寳 宋僧法一珍藏十二字。下鎸識語,云晁具茨贈法一詩。論其形有曰:上人廣交得奇物,有墨尺度如圭長 。論其膚有曰:百年相傳文斷碎,彷彿尚見蛟龍背。論其款有曰:小書細字識名姓。黄金照耀或圖龍。論其價有曰:老儒偶得實天幸,千金更買無由逢。詩載晁集八十七字  按宋晁冲之 字叔用 受知於後山吕居仁江西詩𣲖圖二十五人沖之與焉,著有具茨集。

⑵ 墨面有金書,翰林風月四字依稀可辨。通體碎文漫漶,如濃雲釀雨狀。

⑶ 今春,自京畿以及山東山西陜西河南江南等省,俱節次奏報,雨澤較之往年倍覺優霑。

註七   宋  蔡襄 《文房四說》:「 ⋯ 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李氏墨,超始知名,圭與寛最精好,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註八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廷珪子承浩,蚤世,故墨不多有,其後遂絕。 ⋯ 承晏子文用、文用子仲宣、仲宣子惟益、惟慶。承晏,廷寬之子,蔡君謨云:李氏墨,承晏而下不能用,家法無足取者。 ⋯ 惟慶,仲宣次子,其墨小挺子優於大墨,可亞廷珪。 ⋯ 此後李氏遂無聞。宋仁宗時,其子孫尚有為墨務官者,歲貢上方絕不佳。每移文本州責之,殊不入用也。」(按:晁貫之《墨經》載:「庭珪子承浩,庭寬之子承宴,承宴之子文用、文用之子惟處(慶之誤?)、惟一、惟益、仲宣,皆其世家也。」)

註九   宋  蔡襄  《文房四說》:「 ⋯ 墨,李庭圭為第一,庭寛、承晏次之。」

宋  蘇軾  《蘇軾文集.記奪魯直墨》:「黃魯直學吾書,輒以書名於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常攜古錦囊,滿中皆是物也。一日見過,探之,得承晏墨半挺。魯直甚惜之,曰 :「群兒賤家雞,嗜野鶩。」遂奪之,此墨是也。元祐四年三月四日。」

註十   元  陸友  《墨史.卷下.宋》:「李世英,紹興中在吳秦王益府治墨。一日,王為世英進墨入內,率一圭重十兩,高宗見其墨挺厚大難執,遂不御而還之。其銘為「藂桂堂李世英造」者特佳。子克恭。」

註十一   宋  蔡襄  《文房四說》:「黃山松煤至精者,造墨可比李庭圭。然匠者多貧,人於以求利,故不逮也。」

註十二   宋  李孝美 《墨譜.李元膺序》:「予友李伯揚(按:李孝美,字伯揚) ⋯ 嘗親至魯山(山東淄博南),從竈工野人講問為墨之法。如伐松、取煤、品膠、用藥、揉劑、入灰之類,纖悉畢具。 ⋯ 」

《墨譜.卷下》:「魚膠:鯉魚鱗不計多少,水浸一日,洗令極淨。以無油鍋内添水慢火煮一伏時。俟鱗爛,濾去滓再熬稀稠。得所澄取清者,俟凝勒作片子,或傾在半竹筒内頓風處,俟乾收 。 減膠:鰾半斤、膠一斤,同以冷水浸一伏時。先將鰾用笋葉裹定緊繫,水煮百餘沸。去笋葉,乗熱入臼(臼頭令温),急𢷬至爛。次入浸者,膠及猪膽汁一盞、藤黄一分,同擣至稀勻。得所就臼放凝,取出勒作片子,放乾。」

註十三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韋仲將墨法曰:今之墨法,以好醇松煙乾搗,以細絹簁於缸中,簁去草芥。此物至輕不宜露簁,慮飛散也。煙一斤已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又解膠,并益墨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枚,亦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皆別治細簁。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不得過二月、九月,溫時臭敗,寒則難乾。每錠重不過二兩。」

註十四   宋  晁貫之  《墨經.和》:「 ⋯ 凡煤一斤,古法用膠一斤,今用膠水一斤,水居十二兩,膠居四兩。所以不善。然賈思勰墨法,煤一斤,用膠五兩,蓋亦未盡善也。況膠多利久,膠少利新,匠者以其速售,故喜用膠少。 ⋯ 」

註十五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煙對膠》:「沈珪 ⋯ 每云韋仲將法止用五兩之膠,至李氏渡江,始用對膠,而秘不傳,為可恨。一日與張處厚 ⋯ 造墨,而出灰池失於早,墨皆斷裂, ⋯ 以所用墨料精佳,惜不忍棄,遂蒸浸以出故膠,再以新膠和之。墨成,其堅如石。珪因悟對膠法。 ⋯ 珪年七十餘終,(其子)晏先珪卒,其法遂絕。」

 《春渚記聞.墨記.廷珪四和墨》:「余偶與曽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彦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也。」

《春渚記聞.墨記.二李墨法》:「柴珣,國初時人,得二李膠法,出潘、張之上。其作玉梭様,銘曰柴珣東窯者,士大夫得之。蓋金玉比也。」

註十六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張遇 ⋯ 子谷。谷製墨得李氏法而世不多有。鄒志完謂:遇之子名谷,然云黟川布衣。則疑別有同姓名者。 ⋯」

註十七   明  宋詡  《竹嶼山房.雜部.卷七》:「李廷珪造墨法麻油十三斤,今用桐油。以蘇木一兩半、黄連二兩半、杏仁二兩,搥碎同煎。油變色,濾過再以生油七斤和之。入盞、燒煙、掃下。每煙四兩半,用黄蓮半兩、蘇木四兩,各搥碎。水二盞同煎,五七沸色變,熟絹濾去滓。別用沉香一錢半、前藥汁四兩半再煎濾。次用片腦五分、麝香一錢、輕粉一錢半、又以藥汁半合研濾,將餘藥水入黄明膠一兩二分同熬,不住攪令化醒。又內沉香、腦麝水攪勻,乘熱傾煙內。就無風處和勻杵透,候光可照人範之,乾則復蒸。以滑石為末洒墨上,瘞灰中五七日,候乾水磨洗刷明収。造墨春夏膠多,秋冬膠少。」

註十八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造麻子墨法:以大麻子油沃糯米半碗,強碎。剪燈心堆于上,燃為燈,置一地坑于中。用一瓦缽,微穿透其底,覆其焰上取煙。煤重研過。以石器中煎煮皂莢膏並研過者糯米膏,入龍腦、麝香、秦皮末和之,搗三千杵。搜為挺,置蔭室中。俟乾,書於紙上向日,若金字也。秦皮,陶隱居云俗謂之樊槻皮。以水漬和墨書,色不脫。故造墨方多用之。」

宋   蘇軾 《蘇軾文集.書所造油煙墨》:「凡煙皆黑,何獨油煙為墨則白,蓋松煙取遠,油煙取近,故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於松煤,但調不得法,不為佳墨,然則非煙之罪也。」 

註十九   明  沈繼孫  《墨法集要.序》:「 ⋯ 李廷珪之墨,至宣和間,黃金可得而李墨不可得矣。為世所貴如此。其方秘密,世無知者,譜乃妄撰之:用數藥煮汁,鎔魚膠,和松煤為之,大可笑也!果可信而可從乎? ⋯ 」

註二十   宋  蔡絛  《鐵圍山叢談.卷五》:「昔有張滋者,真定人,善和墨。色光黳,膠法精絕,舉勝江南李廷珪。」

蘇軾 《蘇軾文集.書海南墨》:「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

精選內容

尋 訪 李 廷 珪(一):封 賜

黃台陽  2022/10/29

摘要:唐末、五代時期的製墨名人李廷珪,是中華數千年墨史上最受稱道的一位。究其因,除其所製得宋代文人大力吹捧外,當以流傳他獲南唐李後主賜姓、並封為墨務官一節為主。然而此墨壇盛事不見於正史,是否屬實?本文試予探討。

說到李廷珪(廷或作庭,珪或作圭)、這位製墨第一名人,網路上各家(如維基百科、百度百科、中文百科知識、華人百科等)的說法,均大同小異。說他本姓奚,易水(今河北易縣)人,世代製墨。唐末因避戰亂,隨父李超南遷渡江至歙州(後稱徽州),見地多古松,遂定居並操舊業。後來所製獲得南唐後主李煜(937-978年)欣賞,封為墨務官,並賜國姓李,就此昭然於世。至於他的生卒年、除了百度百科列出死於西元967年之外,別家未提。一生經歷文化水平等,亦付諸闕如。

因墨而獲國君垂青,既封官又賜姓,製墨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非僅個人榮耀,想必也鼓舞了傳統上社會低層、沒啥地位的墨工,甚至激勵了地位較高的文人,對墨生情玩票製墨。元代陸友所寫的《墨史》中,列出自三國到宋、有名可稽的製墨者約二百人。以李廷珪揚名的五代為分野,之前七百年間二十三人;之後三百年間的北宋八十人、南宋九十人,不乏官吏士子。人數增長之快之多,讓人不禁聯想到對李廷珪的封官賜姓(封賜),該有所貢獻。

多情浪漫的李後主,人稱「千古詞帝」。只是這項成就,卻也遮掩了他多方面的才華。他洞曉音律外還善畫墨竹,從根到梢一一勾勒,叫做「鐵鉤鎖」;書法上則創「遒勁如寒松霜竹」的筆法,稱「金錯刀」;又寫大字時可不用筆,捲起布帛即寫,稱「撮襟書」,真是書畫雙絕。(註一)估計因講究書畫墨色,讓他激賞李廷珪的墨,才會愛屋及烏、遂行封賜。

喜歡墨,對同時用到的筆、紙、硯,也該不忘。畢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它們的好壞同樣影響書畫。說到筆,由於他有「撮襟書」的本事,或可不計。但紙、硯,他真的沒忽視。史載澄心堂紙、婺源(歙州)龍尾硯,都是他案上所寵。(註二)然而遍尋網路,不見他封賞紙工、硯工。卻為何獨厚李廷珪?

還是封賜之舉乃以訛傳訛,根本烏龍事件?

何來此說?

本來這封賜,只要當事人留下記述,就證據確鑿不容懷疑。尤其李廷珪以墨工之微得沐天恩,還不快感激涕零恭頌其事?然而他名下的唯一作品《李廷珪藏墨訣》:「贈爾烏玉玦,泉清研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註三)卻只談墨的使用保存,絲毫不涉己身榮耀。無怪乎沒人認為是他所作,而冠以佚名者。至於後主,雖然寫下眾多詩詞文章,但在位時多風花雪月兒女私情,亡國後則淒涼悲唱泣盡以血。國事都無心,那有空來敘及墨工?

當事人不寫,或有幫襯者。南唐開國起就重文治,後主朝內擅於書法的大臣如馮延巳、韓熙載、徐鉉(916-991年)、徐鍇、潘佑、張洎(934-997年)等,對墨也都講究。其中韓熙載曾請歙州墨師朱逢造「化松堂」墨、徐鉉也寶用「月團」墨。(註四)他們對封賜這墨壇盛事,都該有所感,卻也無片言隻語。是他們惜墨,還是真的無從寫起?

最早言及封賜的,似為北宋蔡襄(1012-1067年)。在他《文房四說》附錄的〈墨辨〉小文內:「 ⋯ 李超與其子庭圭,唐末自易水度江至歙州。 ⋯ 家本姓奚,江南(指後主)賜姓李氏。 … 嘉佑八年癸卯九月二十八日記。」嘉佑是宋仁宗最後的年號,八年即西元1063年。而南唐亡於976年,時間相隔近九十年。蔡襄沒說他從何得知。證諸他早些年寫的《文房四說》本文內,並無「賜姓李氏」的說法。(註五)看來封賜之說,是在後主及隨之降宋的徐鉉、張洎等謝世多年後才出現。蔡襄是名臣,書法與蘇軾、黃庭堅、米芾並列「宋四家」,也熱衷文房四寶,無怪乎後人跟著他說了!

探討封賜之說是否為真,有快速檢驗方法:其一,檢視後主在位之年,與李廷珪有無交集,亦即看李廷珪是否死於後主登基前;其二,倘有交集,則看他是否本就姓李,有沒任過墨務官。以上任一成立,封賜之舉自然空穴來風。只是李廷珪一介平民,縱然製得好墨,但在那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時代,誰會記下他的生卒年?

百度百科列出李廷珪死於西元967年。這年後主在位(961-976年),故不能排除封賜。然而從何得此逝年?百度沒說明,必須暫予保留。而早於蔡襄的蘇易簡所著的《文房四譜》中,卻有些記載可供推論李廷珪大致存活的年代。

蘇易簡《文房四譜》

蘇易簡(958—997年)少年聰穎好學,二十二歲(980年)榮登宋太宗欽點的狀元。太宗雍熙三年(986)充翰林學士,得覽大內藏書。遂將所檢出的筆硯紙墨資料,加上自身見聞,寫出最早談四寶的專著《文房四譜》。書成於當年九月,比蔡襄的〈墨辨〉小文早了近八十年。內有徐鉉寫的序以及他自己的後序。(註五)有點怪的是,朝中多能臣碩儒,卻找位歸降者寫序,豈不顯得我大宋無人?

徐鉉十歲能文、博學多才,像蘇易簡般是天才型人物,南唐開國前已任官,歷事南唐三主,是後主的近臣。他在兵臨城下時奉命出使北宋,所展現的文采博學,宋太祖趙匡胤也留下深刻印象,故滅南唐後收編續用。蘇易簡寫《文房四譜》時,他官散騎常侍、太宗的文學侍從。兩人與其它大臣奉命編修《文苑英華》,天才相惜為忘年好友。由於當時的筆墨紙硯多產自江南,蘇易簡寫作時他自然最佳顧問。書內不少江南相關資訊,恐都有他的影子。邀寫序,不作第二人想。

《文房四譜‧卷五‧墨譜》內,有三條記載言及李超、李廷珪父子。取其重點(原文附後),可得:

一.  李廷珪本籍易水,父親李超。唐末避戰亂到歙州,看地方好就留下造墨。他的墨特佳,現還有人收藏在家的,都已不止五、六十年了!(「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廷珪本易水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 ⋯ 」

二.  徐鉉說他幼年時有錠李超的墨,細長不到一尺。與弟鍇共用,每天寫五千多字,十年才用盡。以後用李家人造的墨,再沒這樣好的。(「徐公鉉 ⋯ 云:『幼年常得李超墨一挺,長不過尺,細裁如筋。』與其愛弟鍇共用之,『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 ⋯ 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

三.  唐末,陶雅(857-913年)任歙州刺史二十年,曾責問李超,說近日所造墨不如他剛就任時那般好。為什麼?李超答以您剛來時,每年要的不到十錠。現在則要數百錠還不夠,那有時間來好好製作。(「唐末陶雅為歙州刺史二十年,嘗責李超云:『爾近所造墨,殊不及吾初至郡時,何也?』對曰:『公初臨郡,歲取墨不過十挺。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

由於徐鉉在其序中說:「愚亦好學者也,覽此書而珍之,故為文冠篇以示來者。」故知這三條發生在南唐的記載,早經他這位後主近臣批閱過,全然可信不會有錯。而就這三條細加分析,封賜之說大有可疑。

無稽之談?

蘇易簡這三條記載,立即呈現兩個疑點。其一,都沒提李後主的封賜;其二,通通冠以「李」姓,不見「奚」姓。要知道,第二、三條內分別揭露的徐鉉幼時、與陶雅任職歙州時,都早於南唐成立於的937年。賜姓之舉在當時連影子都沒。故徑直稱李超、李廷珪而非奚超、奚廷珪,不符時情。李,莫非兩人本姓?而賜姓之說,莫非無稽之談?

或可解釋:以當時距後主之死(978年8月)不過八年,而其死有太宗加害的流言,故時機上或許敏感,蘇、徐兩人因而避談涉及後主的事。有此考慮,只好暫時放下這兩個疑點不談,專注各條所敘及的時間。孰料李超父子存活的年代竟慢慢浮現,足以支撐以上的懷疑。

第一條內說:當時人所收藏的李廷珪墨,都已不止五、六十年了!亦即它們至少五、六十年前所製。由於《文房四譜》書成於986年,反推可知那些墨最晚製於936年、甚至926年前。言下之意,李廷珪在936年後就沒新品問世!什麼原因讓這位製墨大師束手?除了死亡,難有它解。而後主生於937年,在位961-975年。除非死而復生,李廷珪怎有可能獲得封賜?所以真的是無稽之談?

不過這條或可另解。若將後半斷句為:「其父超唐末流離渡江,睹歙中可居造墨,故有名焉。今有人得而藏於家者,亦不下五六十年。」則所點出的,是李廷珪之父李超死於936年之前。鑒於李廷珪大致小於其父二十歲,則百度百科所列的李廷珪死於西元967年,就不無可能。後主的封賜,當然也有機會說得通了。

然而第二、三條內揭露的時間點,卻讓上述解釋堪疑。因為李超的壽年將會為之過高,不符當時常態。

第二條徐鉉自言:幼時有錠李超墨,和弟鍇共用,十年才用盡。基於幼年通常指十歲以下,而兄弟相差四歲,故以弟能寫字年推估,徐鉉時八至九歲。他生於916年,家境普通(按:其父進士出身,官僅至江都少尹,揚州的副首長。),幼年用墨不可能貴。這顯示出李超所製好墨,在徐鉉用墨的925年之前已規模量產,才會便宜。一介外鄉人流離到歙州,沒有多年打拼難以至此。只是李超何時到歙州?年歲多大?何時謝世?此條最後的「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指出徐鉉日後用其它李家人製的墨,都不如此,暗喻925年之前李超已死。但是否如此,還得看下條。

第三條係歙州刺史陶雅與李超生動的對話。考慮兩人身份地位懸殊,卻能共聚一堂,無疑至為精彩。由於陶雅官夠大,史載其生平,加上對話中揭露的時間點,使得李超乃至李廷珪存活的年代,趨向明朗。

依李超所說,陶雅一到歙州後(「公初臨郡),就向他要墨。由於史載陶雅係893年任歙州刺史,時年三十六歲。(註六)到任後就索墨,顯然李超當時在歙州已大有名氣,絕非初來乍到。他開業多久?以其馬上就能提供讓陶雅日後難忘的好墨來看,起碼十年以上。何以見得?

這源於他回答陶雅時所說:「 ⋯ 今數百挺未已,何暇精好焉。」初看,好像他應付不了數百錠的需求。然而試想他這位製墨大師,面臨掌握生殺大權的官方,怎會擠不出時間去好好製作?用更好料、多杵搗、加班趕工不行嗎?台灣僅存的製墨達人陳嘉德的製墨廠,顛峰時期一天可製上千條墨。近年雖改製高等限量的松煙墨,一天仍製六、七十條。(註七)即使得力於一些現代的設備,也不足以解釋古今兩人的鉅大差異。李超答語中的「何暇」,得細究其意。

要成就好墨,除了所用煙、膠料好,杵搗數夠之外,以當時技術,製成之後還須久置陰乾。前《李廷珪藏墨訣》內所說:「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就是此理。而該陰乾多久?東晉衛夫人(傳為王羲之書法啟蒙師)的《筆陣圖》中說:「其墨取 ⋯ 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宋代也有「十年如石,一點如漆」的說法。(註八)都指向陰乾十年以上的才算好墨。故李超起初所給若非如此,陶雅豈會說好?而後陶雅要到數百錠時,李超手邊十年以上的好貨不夠,只得拿不足年的湊數。所以他說的「何暇」,乃是「那有足夠的(十年)時間?」(按:陳嘉德所製高極墨,在有現代空調設備輔助下,仍須陰乾半年。)    

這一來,可看出李超開始製墨的時間,至少陶雅到歙州的十年之前,亦即早於西元883年。鑒於他離開易水時攜家帶子,年紀不可能小,估計二十五歲以上。先是漫無目標南行,輾轉於途非快馬加鞭,盤纏或靠帶了些墨一路變賣。之後到歙州,見古松多且已有製墨基礎(按:依前述韓熙載請歙州人朱逢製墨可知),遂落戶。初時人地生疏,加上缺資金無法立即開業,或得先幫佣造墨。日後累積資本自行設肆,應在三十歲之譜。

如此估算,李超約生於853年,882年左右在歙州開業。陶雅到當地任官時,他約四十歲。此說是否合理?

這可藉對話的語氣,看出合理性。前面指出,兩人身份懸殊,且在那藩鎮動亂時代,陶雅還握地方生殺大權。然而面對責問,李超既不低聲下氣,也沒婉轉說明,反而有不服氣、頂回去的意味。何敢如此?或因:1. 陶雅本儒家子弟,後投軍,是歙州人指名要他當刺史的(註六),比較愛民;2. 他用李超的墨,雖不至強取,但可能半買半送,欠李超些情。但主要應係李超可倚老賣老。因依語意,對話像在陶雅任職的後期,以前述算法,比陶雅大約四歲的李超此刻約六十歲,當然少些顧忌!

父子生平

綜合以上,李超的一生可歸納為:約生於853年,二十五歲左右因戰亂攜家帶子離開易水,輾轉來到多古松、已有製墨業的歙州。他先受僱,大概三十歲(882年)時自立設肆,漸有名號。陶雅893年任歙州刺史,慕其名要其墨,後不滿意而留下對話。他的答語有點尖銳並不恭順,應為年近六十、比陶雅年長、倚老賣老之故。陶雅任職的後半(903年後),他已在家人(兒子李廷珪、廷寬等)共同努力下,建立量產規模,平價供應墨。從而使家世普通的徐鉉兄弟,幼小都用得起他的墨。

依第二條的暗示,李超可能死於925年前,壽約七十。以當時人的平均壽命言(按:陶雅死於913年,年56),此推論應稱合理。倘若在第一條所揭露的936年左右才過世,顯然活到八十以上,可能性就低多了。基於此,第一條內所暗示的:936年後就沒新品問世者,不該是李超,而是比他小約二十歲的兒子李廷珪。

李廷珪隨父熬過南遷的一路艱辛,出發時應非襁褓,或四、五歲,推估約生於873年。(按:明英宗天順甲申年(1464)進士馬愈,其《馬氏日抄˙李廷圭墨》內稱李廷珪是唐僖宗(873-888年在位)時人,註九。本推估相符。)父李超於883年設肆時他十歲左右,貧家孩子從小得幫忙家務,自然忙前顧後為父分勞,從而為日後成就打下堅實基礎。其弟廷寬小他幾歲不明,想必也自懂事起一旁打雜。西元936年時他該逾六十歲,斯時離世難稱意外,故蘇易簡在第一條的記述可信。南唐建國於937年,李廷珪與後主絕無交集。

陶雅在歙州二十年,以其愛墨,無意間或幫李超父子打響知名度。他剛開始要墨不多,當為供自家和公堂所用。但日後年要數百錠還不夠,以徐鉉所説的『日書不下五千字,凡十年乃盡』,則無疑不僅自用、還以之作公關與進貢。李氏墨名當然隨之遠播。陶雅死的913年,李廷珪已四十而不惑,當為墨肆主角。斯時歙州未聞戰亂,墨肆該持續發展產量倍增。而南唐於937年立國之後,祖孫三代君主都尚文治,可想而知李超父子的墨大行其道,皇室亦多囤積。 此所以雖李廷珪死於後主登基前,後主卻仍有李廷珪墨可用。而亡國後北宋竟須以船運李氏墨到開封,更可見宮內囤積之鉅。

前述蘇易簡書中第一條提到李廷珪的墨特別好(「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然而怪的是,第二條內所提徐鉉激賞的墨,卻是其父李超所製。難道徐鉉沒用過李廷珪的墨?依同條最後所寫:「自後用李氏墨,無及此者。」應該有,只是較差,徐鉉諱其名,用「李氏墨」含混帶過。徐鉉是書法家,對墨一定講求。綜觀他詩詞著作,多有講到歙州者,然無一敘及李廷珪墨。(註十)其它南唐文士如韓熙載、張洎均如此。張洎同徐鉉般也任官北宋,熟識蘇易簡。兩人曾言墨,依然不涉李廷珪。(註十一)南唐人少談李廷珪,看來是北宋文臣捧紅了他。主因當在北宋時李超墨已稀,文臣獲賞李廷珪墨較多。北宋蔡絛(奸相蔡京幼子)的《鐵圍山叢談》內載,有大臣獲宋仁宗賞李超墨,不知其好,竟被蔡襄用所獲李廷珪墨換去。(註十二)可見李廷珪墨之享譽北宋文臣圈。

原本姓奚?

以上對李廷珪與李後主無交集的推論,雖似合理,卻非鐵證。畢竟當時人也有活到七、八十的。(按:如徐鉉,壽七十六。)難言李廷珪非得在六十幾歲離世。所以要斷定無封賜之舉,最終還得回歸之前所提出的另個檢驗:看他是否本就姓李,有沒有擔任過墨務官。

蘇易簡書內對父子兩人,無論任何時點,一致冠以「李」姓,而徐鉉對此也無補充說明,本可視為有利證據。但以後主死因敏感或有顧慮,削弱其效力,故須別尋它解。此刻有個角度或可突破:若本姓非「李」,則為何姓「奚」?中國姓氏上千,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都好,為何定要按給他父子少見的「奚」姓?

前面提過,「奚」姓之說或出自蔡襄。他最先寫的《文房四說》內並無此主張,而是後來的〈墨辨〉小文內才附加此說。鑒於早於他的蘇易簡書內沒這說法,故應為之後聽信他人,或見過上刻「奚廷珪」之名的墨,才有此認知。只是當時,確實有此名款的墨嗎?
李孝美寫於北宋哲宗紹聖乙亥年(二年,1095)的《墨譜(或墨譜法式)》,就刊出兩錠載「奚廷珪」名的墨樣。(圖一,註十三)其文字說明除了記述圖面,還說奚庭珪墨狹薄輕脆、以致多斷折。考究起來遠輸李廷珪墨!更別提李超的。這段說明精彩指出奚庭珪、李庭珪不是同一人,推翻蔡襄的說法。可知前人之所以犯錯,乃因較早時有位奚庭珪也製墨,名字相同造成混淆,再因後主喜李廷珪墨,終附會出封賜之舉。





圖一   奚廷珪名下墨樣 + 李孝美所作說明:「右奚庭珪墨二品,一面曰遠烟香墨、漫曰從前奚庭珪。其一面有特龍、漫曰供使奚庭珪祖記墨。皆狹薄輕脆,多斷折。校其精埆,不及李廷珪遠甚。安敢望超也!」。(錄自李孝美《墨譜》)

由此看來李超、李廷珪父子本姓李,應可確定。然而下此結論前,仍須自問李孝美的話可信否?足以斷此千古之疑?

李孝美不是名人,若非寫下《墨譜》,早被世人遺忘。他的經歷不詳,但因書內有馬涓與李伯膺分寫的序,馬涓當時官遂州(四川遂寧)通判,李元膺在徽宗時任南京教官,都是中低級官員,故可推知李孝美仕途平平。馬、李兩人不須巴結取悅他,所寫不致渲染。馬涓說他收集墨,還加以考證、試用。(「所集固嘗稽之舊聞,而參以所試矣。」)李元膺說他平生只愛墨,有近百錠好墨,念及世人看不到它們,久之將失傳,遂畫出它們,附上墨工姓名。(「生無所好,顧獨好墨。 ⋯ 得好墨近百品, ⋯ 念世人不能盡見,其久,而遂不傳也。乃存其形製,而書工之姓名於其上。」)由此可知書內的三十二幅墨樣,都繪自他收藏的實物,有所本,非出於想像。

不過有幅奚庭珪墨樣上寫的是「從前奚庭珪」,似乎在說製墨者以前名為「奚庭珪」,帶有後來改為  「李庭珪」之意。故有無可能李孝美錯認李廷珪早年未獲賜姓前製的墨,導致分其身變出他人?


由於《墨譜》內還刊出多幅李超、李廷珪的墨樣,使得此一懷疑站不住腳。(圖二)畢竟若李廷珪早年係以奚廷珪之名製墨,獲賜姓後才改,則於後主登基年(961)已逾百歲的李超,所製都該載奚超、而非李超名才對。徐鉉幼年所用應為奚超墨,李孝美又從何而得李超署名的墨?





圖二   李超 + 李廷珪墨樣。(錄自李孝美《墨譜》)

李孝美書內,引述了徐鉉幼年用李超墨之事,故知他看過蘇易簡的《文房四譜》。而蔡襄的〈墨辨〉小文,比他的書早三十二年,以他愛墨之情,應該也看過。然而他的書內不僅沒提,還以奚庭珪、李庭珪墨分列的方式來表達他們並非同一人,打臉蔡襄的說法。鑒於蔡襄是名臣,書法家和茶學專家,聲名遠播,李孝美此舉是否故意唱反調,標新立異偽造奚廷珪墨樣,想藉蔡襄來為自己打知名度?

可能性趨近於零。因為由晁貫之(字季一)所寫,略晚於李孝美《墨譜》的《墨經》(按:或云作者為其兄晁說之)內,就數度提到「易水奚氏、歙州李氏」「宣府奚庭珪」「易水奚鼐、奚鼎、 ⋯ 江南則歙州李超,超之子庭珪, ⋯ 」等,道出奚庭珪家族同樣來自易水,但到了宣州(今安徽省宣城)後就止步落戶製墨。而晚些年出發的李超家族,似為避免與老鄉競爭,只好多走些路到較偏僻、古松多的歙州,終成就墨史盛名。

晁貫之和李孝美一樣,生卒年不詳。他的《墨經》沒找人寫序,難以追究成書之年。所幸網尋可見他與朋友的詩詞來往,可推知他生於1050年至1110年之間,比蔡襄與李孝美都來得晚。(註十四)李、晁兩人的論墨專著,均寫出製墨的工法步驟細節。比起蘇易簡、蔡襄的泛泛之論,顯得對墨更執著深入。若非親身交往過墨工,無從寫出。(註十五)由此可知兩人對李氏家族與其墨的了解,更具參考價值。

墨務官

既然本姓李,沒賜姓那回事,則封墨務官一節也該屬虛構。蘇易簡完全沒提封賜,而蔡襄雖言及賜姓,卻無片言隻語封官。看來這乃後人繼賜姓說、對李廷珪的錦上添花。不過李孝美《墨譜》內有幅「歙州供進墨務官李惟慶造」的墨樣,卻道事出有因。(圖三)





圖三   李惟慶造墨樣。 (錄自李孝美《墨譜》)

很明顯,歙州有過名為李惟慶的墨務官。他是李廷珪的家族後人,因蔡襄《文房四說》內有段:「超之子庭圭,圭弟庭寛,寛子承晏,晏子文用。用之後,墨無傳焉;有孫惟慶,今為墨務官。」北宋墨樣加上名臣文字佐證,李廷珪族孫任墨務官一節不可能假。只是依蔡襄言,李惟慶應為北宋的墨務官,任官地就在歙州。這不免讓人猜疑:南唐或更早時,歙州或已有墨務官。即使非賞自後主,李廷珪有無可能較早獲封墨務官?

南唐時歙州有無墨務官?依所見資料,機會渺茫。因為北宋陳師道的《後山叢談.卷二》記載了南唐在歙州設的是硯務官,墨務官則設在饒州(今江西東北)。知否南唐時歙硯(龍尾硯)比歙墨有名得多?後主之父就曾封硯工李少微硯務官。歐陽修《試筆.南唐硯》也說該官九品,有月俸。(註十六)本世紀初(2001年)揚州出土一錠南唐墨,面寫「供使遠煙細墨」,背「丁遠墨」。(註十七)墓成於南唐烈祖李昪昇元六年(942)的墓主呂德柔是皇親國戚,故丁遠供奉的墨應為朝廷貢品。這也披露出當時製墨名家多有所在,非李氏所能專擅。

小結

諸多北宋資料指向封賜之說純屬虛構。這些資料距李廷珪的年代不遠,比起後世所寫,更具參考價值。其中尤以蘇易簡的《文房四譜》最為有力,因為它經過徐鉉先閱並為之寫序。徐鉉是後主近臣,如有封賜,不可能不知。書內所載陶雅與李超的對話,暴露出李超、乃至李廷珪製墨的年代。封賜之說,在此對話印證下毫無機會。

造成蔡襄誤認李廷珪本姓奚的原因,應來自稍早時的奚庭珪。他也是由易水南遷後投入製墨。兩人同名同鄉同行,終致混淆難分。宋代崇尚文治,用墨需求大,導致文臣追逐好墨。李氏墨原已受後主乃至宋初皇家喜愛,遂獲吹捧寶用,終穿鑿附會衍生出封賜說。

事實上,早在元末陸友的《墨史》書中,就指出:「或曰李廷珪本姓奚,江南賜姓李氏,非也!」(註十八)然而賜姓之說並未因之稍減,甚至還把子孫輩的官職追封到他頭上。何故?製墨者歡迎這種說法,可藉李廷珪抬高身價多賺些錢;用墨人則樂於傳誦無傷大雅的佳話,附庸風雅多有炫耀。至於是否為真不須在乎,就留給閱者自行判斷罷了!

附註

註一    清  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十七.南唐三 後主本紀》。

註二   宋  曾慥  《類說.卷五十九.文房四譜.硯譜》:「李後主留意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按:曾慥,南宋人,官尚書郎,撰述甚富。紹興六年(1136)編成此書。取自漢代以來兩百餘家小說,每書摘抄數條至數十條不等。雖係節錄,但對原文不予改動,具很高的輯佚校勘價值。)

註三   《全唐詩/卷880》。清康熙四十四年,由康熙帝主導,曹寅主編,所蒐羅唐詩的合集。「得詩四萬八千九百餘首,凡二千二百餘人」,計900卷,目錄12卷。

註四   元  陸友  《墨史.卷上》:「朱逢,歙州人。江南韓熙載自延其造化松堂墨,文曰『元中子』,又曰『射香月匣』而寶之。雖至親胒友無見之者。熙載死後,盡為諸妓分携而去。」

宋  陶穀《清異錄.文用》:「徐鉉兄弟工翰染,崇飾書具,嘗出一月團曰:『此價值三萬。』」

註五   按:蔡襄所撰《文房四說》最後有「附錄 :硯記 ⋯ 皇佑癸已十二月二十八日。墨辨 ⋯ 嘉佑八年癸卯九月二十八日記。」故可知其正文作於皇佑癸已(1053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之前。

註六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後序》:「 ⋯ 因閲書秘府,遂檢尋前志,并耳目所及交知所載者,集成此譜。 ⋯ 時皇宋龍集丙戌,雍熙紀號之三載九月日,翰林學士蘇易簡書。」

註六   清  吳任臣  《十國春秋.卷一》:「景福二年(893年)八月丙辰,遣田頵將宣州兵二萬攻歙州,歙州刺史裴樞城守,不可下,久而取之。時諸將為刺史多貪暴,獨池州團練使陶雅寬厚得民,歙人請得雅為刺史,行密即以雅為歙州刺史。雅盡禮見樞,送之還朝。」

註七   《台灣製墨藝師 – 陳嘉德》 pp 160,172,99,新北市政府,2014年8月。

註八   東晉  衛鑠  《筆陣圖》:「 ⋯ 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漆烟對膠》:「  ⋯ 沈珪對膠,十年如石,一點如漆。」

註九   明  馬愈  《馬氏日抄.李廷圭墨》:予一日至英國府(按:英國公張懋,張輔子)中,見勳衛留馮損之作字,出建安瓦研,御府長毫雉花筆,一紫囊裹李廷珪墨。墨圓餅蟠劍,脊雙龍,金泥已模糊矣。墨色渾渾不精亮,下趾磨去十之三矣。余諦視久之曰:「此墨若真,亦大有年矣。廷珪乃唐僖宗時人。僖宗至唐末三十六年,經五代五十七年,歷宋三百十七年,歷元九十三年,至我朝又八十餘年。廷珪之墨不識,猶有存乎否焉?」損之笑曰:「縱使不然,亦必佳品,所謂試可乃已。」遂令人磨之,其堅如石瓦,為墨所畫。余止之曰:「此真廷珪墨也。予聞前輩云:『廷珪每料用真珠三兩,搗十萬杵,故經世久而剛硬。用之有法。若用一分,先以水依分數漬一宿,然後磨研,乃不傷。研此墨剛而畫,研殆必真者。』」勳衛曰:「此先祖受賜於內廷之物耳!」

註十   南唐~宋  徐鉉  〈和歙州陳使君見寄〉,《騎省集.卷四》;〈送汪處士還黟歙〉,《騎省集.卷二十一》;〈寄歙州呂判官〉,《徐公文集.卷二》;〈送許郎中歙州判官兼黟縣〉,《徐公文集.卷四》。

註十一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墨譜.三之雜說》:「僕將起赴舉年,夢今上臨軒親賜墨一挺。 ⋯ 後言之于禮部郎中張洎,洎曰:『夫墨者,筆硯之前用時,必須出手矣。手與首同音也。』僕亦解之曰,天子手與文墨也。」

註十二   宋  蔡絛《鐵圍山叢談.卷第五》:「昭陵(仁宗)晚歲開內宴, ⋯ 一大臣得『李超墨』,而君謨伯父(蔡襄)所得乃『廷珪』。君謨時覺大臣意歎有不足色,因密語:『能易之乎?』大臣者但知『廷珪』為貴,而不知有『超』也。既易,轉欣然。及宴罷,騎從出內門去。將分道,君謨於馬上始長揖曰:『還知廷珪是李超兒否?』」

註十三   宋  李孝美 《墨譜.卷二》,錄自《硯箋.墨經.李孝美墨譜》,廣文書局,台北,中華民國八十年十二月初版。

註十四   宋  呂本中(1084-1145年) 《東萊詩集.卷四.即事戲答季一》;朱弁(1085—1144年)《風月堂詩話.卷下》

註十五   宋  李孝美 《墨譜.李元膺序》:「予友李伯揚 ⋯ 又嘗親至魯山,從竈工野人講問為墨之法。如伐松、取煤、品膠、用藥、揉劑、入灰之類,纖悉畢具。 ⋯ 」

註十六   宋  陳師道  《後山叢談.卷二》:「南唐於饒置墨務,歙置硯務,揚置紙務,各有官,歲貢有數。」

唐積  《歙州硯譜.採發第一》:「婺源硯。 ⋯ 至南唐,元宗精意翰墨,歙守又獻硯并斲硯工李少微,國主嘉之,擢為硯官。 ⋯ 大宋治平丙午(1066)嵗重九日。 」

歐陽修《試筆.南唐硯》:「南唐有國時,於歙州置硯務,選工之善者,命以九品之服,月有俸廩之給,號硯務官,歲為官造硯有數。」

註十七     揚州博物館專網-石刻磚瓦,www.yzmuseum.com


註十八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奚庭珪,易水人,或曰李庭圭,本姓奚,江南賜姓李氏,非也。今之人但見有奚庭珪墨二品。庭珪父卽超,何獨有奚庭(一作廷)珪而無奚超也?趙寅達夫嘗收得一種,上印文曰『宣府奚庭珪』,乃知居歙者李氏,籍宣者奚氏,各是一族而名偶同耳。《新安志》云,自蔡君謨以來,皆言李庭珪卽奚庭珪,唯黃秉、李孝美云:奚墨不及李。友按《墨經》云:『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所以養墨。』又云:『奚鼐之子超,鼏之子起。』而別敘歙州李超,超子庭珪以下世家。是族有奚、李之異,居有易、歙之分矣。況《墨說》復指宣府之記為證,用眾說,從姓氏書之,惟超、起,未嘗以奚稱,則仍李氏,不敢重出云。」

精選內容

墨 欲 黑:

從一點如漆到超過墨漆

黃台陽   2022/08/03

筆墨還沒出現前,遠古之人如何紀事?

作法之一用石塊刻畫,如賀蘭山岩畫所示。雖然刻畫出的多為人與動物,像在狩獵,但也有不見動物、如在歌舞祭祀的,可能暗藏較複雜的涵義。另種作法是結繩記事。古老的《易經系辭下》內說「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即使考古尚未發掘出證據,但以其他古文明也有同類作法,應可採信。(按:如南美古印加文明的結繩–奇普(Quipu或khipu),專家已成功破解出些訊息,認為它可能是種三維書寫系統。 註一)

此外還有個說法。元末明初的陶宗儀,其《南村輟耕錄》內有段:「上古無墨,竹挺點潻而書。 ⋯ 至魏晉時,始有墨丸。」說有墨之前,古人以竹枝沾漆來書寫。把竹枝和漆說成筆墨的前身。只是此說既不見於更早的文獻(按:《竹書紀年》內有「潻書」之說,但究竟是否用漆所寫,仍待考證。),考古也還沒發掘出以漆所寫之物,故仍有待考證。另外他接續說的「至魏晉時,始有墨丸」一節,並不正確,因為考古已發現秦、漢時的丸狀墨塊。所以他對墨的見解,嚴格來講有侷限!

陶宗儀沒當過官,只開館授徒,課餘下田耕作、勤於著述。由此觀之,他並非官大學問大、放言侈論之輩。他的「竹挺點潻而書」之說不該是無的放矢。鑒於遠古早知用漆,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所出土、距今七千年前的木碗(現存浙江省博物館)已塗上天然漆;(註二)商代漆器也常髹上紅或黑漆的裝飾紋樣,再加上自古有「書畫同源」之說,且漆與墨的互通在古書中比比皆是,陶宗儀從而有以上見解,還真無可厚非。

一點如漆

漆樹在我國分布很廣。其中以秦嶺、巴山、武當山、大婁山、烏蒙山等山脈之漆樹茂密高大粗壯,素稱「漆源之鄉」。這些山區靠近中原,以致漆很早就進入華夏文明。天然漆是割取自漆樹的乳白汁液。從液態到氧化乾固,其色澤由淺到深,有「白賽雪、紅似血、黑如鐵」的說法。

為何漆與墨在古人觀念中可以互通?主因兩者都以黑為主色。如記載周朝官制的《周禮春官巾車》內,就出現「漆車」「墨車」兩詞,看似不同,卻都指黑色的車,說明了它們的互通。(註三)至於兩車之別,在乘坐者的身分。漆車供王公等級,大夫則乘墨車。這又顯示出在古人心目中,漆、墨兩者仍有差別,漆比墨來得尊貴。

為何漆更尊貴?一則與其發展歷史有關。如前所述,漆早出現於河姆渡古文明,而墨在當時很可能還沒蹤影。後來漆由於應用廣泛而受到官府重視,設置了「漆園吏」來處理相關業務。按照《史記老子列傳》所附的《莊周傳》,莊子就曾擔任過該職。而墨在這方面則遠落其後。目前所知,最早於唐代才設置主責製墨的墨務官。

另則讓漆凌駕於墨的原因,在於它黑的程度與黑的可愛,長久以來都勝過人工墨。早年的製墨技術不成熟,品質參差不齊,可想而知其黑度與光澤皆有所不足。此所以王公要乘既黑且亮、看起來高貴多了的漆車,而大夫卻只能乘黯淡無光的墨車。民間也認同漆,在形容黑時,說「一團漆黑」而非一團墨黑。詩聖杜甫的長篇敍事詩《北征》裡有句「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更是漆黑勝過墨黑的好註腳。

於是有心的製墨人無不希望所製,能讓用它所寫的字,像漆一樣黑。即使一般用戶或許不在乎這點,但在看重書法的年代,漆黑的字絕對氣韻飽滿醒目動人,相較之下有加分的效果。無怪乎在這方面鑽研,最先製出能寫漆黑字的製墨者,是位書法家。

韋誕(字仲將,179-253年)是曹魏高官,曹操孫子曹睿(魏明帝)的高級顧問(光祿大夫)。不過真正讓他在史上留名,讓人津津樂道的,該是他的書法以及所製的墨。書法上,他師事「草聖」張芝,最後也為自己贏得相同稱號。而在墨方面他的成就更傲人。不僅所創的「韋仲將墨法」是所有製墨法中,最早形諸於文字、且流傳至今者,所製的墨,更被晚他約二百五十年的蕭子良譽為「仲將之墨,一點如漆。」(註四)人工所造的墨,從此榮登可以比擬漆的境界。


蕭子良是南北朝時南朝齊武帝的次子,史籍說他有學問。身為貴冑又舞文弄墨,自然可能獲得、或欣賞過韋誕所製的墨與書法作品。所以他的讚語該有所本,可信。他一錘定音,後人再要稱讚好墨時,都不免套用他的「一點如漆」,或簡化後的「點漆」。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就有「一螺點漆便有餘」之句(《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其徒黃庭堅也跟進「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王郎》,按:黟川為徽州古名。)後世文人和墨肆為了誇耀己墨之黑,當然有樣學樣。清嘉慶年間的「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與民國時期胡開文墨肆的「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就分別寫上「一點如漆」「一螺點漆便有餘」來自抬身價。(圖一)





騷人玩墨 014.JPG 騷人玩墨 013.JPG

圖一 江左吳廉尃著作之墨 + 仿李廷珪四和法墨。左:一面寫「十年如石一點如漆」,另面墨名,側「大清嘉慶丙子年製」,頂「貢硃」,長寬厚 13.3×2.6×1.3公分,重 62公克。右:面寫「一螺點漆便有餘 蒼珮室主人繪題」,下鏤螺;背寫墨名,兩側分題「中華民國五年造」、「徽州休城胡開文監製」。長寬厚 11×1.7×1.2公分,重40公克。

蜀箋灑落黑勝漆

只是「一點如漆」內的「如」字,總令人覺得美中不足。因為言下之意:比起真正的漆,依然差些!對於講究用墨的書畫家而言,終不免企盼,既然韋誕大師能突破前人造出「如漆」之墨,是否也有後起之秀能青出於藍,製出不是「如」,而是等同於漆、甚至勝過漆的墨?

時隔約兩百年,南北朝時代南朝擅長書法的宋文帝(407-453年),令大臣張永幫他製作紙、墨。另位大臣虞龢奉詔寫論書法美學的《論書表》,其內說張永所製墨「色如點漆,一點竟紙。」(註五)儼然不輸韋誕!虞龢與張永同朝為臣地位相當,沒必要曲意巴結,所言自然有所本。張永當時還年輕,假以時日,應該有望超越韋誕。可惜國內外爭戰不斷,張永又文武全才不能潛心於墨,終究遺憾停留在「如漆」的境界。

韋誕、張永,都是朝中大臣,旁鶩太多無法專心製墨。之後唐代書法家李陽冰(詩仙李白族叔)曾製巨錠供御墨,技藝一流,也同理沒能跨過此門檻。(註六)看來業餘製墨終有侷限,還得回歸專業才能突破。只是古代平民墨工身分低微,終年胼手胝足才能糊口。若無外來的衝擊與助力,哪有心情去搞研發求突破?


韋誕之後,製墨業的重心在易水(今河北易縣)。當地的製墨法(易水法,圖二左)來自韋仲將法。只要好好依法施作,所製易墨自然得出蕭子良所說的「一點如漆」。此點他的好友、王羲之的四世族孫王僧虔也間接證實:其《筆意贊》說易墨「漿深色濃」。(註七)從而被指定為當地土貢墨。唐玄宗時的集賢院,就每季獲頒「上谷(易州別名)墨三百三十六丸」。(註八)所以要求突破,易水墨工最可能。只是外來的衝擊與助力何在?





墨守陳規 005.JPG 墨守陳規 004.JPG

圖二   仿易水法紫英墨 + 仿廷珪法輕膠墨。左:正面墨名,下鏤北斗魁星,背「徽州潘怡和仿易水法製」,側「嘉慶己巳年造」。長寬厚 12.8×3.1×1.3 公分,重80公克。右:面寫墨名,下「曹韓城仿廷珪法造」,鈐長印「曹氏韓城」;背鏤四爪飛昇龍,側「嘉慶己巳年造」,頂「貢煙」,長寬厚 11.5×2.2×1.1公分,重 56公克。

中唐以後,藩鎮之亂綿延百多年。易水地當其衝,詩人李賀(790-816)《雁門太守行》就講到「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註九)當地民不聊生,多棄祖居遠走他鄉。其中就有製墨的李超、李廷(或作庭)珪父子家人,輾轉流離到歙州(後稱徽州)。依北宋書法家蔡襄(1012-1067)之說,見「地多美松,因而留居,遂以墨名。」所成就的墨名,蔡襄並沒有老調重彈「一點如漆」,而是說:「李庭珪墨為天下第一品。祥符治昭應,用為染飾。」(註十)於是等同乃至勝過漆的墨,終由李廷珪製出,時為韋誕後約七百年。(按:宋真宗(968-1022)有年號「大中祥符」,期間修建「玉清昭應宮」。故蔡襄說的是:宋真宗修建該宮殿時,用李庭珪墨代替漆來染飾。)

蔡襄是公認的北宋名臣,泉州任官時修建的洛陽橋,至今仍嘉惠地方。他特別喜愛李廷珪家族所製墨,說「余收歙州父子五人墨」,五人分別為李超、「超之子庭珪、珪弟庭寬、寬子承宴、宴子文用」。並且對如何辨別李庭珪墨,有獨到見解,寫下〈墨辨〉,說他參加宋仁宗(真宗子)所賜群玉宴時獲賞李超墨。由此可推知,所言李廷珪墨被用作漆飾一節,應屬實。皇家蓋宮殿何患無漆?卻以李廷珪墨取而代之。顯見李墨不凡,比漆更黑更亮!北宋詩人郭祥正的〈謝餘幹(現江西餘干,屬上饒市)陸宰惠李廷圭墨〉內,說該墨「蜀箋灑落黑勝漆」,信不誣也。(註十一)

李廷珪為何能造出「黑勝漆」的墨?黃山古松是個關鍵。蔡襄認為「黃山松煤至精者,造墨可比李庭珪。然匠者多貧,人予以求利,故不逮也。」亦即其他墨匠雖然也採用黃山松煤,但因家貧急於求利,故所製沒李家的好。然而考慮李家從易水流離失所到歙州,千里迢迢長途跋涉,應比當地其他墨家更窮。卻何以能不急於近利,終獲成功?

這就得歸功於前面所提到的外來衝擊與助力。由於逃難,深知能萬幸落戶歙州,有口飯吃真不容易!且因人生地不熟,甚至可能受到歙州原有墨匠的排擠,故不奮力造出好墨將無以為生。這些衝擊逼得李廷珪一家咬緊牙關,捨近利來全力衝刺研發創新。更妙的是助力來得恰到好處。歙州在唐末以及隨後五代的吳國與南唐(937-976)期間,大致平靜且統治者崇尚文治。且李廷珪父李超遇到伯樂,其墨深獲歙州刺史陶雅喜愛,能不讓原為難民的李家感恩圖報,竭盡心力製出好墨?

李廷珪家所製後全被李後主寶用,很少流傳在外。因此宋太祖滅南唐後,搜刮李墨到京城開封時,須用多條船來載運。之後御用以及賞賜大臣雖耗去不少,但昭應宮的染飾用掉更多,加上之前大相國寺門樓的染飾也用,遂「至(宋徽宗)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註十二)整錠相同於乃至勝過漆的李廷珪墨,除了私家珍藏,很快消失。

墨欲黑:漆煙松煤

李廷珪墨之所以好,除了蔡襄所說黃山松煤之故,還有獨門的添加配方與和膠法。有別於以往的單次將膠和入松煤,他分四次和入。後人遂稱之為「李廷珪四和法」。(圖一右)此法之妙,從李墨被作為宮殿染飾,暴露在外風吹雨淋,卻不退色可知。可惜雖存其名,執行細節卻不外洩。(按:其中有摻漆解膠之舉,詳下述。)李廷珪子承浩早死,弟庭寬有後,續操祖業。但就像許多富家子一樣,所製愈來愈差。蔡襄就說:「較之其祖,莫能及也。」獨門配方與「四和法」很快失傳。後人所稱的李廷珪法,大多是攀附。(圖二右)好不容易出現的「黑勝漆」墨,難道就此絕跡?

宋代重文輕武,能書善畫的賢臣名相倍出。對墨是否夠黑,自然刻意講求。司馬光就曾對蘇東坡說「茶欲白,墨欲黑。」蘇也說「余蓄墨數百挺,暇日輒出品試之,終無黑者,其間不過一二可人意。」其他如黃庭堅曾嫌潘谷墨不夠黑、葉夢得認為若墨寫的字不黑,會讓人眼花雜亂。(註十三)主客戶群有此重大反映,製墨業豈能無動於衷?

總有腦筋靈光者想到,既然要墨「一點如漆」、乃至「黑勝漆」,何不乾脆用漆來作原料?北宋早年的蘇易簡,在《文房四譜》內就提到「冀公墨法」,用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一同製墨。如此作法,漆像是助黑的添加劑。(註十四)蘇易簡是宋太宗時的狀元,冀公墨法能引起他注意,且隨韋仲將法寫入書中,顯然所製夠黑,頗獲好評才有以致之。(按:冀公似五代人。一說南朝梁國人。或姓冀,或出自河北(冀)易水。)較晚的晁氏《墨經》內提到李廷珪家和膠入煙煤的作法時,說「觀易水奚氏、歙州李氏,皆用大膠。⋯ 凡大膠必厚,厚難於和,⋯ 若以漆和之,凡煤一斤,以生漆三錢、熟漆二錢,取青汁投膠中,⋯ 」看來李廷珪家也用漆。只是用量很少,功能似在化解膠,而非為墨增黑。


或許受到冀公、李廷珪的啟發,北宋晚年的兩位製墨師也用漆。依據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說》:沈珪用古松,夾雜了松脂和漆滓同燒,得到的煙煤極細,取名「漆煙」。他的作法較冀公的更好,將漆與古松同燒,如此所獲的漆煙分子不但細,且與松煤的混合更密。另外宋徽宗大觀年間,葉夢得找徽州墨師高慶和製墨,而他在燃松取煙之前,把松先浸於漆內。(註十五)如此燒出的漆煙,想必更黑更勻。胡開文墨肆有錠附上製法的「漆煙松煤墨」,其法同於沈珪,然墨側卻寫「仿南唐李廷珪法」,該是嫌沈珪知名度不足。(圖三左)網尋郁文軒的「雲液」墨,說以生漆包裹松枝燃燒後所得的漆煙松煙所製,則像高慶和的傳承。(圖三右)





圖三   漆煙松煤墨 + 雲液(郁文軒仿)。左:碑型,面寫墨名,背「黃山古松煤脂漆滓燒烟名為漆烟松煤法製」。兩側「殿試策墨」、「仿南唐李廷珪法胡開文造」,長寬厚 15.6×5.1×1.6 公分,重208公克。右:雙面雲紋底,面寫墨名,背「汪心農製」,側「乾隆辛亥年秋月」,長寬厚 10×2.7×1.3公分,重 50公克。

超過墨漆

韋誕、張永、易水、李廷珪等一脈相承的,都是以松煙製墨。然而在進入北宋後,多年來的戰亂與砍伐導致古松快速稀少。逼得製墨必須探索新材料。石油、麻油、清油(菜仔油)、豬油、桐油等都被納入考量。寫於北宋哲宗(徽宗前任)年間的李孝美《墨譜》內,就刊出六種油煙墨的製法。最後勝出的,乃是沿用至今的桐油。(註十六)

不過在起初嘗試時,桐油並不看好。因為燒出的油煙不夠黑。蘇東坡還為之做過實驗,自述「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于松煤。」(註十七)他縮短掃煙的間隔,不讓生成的油煙一直受熱薰烤。如此所得果然夠黑,甚至超過松煤。晚於他的葉夢得說:「大扺麻油則黑,桐油則不黑。」(註十五)顯然蘇東坡的實驗未經宣傳,沒能普遍為人所知。

除此之外,也該有人想到,可參酌松煙墨的作法,直接添加漆來幫助油煙。南宋宗室、進士出身的趙彥衛的《雲麓漫鈔》內寫道:「邇來墨工 ⋯ 燃以桐油, ⋯ 專人掃煤,和以牛膠揉成之,⋯ 謂之油煙。⋯ 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尤佳。」(註十八)就說明了業者已知添加「漆油」來取煙。趙彥偉曾經任官徽州,這該是他在當地所見。不過添加少量漆油的目的,難以確定在求黑,有點像晁氏《墨經》內所說的在化解膠。

元代晚年,桐油煙墨的製作技術已趨成熟。讚墨詩中,常以漆字來言其黑。如鄭元祐為吳國良寫的〈題桐華煙卷〉:「 ⋯ 吳生家藏燒墨法, ⋯ 日掃桐花之煙三萬石, ⋯ 試之漆黑勞磨研, ⋯ 」(註十九)倪瓚為沈繼孫寫〈贈沈生賣墨詩序〉:「沈學翁隱居吳市(蘇州別名),燒墨以自給。 ⋯ 煙細而膠清,墨若點漆。」可惜縱然墨黑,卻仍停留在「如漆」。要想讓桐油煙墨「黑勝漆」,還得等第二個李廷珪出世。而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沈繼孫在明洪武年間寫下《墨法集要》,鉅細靡遺刊出他的桐油煙墨製法。從而可知製程中並未摻入任何型態的漆。這該是元代一直到明代中期普遍的作法。嘉靖年間羅小華墨負盛名,《歙縣志》說它「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一螺值萬錢。」依然純桐油煙墨,沒資料說添加過漆。如此自我設限直到萬曆年間才被打破,終將油煙墨推向顛峰。

程君房(本名大約,1541-1610後),徽州歙縣人,羅小華同鄉。根據他《程氏墨苑》內自敘,從小迷上製墨。由於有機會多看且動手實驗,從而悟得搜煙、和膠、杵搗的秘訣。只因墨工身分低,他又能讀書,所以「恥儒而工」,像大多徽州人般,青少年就隨父出外經商。賺點錢後即捐資入北京國子監,想求個功名光宗耀祖。無奈考場一再失利,只好再捐貲任鴻臚寺序班(外交部科員)的從九品芝麻官,卻跟長官處不來憤而回鄉。年逾五十的他,終於覺悟製墨才是安身立命之所在。李廷珪第二於焉誕生。

他曾反覆研究摻漆入油來燒煙的最佳比例,從而開創「漆煙法」。《程氏墨苑玄元靈氣歌 有序》,說他在「桐烟中 ⋯ 投(漆汁)以三之一。」投漆之多,遠勝之前趙彥衛《雲麓漫鈔》內所講的「⋯ 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 」使得漆與桐油之比高達 1:3。從而燒出「烟輕如碧天顥彩,始在有無之間, ⋯ 盡一石(百斤)僅得烟十數兩。」(按:後世描述好墨,常用「五石漆煙」來描述煙質佳。指燒了五石加了漆的桐油,才得百兩好漆煙,出處或在此。)

多加漆後所製出的墨多黑多好?書法家邢侗說「磨而試之,勃然五色雲起鳳池之上,堅而能潤,黝而有光。」不過最傳神的描述來自酷愛書法的萬曆帝。據說他用程君房墨寫字時,因筆沾墨汁太滿,滴落一滴在桌上,太監用力擦都擦不乾淨,得叫人用刨子來刨。萬曆帝看了不禁脫口:「入木三分,超過墨漆!」從此上品徽墨都以「超漆煙」自我標榜。這段佳話不見正史。但以程君房曾任鴻臚寺序班,在朝廷大典中任司儀見過皇帝,也曾透過太監進貢所製的墨來看,很可能為真。


程君房對自己的墨很自負,說「我墨百年可化黃金!」大書畫家董其昌也識貨,在為《程氏墨苑》所作的序中讚以「百年之後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後,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可見他的墨確實好,說他李廷珪再世當不為過。杭州西冷印社2021年秋拍一錠「明•程君房制天府御香墨」,古色古香,雖不知是否真品,成交價仍高達RMB 540,500(含佣金)!可知他的墨至今盛名不衰。清代墨肆鑑瑩齋、汪近聖都仿他的漆煙法製墨。(圖四)現今位於安徽省宣城市旌德縣的胡開文古藝墨廠,用桐油、猪油、生漆燃燒取煙的作法,也可能從他衍生而來。(註二十)





圖四   御製漆煙墨 + 曼陀羅華閣填詞墨。左:雙面雲紋底,中凹開光內墨名,背「鑑瑩齋選上頂漆煙和鹿角膠搗十萬杵法製」,長寬厚11.6×2.7×1.2公分,重54公克。右:面墨名,背鏤梅花枝,題「卻寄相思別無語 一枝寒玉澹春暉」,兩側寫「同治四年秋杜小舫監製」、「歙汪近聖仿漆煙法」,長寬厚9.2×1.1×1公分,重40公克。

豬油漆煙


不過胡開文古藝墨廠的漆煙墨有點不同,即取煙時還摻入豬油。古稱豨膏,豬油是古代油燈燃料之一。著名漢代長信宮燈內殘留的動物油脂,可能就含豬油。它燃燒時生黑煙,所以順理成章可充製墨的原料。尤其明代,依徽州文學家汪道昆(字伯玉)為方于魯「寥天一」墨所題寫的「清則豨也膏 輕則麋也角 玄德非馨 太冲惟漠」,雖不清楚在說什麼,但從其第一句可知,當時有人以豬油煙製墨錯不了。(圖五)





圖五   寥天一墨樣。面寫墨名,下鈐「方于魯」,背「清則豨也膏 輕則麋也角 玄德非馨 太冲惟漠  伯玉銘于魯墨」。(錄自《方氏墨譜》)

明末百工科技的紀錄者宋應星,其《天工開物墨》內寫:「凡墨,燒煙凝質而為之。取桐油、清油、豬油煙為者,居十之一,取松煙為者,居十之九。」將豬油與桐油、清油並列,適足以說明有不少墨以它造出。但豬油既然可供食用,在當時又難以大規模生產,就注定了它終究無法與桐油爭鋒,只能像漆一般作為助墨發光發亮的添加劑。


清代兩錠文人訂製墨上,就特別標示除了漆外,另摻了豬油。清同治八年(1869),曾任蘇州知府的書法家吳雲,找胡開文(正記)用豬油混合漆渣燒煙,製出標註「豬油漆煙」的墨。(圖六左)顯然看上添加了豬油與漆的墨,能讓他的書法更光采!胡開文墨肆精於調製豬油漆煙,以致旌德縣的胡開文古藝墨廠至今仍有此傳承。吳雲愛收藏,擁王羲之《蘭亭序》拓本二百多幅,因此命名書齋「二百蘭亭齋」。同治八年(1869)製此墨時,他已辭官在上海以賣書畫治印為生。大畫家吳昌碩與樸學大師俞樾都與他交往。





蘭亭墨 016.JPG 松煙+好墨 267.JPG 二百蘭亭 001.JPG 松煙+好墨 262.JPG

圖六   二百蘭亭齋監製 + 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左:墨身鏤粗細兩層雲紋,正面墨名,  背「徽州胡開文精選煙」。兩側「同治八年己巳四月」、「豬油漆煙」,頂端「正記」。長寬厚 11.7 X 1.6X1.5公分,重 44公克。右:面寫墨名,背如意雲紋下「論道經邦」,再下鈐「詹奎仿古」,兩側「用紫草桐油熬滾 即起鍋下缸 將生漆 蔴」、「油 亥油攪混 用紅芯點文火 製成担煙造」,長寬厚 11.2x3x1.1公分,重 52公克。

另錠 「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很少見地把製墨法簡要寫在墨側:「用紫草桐油熬滾,即起鍋下缸。將生漆、蔴油、亥油攪混,用紅芯點文火,製成担煙造。」重點在標示添加了「生漆、蔴油、亥油」。(圖六右,按:基於生肖中的豬與地支中的亥相對應,致豬油也稱亥油。)另外添加的蔴油,作用不明。難言是真有功效或噱頭唬人。所製成的「担煙」,應是「五石漆煙」的縮寫。身為墨主的芝田方伯何人?台北酷愛書法、治印的企業家張師從,由墨師詹奎推論出是曾任江西布政使(雅稱方伯)的劉瑞芬(字芝田),分析有理令人信服。(註二十一)

小結

墨的主要功能,在寫字留下紀錄。它該有多黑?東漢以前似乎沒人介意。然而當書法之道興起後,墨隨之受到重視。不只得留下紀錄,還須能彰顯書家的心胸意境。此所以韋誕要用自製的墨,王羲之啟蒙老師衛鑠在《筆陣圖》內強調:「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角膠,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墨的色彩光澤,在大書法家眼中攸關他的自我表現。

漆樹原生於我國,分布廣產量多質地佳。古人早知用漆,漆器上的黑,是古人最熟悉的顏色。無怪乎製墨時,會以之作為追求目標。然而談何容易!有墨以來,不知多少年才出個韋誕的「一點如漆」,再過七百年李廷珪「蜀箋灑落黑勝漆」。而程君房的「超過墨漆」,妙得很,也在李廷珪之後約七百年橫空出世。看來孟子所說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到了製墨卻變成「七百年必有墨者興」。製墨要有突破,竟如此艱難!而以現今製墨業的窘境,到了程君房之後的七百年(~2300年),即使多了豬油、蔴油、乃至未知的新材料來助陣,卻還能寄望新的墨王否?屆時縱有狂勝漆的墨,恐怕也無人在意,歸宿只剩工藝博物館了!

附註

註一    古代印加繩結語新發現.國家地理中文網.2017-04-25。

註二   《餘姚縣河渡姆村發現距今七千年的原始社會遺址》《光明日報》 1978-05-19

註三   《周禮春官巾車》:「漆車,藩蔽。」 ⋯《大夫乘墨車。」注云:「漆車,黑車。漆席以為蔽,禫所乘。」 (禮記正義/卷四十一·雜記上第二十 )

註四    南齊   蕭子良  《答王僧虔書》:「 ⋯ 若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 」

註五    劉宋   虞龢  《論書表》:「 ⋯ 陛下淵昭自天,觸理必鏡,幾諸思制,莫不妙極。乃詔張永更制御紙,緊潔光麗,耀日奪目。又合秘墨,美殊前後,色如點漆,一點竟紙。 ⋯ 」

註六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 ⋯ 宋元符間,襄陽米芾遊京師,於相國寺羅漢院僧壽許見陽氷供御墨一巨鋌,其制如碑,高逾尺而厚二寸,面蹙犀文,堅澤如玉,有篆款曰「文華閣」,中穴一竅,下畫泰卦於麒麟之上,幕篆六字,曰「翠霞」,曰「臣李陽氷」,左行書「大暦二年二月造,得旨降入翻經院」,右行書「董作內府丞臣車輔、都監臣趙忠孠。 ⋯ 」

註七    南齊   王僧虔  《筆意贊》:「 ⋯ 乃為《筆意贊》曰:剡紙易墨,心圓管直。漿深色濃,萬毫齊力。先臨《告誓》,次寫《黃庭》。⋯  」

註八    北宋   歐陽修等   《新唐書卷五十七志第四十七》:「 ⋯ 集賢書院,學士通籍出入。旣而太府月給蜀郡麻紙五千番,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歲給河間、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為筆材。 ⋯ 」

註九    唐   李賀  《雁門太守行》:「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註十    北宋   蔡襄   《文房四說》

註十一    北宋   郭祥正   〈謝餘干陸宰惠李廷圭墨〉:「 集仙昔與文忠遊,文采聲鳴喧九州。鯤鵬未化忽搨翼,地老天荒雲海幽。篋中嘗秘上賜墨(自注:仁宗所賜李廷珪墨。),紫金泥印雙脊虯。名題廷珪姓氏李,此物未省何年留。紋如堅犀刮不動,鏗鏗觸硯蒼烟浮。蜀牋灑落黑勝漆,欲論所直真難酬。 ⋯ 」

註十二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  ⋯ 邵公濟云太祖下南唐所得廷珪父子墨,同他俘獲物付主藏籍收,不以為貴也。後有司更作相國寺門樓,詔用黑漆,取墨於藏主,車載以給,皆廷珪父子之墨。至宣和年,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 ⋯ 吾家太史云:國初平江南時,廷珪墨連載數艘,輸入內庫,太宗賜近臣、祕閣帖皆用此墨。⋯  」

註十三    北宋   蘇軾   〈記溫公論茶墨〉、〈書墨〉

元   陸友   《墨史卷中宋》:「黃魯直云, 元祐中,親賢宅從禁中借版刻法帖,墨百本分遺宮僚,但用潘谷墨,光輝有餘而不甚黟黑。」 

 宋   葉夢得  《避暑錄話卷上》:「寫字不黑,視之耄耄然,使人不快意。平生嗜好屏除略盡,惟此物未能忘。」

註十四    北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二之造》:「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入紫草末,色紫;入秦皮末,色碧。其色俱可愛。」

註十五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說》:「沈珪,嘉禾人。初因販繒往來黃山,有教之為墨者,以意用膠,一出便有聲稱。後又出意取古松煤,雜用脂漆滓,燒之,得煙極精黑,名為漆煙。」

葉夢得  《避暑錄話卷上》:「墨惟黃山松豐腴堅縝,與他州松不類,又多漆。古未有用漆煙者,三十年來人始為之,以松漬漆並燒。余大觀間令墨工高慶和取煤於山,不復計其直。 ⋯ 大扺麻油則黑,桐油則不黑。世多以桐油賤,不復用麻油,故油煙無佳者。」

註十六    黃台陽   〈宋代:風華初露的油煙墨〉https://www.academia.edu/61739489/%E5%AE%8B%E4%BB%A3_%E9%A2%A8%E8%8F%AF%E5%88%9D%E9%9C%B2%E7%9A%84%E6%B2%B9%E7%85%99%E5%A2%A8

〈明代(二):油煙墨笑傲江湖〉 https://www.academia.edu/63609734/%E6%98%8E%E4%BB%A3_%E4%BA%8C_%E6%B2%B9%E7%85%99%E5%A2%A8%E7%AC%91%E5%82%B2%E6%B1%9F%E6%B9%96

註十七    北宋   蘇軾   〈書所造油煙墨〉:「墨凡煙皆黑,何獨油煙為墨則白,蓋松煙取遠,油煙取近,故為焰所灼而白耳。予近取油煙,才積便掃,以為墨皆黑,殆過于松煤,但調不得法,不為佳墨,然則非煙之罪也。」

註十八    南宋   趙彥衛 《雲麓漫鈔卷十》:「邇來墨工以水槽盛水,中列盆碗,燃以桐油,上覆以一碗,專人掃煤,和以牛膠,揉成之,其法甚快便,謂之油煙。或訝其太堅,少以松節油或漆油同取煤,尤佳。」

註十九    元   鄭元祐   〈題桐華煙卷〉:「桐始華桐花,開向荆溪之水涯。溪聲長繞孝侯廟,桐陰盡覆吳生家。吳生家藏燒墨法,傳自李潘久益嘉。瓦溝爇膏火,蘊灺穂結葩。日掃桐花之煙三萬石,鬼物守護無疵瑕。千杵萬杵白兔臼,麋鹿搗膠無夜晝。製成龍香古圭璧,玉剛金精石同壽。奚老然松松化石,潘癡坐井井裂甃。二子却掃桐花煙,生也與之誰後先?墨成飛上通明殿,紅雲一朶捧宮硯。試之漆黑勞磨研,吳生姓名等潘李,肯讓諸蒲先著鞭?」

註二十    〈传统技艺|走进旌德 探秘古法油烟墨生产〉    2017-03-29 由 中国网 發表于文化  網址:https://kknews.cc/culture/lz3zv3z.html

註二十一    張師從  2018-05-23  〈論道經邦-芝田方伯著書之墨-光緖朝-詹奎仿古〉https://strongchang88.pixnet.net/blog/post/463119095-%E8%AB%96%E9%81%93%E7%B6%93%E9%82%A6-%E8%8A%9D%E7%94%B0%E6%96%B9%E4%BC%AF%E8%91%97%E6%9B%B8%E4%B9%8B%E5%A2%A8-%E5%85%89%E7%B7%96%E6%9C%9D-%E8%A9%B9%E5%A5%8E%E4%BB%BF%E5%8F%A4

精選內容

香  墨  –  展 卷 猶 憐 古 墨 香

黃台陽  2022/07/10

香這個字,早出現在甲骨文中。它是個會意字。上半部呈現出穀類中黍或麥的形狀,四周幾個小點,表示顆粒成熟脱落;其下則像盛裝這些穀物的容器。(圖一)所以從字形來看,它意指收成黍或麥等穀類糧食。此時眼見顆粒飽滿、鼻聞新穀清香、口內不自覺泛津,湧現出享用時的香甜,心領神會「香」的含意。古人會意造字的確有一套。





圖一   甲骨文之香字。(錄自網路)

新穀帶來美好芳香!更可喜的是,古人不自限,持續發掘其他香料。春秋戰國時期,中原產的蘭、蕙、桂、艾、芷、香茅等,以及動物類的麝香,都分別在《詩經》、《禮記》、《山海經》等書中留下記述。日後隨著秦始皇滅六國,帝國版圖擴及兩廣,南方的龍腦香、丁香(雞舌香)、沉香、檀香、龍涎香等也次第進入中原。加上漢武帝通西域,絲路引進蘇合香、迷迭香、五木香、月支香等中亞、印度、波斯、阿拉伯的香料。真是「博山爐中沉香火」「沖天香陣透長安」!(註一)

為了好好享受芳香,古人又發展出香爐燻燒、佩帶香囊、熬製香膏、入酒、香湯(水)等用法,從而不受季節變化的限制,一年到頭都沐浴在芳香之中。於是祭祀天地焚香、朝廷儀典燃香、官吏文士佩香、淑女佳麗懷香、詩詞歌賦詠香、研磨入藥合香、安神養性聞香、求神拜佛燒香。錦繡大地處處香,香的文化不斷充實演進,沛然而莫之能禦。

而墨,作為宣揚香文化的重要工具之一,縱使黑漆漆不起眼,當然也要敞開心胸納入香料,乘著香風瀟灑走一回。

皇太子香墨

現存記載,香墨一詞最早出現在東晉(317-420年)張敞的《東宮舊事》:「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該書是本私人筆記,收錄晉代時與太子相關的儀禮風俗。另載許多如:「皇太子初拜,有旄幢一。⋯ 有石山安車一,建九旗,青色四馬。」「皇太子大小會,庭設三廂樂,舞六佾。」「皇太子納妃,織成袞,帶白玉。⋯ 有金塗連盤鴨燈一。⋯ 四望車,羽葆前後部鼓吹各一部。」寫得十分詳細,可信度高。

依常理而言,冊封皇太子乃朝廷大事,可寫的不知多少!然而微不足道的「給香墨四丸」卻赫然在目,顯然香墨在當時頗有身價,沒多少人用得起。而皇帝用的呢?雖不見記載,但可想而知一定也是香墨、甚至更高級的香墨。所摻入的香料,比太子香墨內的更多更好。

是什麼香料造就此太子香墨?由於《東宮舊事》這本書非常專注,只談太子的事,不及其他,當然不會提香墨如何製成。好在晉代之前的曹魏王朝,有位製墨大宗師韋誕(字仲將)。他製的墨雖然至今無存,但製墨法卻奇蹟似地流傳下來,從而提供了有關香墨的寶貴資訊。

韋誕(179-253年)是曹操的孫子曹叡(魏明帝)的光祿大夫(高級顧問)。他師事張芝擅長書法,如老師般也有「草聖」之稱。曹叡找他為宮內建築題字,不料他竟然嫌所提供的文具不夠好,回奏必須用頂級的筆墨紙,才能寫出好的字。(「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徑丈之勢,方寸千言。」)話裡說他製的墨,堪比名滿天下的張芝所製的筆、和左伯所製的紙。如此自負甚至帶點狂妄,曹睿卻沒申斥,看來也默認贊同。他的墨究竟多好?古書上除了有句後人所說的「仲將之墨,一點如漆。」以稱讚其墨色之外,別的沒講。但從其製墨配方可知:絕對是香墨。


宋太宗時的狀元蘇易簡(958—997年),最早以筆墨紙硯為主題,寫下專著《文房四譜》。書內刊出韋誕的製墨配方:「(松)煙一斤,以上好膠五兩, … 益以真珠一兩、麝香一兩, …」(註二)由此可知麝香的比重,佔全墨的4%強。漢代《神農本草經》說它「為諸香之冠」,能除穢氣、散邪風、殺蟲、通經絡等。真相就此大白,韋誕墨乃至其後太子香墨的香,全靠配方裡的麝香。此後麝香幾乎成了香墨的基本原料,墨名內含「麝香」兩字的,多有所見。(圖二)





圖二   麝香月墨。左:花瓣形,正面左右題「乾隆丁酉」、「五石頂烟」,中書「南唐韓熙載工書畫 製墨名麝香月 端崖學士試徽 用以命题 休寧汪滋畹仿古法恭造」,印「斗」、「山」;背鏤玉兔在月宫桂樹下搗藥。直徑 10.8公分,厚 1.5公分,重 166公克。右:面寫墨名,背鏤鹿躍於月下山林中。頂寫「 漆煙」,長寬厚9.9×2.4×1公分,重 40公克。

麝香(又稱麝臍)來自鹿科動物的麝(俗名香獐),早年多產於華北、西北、東北和西藏等地。雄麝腹部臍下的麝香腺,會分泌麝香來引誘雌麝。一頭麝年產香約十公克,價格直逼黃金。甲骨文裡已見麝字,故古人應早知麝香。猜想以它作原料的香墨,可能漢代甚至更早,就已問世。史載漢武帝非常著迷香氣,不僅上林苑中廣植芳草香木,還要求大臣上朝時衣服得先薰香、口裡要含雞舌香。他,是不是香墨的始催生者?

龍香劑 + 龍香御墨

古代製墨的原料中,除了用以展現墨色的松煙,就以將其黏合的膠最為重要。這可從前述韋誕製墨法中,膠的比重超過20%而知。當時的膠取自動物,係將皮、骨、角或筋等經過水解、萃取出所含膠原,再經乾燥所製成的蛋白質固形物。戰國時代記述手工業的《考工記》中,已有「鹿膠青白,馬膠赤白,牛膠火赤,鼠膠黑,魚膠餌,犀膠黃」的記載,指出古人早知用各類膠。

然而本質為蛋白質的膠,在熱天或處理不當時,常帶臭味,使得所製的墨也隨之難聞。這對經常處於後宮佳麗芳香環伺中的帝王言,孰可忍!此所以推想迷上香味的漢武帝,會下令研製香墨。再者,以歷代帝王之多,即使不是他,也會有愛香者起意,求製出喜歡的香墨。墨史上就記載了富含藝術氣質的唐玄宗、宋徽宗兩位。

唐玄宗李隆基當上皇帝之前,一度在潞州(今山西長治市一帶)出任別駕(副首長)。當時潞州優質松樹成林,推動其首府上黨成為全國製墨重心。所產「潞墨」,名聲直逼另個重心易州的「易墨」。詩仙李白傳唱千古的《酬張司馬贈墨》內,就說:「上黨碧松煙,夷陵丹砂末。蘭麝凝珍墨,精光堪乃掇。 … 」大讚潞墨之好!李隆基在那,以他藝術家的天性,試製些墨自不在話下。

李隆基是武則天眾多的孫子之一,排班論序,原沒指望當上皇帝。這隨興所製的墨,早該被扔在角落裡無人記得。孰料接連來了三個政變,最先由大臣發動、逼武則天退位的,他沒趕上。但其後兩個他親身參與且策劃執行,從而讓他先登皇位、後掌大權。妙的是,手製的墨也在政變過程中,被設計出上天應許他的徵兆。使得這墨身價暴增,在他登基後常被拿出宣示大臣,並且命名為「龍香劑」。(註三)

墨名凸顯出它是香墨,但是否像太子香墨般以麝香製成?明代農學家王象晉,在其農學鉅著《群芳譜》裡有個答案:「唐明皇以芙蓉花汁調香粉,作御墨,曰龍香劑。」此處的芙蓉花,在當時係荷花的別稱。看來李隆基離家在外,手頭緊些,只好將就用便宜的荷花汁取代昂貴的麝香。卻也為香墨多添新一種原料。後世喜歡其墨名,經常引用,尤以明代御墨為甚。(圖三)然不知香料是否仍用荷花汁?





圖三   龍香御墨 + 龍香劑 + 古龍香劑。左: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陽文隸書「龍香御墨」,背陽文「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中:圭型,面寫墨名,下鈐「丙戌進士」,背「暎山製」,側「乾隆癸卯」,長寬厚 12.5×3.2×1.2 公分,重 64 公克。右:正背面西番蓮紋,分拱墨名、「嘉慶庚午顏用川製」,側「歙汪節菴造」,長寬厚9.3×2.3×1.1公分,重34公克。

蘇合香墨

相對於李隆基在未發跡前的用荷花汁入墨,宋徽宗趙佶可就像個暴發戶,採用昂貴芳香的蘇合香。他存的什麼心?示闊?任性?試驗新材料?還是真的在追求墨香?

蘇合香提煉自蘇合香樹的樹脂,原產於古波斯的蘇合國。最早出現於《後漢書》中,該是張騫通西域後,像芝麻般經由絲路輸入的。當時人沒見過,以它來自蘇合國,順口稱之蘇合香或蘇合油。由於近似楓香,魏晉之後常被做成香囊佩在身上。如白居易詩所示:「臙脂含笑臉,蘇合裹衣香。」(《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因廣爲三十韻以和之》)

北宋時,絲路受阻於西夏,故它主要靠海運進口。當時海上絲路通達阿拉伯半島,甚至東非。南宋官員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就提到廣州出發的船,遠航至麻離拔國(阿拉伯半島阿曼的佐法爾),運回蘇合香、其他香料及珍貴貨品。(註四)縱使一趟耗時兩三年,但利潤高,轉手就獲利百倍,投入的大有人在,足夠維持蘇合香的供應。

來貨足,所以當時除了製成香囊佩戴,還用來製藥酒、藥丸。如被李約瑟(《中國科技史》的作者)譽為「中國整部科學史中最卓越人物」的沈括,其《夢溪筆談》中記載,宋真宗以蘇合香酒賜給大臣調補身體。(註五)此外朝廷「太醫局」,也在蘇合香中摻入冰片、麝香、安息香、沉香等珍貴藥材,製成蘇合香丸來普濟百姓。(註六)這麼多應用,趙佶即使昧於國事,也不至於傻到認為用它製墨是種擺闊罷!

至於任性和試驗新材料,有點可能。原因在北宋年間,北方各地的古松受到先前安祿山與相繼而來的藩鎮戰亂影響,日益稀少!傳統的易墨、潞墨、兗(東山)墨都有所匱乏。製墨亟需新的取煙原料。沈括在陝西延州(今延安一帶)任官時,取當地的「脂水」(他改稱石油)燒煙製墨;宋哲宗(徽宗前任)時的李孝美的《墨譜》,則列出民間分別以桐油、清油(菜仔油)、麻油、瀝青(可能是松脂)等取煙製墨;連蘇東坡也一度投入、研究何時掃取油煙最好。所以除了國政以外都有興趣的趙佶,當然有可能想試新材料。以他平日接觸最多的,不是石油、桐油、清油、麻油等,反而是進口的蘇合香油。於是何不任性試試?

其實藝術家的個性與思考,就是與眾不同。有如其瘦金體書法及花鳥畫獨樹一格,蘇合香墨同樣展現他的創意。該墨在研磨時想必就蘇合香四溢,五竅俱通靈感隨之泉湧;因之所作的字畫,一展卷就蘇合香撲鼻。如此不僅視覺美感,還多了嗅覺怡人。想到現代多媒體藝術中,加入嗅覺是個嚴肅議題,而千年前他就邁出一步,實在了不起!

製出的蘇合香墨長什麼樣子?集宋徽宗詩句而成的《宣和御製宮詞 · 卷三 · 其二十八》:「御製新規寶墨香,蟠龍紋裏字成行。臣鄰近密方宣賜,圓餅均盛小絳囊。」有所描述。它極香,圓餅型,以蟠龍紋為底,面有成行文字(可能墨名)。徽宗很得意,把它裝在大紅錦囊中,分送朝臣近侍。

那些年總共製出多少蘇合油墨?製作工法和原料配方為何?都沒留下記錄。主因該是隨後的「靖康之難」,徽宗連同後宮皇室百官三千多人被擄去東北,開封城內一掃而空。蘇合香墨又怎能倖免!當然就此失傳。後來金朝有位愛舞文弄墨的金章宗想蒐購此墨,僅存的竟然要價等重以上的黃金。(註七)皇上要的還不快雙手奉上,竟敢開天價敲詐,實在膽大。但可知此墨真好,值得為它冒犯皇帝。

大國香墨

香墨既出,其勢銳不可當。雖然最初可能應皇帝要求而製,但臣屬很快愛上,尤其書法家。前述韋誕如此,唐代歐陽通亦如此。有記載說他寫字非麝香墨不可。(註八)他是楷書大師歐陽詢之子。家學淵源,老爸有《九成宮醴泉銘》著稱於世,他也以《道因法師碑》不遑多讓。以致有「大小歐陽」之稱。而麝香墨,該是他倆成名的 一大助力。

只是麝香價格一直居高,所製香墨可想而知昂貴。廟堂中人用得起,民間呢?

隋代的一則記載非常寶貴。梅深師,隋代僧人、醫家。他的《梅師集驗方》載:「大量鼻血時,可以研磨濃濃的香墨汁,點入鼻內止血,有神效。」(「治鼻衄,出血多,眩冒欲死,可濃研香墨,點入鼻中,神效。」)從而指出香墨是個止住大量鼻血的偏方。要知道,若非民間容易買到香墨,梅和尚他不可能寫下此藥方。只可惜他沒給線索,此香墨是否依然獨靠麝香製成。難道隋代民間這般富足,麝香墨垂手可得?

線索其實前面披露過。李白《酬張司馬贈墨》詩內的「蘭麝凝珍墨 」,點明張司馬所送潞墨,乃是以「蘭麝」、亦即蘭草與麝香所製。至於蘭、麝是分別用?還是合用?以及若合用時兩者的比例?沒說。但以蘭在前麝在後,極可能蘭多麝少。李白既然鄭重寫詩銘謝,表明這墨一定香清質好有點身價。張司馬的背景闕如。但以司馬一職在唐朝不大不小,是位略高權卻輕的地方官。(按:如白居易曾被貶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柳宗元貶任柳州司馬。)所以此蘭麝香墨應非張司馬所特別訂製,而係市售潞墨中的上品,該比純麝香墨平價些。蘭麝合製的香墨有多香?與單用麝香製的有何差別?現今除了香水業的聞香師外,相信一般人分辨不出。古時候的空氣污染少,古人嗅覺肯定好多了。春秋時代的《左傳.宣公三年》內有句:「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可知當時人聞得出蘭香,且情有獨鍾尊之為「國香」。李白受贈的墨有墨名嗎?無從查考。若有,可能「國香」兩字。明代後期起,墨上常寫上「大國香」。程君房、方于魯、潘嘉客、汪元一、汪啟茂、胡開文等所製均有。(圖四)想來它們都散發蘭香。





圖四   大國香墨。左:扁橢圓柱形,面寫墨名,下鈐「汪元一製」,背鏤「松鶴延年」圖,長寬厚 10x2x0.9公分,重 28公克。右:圓柱形,面寫墨名,背「徽州休城汪啟茂製」,高14.8公分,徑 2.2公分,重64公克。

龍腦香墨

潞墨以蘭、麝為原料來添香,其實有地緣上的考慮。因為兩香料都自古既有,在歷年製墨重心的隃麋、易水、潞州等地來料充足,使得供應鏈短容易掌控,成本低不虞匱乏。反之南方循海路進口的龍腦香、丁香、沉香,與西域絲路進口的蘇合香、迷迭香、月支香等,遠道而來難以競爭,只能在貴族圈中露臉炫耀。中唐詩人元稹《白衣裳》內的:「空著沉香慢火熏」;李賀《啁少年》的:「龍腦入縷羅衫香」,就道出沉香、龍腦香彼時的奢靡應用,當然不會進製墨圈。

然而五代末年製墨重心南移徽州(時稱歙州),情況隨之反轉。北方的香料或因戰亂受阻,到貨斷續漲價,南方來的卻一帆風順價跌。同為中唐詩人的王建,在《送鄭權尚書南海(任嶺南節度使)》內寫下:「戍頭龍腦鋪,關口象牙堆。」道出廣州市面上海貨紛至的榮景。可想而知,南方香料在製墨業終於迎來出頭天。其中又以龍腦香為最。

龍腦香,又稱冰片,是龍腦香樹的樹脂,或其樹幹及樹葉切碎後,蒸餾昇華所得。該樹盛產於交趾以及南洋各國。廣州因地利,最早引進它。(按:據《史記‧貨殖列傳》:「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瑁、果布之湊。」果布係馬來語“果布婆律”之簡稱,即龍腦香。)起初作為藥用,也是貴族才用得起的稀有物。但自唐代起,海運大開,與廣州並稱對外貿易大港的泉州、揚州,龍腦香也垂手可得。如唐玄宗天寶二年(743年),鑒真大師準備東渡日本時,就在揚州市面上採購龍腦香。(註九)徽州處在廣、泉、揚州之間,製墨要取得龍腦香,有其地利。


李孝美的《墨譜》內所刊,李廷珪、張遇兩位大師的墨樣,就充分闡明這點。(圖五)李廷(庭)珪墨樣,其背面的龍雕飾上有個「香」字,指出所製是香墨,但可惜沒講何種香料。但張遇的兩幅「供御香墨」墨樣,則清楚標示出分別採用麝(射)香和龍腦。龍腦香在此儼然與麝香分庭抗禮,擴大香墨的內涵。





圖五  李廷珪 + 張遇墨樣 。左:面題「歙州李庭珪造」,背鏤四爪飛升龍,其上小圈內寫「香」字。右:張遇造「供御香墨」兩款墨樣,背分題「龍腦張遇」、「射香張遇」。皆轉錄自北宋李孝美《墨譜》。

李廷珪的香墨,究竟用那些香料?細看《墨譜》,李廷珪家族所製還有「遠煙香墨」、「供御香墨」、「新安香墨」。另外有則「庭珪墨」的配方,內「白檀半兩」。(註十)如此看來,雖然李氏家族喜製香墨,但除了檀香,似乎難定其他香料。好在元代陸友的《墨史》內提供了寶貴資訊,說李廷珪墨「歷數百年研習,猶有龍腦氣」,隱喻用的就是龍腦香。(註十一)《墨史》一書寫於元文宗(1304—1332年)死後,因此可推估陸友距李廷珪製墨年代約三百五十年,書中同條內還說「(陸)友平生凡五見廷珪墨」,看來在數百年後聞到龍腦氣,是他親身經歷,第一手報導。


李廷珪墨樣在小圈裡寫個「香」字,表明所製乃是香墨的作法,後世也喜採用。如清雍正年間徽州名家吳天章所製的「極品」墨,以及乾隆年間大文士巴慰祖取明代方瑞生、邵格之、羅小華、程君房四人殘墨,所製的「再和墨」上,都見「香」字。雖同樣沒寫所用的香料,但猜想一定少不了龍腦香。





圖六  極品墨 + 再和墨。左:正面多框正方底紋,內敷彩梅花,上葫蘆形凸開光內寫「香」字,中寫墨名,下圓凸開光內鈐「吳天章製」,背不規則回紋底,浮雕上下雙螭,側凹槽內寫「雍正癸丑年造」,頂「五石漆煙」,長寬厚 12.4×2.8×1.3公分,重 62公克。右:水滴型,雙面流水紋底。一面寫墨名,下「蟫藻閣鑒藏」,另面上端圈內寫「香」,下「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名併列。長寬厚 16.4×6.5×1.9公分,重 170公克。

菊香膏墨

四季名花春蘭、夏荷、秋菊、冬梅,其中蘭、荷都已入墨飄香如前述,菊又何能免?清代製墨對菊香頗為熱中,依目前所見,吳天章墨肆於康熙己酉(8,1669)年首開其先,製出以「菊香膏」為名的墨;其後愛墨文士汪心農(名穀)於乾隆辛亥(56,1791)年跟進,由汪節菴墨肆幫他造同名墨;其後如胡子卿、監瑩齋等墨肆也都投入。(圖七)此外據知還有袁枚、汪稟(穀弟)、朱小顛、陸稚伯、乃至光緒年間的俞樾等人的墨上,均出現此名。(註十二)可知菊香在清代文士心中,頗具魅力。





菊香膏墨 012.JPG 菊香膏墨 013.JPG 菊香膏墨 006.JPG 菊香膏墨 007.JPG 菊香膏墨 009.JPG

圖七 吳天章製菊香膏 + 汪心農製菊香膏 + 夢樓遺製菊香膏 + 監瑩齋法製菊香膏。

古文中菊的身價不輸於蘭。戰國時期屈原的《楚辭 · 九歌 · 禮魂》就有句「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按:比喻兩事物各有其獨特,無法比高低。)歷代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元稹的「不是花中偏愛菊」、蘇東坡的「菊殘猶有傲霜枝」,都賦予菊許多聯想與感觸。而黃巢的「冲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更突顯菊花芬芳。既然冲天,何愁不能助墨飄香?

菊香最早何時入墨?猜想與蘭香同個年代,唐代。但相信在濃郁麝香、龍腦香的籠罩下,兩者很快淪為配角,極少見於記載。前開菊香膏墨中汪心農所製,故宮博物院有藏。據光緒年徐康的《窳叟墨錄》:「汪心農榖,得明季阿膠一大匣,嗅之有菊花香,遂自製墨。最上乘者曰「白鳳膏」,重三錢,背「心農氏製」。其次曰:「菊香膏」,大字,背「乾隆辛亥心農製」,字稍小。」說明菊香膏之所來,是因所用的膠有菊香而得。已故藏墨家周紹良的《蓄墨小言》裡,引述藏墨大家張絅伯的看法不認同此說。但積重難返,無妨視它為趣談。

眾香加持

香文化的發展,促使新的香料不斷被發掘出來。已知者成百上千!唐代藥王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內有條「薰衣香方」,所用香料有零陵香、丁香、青木香、楓香、郁金香、蘇合香、甘松香、沉水香、藿香、白檀香、安息香、麝香、雞骨煎香等十八味之多。可見古人喜歡調配多種香料以求特效。而可供藥用的香墨,在演進過程中也不免受影響納入多種香料,以豐富墨香。只可惜受傳統觀念影響,各家配方一向秘而不宣。偶而見諸文字,往往也非全貌。

北宋蘇易簡的《文房四譜》內有則「冀公墨法」:「松煙二兩,丁香、麝香、乾漆各少許,右以膠水溲作挺,火煙上薫之一月可。使入紫草末,色紫;入秦皮末,色碧。其色俱可愛。」冀公疑是五代時人。(一說南朝梁國人。)或姓冀,也可能河北(冀)易水人。他的墨法就用上丁香、麝香這兩味香料。李孝美的《墨譜˙敘藥》內則載:「甘松、藿香、零陵香、白檀、丁香、龍腦、麝香」都可入墨。元代詠桐油煙墨的詩裡多言及桐花,好似桐花也被用來提振墨香。(註十三)眾多奇香,鼓舞了帶「香」字名的墨不斷出現。


明代羅小華的「通天香墨」,美哉雙面落花流水紋,借自當時錦緞;程君房的「荔枝香」,帶葉荔枝造型,既勾起楊貴妃往事,又是唐代興起的詞牌名;方于魯的「香奩」,仿女人盛香妝具,形如現代口紅;清代乾隆御墨的「曉艷寒香」、「寶翰凝香」,華貴凝重;曹素功堯千氏的「金殿餘香」,據稱係其於嘉慶年間奉召進京所製,墨中加入多種名貴香料,杵打時香滿金殿,群臣驚嘆;汪近聖的「凝香」,極少見以翩翩蝴蝶為飾;汪節菴製,大鹽商黃鐵盦橅書墨上的「環雲蘊香」,當指磨用時墨汁如雲香氣四溢。(圖八)古墨香,香幾許,心有所寄古墨香。





大內製墨 007.JPG

圖八   通天香墨 + 荔枝香 + 香奩 + 曉艷寒香 + 寶翰凝香 + 金殿餘香 + 凝香 + 環雲蘊香墨。

展卷猶憐古墨香

康熙年間徽州歙縣的縣太爺靳治荊,因地利之便訂製了好些墨。其中一錠上說:「入熊膽、龍腦、麝臍、金箔。」(圖九)毫無疑問是錠用龍腦、麝香製成的香墨。製墨法則為「仲將(韋誕)古法酌以君房程氏舊傳。」靳縣太爺對此墨頗為自豪,說用上它將「洋溢日月垂芬芳。」然而看在現代人眼裡,仲將古法、麝香、龍腦等都已歷經千年,卻仍被製墨業奉為圭臬。如此食古守舊不從事研發,無怪乎西方科技風一來,整個行業就如摧枯拉朽般瓦解。再好再美的香墨,現實生活中也無立錐之地,只能送進博物館。偶爾展出讓人驚嘆兩聲,之後仍然鎖進無邊黑暗。





圖九   靳治荊墨。覆瓦型,正面寫「康熙歲在屠維大荒落 購得仲將古法 酌以君房程氏舊傳 用紫草鐙莖 獨炷燃點 每桐子油五石 參漆十二 得煙百兩 入熊膽 龍腦 麝臍 金箔如數於凝清書屋秘製法 取吉和煉 鐵臼中搗三萬杵始成」,背面寫「烟煴一線生微芒 日月積累沐紫霜 筑之范之鏗珪璋 触石而出流耿光 洋溢藝苑垂芬芳 雁堂銘」,鈐「黃山長」,「靳氏熊封」。長寬厚18.6×8.5×1.9 公分,重484公克。

乾隆年間滿洲旗人伊嵩阿,因懷念好友寫下詩句:「展卷猶憐古墨香,思君顏色轉蒼茫。(註十四)沒想到蒼茫轉得太快太過頭,不多時就病入膏肓,即使夫人割股助療,以求感動上蒼,依然英年早逝。年輕旗人能作此佳句,才華自不容小覷。只是他若晚生兩百年,活在這棄筆墨紙硯而就科技屏幕的時代,既乏墨香又無卷可展,還有靈感作出好詩否?

附註

註一    唐  李白  《楊叛兒》:「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

唐  黃巢  《不第後賦菊》:「待得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註二    宋  蘇易簡  《文房四譜.卷五》:「韋仲將墨法曰(即韋誕也):今之墨法,以好醇松煙乾搗,以細絹簁於缸中,簁去草芥。此物至輕,不宜露簁,慮飛散也。煙一斤,以上好膠五兩,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綠色,又解膠,并益墨色。可下去黃雞子白五枚,益以真珠一兩、麝香半兩。皆別治細簁。都合調下鐵臼中,寧剛不宜澤。搗三萬杵,杵多益善。不得過二月、九月,溫時臭敗,寒則難乾。每錠重不過二兩。故蕭子良答王僧虔書云仲將之墨一點如漆。」

註三    清   儲大文  《山西通志.開寶遺事》 :「景龍初,明皇為潞州別駕。一日,據案見墨上有小道士,如蠅而行。上叱之,即拜呼「萬歲」,曰:「臣黑衣使者,墨之精,龍賓也。」帝命掌記珍藏。即登位,猶取示詞臣,名龍香劑。」

黃台陽  《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七章.唐玄宗與龍香劑墨》,pp 131 -152,時報出版,台北,2016。

註四    南宋   周去非  《嶺外代答.卷三.外國門下》: 「有麻離拔國。廣州自中冬以後,發船乘北風行,約四十日到地名藍里,博買蘇木、白錫、長白藤。住至次冬,再乘東北風六十日順風方到。此國產乳香、龍涎、眞珠、琉璃、犀角、象牙、珊瑚、木香、沒藥、血竭、阿魏、蘇合油、沒石子、薔薇水等貨,皆大食諸國至此博易。」

註五   北宋   沈括   《夢溪筆談.卷九.人事一》: 「王文正太尉氣贏多病。真宗面賜藥酒一注缾,令空腹飲之,可能和氣血,辟外邪。文正飲之,大覺安健,因對稱謝。上曰:「此蘇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極能調五臟,卻腹中諸疾。每冒寒夙興,則飲一杯。」因各出數榼賜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倣為之,蘇合香丸盛行於時,此方本出《廣濟方》,謂之「白術丸」,後人亦編入《千金》《外臺》,治疾有殊效。余於《良方》敘之甚詳。然昔人未知用之。錢文僖公集《篋中方》,「蘇合香丸」註云:「此藥本出禁中,祥符中嘗賜近臣。」即謂此也。」

註六   北宋   太醫局  《太平惠民和劑局方.蘇合香丸》:「配方用量:蘇合香油入安息香膏內30克  麝香研60克  冰片研30克  安息香研為末,用無灰酒一升熬膏60克  青木香60克  白檀香60克  沉香60克  丁香60克  訶子60克  香附炒 去毛60克  乳香另研30克  蓽茇60克  犀角60克  硃砂研水飛6克  煉蜜為丸,每丸3克,每次1丸,溫開水送服。」

註七   明  屠隆 《考槃餘事.卷二.墨箋.朱萬初墨》:「宋徽宗嘗以蘇合油搜煙為墨,至金章宗購之,一兩墨價,黃金一斤,欲倣為之不能,此謂之『墨妖』可也。」

註八   唐   張主鷟《朝野僉載.卷三》:「歐陽通,詢之子,善書,瘦怯於父。 常自矜能書,必以象牙、犀角爲筆管,狸毛爲心,覆以秋兔毫。松煙爲墨,末以麝香,紙必堅薄白滑者,乃書之。」

註九   《唐大和尚東征傳》, 日本作者真人元開(淡海三船)於779年撰寫。

註十    宋  李孝美  《墨譜》:「庭珪墨   牛角胎三兩,洗淨,細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栀子仁、黄蘗、秦皮、蘇木各一兩,白檀半兩、酸榴皮一枚,再浸三日,入鍋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魚膠二兩半,浸一宿,重湯熬熟,入碌礬末半錢,同濾過,和煤一斤。」

註十一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廷珪》:「廷珪,超之子,世為南唐墨官。蔡君謨云廷珪墨為天下第一品, … 雖歷數百年研磨,尚有龍腦氣,此其驗也。 … 友平生凡五見廷珪墨:其一見之於京師楊好謙家,面作柳枝瘦龍,上印一小「香」字,幕曰「歙州李廷珪墨」,黃羅囊襲之表以牙簽曰「仁宗皇帝寶字墨」; … 」

註十二    《尹潤生墨苑鑒藏錄》 紫禁城出版社,北京,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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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十三    元•泰不華《桐花煙為吳國良賦》:「吳郎骨相非食肉,朝食桐花洞庭曲。洞庭三月桐始花,千枝萬朵搖江綠。吳郎采采盈頃筐,寶之不啻瓊膏粟。真珠龍腦吹香霧,夜夜山房搗玄玉。墨成誰共進蓬萊,天顏一笑金門開。河伯香飛噴木葉,太守噓氣成樓台。龍賓十二吾何有,不意龍文入吾手。芙蓉粉暖玻璃匣,雲藍色映彤墀柳。玉堂退食春晝長,桃花紙透冰油光。筠管時時濡秀石,銀鉤歷歷凝玄霜。君不聞易水仙人號奇絕,落紙二年光不滅。又不聞□□□□烏玉玦,坡老當年書柿葉。惜哉唐李不復見,吳郎善保千金訣。烏乎,吳郎善保千金訣。」

註十四    清•伊嵩阿〈對凱頭陀舊畫有感〉:「展卷猶憐古墨香,思君顏色轉蒼茫。空餘指下青山老,不見樽前白髮狂。幾度雲煙傷過眼,六年風雨想連床。頭陀撩腳歸何處,定向虛無覓故鄉。」

精選內容

乾 隆 愛 墨(三):墨 史 流 芳?

黃台陽  2022/06/13

數千年的墨業發展,少有墨人具黃金身價。最早出現的,是五代南唐的李廷珪。元代陸友的《墨史》載:「至宣和年(宋徽宗年號),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其次藝術皇帝宋徽宗,所製蘇合香墨,幾十年後的金章宗搜購時,一兩墨竟索價黃金一斤。(註一)再來明代程君房,其〈藏墨歌〉內自詡「我墨百年可化黃金。」(圖一)如此豪語,獲書畫家董其昌以「百年之後,無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後,無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的背書。三人成眾,他們可組個「黃金墨名人堂」,笑傲墨林!





圖一 《程氏墨苑》刊「金不換」墨樣。程幼博藏墨歌:「我墨百年,可化黃金。易傳者灋,難傳者心。寶之藏之,為汝實深。世世相傳,振起簪纓。」

還有誰具潛力進這名人堂?蘇東坡好友、駙馬爺王詵(字晉卿)或許夠格。因為《東坡全集.‎記王晉卿墨》載「王晉卿造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另外依南宋何薳的《春渚記聞》:「蘇浩然墨,世人有獲其寸許者,如斷金碎玉。」可算一位。而明代羅小華的墨「一螺值萬錢」,應該也擠得進來。此外就難講了!畢竟黃金人人愛,墨卻不見得。而在西風強力入侵,硬筆、鍵盤、滑鼠等科技產品快速取代毛筆後,墨的世界顛覆殘破,名人堂免不了蒙塵黯淡,眼看就到此為止,無望增添新血了!

沒料到進入二十一世紀,拍賣市場大好,古墨水漲船高,尤以乾隆御墨為甚,其勢狂壓黃金直逼鑽石。網路搜尋可見:北京嘉德2007年秋拍,乾隆《御製西湖十景》御墨成交價人民幣448萬元;北京保利2015年春拍,一套十錠的「龍香」乾隆御墨拍出人民幣822萬元天價;佳士得香港於2016年冬拍賣乾隆三希堂双龍拱珠御墨兩錠,港幣52.5萬元落槌。類似拍賣許多,力保乾隆皇帝不但進得了名人堂,甚至有望坐上第一把交椅。

只是原來那幾位想必反對。畢竟植基於印鈔如流水、通貨膨漲、國際競標、媒體炒作等所爆發的天價,反映出的應非乾隆御墨多好!而是競標人藉著財務操作,來貪戀皇家餘暉虛榮、貪想媒體吹捧報導、貪得社會羨慕眼光、貪圖日後增值獲利!這一切怎能跟他們憑真才實學製出好墨贏得佳評、讓識墨者不吝重金追求墨色、書畫為之增輝的成果相比?

說的有理。這些已在名人堂的,除了宋徽宗與王詵駙馬,都出身平民無權無勢。全靠盡心講求墨質、有所創新,才獲此殊榮。如李廷珪在和膠與配方、程君房在漆煙與《程氏墨苑》、羅小華的用料至精金相玉質,都實至名歸影響後世製墨。(註二)而宋徽宗的蘇合香墨,代表了在那老松樹因製墨而快速稀少的年代,麻油、石油、清油(菜仔油)、桐油、甚至豬油都被用來製墨的當下,所從事的大膽試驗,有其歷史意義。所製的品質雖不見描述,但芳香絕對可期。只可惜因成本太高,後世無以為繼。

所以若想為乾隆帝在墨史上爭得大位,終究得回歸根本,從自古以來就重視的品質,以及讓墨能投人所好,可賞可玩的樣式、造景、雕飾、題銘、鈐印等多方面,探討他的御墨到底有多好。是否超越古人時賢?有無創新發明?可曾留下典範?如何影響後世?以及更深一層的,製墨業有沒有因他而更好?

品質樣式

乾隆帝登基後沒幾年,先交代蘇州織造找人製作墨模,後召徽墨名家進京指導御書處墨作人員。(詳前〈乾隆與墨(一):從來所寶〉)顯示出認為大內所製,無論品質或樣式都不夠好。於是乾隆六年,徽州汪近聖墨肆(名鑒古齋)的高手進京傳授要訣。三年後乾隆驗收成果,滿意了才放他們回鄉。有錠署名「鑒古齋」於「大清乾隆年製」的「國寶」墨,圖面設計類似明代宣德年製的「龍香御墨」。(圖二)鑑於明代御墨極少流傳在外(按:明末方瑞生《墨海》所刊之宣德年龍香御墨,僅有示意文字而無雕飾圖繪,顯示他應沒見過實物。),此「國寶」墨,或係兩位教習在大內見過明代御墨後的共鳴之作。





圖二   汪近聖鑒古齋製國寶墨 + 明宣德年製龍香御墨。

乾隆以何標準驗收?應不外乎古人判定好墨的「堅而有光,黝而能潤,舐筆不膠,入紙不暈。」(按:晚明書畫家邢侗語)乃至方瑞生《墨海》中論及好墨的:「黝如漆,輕如雲,清如水,渾如嵐,香如婕妤之體,不玉蘊而馨,光如玄妻之髮,不膏沐而鑒。」(像漆一樣黑亮,如雲一般輕巧;磨出的墨汁,能表達出似清水、如山嵐的意境;發出如來自美人身體的香氣,難以隱藏;奪目的光彩,就像古美人玄妻的頭髮,不須清洗就光亮照人。)以乾隆帝之精明挑剔,兩位教習能過關,顯見汪近聖墨肆確實有本領。然而新御墨的品質,是否因此強到勝過其他徽墨名家?


看來沒有!已故藏墨大家尹潤生的《墨苑鑒藏錄》內說,試磨大小許多乾隆御墨後,以「青圭」墨:「質料堅瑩,短小精悍,為三十八年癸巳所製御用者,是為小錠翹楚。」(圖三)雖有評比,卻只在眾多御墨內進行,不涉他朝他人所作。顯然尹潤生察知:乾隆御墨的品質,並未超越業界水平,無可揄揚。另位藏墨大家周紹良的《清墨談叢》,雖刊出不少乾隆御墨(含再合墨)並加說明,也略過品質不談。兩位藏家都吝於給佳評,可知乾隆的愛墨,並沒有助長出新高等級的墨,也沒有激發業界致力於品質提昇。





圖三   青圭御墨。一面中脊隆起,額三星連珠,下三爪雙龍仰戲三星;另面平整,寫墨名,下鈐「御墨」;側「乾隆癸巳年製」。長寬厚 10.3×2.5×1公分,重34公克。

至於樣式,以乾隆的品味,各家墨肆都得俯首。但細究其樣式雖多,卻大致追隨明墨與康熙朝劉源墨的典範,偶而稍加變化。(註三)唯有他的《御銘仿古硯墨》八錠,採取不見於明代各墨譜的古硯造型,似乎為他首創。(其一如圖四左)然以劉源已製長方形仿宋硯式墨,且康熙朝汪次侯的《儒林共賞》九錠集錦墨中,也有錠「隨形荷葉硯式墨」。(圖四右)它約三分之二張名片大,正面上雕蓮、竹葉,背面雙荷葉部分重疊,枝葉紋理分明,小巧玲瓏討喜。硯式墨的首創與發揚榮耀,也與乾隆絕緣!





揭開墨的面紗 005.JPG 揭開墨的面紗 004.JPG

圖四 乾隆御銘倣趙宋陶硯墨 + 汪次侯製隨形荷葉硯式墨。左:後仿,面寫「圍不逾尺 文房小品 陶自趙宋 經幾百稔 壁池鐵銹 醉乎墨瀋 繭版蠅頭 宜臨玉枕  乾隆戊戌仲夏御銘」,鈐連珠「會心不遠」、「德充符」,徑 8.5公分,厚 1.6公分,重 126公克。右:兩邊框分寫「儒林共賞」、「汪次侯倣古」,長寬厚 7.6x4x0.8 公分,重 28 公克。

圖繪、造景、雕飾、題銘、鈐印

改進御墨的品質、樣式雖然有成,卻還不足以助乾隆登峯。所剩可供施力之處,在修飾加強御墨的外觀。也就是以巧思來加工墨的圖繪、造景、雕飾、題銘、鈐印等。藉此展露品味才華,為墨增添活力魅力親和力,塑造出「此墨只應天家有,人間那得幾回見」。則由此雄踞名人堂,任誰也得心服。他自命風雅,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樣樣通,憑以有所創新並移植到御墨上,看來應該小事一樁吧!

之前的〈乾隆愛墨(一):從來所寶、(二):良墨佐國〉兩文中,已刊出多錠乾隆御墨。一般而言,乾隆御墨給人以下印象:

  • 喜自然造景,色彩繽紛;
  • 重邊框雕飾,細膩多姿;
  • 典故古、御詩多;
  • 鈐印美、用辭雅。 

〈乾隆愛墨(二):良墨佐國〉中介紹過的《松花玉石屛歌》御墨,除因著色不存,難以想像原有的亮麗外,餘均符合。好在借由下列之同類御墨「赤壁圖」、「五老遊河」、「曉艷寒香」,或可想像其美。(圖五)此三墨中的赤壁圖墨,發想自蘇東坡〈赤壁賦〉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縱一葦之所如 … 」;五老遊河墨,係仿程君房的「五老告河」,繪堯帝遊首山,遇五老「告帝河圖將來」;它與曉豔寒香墨,都展現邊框雕飾的彩姿。而各墨分鈐的「掬水月在手」、「取益在廣求」、「德充符」,前二出自古詩,後自《莊子》。藝壇皆知乾隆對所愛書畫一定鈐印,這些御墨上有他得意的閒章,當頗受其愛。





圖五  赤壁圖 + 五老遊河 + 曉豔寒香御墨。左錠:長寬厚 12.4×2.8×1.2公分,重 60公克。中錠:長寬厚 20.8x9x2.7 公分,重 508公克。右錠:長寬厚 12.5×2.8×1.2公分,重 60公克。

精心巧妙的加工,使乾隆御墨不僅凌駕明代御墨、甚至超越康熙朝所作,赫然將御墨推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之後也無帝能繼。因此說他是古來御墨的代言人,當不為過。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後世的藏墨、論墨者卻對此冷淡視之,非但不見有系統的記載、有意義的評價,甚至連禮貌性的讚美也無。何以至此?

缺乏創新

乾隆年間編的《百十二家墨錄》、道光年的《借軒墨存》、光緒年的《窳叟墨錄》三本書內,條列出許多清墨。除曹素功、汪近聖、汪節菴等名家墨品及文人訂製墨外,較稀奇的還有明代龍香御墨與康熙年的貢墨。而乾隆御墨,無論大內所製或民間代製,皆不見蹤影。原因應不外乎: 

一.  除皇家外極少流傳,沒見過,無從下筆。

二.  民間流傳太多,以致過於平凡,不屑下筆。 

三.  有所忌諱,怕惹火燒身,不敢下筆。

四.  對乾隆帝有意見,不願下筆。

五.  少可取之處,不值得下筆。 

前兩點就流傳多寡的推論,不可能成立。因為據知除了御書處外,汪近聖與其它墨肆如曹素功、胡開文等,都曾製作乾隆御墨。故流傳在外的絕不會少,但肯定價昂,故也不致太多。否則將充斥現今的拍賣市場,難創高價。第三點的不敢下筆,鑑於乾隆年間文字獄多,似有可能。然而考慮其後編於道光、光緒年的《借軒墨存》與《窳叟墨錄》,已然時過境遷無此顧慮,為何仍避而不談?至於第四點的有意見不願下筆,理論上雖不無可能, 但以乾隆的文治武功、締造盛世,正常人景仰都來不及。三本書的作者並未受乾隆迫害,怎會一致對他有意見?

所剩合理解釋:乾隆御墨乏善可陳,不值得下筆!





雙霸天墨 014.JPG 雙霸天墨 015.JPG

圖六 程君房落日放船好墨 + 龍九子墨樣。左:墨面寫杜甫詩「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雲頭上黑,應是雨催詩。」背鏤對應圖。側「大明程君房製」。長寬厚 12.2×9.3×1.8公分,重 198公克。右「龍九子」墨樣錄自《程氏墨苑》。

確實如此。乾隆御墨的外觀,錦繡亮麗風采多姿,反映出乾隆的喜愛與品味,自然流露皇家風華。然而從愛墨藏墨的角度來看,縱有新奇,卻不外集錦堆砌。既難見深度,又無創新可言。譬如看似為其特色的在墨上題詩,明代程君房的墨上早有先例。(圖六左)所刊詩聖杜甫的《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之一,其意境內涵遠勝千首御詩。又如御墨「五老遊河」上華麗的邊框雕飾,與程君房《程氏墨苑》內「龍九子」墨樣的邊框,可謂如出一輒,要謬讚也難。(圖六右)

再如御墨上的閒章鈐印,如「掬水月在手」、「取益在廣求」、「德充符」等許多,初看有別於一般常見的個人名號鈐印,予人新鮮感。只是究其所源,無疑模仿明代方于魯「九玄三極」墨上所鈐「筆研精良 人生一樂」、與「佳日樓」墨的「賢者而後樂此」。(圖七)而這兩錠墨的背面,分引名人汪伯玉(名道昆)、王世貞的讚語來幫方氏墨背書,也讓人不禁想起〈乾隆愛墨(一):從來所寶〉內的「御製詠墨詩」墨。





圖七  九玄三極 + 佳日樓墨。左:橢圓柱形,墨名下鈐「筆研精良 人生一樂」,背隸書「今之足以卑古者 惟陶氏 墨氏 蓋柴之陶 李之墨 即千古稱良 吾見罕矣 我 明陶氏之良 莫如宣德 其在于墨 則于魯足以當之  汪伯玉評」。長寬厚15.9×4.8×1.9 公分,重 206公克。右:墨名下鈐「賢者而後樂此」,背「方于魯墨贊  黝而澤 緻而黑 桐自嶧 熁厥液 光可晰 堅如璧 置之水 久弗蝕 是惟禹錫而妃 以帝鴻氏之石 曰仲將 稱廷珪 嫡爾方世世卿子墨  弇山人王世貞」;側「大明崇禎年製」。長寬厚 9.5×2.2×0.9公分,重 30 公克。

綜合以上所見,可知乾隆御墨美則美矣,但從品質開始,無論式樣、圖繪、造景、雕飾、題銘、鈐印,皆未超越前人,缺乏創新。即使費心將之整合到墨上有點建樹,但刻意的集錦堆砌也難逃大雜燴之譏。既無創新又像大雜燴,何來傲人之處?何來典範之作?又何從影響後世製墨?此所以寫於不同年代的《百十二家墨錄》、《借軒墨存》、《窳叟墨錄》,雖羅列名家徽墨,但對乾隆御墨終究難以下筆,只好不約而同避開吧!

為德不卒

其實以傳統的方式來評論乾隆御墨,並不公允。畢竟他身為國君,帝國內外有太多操心之處。當然不可能像李廷珪、程君房等大師般專注製墨。所以他在名人堂乃至墨史上的地位,應取決於他對整體製墨業的貢獻:是否曾塑造產業發展環境、推動產業蓬勃成長、降低成本提升品質、擴大產銷開發新市場等。在古代君王體制下,這些事非他莫屬,也才符合他作為天子的高度。而他,在這方面其實有好的開始。

乾隆六年(1741),召徽州汪近聖墨肆的兩位墨師進京教習之舉,該是唐代設置墨務官、宋代消失以來,製墨業在官方的首件大事。它代表皇帝重視製墨。因而憑著本事,墨師也有機會露臉朝廷。表現好的話,或許皇帝賞個一官半職,足可光宗耀祖閭里稱羨。相信當時徽州的街頭巷尾都欣喜談論,有點文化水平的墨師無不磨拳擦掌躍躍欲試,希望未來也能中選,同樣到皇帝面前揚名立萬。於是暗地裡各自鑽研新技術新配方新產品,夜夜各懷美夢。業界為之充滿希望與朝氣。

然而三年過後,汪近聖兩位墨師的成果雖通過乾隆帝驗收,卻不見任何賞賜的記載,更甭提為官了!尤其令製墨業界夢碎的是,之後終乾隆朝與其後繼,都不再召選墨師進宮。乾隆六年之舉,竟成絕響。對製墨界而言,就如石頭扔入水中,雖激起漣漪,卻很快石沉水平。此後徽州墨肆依然墨守陳規,照著老配方、老工法、老包裝、老行銷來經營。在人口暴漲的紅利下,業務依然蒸蒸日上。何須自找麻煩去搞研發、減成本、善品質、求創新?(按:乾隆朝人口,由六年之一億四千多萬,快速增至五十九年之三億一千多萬。詳網路《維基百科》。)千年始見的進階轉型良機,就此煙消雲散去不復返。

試想若每隔三、五年,朝廷就召選墨師進京教習,成為定制;或封優良者任墨務官,掌為朝廷徵選好墨、提振製墨產業之責。以徽商之機敏靈活,徽墨業受此激勵,極有可能自我提升走出新路,一脫傳統手工業的經營型態。日後即使面對西風入侵,恐怕也不會毫無招架之力,一敗塗地。乾隆為德不卒,既限縮他個人在墨史上的地位,且喪失引領業界轉型機會,怎不令人扼腕嘆惜!

當然,墨師奉召進京之行,對整體製墨業來講,還是帶來點小紅利。他們回到徽州之後,仍與大內製墨有所聯繫,不時承製御墨。這可從汪近聖墨肆所刊的《鑑古齋墨藪》看出。如御製四庫文閣詩墨、御製花卉圖詩墨、御製耕織圖詩墨、御製銘園圖墨等,皆為其所製。名利雙收不在話下。其他墨肆眼紅之餘也爭相投入。除了曹素功、胡開文等知名業者,小墨肆同樣入場分杯羹。有家名為「老墨堂」不見經傳者,就推出一套「御製西湖十景詩墨」。(圖八)大家都拜乾隆之舉沾光發點小財,能不心存感謝?





圖八   御製西湖十景詩墨。一套十錠,分別題詠西湖十景:蘇堤春曉、曲院風荷、花港觀魚、三潭映月、柳浪聞鶯、斷橋殘雪、平湖秋月、雷峰夕照、雙峰插雲、南屏晚鐘。正面御詩,背模繪對應西湖景。側題「老墨堂製」。

錯失立言

沒能為墨業的發展立功,退一步若能在立言方面有所作為,留下類似、甚至超越如《程氏墨苑》、《方氏墨譜》等書般的鉅作,亦能增進乾隆在墨史上的地位。以他喜歡出書,皇子時就編《樂善堂文鈔》,登基後更是欽定、御批、御簒、御製、御覽、御選等文集一堆,加上如御用璽印的《寶藪》、摹仿宋《宣和博古圖》的《西清古鑑》、與就宮內二百多方硯台,命大學士于敏中等纂修的《西清硯譜》等圖文並茂之作,故若繼此風,命大臣再編本《西清墨譜》,絕對合情合理。(按:西清指南書房,乾隆時在此编纂類書。)當然這有個前提:必須宮內藏墨、御墨多且精彩,所編才具震撼。

宮內有多少古墨?內務府沒完整統計。但從它幾筆資料可知,絕對驚人:

  • (三年)正月初四日,司庫劉山久、催總白世秀來說,太監高玉交黑墨五十斤、朱墨一斤六兩。傳旨:著交御書處毁墨用。欽此。」
  • 「太監毛團、高玉交古墨三百九十四錠,朱墨三錠。傳旨:著認看等次,有破墨選出毁用。欽此。」
  • 「三月十二日高玉交古墨九十五錠。」
  • 「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太監毛團、高玉交彩金墨大小二十六錠、白色墨大小二十六錠、黄色墨 …、綠色墨 …、青色墨 …、黑色墨 …、紅色墨 …,傳旨:著配有抽屉箱内。欽此。」(以上詳註四)

這些墨有多精彩?有筆關於第二條所言「古墨三百九十四錠」的資料:

「本年三月十六日司庫劉山人、催總白世秀將交出古墨内,選得方于魯墨二十五錠,程君房墨二十四錠,方于鲁破墨十二錠,程君房破墨二十九錠,仿方于魯墨三十一錠,仿程君房破墨五錠,古墨六十四錠,破墨六十九錠,御墨十三錠,新墨一百二十二錠(按:以上三百九十四錠),朱墨三錠,交太監毛團、高玉呈覽。奉旨:將此選出之墨,各歸入先交選准配合箱,盛裝方于魯等墨内;再新墨并仿方于魯、程君房墨,俱交御書處毁墨用;其破古墨内有甚破壞者,也選出與御書處入在先交出毁用之古墨内毁做。欽此。」(註四)

可見除了程君房、方于魯兩位大師之作外,還有許多古墨、破墨(可能含金、元代所製,註四)、御墨(疑明代品)、成套的彩墨等。這些清出的古墨,絕大多數淪為御書處毀造墨的原料。沒留下名字,遑論其樣式、題銘、圖繪、大小、敷彩。此舉雖不若編四庫全書時毀掉些古籍之重,卻抹去許多原已稀少的明代、乃至更早年代的墨訊。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乾隆帝,藏墨界的楚人項羽乎?!想像中的《西清墨譜》,當然空中樓閣。

北京四季分明,冬季偏寒乾燥,夏季炎熱潮濕。在沒空調設備的年代,墨錠若無適當包裝保護,日久易失膠斷裂。此所以有許多破墨之故。有此認知,乾隆對康熙以來的御墨,至為重視包裝。台北故宮所藏的乾隆「龍香御墨」,充分展現他在這方面的用心:


「此套〈龍香御墨〉原有八匣,現在僅存上面的四匣,存放在有提梁造型的雕龍漆匣內,… 仿書冊製成的匣內放置了造型各異的墨條,並附有楊大章畫四季花卉白素綾墊。匣外均裱香色地白花錦,玉別子可用以打開仿書殼,方便放入墨條貯存。匣上有「龍香乾隆乙未(40,1775年)重裝」題簽。這些書冊式匣存放在刻有填金題籤的仿書冊造型描金漆盒內,還附上目錄。」(圖九)





圖九   台北故宮藏乾隆年龍香御墨。(故宮博物院facebook,2018年2月7日。)

而多筆內務府檔案也顯示,乾隆親自過問墨的包裝存放:

  • (五年二月初九日)薩姆哈將十色墨計二百六十錠,配得糊錦綾裏紫檀木盤十件,裝在洋漆箱内,上刻天章寶露」簽,… 交太監毛團呈進訖。」
  • (三十四年)「將洋漆櫃内,康熙御製墨用兩千錠,雍正御製墨,乾隆御製墨… 各要兩千錠,共成六千錠,在花梨木箱内配屉盛裝。先呈樣。…欽此。」
  • (三十五年)「洋漆長方匣一件内,下屉配得合牌屉兩屉。一屉盛夔鳳紅墨一塊,… 奉旨:將下層屉内 … 墨,交懋勤殿毁造墨用,照红夔鳳墨配做綠墨一塊,… 中層屉内 … 配做紅墨一塊,其餘配准裝。欽此。」
  • (三十八年二月十六日)將舊有康熙御製墨用兩千錠,配得分晰樣款杉木隔斷屉兩屉,雍正御製墨…新補做…共兩千錠,… 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乾隆御製墨…新補做墨…共兩千錠,…配得杉木隔斷屉兩屉,以上六屉,俱裝在舊花梨木箱内。」(以上詳註四)

這許多康雍乾各朝的御墨,應不致全為同名同類同式樣。然而究竟多少名稱種類式樣?或許以乾隆之天縱英明,不須編本《御墨譜》來登錄,也心裡有數。只是這一來不僅喪失為墨立言的機會,更為後世愛墨者製造困擾。由於他的御墨上少寫製作年,更乏製因。故每當有所謂的康雍乾御墨出現,愛墨人總煩惱:是否真為大內或外包所製?是否曾經乾隆御覽或欽定?是否墨出有因來歷分明?若有本《御墨譜》,拿捏上總踏實些。

既然費心包裝大內好墨,為它們安個好家,卻沒有連想到為它們在書上、在墨史上安家立命,這實在不像締造盛世、從來所寶墨的乾隆之所為或所欲為。然而它畢竟發生了。對愛墨人、乾隆、黃金墨名人堂、乃至千年墨史而言,都是莫大遺憾,無從挽救!

小結

乾隆以九五之尊、十全老人的恢宏格局,秉「從來所寳」的愛墨精神,日常且援良墨佐國,他對墨業可能的貢獻,除了傳統所看重的提升製墨品質、設計典雅樣式、題銘用詞雋永、雕飾華貴多姿、以及多造好墨編撰墨書、留意從墨遊的詩詞歌賦逸事之外,更期待他能播下種子,引領墨業改善發展環境、進而轉型、開創新局。對締造盛世的他而言,這些絕非難事。

然而雖拾古人所長、集錦堆砌出華貴外觀,乾隆御墨並未激起傳統愛墨人注目,遑論墨史流芳。《百十二家墨錄》、《借軒墨存》、《窳叟墨錄》等書對其不置一詞,乃是力證。孰料拜近代拍賣市場的興起,以及對皇家御品的莫名狂熱,乾隆御墨的聲勢狂飆。單憑墨上「御」字,輕鬆將其主子送入「黃金墨名人堂」,與李廷珪、程君房等大師一爭長短。而其他好墨縱然名家所製,卻只獲零星關注。看在傳統思維的愛墨藏墨人眼裡,該何以自處?何以為繼?

附註

註一    明.屠隆《考槃餘事.卷二.墨箋.朱萬初墨》:「宋徽宗嘗以蘇合油搜煙為墨,至金章宗購之,一兩墨價,黃金一斤。欲倣為之不能,此謂之『墨妖』可也。」

註二    明.邢侗《墨談》:「羅龍文墨 …… 金相玉質…… 一笏之費,價抵連城。」桑行之主編《說墨》,第 809 頁,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94 年。

明.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二》:「羅墨 …… 亦用黃金、珍珠雜搗之,水浸數宿不能壞也。」

註三  《紫禁城》2010年2月刊《清代内务府藏康熙朝刘源墨》:「刘源十四笏套墨,其大小、形制、题款、装潢又各不相同,有长有方有连体,有作琴式有作圭形,更有仿宋砚,仿玉璜,玉璧者,十四笏墨品各有名称,计为“松风水月”“龙德”“国宝”“宋砚”“贝叶”“千秋鉴”“金刚塔”“太平有象”“有虞十二章”“夔龙尊”“唐琴”“玉佩”“苍璧”“滕王阁”。」


註四   蕭麗紅 〈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四期,總第150期,頁89-95。

精選內容

乾 隆 愛 墨(二):良 墨 佐 國

黃 台 陽  2022/04/30

乾隆帝的愛墨別具特色,不僅超越其他帝王,連藏墨家也瞠乎其後。譬如他除了重視墨的品質與藝術感,還注意到存放墨的箱匣。內務府造辦處的《活計檔》內,就留下許多經他指示,為墨特製箱匣的記錄。如存放明代程君房、方于魯墨的「秘笈龍香」洋漆箱,放康熙朝劉源墨的「千秋元笏」洋漆箱與「御香」漆匣,以及存放四十錠乾隆御墨、有「七層欄杆做七層花樣」的「天章寶露」洋漆箱屜。(註一)而由箱匣,他還進一步闢專室、如墨雲室、來放珍貴的李廷珪墨。有句成語「 愛屋及烏」,他當之無愧。該稱讚他考慮周到心細如絲?還是說他龜毛?

這些創舉當然有助他墨史流芳。但比起他在新墨上的投入,卻小巫見大巫。因為在藏墨人眼裡,乾隆御墨有獨特魅力,是其它御墨所不能及。這乃是基於資料顯示,乾隆御墨的設計製作,並不像其它朝般,全交給大內工匠。而是由日理萬機的乾隆過目定稿後,才付諸實施。這使得乾隆御墨上灌注了他個人的品味,遠勝大內墨作與一般墨肆的匠氣。所以在拍賣市場廣受歡迎。網路搜尋可見,2015年的拍賣市場中,有套十錠的乾隆「龍香」御墨竟然拍出 822萬元人民幣的高價,是個例證。

乾隆一朝到底製作了多少御墨?不見統計。很可能像他究竟賦了多少詩般,永遠無解。因為每隔不多時,就有前所未見的赫然出現。從已知的御墨來看,無論式樣、體型、紋飾、模繪、題銘、書體等,都多有變化不拘一格。而他既親身過問墨的製作,則讓人無法不有所猜疑,背後有無任何製作理念?當然以他治國所展現的莫測高深言,要猜他定稿新墨的想法,無異緣木求魚。不過歸納分析後,似乎仍有些大原則:

  1. 仿造康熙朝的御墨;
  2. 宣告天命所歸大一統;
  3. 倡言太平盛世;
  4. 爵祿懷柔文人;
  5. 天縱英明震懾群倫。

這些大原則透露出乾隆帝愛墨之餘,卻有意無意之間,將之視同治國小工具。大量製作御墨並以之賞賜臣屬,不僅滿足他個人喜好,還可藉之傳達一些施政理念,既能震懾潛在的反對勢力,又可威迫利誘潛移默化漢人為主的文官集團。在意識形態的戰場上,乾隆帝有敏銳的危機感。他天羅地網步步為營,毫不鬆放。

仿造康熙御墨

乾隆帝的登基無意外,但並不表示眾多皇族成員個個心服。即位後第四年(1739)他以「結黨營私、行動詭秘」的罪名,革去叔父莊親王(康熙第十六子)的雙俸,將前太子(康熙第二子,嫡子,後廢)的兒子革去親王職銜、永遠監禁,就說明了皇族內暗潮洶湧,一不注意就可能生變。對策除了嚴察密訪恩威並濟,他還不時祭出祖父名號,提醒大家他乃是惟一入宮陪伴康熙帝渡過其生命最後一年、並隨侍木蘭圍場行獵的孫子。藉著仿造康熙御墨再附註乾隆年,反覆宣示祖孫傳承,有誰敢不服?

此舉還有加分作用:展現他的孝道。當乃父雍正於五十八歲壯年突然去世時,乾隆在喪禮中一再痛哭失聲扮演孝子。但登基後的新政卻大唱反調。如平反其父的政敵、從輕處理已定罪的官員、以寬仁施政取代嚴苛等等。(按:雍正有「抄家皇帝」之稱。)這些固然是倉促登基後的籠絡人心,然而以孔子在《論語 · 學而》內所說的「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孝道上他終究落下可議,有違康熙以來大力推崇的程朱理學。仿造祖父的御墨,無疑可稍事彌補,對以漢人為主的文人官僚集團有所交待。

有錠康熙朝的「內殿輕煤」御墨,小巧玲瓏非常可愛。它該是御書處的墨作,仿明代程君房的「劍脊」墨樣所製。而其乾隆年的仿品不變其型式,只在墨名下添加「大清乾隆年長春園精造」十字。(圖一)依據滿人進士、道光十六年(1836)任禮部尚書的貴慶所記,他曾獲道光帝獎賞此墨,並憶起在那四十年前,他的老師戴均元(乾隆四十年進士)曾提及此墨乃乾隆朝御用。(註二)此時上距乾隆仿造,相信已逾五六十年。居然還有存貨可供賞賜,可見仿造數量之多。





大內製墨 017.JPG 大內製墨 018.JPG

圖一   康熙朝內殿輕煤御墨+劍脊墨樣。左漆衣葉形,一面額端橫寫「御墨」,下方中棱線兩側鏤雲氣紋,另面寫墨名。長寬厚 9.6×2.7×0.9 公分,重 32 公克。右:劍脊墨樣,轉錄自《程氏墨苑》。

天命所歸大一統

有三錠康熙辛未年(30,1691)製的御墨,乾隆癸巳年(38,1773)他都仿造。其中兩錠模雕龍圖騰者,龍的造型生猛威嚴作勢逼人,遠勝明代或更早年代御墨上聊備一格的龍。(圖二)牠們除了像在監視臣屬,必須奉公守法不得逾矩之外,更像在昭告世人吾乃真龍天子代行天意,爾等不得有違。否則定遭天譴!





圖二   康熙辛未年製御墨。左: 御墨 – 鴻寶。粗框上鏤雲蝠紋,一面額書「御墨」,下寫「康熙辛未年製」,鈐「鴻寶」,另面鏤五爪龍正視,龍珠在頭下身前,形像威嚴,蒼虯有力,周飾祥雲,兩側均寫「養心殿藏墨」,直徑15公分,厚 2.1公分,重 420公克。右:御墨 – 雲行雨施萬國咸寧。粗框,一面鏤蟠龍居中,龍珠在側,底飾雲紋。另面篆書「御墨」,下長方形開光內寫「雲行雨施,萬國咸寧」。側「康熙辛未年製」,直徑 15.9公分,厚 2.4公分,重650公克。

之所以有此用意,是因除了宗室內的覬覦,漢人「反清復明」的思想始終不斷。非我族類的論調此起彼落。康熙朝離亡明不遠倒也罷了,乾隆即位多年之後,大清已立朝百年,華夷之別仍存人心。所以乾隆朝的文字獄多達一百多起。凸顯出乾隆在思想領域的警覺和嚴打嚴控。康熙御墨上的威龍,適足增強他的威加海內。此外他還製一套四錠的「御製四靈詩墨」,以龍、鳳、麟、龜四靈的古代瑞獸,來隱喻上天對他的加持。(圖三,龍墨)





圖三   御詠四靈詩墨 – 龍。圓盾型,凸面鏤正向五爪金龍,騰五彩祥雲;背「御詠四靈詩  神變雲從作化權 為霖施溥利農田 灋經行健象君德 敢不告乘勵體乾  右龍」,兩側「大清乾隆年製」、「臣彭元瑞恭  進」,直徑 10.5公分,厚 1.6公分,重 224公克。

最清楚表達他天命所歸想法的,可能是「天保九如」御墨。(圖四左)因為墨的主題出自周代的《詩經.小雅.天保》:「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連續九個「如」字,說這位受天保庇的人,會如日、如月、如山、如川、如岡、如陵、如阜、如石、如松柏般的福壽綿延永垂不朽!原文沒說何人有此福氣。但當乾隆帝把它寫在御墨上之後,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敢自認得此保庇?古代的觀念,任何人都得順天命。而藉此御墨,乾隆帝再度宣告:他,就是天命!





圖四   天保九如御墨 + 墨樣。左墨花瓣型,正面額端橫寫「 御墨」,下墨名,鈐「追琢其章」,背鏤日月山水,側「 景棋閣珍藏」,徑11.4公分,厚2.1公分,重 公克。右墨樣,錄自《程氏墨苑》。

此御墨的背面有意思,把九個「如」所指出的日、月、山、川、 … 直到松柏,都刻繪在同個平面。它的原型出自明代製墨大師程君房,用以進貢萬曆皇帝。在《程氏墨苑》內刊有其墨樣與大師所寫的〈天保九如頌〉。(圖四右)乾隆朝兩度製作此名的御墨,型式不變但鈐印有別。首次的鈐印同墨名為「天保九如」,再製時改為「 追琢其章」。而此鈐印加重此墨的用意。因為「追琢其章」首見《詩經.大雅.棫樸》,其整句「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綱紀四方。」在讚美周天子周文王。乾隆以此自比,其心昭昭。

太平盛世

乾隆二十四年(1759),西域傳來捷報,歷經康、雍、乾三朝的準噶爾汗國之亂,終遭乾隆用兵平定。從此天山南北路盡入大清版圖,被稱為新疆。四十九歲的乾隆喜不自勝,親自祭拜乃祖乃父的陵寢報告,當然免不了賦詩述懷,並命西洋畫師郎世寧等繪製《平定準噶爾回部得勝圖》共16幅圖版,日後送至法國鐫銅版印刷。

沒能執干戈上陣的文臣更是逮到機會,紛湧跟進歌功頌德。紀曉嵐敬撰《平定準噶爾賦》與《平定回部凱歌》12首、趙翼則恭頌《平定回部鐃歌》。而時任戶部右侍郎的乾隆朝狀元于敏中,頌詩中有句「覲史冊罕逢之盛世」,一錘定音。從此「盛世」成為乾隆朝的代名詞,在帝國檔案中不斷出現。為慶祝乾隆八十壽誕所編的《八旬萬壽盛典》內,有統計「盛世」兩字竟出現七十多次!

有錠「光分太乙」御墨,充份反映締造盛世的乾隆帝此刻心境。(圖五)太乙又稱太一、泰一,是古代道家的哲學概念,也就是「道」。莊子說老子的學術思想:「主之以太一。」(註三)而老子說這個道在最初是一片模糊不清。(註四:「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所以太一也指天地未分前的混沌。墨名「光分太乙」是個新創名詞,顯然在說乾隆帝他開創盛世,就如同光般分開原有的混沌產生天地!





圖五   光分太乙御墨。正方形,面寫墨名,下鈐 吟詠春風裏,背鏤浮雲紅日、亭台樓閣、山石叢樹,閣內二老對談,一持杖。長寬厚 12.5×12.5×2.5公分,重 510公克。

另外還有誇耀大清「國家全盛、府庫充盈」(乾隆《聖訓》卷106),人民安居樂業,四海笙歌的「山水清音」御墨。「山水清音」四字,本出自西晉文學家左思的《招隱》詩句:「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此處卻一語雙關,好像在說:際此盛世,天地山水之間,處處有我大清朝的佳音。志得意滿,氣吞山河,這就是盛世的乾隆。





圖六   山水清音御墨。梅花形,面寫墨名,鈐「朝日煇」,背鏤五仙山、亭閣,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淵映齋珍藏」,長寬厚 11×11.4×2 公分,重 240 公克。

爵祿懷柔

統治廣大的帝國,不論盛世與否,都得依賴眾多的文武官僚。自從順治皇帝以來,軍隊基本掌握在皇帝手中(按:皇帝親統八旗軍的上三旗),重用的都是滿人將領,沒啥顧慮。然而文治方面,以滿人較少,勢必起用大量漢人。日久則滿漢官員為了自身利益,無形之中逐漸拉幫結派形成朋黨,侵蝕皇權。乾隆登基之初,朝中就有因乃父雍正重用鄂爾泰(滿)與張廷玉(漢),無形之中分出的鄂、張兩黨。好在他精明過人,多次告誡且威加棍棒之後,終於瓦解兩黨,牢固獨掌皇權。

鄂爾泰死於乾隆十年(1745),身為滿人且死得早些,沒受到乾隆太多苛責。而張廷玉可就大慘!乾隆十三年,高齡七十七且入仕已四十七年,官居大學士的他請求退休,沒想到乾隆帝將此無限上綱為:不願為皇帝效忠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由此開始,乾隆帝就像貓戲老鼠般一再羞辱他,卒至乾隆十五年的赫然抄家!好在他多年來始終小心,沒被抄出任何小辮子。但名譽掃地,親朋故舊避之唯恐不及。往後五年他終日兀坐家中不發一語,死後乾隆才故作慈悲,下令寬恕他的罪過。

老臣下場如此,別的官做起事來豈不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凡事多磕頭聽指示,誰敢不察上意而驟然行事?就算盛世,這也非治國之道。好在乾隆洞悉人性:功名利祿、沽名釣譽、爭名奪利, … 有多少人看得開放得下?於是他像個高明的馴獸師,一手棍棒另手胡蘿蔔,文人官僚無不匍匐四周幡然起舞!有幾錠御墨就道出他的懷柔誘餌。

黼、黻這兩個字,現代少見少用。原因無它,不會唸且筆畫太多。但古代文人可千萬認得。因為它們早出現在經書如《詩經》、《書經》、《左傳》裏(按:如《左傳 · 桓公二年》:「火龍黼黻,昭其文也。」),科舉考試碰上了卻不解其意,絕對名落孫山。兩字泛指禮服上所繡的華美花紋。而那個時代,多半只有帝王和高官穿得起這類禮服,故該兩字又引伸出爵祿之意。乾隆有錠御墨「黼黻昭文」,用之賞賜大臣時,應該就在提醒他們好好努力,爵祿自然少不了他們的。(圖七左)





圖七   黼黻昭文 + 綸閣御墨。左墨四角缺,面寫墨名,下鈐「含英咀華」,背鏤亭閣,內有婦人紡紗織布,側寫「大清乾隆年製」,長寬厚 17.3×8.9×2.2公分,重 408公克。右墨面寫墨名,下鈐印(或云「靜挹古香」),背鏤樓閣,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延趣樓珍藏」,長寬厚 16.1×8.1×1.9公分,重 290公克。

另錠「綸閣」御墨說得更白。(圖七右)它借用綸閣乃中書省的代稱,而中書省是古代替皇帝動筆撰擬詔命的機構。能進中書省的,行情看漲有出任宰相的潛力。明代朱元璋因胡惟庸案廢掉中書省,收回大權。清代循明制,沒再恢復過。只是皇帝的時間寶貴,起草詔命的煩瑣總得有人代勞。清代雍正朝設立軍機處,隨之承接這項任務。因此若得賞賜「綸閣」御墨,對還沒進軍機處的臣下言,該是多大的激勵!

如此顯赫重要的中書省,綸閣不會是唯一代名詞。唐代武則天掌權後,曾經將它改名為「鳳閣」,有點浪漫,似在突出女權。可惜她退位後又被改回無趣的原名。好在她的孫子唐玄宗遺傳到她的浪漫,掌權後再度改名。只是這回改為「紫微省」。這緣於中書省地處宮內要地,與代表皇帝的紫微星相對應。新名讓人聯想到紫薇花,雖美,也有小困擾。因為衍生出的「紫閣」一詞,所有的辭典百科內,都說它既指帝居,又有宰相府第之意。何時做何解?得看前後文,以及個人的智慧了!

所以乾隆把御墨命名為「紫閣銘勳」,一魚兩吃,實在高明。(圖八)既可解釋為帝居的主人記得你的功勞,又像暗示你在等同宰相的職位上有所發揮。可想而知獲賞此墨時,絕對熱血沸騰感極涕零。





圖八   紫閣銘勳御墨。八邊形,面寫墨名,下鈐「幾暇怡情」,背鏤大小兩樓閣併立,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延趣樓珍藏」,長寬厚 11.8×11.8×2.3公分,重 305公克。

天縱英明震懾群倫

藉由棍棒與爵祿,乾隆導引文人官僚的企圖心,在職業生涯中乖乖聽話好好做事。即使如此,乾隆仍存戒心。因為歷史告知人心難測,禍起隱微不可不慎。他們在私領域的精神生活,所思所想並非棍棒爵祿能完全影響。乾隆十六年(1751)發生的假冒重臣孫嘉淦之名流傳偽稿案、乾隆二十二年的退休高官彭家屏私藏明末野史案,以及秀才段昌諸私藏吳三桂反清檄文案等等許多,都是例證。(註五)

想管控思想,類似明代錦衣衛、東西廠等的特務組織不可少。但它們的流弊太大,甚至可說是導致明朝覆亡的原因之一。雍正時有所謂的「黏竿處」,雖是特務組織,基本上卻只用來剷除政敵。打擊面不大,成員有限也不像明代的具司法權。這代表了雍正深知特務組織的負面作用,不能放縱擴大。乾隆繼位後仍保留此組織,然而角色更不明顯,靠它來管控思想更不可能。

乾隆走的是陰柔的路。他藉修四庫全書,廣搜古今各類書籍,銷毀內有反清思想、記錄滿清入關後暴行、乃至對少數民族政權有「錯誤看法」者。焚書之多,遠勝秦始皇。以此清除文人對滿清潛藏的惡感,不讓接觸「邪說」誤入「歧途」。此外他深知要徹底降服文人,必須在他們最擅長的領域大幅超越,才能擊潰其自信。鑑於文人的精神生活多舞文弄墨,他刻意在詩與墨上賣弄,以量取勝震懾群倫。除了一再出版御製詩文集外,還仿祖父康熙的《御製耕織圖詩墨》,大量推出結合詩與墨的「詩文墨」:墨的一面刊詩文,另面寫景,詩與墨相輔相成。用墨來加強宣揚御詩文,文人官僚恭讀之後,還得上表感謝,沐浴天恩。





圖九   《松花玉石屛歌》御墨。凹弧十邊形,外框雲蝠紋,面寫「鬼工磨刃劚山骨,女媧乏材補天窟。琉璃罘罳失顏色,光奪青銅凛毛髮。不圓而方崒且光,都尉戆直絳侯訥,勤思負扆其可忽。乾隆甲子(1744)秋日御題 」,鈐 「惟精惟一」、「乾隆宸翰」;背鏤柳下騎馬文士,二書童之一肩扇,另扛書箧行李,右上亭閣內三女,一坐二立,似在談論行人主僕。徑厚 10.8×1.8公分,重 232公克。

這些詩文墨有單錠、也有集錦套墨。單錠如《松花玉石屛歌》御墨,圓墨的一面模寫乾隆帝於甲子年(乾隆9年,1744)所詠的《松花玉石屛歌》,另面則鏤繪文士出行圖。(圖九)御詩主要在稱讚松花石,意境多好有待公評。但眾多詩墨中,它有特出之處。因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的「清 乾隆 松花石山水人物插屏(文物統一編號:中雜000055N000000000)」,一座紫色長方形硯屏,其兩面的文字、圖繪,與此墨完全相同。由於詩是為該松花玉石屛所作,故可推知墨應製於其後。

松花玉石質地堅硬色彩柔潤,產於滿清發祥地的長白山區。以其堅硬與色彩間雜多變,康熙、乾隆常用來製御硯。乾隆甚至認為它的品質超過歙硯,可與稱冠的端硯相媲美。(註六)製作此御墨,除了宣揚御詩,還可誇耀來自故鄉的松花石,並且寓意「地靈人傑」:長白山區的地靈,孕育傑出的滿族。一魚數吃,乾隆的心機可真深。

集錦成套的詩文墨,以其能提供較多篇幅,展現乾隆的天縱英明、博學多聞,因此一再推出。它總類繁多,涵蓋文人風雅的許多領域。如《御筆題畫詩墨》一套九錠,是從乾隆題詩的名畫中,選出八位畫家的九幅佳作,據以製作。(圖十左為其中之一,元代王蒙林壑雲泉圖。)又如《御銘仿古硯墨》一套八錠,是以古硯八方為藍本,先仿製硯,再製墨。(圖十左為其中之一,仿唐八稜澄泥硯。)此外如乾隆版的 《御製耕織圖詩墨》四十七錠、《御製棉花圖詩墨》十六錠、《御製四庫文閣詩墨》五錠、《御製石鼓文詩墨》十錠、《御題西湖十景詩墨》十錠、《御製十六羅漢贊墨》十六錠等。尤其多達七十二錠的《御製月令七十二候詩墨》,把二十四節氣、每節氣各有三候、共七十二候,都成了吟詠對象。有幾人做到過?又有幾人能不為之震懾?(按:以上御字開頭的集錦墨,是否全為御書處墨作、或經其外包所製,仍待考證。)





圖十   《王蒙林壑雲泉》墨 + 仿唐八稜澄泥硯墨。左墨:正面「曲注白雲端,湱然落澗底。色聲堪眺聽,閒立遲高士。道筦會有餘,言泉考無滓。顧彼非陸賈,望表亦知裡。庚辰(1760)春日御題」,鈐「幾暇怡情」、「得佳趣」;背鏤《王蒙林壑雲泉》畫,山石樹林水波。徑厚 10×1.6 公分,重 170 公克。右墨:面寫「四維四隅是曰八方,壁水環之,圓於中央,內外各具深義,澄泥式倣乎唐,此則端溪出舊坑。乾隆御銘」,鈐「比德」、「朗潤」。頂「仿唐八稜澄泥硯」,徑厚 10.2×2.5公分,重 308公克。

良墨佐國

雖說乾隆帝(連同太上皇)在位六十三年多,為諸帝王之冠,有太多時間供他製這麼多墨,但從現存的種類繁多精巧絕倫來看,他對墨的關愛確實非比尋常。帝王生活可做之事太多,玩墨藏墨製墨本來無關緊要,甚至對許多道學家來講玩物喪志,卻在他的心目中始終有席寶地,讓人不禁猜疑他寶墨之舉別有隱情。

其實他在仍為皇子時所作的〈謝人送墨〉詩中,已經寫出他認為墨:不在賞用,而是能助人「太學碑前紀功德,燕然峯畔標鴻績。不然臺中草諌章,直令萬里流王澤。」(註七)另首「御製詠墨詩」中更說:「墨卿用益多,文房作良輔。 … 研磨展宏勳, … 」(註八)好個「研磨展宏勳 」、好個「直令萬里流王澤」!墨,隱然他治國的小幫手。多年前有部電影《良相佐國》,描寫英國亨利八世(1491-1547)宗教改革的歷史,以及著名大臣湯瑪斯 · 摩爾被處死的故事。乾隆朝也有被賜死的大學士如慶復、訥親,但墨始終陪伴他「展宏勳 」,可真像「良墨佐國」!

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國馬戛爾尼使節團抵華,隨行帶了大批科技禮品如天體運行儀、望遠鏡、透鏡、氣壓計、棉紡機、蒸氣機、帶減震裝置的馬車、榴彈炮、迫擊炮、卡賓槍、連發手槍、巨型戰艦模型等等。卻絲毫沒引起年逾八十的老皇帝的關注,看過後全束之高閣。而在回「賜 」英國王喬治三世的禮品中,除了各式袍緞、玉器、瓷器、漆器、竹器、茶葉等眾多土產之外,赫然出現「墨六匣 」!什麼樣的墨?沒說明。納入的原因?不知。難道認為墨可在英國「佐國」?這份禮單充份暴露出乾隆的盛世,放諸四海卻無異頽世!

附註

註一    林歡  〈乾隆朝御墨的來歷和特色〉    紫禁城   2014年  第12期  86~99頁。

註二   清  貴慶  《知了義齋詩鈔 · 賜墨樓記恩詩序》

 「道光丁酉上元後一日,貴慶以禮部尚書預西苑廷臣宴,拜賜御墨一函,計二十笏,有大內顏額名。其第一笏特書『內殿輕煤  大清乾隆年長春園精造』十四字。

註三   《莊子 · 天下》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淡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

註四   老子  《道德經》 第二十五章。

註五   張宏杰   《饑餓的盛世》 第六章:文字獄 – 盛世須用重典。廣場出版 2015年。

註六   清   《西清硯譜》

「松花玉,色淨綠,細膩溫潤,可中硯材,發墨與端溪同,品在歙坑之右。」

註七   弘曆  〈謝人送墨〉詩詠墨,刊於《御製樂善堂全集》卷十八

「徂徠老松辭山阿,玄霜夜搗萬杵多。丸成渾似懸壁月,硯池鼓浪騰風波。古來作者難屈指,前朝潘生近曹氏。  嗟君此墨從何得,錦囊贈我光生幾。秋風颯颯透書帷,霞牋未拂含淋漓。此物宜歸青玉案,勒文竹石垂無涯。太學碑前紀功德,燕然峯畔標鴻績。不然臺中草諌章,直令萬里流王澤。何來髙齋供染毫,吟詩獨自裁風騷。從來所寳慎所用,珍重還欲方瓊瑤。」

註八   乾隆 〈御製詠墨詩〉

「墨卿用益多,文房作良輔。十二列龍賓, 寶輝掞天府。松根結紫煙,馥郁光華吐。研磨展宏勛,洗滌闕堪補。石友佐成功,相投滴水乳。」

精選內容

乾 隆 愛 墨(一):從 來 所 寶

黃台陽   2022/03/31

自從秦始皇於西元前221年稱帝起,中國史上的王朝與帝王數,維基百科(Wikipedia)刊出83個王朝、559人(397位帝和162個位王)。別的資料略有出入,差別在是否把些短命朝廷及地方政權納入。譬如說袁世凱的稱帝,改國號為「中華帝國」。雖然很快撤銷,但好歹83天,該不該算在內?

這麼多帝王,除了那些幼小登基、連毛筆都還拿不動的(按:如東漢殤帝,登基時才百多天大,不滿兩歲即駕崩。)其餘的對墨想來難有好感。因為無論精明或昏庸,總有時候要提起沾飽墨的毛筆畫押。而古早以動物膠黏合的墨,黑漆難看且帶臭味。對經常被後宮佳麗芳香環伺的帝王言,孰可忍!之後不曉得是不是某帝王下令,才研製出帶香味的墨。記錄晉代太子儀禮風俗的《東宮舊事》載:「皇太子初拜,給香墨四丸。」指出至遲晉代,太子已有香墨可用,帝王當然少不了!對墨的好感或許略增。

而有文字圖飾的墨,可能比香墨更早出現。東漢富豪家喜逢婚嫁時,有樣「九子墨」賀禮,附帶謁文「九子之墨,藏於松煙。本性長生,子孫無邊。」以此來祝福新婚佳偶長壽、多子多孫。雖不知謁文是刻寫在墨上?還是墨有「九子」的文字圖飾?但「九子墨」應該與日用墨有別,否則何能擔負此名作為賀禮?

芳香又有看頭,才可能讓帝王對墨好感。而若帝王有點藝術細胞,肯為墨花點心思,往往就能創造出雙贏之局,流芳墨史。如知音律又粉墨登場的唐玄宗與「龍香劑」墨;有「千古詞帝」美譽的李後主與李廷珪墨;能書會畫兼通詩詞音律的宋徽宗與蘇合油煙墨。都是後代墨書所載,愛墨人耳熟能詳津津樂道之事。

此外,這份看似漢人帝王才會培養出的喜好,也擴及少數民族帝王。如金章宗(1189—1208年在位)搜購宋徽宗的蘇和油煙墨,一兩重的竟捨得花一斤黃金來買;他的後宮跟著也不計成本,以北宋名師張遇所製的麝香小御團墨來畫眉毛。又如那位設置奎章閣,召虞集、揭傒斯、柯九思等文學家隨侍,徜徉文藝世界的元文宗(1304—1332年),因朱萬初製的好墨,不僅賞他奎章閣內官職,之後還派任浙江東陽副縣長。而清代康熙與乾隆帝的喜愛墨,更不在話下。

這麼多帝王,誰最愛墨?

若以誰最捨得花錢在墨上作指標,金章宗該排第一。但由於帝王用墨早有安排,內廷自製或外臣進貢,不須自掏腰包,故這項指標只能參考。另個指標是看帝王與墨互動的多寡。但這又讓年代近的帝王佔便宜。畢竟早年記錄留下來的少。乾隆修《四庫全書》,毀古籍遠勝秦始皇的焚書,更加造成不公。巧合的是經此一役,雖不知古代帝王的愛墨記錄有多少被毀,但乾隆本人所留存的最多,卻一點不假。由於無法請長眠的帝王來發表他們有多愛墨,姑且依此認定乾隆是古今帝王第一愛墨者!

從來所寶

乾隆有首〈謝人送墨〉詩詠墨:

「徂徠老松辭山阿,玄霜夜搗萬杵多。丸成渾似懸壁月,硯池鼓浪騰風波。古來作者難屈指,前朝潘生近曹氏。  嗟君此墨從何得,錦囊贈我光生幾。秋風颯颯透書帷,霞牋未拂含淋漓。此物宜歸青玉案,勒文竹石垂無涯。太學碑前紀功德,燕然峯畔標鴻績。不然臺中草諌章,直令萬里流王澤。何來髙齋供染毫,吟詩獨自裁風騷。從來所寳慎所用,珍重還欲方瓊瑤。」

刊於《御製樂善堂全集》。(註一)「樂善堂」是他仍為皇子時讀書寫作之處。雍正八年(1730)他整理舊作,選出滿意的輯為《樂善堂文鈔》十四卷刊行。日後幾次增刪,但新增者仍為他登基前所作。鑑於該詩在卷十八,故可推論寫於雍正八年他 20歲之後、到他登基的 25歲之間。(按:其後於乾隆二年(1737)諭武英殿雕版正式刊行,改名為《御製樂善堂全集》。)

詩起始的「徂徠老松辭山阿,玄霜夜搗萬杵多。」顯示他知製墨。因為要製好墨,起碼得搗萬杵。而以山東徂徠的老松製墨,大抵盛行於北宋年間。故其後「古來作者難屈指,前朝潘生近曹氏。」所講的「前朝潘生」,定指在北宋被蘇東坡譽為「墨仙」的潘谷。人與時代符合沒張冠李戴,這位皇子可不含糊。然而同句裡所提到的,近年的「曹氏」又是誰?

當然是在康熙年即負盛名的曹素功!這點由他家印的《曹氏墨林》所載、錢本誠署名的題跋可予證實。錢氏為雍正五年(1727)進士,時任乾隆的「日講官起居注詹事府右春坊右贊善兼翰林院編修」,好長的官銜!簡言之就是乾隆的文學侍從。題跋內轉錄了乾隆詩從頭到「前朝潘生近曹氏」的部分,隨後寫下「曹氏之墨聲價日高,上達天聽。 ⋯ 余忝居禁進,先睹為快,而重為曹子慶也,援筆恭紀。」以他文學侍從的身份所講出的、乾隆看重曹素功的墨,當然可信。

乾隆詩的中段講些墨的大貢獻,如「太學碑前紀功德,燕然峯畔標鴻績。不然臺中草諌章, ⋯ 」像在炫耀他的博學與詩才。最後則表明對於所送的墨,會一貫保持他珍重愛惜使用的態度:「從來所寳慎所用」。遺憾的是詩內沒提送墨人名,以及送得究竟是曹素功製的那一款墨。而許多詩上常有的,交代賦詩背景的前言或附註,均不見蹤影。(按:或許原有,但後日編輯時刪除。畢竟當上皇帝後不好提以前欠的人情。)

按理講,皇宮大內的古墨佳墨不少!康熙晚年將十二歲的弘曆(乾隆名)招入宮中陪他,批閱奏章時,小弘曆常在旁磨墨寫字。以康熙愛用明代好墨言,弘曆當然跟著見多識廣。相較之下,康熙六年(1667)才開始製墨的曹素功所製,不古也不稀奇,怎能獲他青睞?而且還為之賦詩,登基後更把詩選入《樂善堂全集》內刊行!合理解釋,乾隆對墨確實如詩內所說:「從來所寳慎所用」。只是這份所寶,登基後是否還維持?撐多久?

改樣造墨

雍正十三年(1735),年方五十七、精力旺盛原無病痛的雍正突然駕崩。迅速登基後面對龐大的帝國,雄才大略積極有為的乾隆有太多事等著他做,更別提還有個龐大的後宮等他垂憐。那工具性質無關緊要的墨,想來不值得分心旁顧。此外,宮內用墨有御書處的墨作負責製造,各殿的存墨有太監管理隨時供應,要多少有多少,幾輩子都用不完。他還會花時間心力去「從來所寳慎所用」嗎?

然而乾隆異於其他帝王之處多也!對墨亦如此。這無關軍國的小事,正史不載,得到處理私務的內務府檔案中去找。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蕭麗紅檢視了內務府所轄織造處的檔案,發現乾隆二年(丁巳,1737)有起將舊墨改樣再造之舉。(註二)他令御書處仿些古墨上的「細緻人物、山水、花卉,另改别樣款式成造。再或玉玦或玉珮樣式不拘大小也造些。先畫樣呈覽,准時再做。欽此。」新畫出並且呈覽給他獲准的墨樣,則令協辦總理事務大臣、戶部尚書、兼管內務府大臣的海望「寄與(蘇州)織造海保刻做墨模送來。


這年海保送回二十六副新刻的墨模,都「交御書處收訖。」蕭麗紅「從現藏墨品比較分析,故宫舊藏墨品中確有與上述相同的墨式,其墨品均署『乾隆丁巳年製』,大小錠形制各異,為26種樣式,其中也有玉玦、玉珮等樣式, ⋯ 很有可能就是上述這些古墨改樣重製的墨品。」手邊有錠一側寫「乾隆丁巳年製」,其下長方凹槽內寫「御墨」者,可能就此而來。(圖一)





圖一    乾隆御墨。左:雙面鏤龍騰雲,中橢圓凹槽內鏤玄鳥,側「乾隆丁巳年製」,下長方凹槽內寫「御墨」,長寬厚 19×11.5×2.6公分。

乾隆此舉,等於在古墨的題材上,加入他的審美取捨,再製新墨。以圖一所示,其式樣、圖案、雕飾,確實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處。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否定古墨的價值。因為對於大內其他墨,蕭麗紅也整理出乾隆另類的處理方式,一貫遂行他的「從來所寳慎所用」。

毀造補造仿造

登基第三年的乾隆帝對政務已駕輕就熟,有閒情來過問宮內存墨。蕭麗紅就造辦處匣作部門的檔案,找出幾筆清點記錄,說清出許多明代製墨家程君房、方于魯的墨(含仿品),另外還有古墨、新墨、御墨、破墨、劉源(康熙朝內廷供奉、墨師)墨、朱墨等。乾隆對些破墨、新墨以及仿方于鲁、程君房墨的批示,一概「交御書處毀做。」也就是將之杵搗碎毀後,用作新墨的原料。 貴為帝王仍珍惜資源再加利用,令人佩服。而製作新墨,用的是什麼式樣的墨模?會不會用上前一年新刻的? 

以舊墨毀做所造出的新墨,有個專有名稱「再合墨」。晚清進士,據稱是光緒、宣統帝師的袁勵準愛墨。他的《中舟藏墨錄˙郁華閣墨品序》載:「乾隆丁巳(2,1737)和辛卯(36,1771)這兩年,先後製作了再和墨。不惜用零星斷裂的墨來精心重塑,所造的御墨因此頗增貴重。」(註三) 他所說的丁巳年再和墨,可能就是上述乾隆三年所毀做的。只因造此墨時,用的是前一年丁巳年由海保所送回的新墨模,以致有此誤認。

乾隆初年這波處置存墨之舉,到了乾隆三十四至三十八年間再度出現,但作法變為「補造」與「仿造」。所謂「補造」,是將前朝套墨內缺失的,製作新墨補齊。蕭麗紅揭露:當時有個裝康雍乾三朝御製墨的洋漆櫃,康熙朝的兩千多錠,雍正和乾隆朝的則各不到兩千。乾隆下令弄個花梨木大箱子,內裝三朝墨各兩千錠。雍乾兩朝不足之數,「著御書處補做」。這對御書處的墨作來講工程浩大,直到乾隆三十八年初才完成。(按:御書處墨作有十六人,其中專責造墨人四名,學手造墨人六名。)新補的雍、乾御墨各七百二十七錠、一千五百錠。 由此蕭麗紅特別指出,現今部分署「雍正御製」的墨品,其實是乾隆補造的。(按:此箱想必大,不知現在還在否。)

至於「仿造」,是仿前朝有特色的,造出有乾隆年製訊息的新墨。大部分係仿造康熙的內廷供奉劉源所製。蕭麗紅查出,劉源製的博古墨十四錠,其大小、形制、題款和裝飾各不相同。而在乾隆三十五年,就有數百件奉旨重裝和毁造的記載,可說劉源所製深獲喜愛。隨後仿造他的「宋硯式」、「有虞十二章」、「龍德」、「松風水月」、「雲行雨施萬國咸寧」、「昭文帶式」等墨。有些還賦予新名,並標註所藏宮殿。如有錠仿造的「昭文帶式」墨,背面上書「御墨」,中鈐「天府永寶」,下楷書「樂壽堂珍藏」併「古香」方印,非常精美可觀。(圖二)





圖二  仿劉源「昭文帶式」墨。面鏤雲紋,背上書「御墨」,中鈐「天府永寶」,下「樂壽堂珍藏」併「古香」方印,長寬厚10.3×2.4×1.5公分,重42公克。

南匠徽墨

無論改樣造,還是毀造、補造、仿造,都交付御書處的墨作一肩挑起。然而製新墨模時,乾隆卻跳過它而要「織造海保刻做墨模送來。」但海保乃旗人官僚(按:卒因挪用關稅遭到查辦),那會刻做?當然得找徽墨業者幫忙。而當時內務府派駐江南的,除了海保,還有駐江寧(南京)與駐杭州的織造。乾隆不交付他們,也透露出他知道徽墨業的生態。此乃因徽州位處山區交通不便,墨與其它產物的行銷,必須依賴江南的經濟中心蘇州!所以墨肆多在蘇州開店,事情交代給海保容易辦些。

新雕墨模靠徽墨業者,那麼若想提高御書處製墨的品質,當然也會找徽墨業!於是乾隆六年,徽州汪近聖鑒古齋的汪惟高(原名兆瑞)與吳慶祿奉召進京,在御書處任教習,以來自南方而被稱為「南匠」。這是乾隆講求御墨的另一創舉。(註四)但令人納悶的,怎麼沒找曹素功墨肆的人?難道已對曹氏墨有意見?


參考汪近聖家在乾嘉年間所編的《鑑古齋墨藪》,可知得以入京任教習,乃是經選拔而來。而且在選拔之前,他家的墨就已被送進大內,獲乾隆好評。這種情形想必不限於他家。(按:各家所製,經由地方官員進貢、或徽州例貢,都有機會入乾隆法眼。)徽墨的藏龍臥虎可想而知,乾隆當然不會逕行指定某家,而要經由選拔找出最好的。





圖三   圭璧光墨。一屜八錠,側寫「大清乾隆年製」,頂「貢品」,長寬厚 2.9x2x1公分,重 30公克。

汪、吳兩人在御書處墨作教習三年,非但動口,還下海動手。不知是否因乾隆要驗收成果,他們先製了十屜墨上呈,乾隆滿意之餘又要他們再造十屜。造完了才放他們回鄉。至於一屜內有多少墨?大小如何?同式樣還是各有花俏?還沒見記載。猜想名列汪近聖招牌墨的「圭璧光」,或在其中。(圖三)希望內務府的檔案日後能透露出更多資訊。

倒是兩人所教習的製墨法,被寫入〈內務府墨作則例〉,日後刊於《清光緒會典事例》。(按:該則例如現代的標準作業程序、Standard Operation Procedure,簡稱 SOP)所寫:「 … 乾隆七年三月,照南匠徽墨法做獨草墨,一料用桐油四百觔、豬油二百觔、燈草二觔、廣膠十一觔十兩三錢、冰片十一兩五錢二分、麝香五兩七錢六分、熊膽六錢九分一釐二毫、飛金六百張、紅米酒十五觔、 … 」用料多少,如熊膽竟然精確到幾釐幾毫,比傳世的其它製墨法都來得詳細,顯見汪近聖墨肆的務實。若非進京教習,這份配方不可能公開。僅此一項,乾隆對墨史的貢獻大矣!

詠墨詩一

乾隆的藝術氣質,或許不及唐玄宗、李後主、宋徽宗。但若可用數量來相抵,則以其賦詩之多,不僅這幾位得靠邊站,古今帝王沒人比不上。他的詩據統計有四萬三千多首,堪比《全唐詩》兩千多人所作。別說帝王,任憑他詩仙、詩聖、詩神、詩佛、詩魔、詩鬼,誰都得甘拜下風。雖然他的詩評價不高,但以詩是抒發情緒的藝術作,故若其中有專門詠墨的,還是可認定他對墨有情有感。除了前述〈謝人送墨〉詩,這類詩至少有三首。更令人欣喜的,其中兩首有汪近聖製的墨相輝映,引人注目。

刊於「御製詠墨詩」墨上的:「墨卿用益多,文房作良輔。十二列龍賓, 寶輝掞天府。松根結紫煙,馥郁光華吐。研磨展宏勛,洗滌闕堪補。石友佐成功,相投滴水乳。」(圖四)前兩句說墨是他的文房好伴侶,助益多;其次提到墨與其它的文房用品共十二樣,所共創的光輝照耀天地;再來講到好墨由松煙製成,研磨後紫光耀眼芬芳撲鼻;最後結語墨與硯的親密關係,兩者再加上水,方能好好磨出乳狀的墨汁。

圖四   御製詠墨詩墨。面雙龍拱墨名,背「墨卿用益多,文房作良輔,十二列龍賓, 寶輝掞天府,松根結紫煙,馥郁光華吐,研磨展宏勛,洗滌闕堪補,石友佐成功,相投滴水乳。」側「大清乾隆年汪近聖製」,長寬厚 13.4×3.9×1.3公分,重 121公克。

這首詩唸起來還算順口,也沒有些生冷怪僻字句典故。就乾隆詩來講,頗為難得。而且一般詠墨詩文中常出現的「仲將」、「廷珪」等陳腔濫調,也都不見蹤影。承載此詩的墨簡單樸素,除了雙龍拱墨名,沒其它紋飾圖繪,正是明代以來御墨的傳統形式。由於汪、吳兩人完成教習後,汪近聖墨肆取得御書處信任,開始承作御墨,故以此推估:此詩可能作於兩人回鄉之後。

詠墨詩二

另首被刊在墨上的御製詠墨詩:「與茶奚必較新陳,用佐文房孰比倫。歷歷千言照今古,超超六法顯精神。喚卿呼子謂多事,玩日愒時斯枉珍。磨盡思王才八斗,依然研北此龍賓。」在蓄墨界的名氣,比前述那首大得多。因為依它所製的墨,並非孤伶伶的單錠,而是一整套九錠。各錠的題銘,則採自詩名、與詩內八句的每一句。(圖五、六)令人激賞的是,各錠的形狀、紋飾、圖繪,都各不相同自有特色,顯然精心設計,刻意賣弄御墨之貴氣不凡。是誰的主意?





圖五   御製詠墨詩墨。圓型,邊框起棱。正面雲紋底,模印雙龍戲珠,拱中央長方形框內之墨名。背模印蝙蝠與多種雲紋,中央長方形框內「養性殿藏墨  乾隆年製」,直徑 9.3公分,厚 1.7公分,重 154公克。

圖六   御墨:與茶奚必較新陳+用佐文房孰比倫+歷歷千言照今古+超超六法顯精神+喚卿呼子謂多事+玩日愒時斯枉珍+磨盡思王才八斗+依然研北此龍賓。

乾隆何時雅興賦這首詩?有資料稱乾隆45年(1780)。(註五)圖六各墨的側邊,有錠寫「大清乾隆年製」、「臣彭元瑞恭  進」。其它的則除「大清乾隆年製」外,寫藏墨所在,如「延趣樓藏墨」、「蘊真齋藏墨」、「樂壽堂藏墨」等。墨上署名的彭元瑞,乾隆22年(1757)進士,36年入直南書房、38年遷內閣學士後,等同乾隆的文學侍從,得以督造御墨。故墨絕對製於乾隆38年後,符合前說。其式樣很可能經乾隆認可。汪近聖《鑑古齋墨藪》內刊這套墨,道出其墨肆自進京教習後所獲的聖眷,歷久不衰。


究其始,這首詩並非憑空出現,而是乾隆《詠文房四事》中的第四。(前三首分詠筆、硯、紙。)對現代人來講,它比前兩首來得難讀難懂。但在當時可是奉承乾隆的好工具。除了臣下彭元瑞為它製墨,貴為皇子的永琰(日後的嘉慶帝)也不落人後。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了一幅摺扇,正面端正恭謹寫滿了包含這首詩的《詠文房四事》,落款「子臣永琰敬書」;背面則有乾隆愛將福康安之弟福長安畫的山水。(圖七)皇恩浩蕩,永琰真懂事!





圖七   永琰書乾隆御製詠文房四事,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取自網路)

詠墨詩三

當時永琰不是乾隆唯一在世的兒子。由於清代自雍正後行秘密立儲制,想當皇帝,可得設法多引起老爸注意才行。所以他努力敬書,留下許多同類作品。乾隆五十八年(1793)二月,乾隆得到精美的明代所雕漆匣,非常高興,於是把喜愛的筆、硯、紙、墨收藏其內,闢了間書屋存放,命名為「四藏書屋」。高興之餘當然免不了賦詩,《四藏書屋詠文房四事》於焉誕生。永琰識相繼續敬書。(圖八)再將乾隆對墨的「從來所寳慎所用」帶至眼前。





圖八   永琰書乾隆《四藏書屋詠文房四事》。(取自網路)

其中的詠墨詩:「非人磨墨墨磨人,猶有磨焉義未臻。茲以兩枚藏厥用,恰同十翼顯諸仁。厭他五色誇奇品(明代御墨有五色者),喜此元霜愜素珍。蓍得水天爻上六,由來不速得龍賓。」除了第一句係借用蘇東坡的話,其餘仍維持他詩給人的深刻印象 — 難懂。這首詩沒被引用製墨。何故?不知。可能因第一句不是乾隆原創,不願掠人之美?可能因彭元瑞那段時間受親戚牽連,被御史彈劾後遭革職。繼任者欠靈巧,未能充份仰體君心先意承旨?彭元瑞為乾隆製了許多御製詩套墨。除了上述,還有〈御筆題畫詩〉墨九錠、〈御製四庫文閣詩〉墨五錠等許多,均為藏墨界瑰寶!令人嚮往。

墨雲室

乾隆闢四藏書屋存放喜愛的文房四寶,惜不知墨的部分,所存是何人何年所製何墨。但相信絕非他的至愛。因為之前的乾隆五十六年(1791),有人敬獻了單一錠墨,瞬間虜獲他的心成為最愛。要知道,即使對譽為國寶的王羲之《快雪帖》、王獻之《中秋帖》、以及王珣的《伯遠帖》,他也只闢三希堂來收藏,並寫下〈三希堂記〉記述其事。如今對單單這錠墨,他竟然做出相同之舉。該墨在他心目中,顯然直追三希堂所藏。


那年春天乾隆收到湖廣總督畢沅進獻的一方古墨。它長一尺、寬二寸、厚十分。(即約 32x 6.4x 3.3 公分。)超大的體形堅實細膩黝黑發亮,一面草書「翰林風月」,另面三字模糊難辨。遍體細碎濃雲作底,工藝精湛古意盎然。(圖九左)畢沅稟報是近千年前的製墨宗師李廷珪所製。盛墨的木盒上刻寫宋代晁氏藏墨者的說明。由於早在宋徽宗年間,就已「黃金可得,李氏之墨不可得。」(註六)所以即使乾隆收到的進貢珍寶無數,該墨仍引起他注目。只是已近千年的墨真能完整保存下來?墨上沒李廷珪名號,怎知是他產品?雖有木盒佐證,但內容可以被調包啊!該不該信?





圖九   翰林風月墨。左:台北故宮所藏;中:乾隆仿造品;右:「御筆墨雲室記」緙絲手卷。(俱取自網路)

但說來也怪,得墨之後北京地區竟然濃雲密佈喜降春雨,像在呼應墨上的濃雲似的;接著又收到來自多省的降雨奏報。春雨貴如油!八十多歲的老皇帝,原來就愛揣摩天意,且自信滿滿奉天承運,當然聯想到「翰林風月」墨是吉祥之兆。欣喜之餘,留下一連串關於此墨的佳話:

  1. 闢養性殿西暖閣之盡間溫室存放此墨,命名為「墨雲室」,並親筆御書「墨雲室」匾額;
  2. 親筆御書《墨雲室記、李廷珪古墨歌》,記述頌讚此墨;
  3. 所書後由和珅、王杰、彭元瑞、董誥、畢沅、金士松等相繼題跋,收錄於《欽定石渠寶笈續編》和《欽定石渠寶笈三編》;
  4. 仿製此墨。正面不變,背面模刻禮部侍郎朱珪敬書之《御製墨雲室記》,兩側分寫「乾隆壬子年」、「仿唐李廷珪墨」;(圖九中)

乾隆如此熱衷,愛將福康安也來助興,覓良工製作緙絲手卷「御筆墨雲室記」。內用絲線緙織行書乾隆的御筆詩文、「翰林風月」墨、及多方乾隆的御用印璽,署「臣福康安恭摹」。(圖九右,按:此手卷在2009年中國嘉德秋拍的“澤古怡情 — 清代宮廷藝粹”專場,以1792萬元人民幣成交。)君臣的寶愛,即使當初將李廷珪墨推上神壇的南唐李後主,地下有知也得瞠乎其後!

小結

從還沒登基之前,到闢四藏書屋的乾隆五十八年,漫長的六十多年間,乾隆帝詠墨、改樣造墨、毀造補造仿造墨、召南匠教習製墨,乃至為存放墨製作花梨木箱子,闢墨雲室、四藏書屋來藏墨等等,無不顯示出他對墨確有所好,且持之以恆。身為皇子時所寫下的「從來所寳慎所用」,還真不是隨口說說!他之所以成就大業,僅此可見端倪。

在墨史上,他留下的記錄最多,自然有助在墨史上贏得一席。然而相較於唐玄宗的親製龍香劑、李後主的提拔李廷珪墨、宋徽宗的蘇合油煙墨,他的一席之地卻少見提起。究其因一則他功業彪炳,可提之事太多,輪不到墨。再則前面的所作所為,似乎層次較低,儘在滿足個人喜好,沒能影響提升整體製墨業。處在西風東漸的關鍵時刻,他卻固步自封流失機會。大清帝國無可奈何走向衰退,製墨業亦然!

附註

註一    弘曆  〈謝人送墨〉,《御製樂善堂全集》卷十八

註二    蕭麗紅 〈试析乾隆朝毁造墨〉《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四期,總第150期,頁89-95。

註三   清  袁勵准《郁華閣墨品序》

「乾隆丁巳、辛卯先后两度有再和墨之製,不惜以零圭斷壁重杵就範,御墨藉以增重。」

註四   《績溪縣志》 乾隆二十一年(1756)刻本

「汪近聖製墨精妙,六邑爭購之。乾隆辛酉六年,子兆瑞同吳慶祿召選入京,于御書處開局監製。」

註五    〈嘉慶帝早年小楷《詠文房四事詩》〉   2022-03-13     書法藝網。

註六     元   陸友   《墨史˙卷上˙唐》

精選內容

從義墨到再和墨

黃台陽  2022/01/29

雞尾酒這風行於西方社交的飲料,通常以兩種以上的酒(如蘭姆酒、琴酒、伏特加、威士忌、龍舌蘭等)作基底,摻些輔助飲料如橘子汁、汽水、通寧水、蛋清、牛奶、冰塊等加以攪拌或搖幌。有的還放入橄欖、櫻桃、檸檬或柑橘片,從而變化多端風味十足。它色彩亮麗酒精含量低,使得男女老中青都能有所好,在微醺的感覺中享受社交的愉悅。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就對以蘭姆酒爲基底調出的 Daiquiri 、Mojito、以及用香檳和苦艾酒調的 Death in the afternoon 等情有獨鍾,將之寫入他的書中。

如此受歡迎的飲品,當然少不了各方爭取它始創者的榮耀。美、法、英、墨西哥、紐約、紐奧良等都各有說法,往往上溯十八世紀。眾說紛紜以致難講花落誰家。但有一點可確定的是,遠古以來就會造酒的國人,在這方面少有著力之處,只得缺席冷眼旁觀。不過十幾億人口,總有些不服存疑者。認為以五千年的輝煌歷史,數不盡的酒鬼酒仙,難道就找不出任何可牽拖之處?

還真找到了!事主大名鼎鼎,乃是被林語堂譽為「無可救藥的樂天派」的蘇東坡。他在宋神宗元豐三年(西元1080年)被貶抵達黃州(現屬湖北省黃岡市)後,於城東的坡地上耕作,並蓋了由草棚組成的草堂。興建時恰逢大雪,便在草堂裡畫上雪景,從而名之為「雪堂」。日後他常待在此,朋友(如書畫家米芾)來訪,也多在這把酒言歡。就是此處的酒,讓人找到話題,振振有詞地說他可算是雞尾酒的先驅。

雪堂裡怎會有酒?這緣於黃州及鄰近的官民曉得他冤屈,到任後訪客多又入不敷出,就常送些酒食相助。他食量大好吃,《初到黃州》詩中說「自笑平生為口忙」,可想而知少有剩飯剩菜。然而酒就不一樣了!他愛喝但量差,曾自我解嘲「喝一點就醉,但快樂之感不輸能喝百杯的。」(蘇東坡《酒子賦》:「吾飲少而輒醉兮,與百榼其均齊。」) 這就使得雪堂裡的剩酒越積越多。屋小容不下太多酒罈,乾脆找個大缸,把剩酒統統倒進去,取名「雪堂義樽」。中國式的雞尾酒於焉誕生。有沒有道理?(按:宋代,義字有混合之意。詳附註一)

雪堂義樽顯然沒配方。滋味如何?也缺記載。事實上到今日還知這酒,全靠他日後因別的事所留下的紀錄。這是他在黃州四年多獲赦回到朝廷後,因朋友送墨,弄了個奇怪試驗時,憶及這段往事,才一併寫出。換句話說,若非有墨,雪堂義樽這混酒早被拋諸腦後,煙消雲散。

是什麼樣的墨試驗?又怎會讓他想起雪堂義樽?

雪堂義墨

蘇東坡有位好友王詵(音伸),喜讀書善畫山水。兩人交情好到連蘇東坡被論罪貶謫黃州,他為之抗辯,竟然也受牽連遭流放。他乃宋太祖開國功臣之後,因娶了公主成為駙馬爺,常有機會獲皇家好墨來供他書畫。深知蘇東坡愛墨,他每獲佳墨總不忘與好友分享。(按:蘇東坡愛墨,詳〈蘇東坡  你的墨從何來?〉)所以在蘇東坡獲赦回京兩人重逢後,他又送上十幾款不同的墨,有二十六錠之多。蘇東坡心喜之餘,忍不住磨墨揮毫,試試看墨質如何。

不過他的試法很特別。是把十多款墨混搭後逐一研磨。然後用磨出的墨汁寫幾十個字,從而觀察墨色的濃淡深淺光澤。若效果好,他認為可把那些墨搗碎攪合,重新製出的,也該是好墨。這個試驗顯然玩得愉快,讓他不禁回憶起之前在黃州混酒所造的雪堂義樽。現在是否又可以來造出一款「雪堂義墨」呢?(註二)

這十幾款墨有多好?蘇東坡沒說。但王詵送的不可能差,絕對出自名師。那為什麼還要試墨?而且混搭著磨?甚至想到把所試的墨搗碎摻和重製新品?

其實他在黃州時,有過把已碎的高麗墨與當代潘谷所造的摻和,再用清悟禪師的和墨法重製,造出好墨的經驗。(註三)然而當時完全沒有「義墨」的連想。而這回得到的好墨沒碎,何苦想這歪招?他沒說動機。但身為他子侄輩的何薳,在《春渚記聞˙墨記》內有個講法。待會兒再加細述。(按:蘇東坡熟識何薳之父,詳註四)

即使有過高麗墨的經驗,而且隔年還與王詵論及雪堂義墨(註五),但蘇東坡終究沒把這個想法付諸實施。(按:尹潤生《墨林史話˙自製墨》言:「蘇東坡製"雪堂義墨",也是由墨工潘衡製的。」唯未見出處無法查證,錄於此以待後補。)即使在往後被貶到更偏更遠的儋州(海南島)的三年多裡,不得不親手起灶製墨時,也是採當地的松樹從零做起。(註六)想到他的個性並非動口不動手,任官各地時也都有些興革建設,如杭州西湖的蘇堤、惠州西湖的兩橋一堤等,所以雪堂義墨的不見下文,該有內情。

王量版雪堂義墨

好在仰慕者眾,少不了有人模倣他的想法。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內有段:「我曾在章序臣家見到一錠墨,背面列有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人名。序臣說它是王量提學(宋代州教育官員)所製。怕造不出好墨,所以拿四位名家的斷碎殘墨,再度和膠製成,效果很好!這是他送的。」(註七)根據這份記載,王量版的雪堂義墨儼然問世。

這錠墨的正面是否有雪堂義墨四字?何薳沒提。但以他和章序臣接下來的對話,非常可能。因為「章序臣又說:蘇東坡也曾經想造雪堂義墨,為什麼呢?(序臣又言:東坡先生亦嘗欲為雪堂義墨,何也?)」這像是章序臣一邊看著墨上寫的「雪堂義墨」,一邊發問。何薳的回答很妙,說:「蘇東坡想把墨與眾人共享,但顧慮分配不均。並非真要集眾家精品再造個好的。」(註七)這說明了蘇東坡雪堂義墨的念頭,是因那十幾款好墨無法均分給親友,才突發奇想不如搗碎混合重造,製成多錠來分配,這樣大家得到的都一樣。只是想歸想,要真幹,他還是捨不得的。

王量的背景,除了何薳言及的提學官職外,一無所知。然而以他出手便是李承晏等人的墨來看,絕非泛泛之輩。李承晏和李惟益是李廷珪家族製墨傳人;張谷則是與李廷珪齊名的張遇之子;潘谷更不用提了,蘇東坡有詩稱他為墨仙。(按:潘谷死後,蘇東坡悼念說「一朝入海尋李白,空見人間話墨仙」。)在蘇東坡的年代,能得其中一人所製,就足以傲人。而晚他幾十年的王量,竟然拿得出四個人的!若非世家簪纓之後豈能如此?猜想他是王詵的子孫,墨是王詵留存下來的。

吳叔大義墨

宋代之後,元、明兩代似乎沒人在乎義墨。雖有明代晚年的製墨家方瑞生,在其《墨海》書中刊出「雪堂義墨」的墨樣,但應該是出自他的懷古想像,並沒有動手製作。畢竟以晚明的手工業發達以及貿易蓬勃,製作好墨的材料充份易得,何苦費工費力去搗碎舊墨再製?像是比起方瑞生來名氣大得多的程君房與方于魯,就沒片言隻語談及義墨。

然而到了清初,它卻重現江湖。據愛墨人張仁熙刊於康熙九年(1670)的《雪堂墨品》:「從前蘇東坡在黃州時,試過三十六丸墨,挑出其中好的合成新品,命名為雪堂義墨。歙縣人吳叔大仿照他的想法,製作義墨三十六丸。雖然近製,但各具形象,物美工精,我曾珍藏。如今墨已不存,但雪堂墨匣還在。」(註八)顯然吳叔大藉蘇東坡往事,幫自家墨取名雪堂義墨,希有助行銷。

只是細看這段話,可知吳叔大(或張仁熙)有點魚目混珠。因為根據前面所述、蘇東坡自己的說法:

一.   他是在離開黃州後,因王詵送墨才試墨的;

二.   試墨數目最多二十六丸,而非三十六丸;

三.   只是個想法,並沒真正動手做雪堂義墨;

四.   即使製出,也只會是單一形象,而非三十六種。

所以吳叔大這三十六錠各具形象的墨,實乃明代後期興起、進入清代後依然風行的集錦墨之類。它通常放在精美的墨匣內,以至於墨都沒了,盒子仍捨不得丟。這類集錦墨,墨肆充份備料大批製作。並非如蘇東坡所想,混搭些大師級的墨後重製。吳叔大這款三十六丸的義墨,是否即他著名的三十六錠集錦墨「天琛」?不知。也有可能把墨肆內其它款賣剩的,混搭放在同個墨匣內,冠上響亮名稱來行銷。如此所得的義(混)墨,有名無實。

張仁熙是湖北廣濟(現屬武穴市)人,明代諸生(秀才),入清後隱居。康熙三年(1664)廣濟改隸黃州,同年任黃州通判(州副長官)才三十歲的宋犖,在雪堂(原屋早毀,後屢修築)旁建東齋,邀請已進入古稀之年的他來講詩。兩人結下忘年之交。他把宋犖收藏的三十六錠明墨(部分為他所送),列出題銘、形狀、重量等寫成一書。因處於雪堂旁,故定名《雪堂墨品》。日後宋犖另藏明墨,也照著寫出《漫堂(宋犖的號)墨品》、《續漫堂墨品》。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有助後人研究考證明墨。

乾隆年再和墨

雪堂義墨這頂著蘇東坡光環的墨名,在進入乾隆年後,不知怎的竟然失寵,被不起眼的「再和墨」之名所取代。晚清進士,有光緒與宣統帝師之稱的袁勵準喜愛藏墨,他的《中舟藏墨錄˙郁華閣墨品序》中記載:「乾隆丁巳(2,1737)和辛卯(36,1771)這兩年,先後製作了再和墨。不惜用零星斷裂的墨來精心重塑,所造的御墨因此頗增貴重。」(註九)文內提及的再和墨,原料既為零星斷裂者,性質當然等同於雪堂義墨,為何不延用此名而換個新的?


由於袁勵準沒寫下消息來源,故這發生在他百多年前的軼聞,可信度不知多少。但他既然官至翰林侍講、南書房行走,自然有機會聽到內廷中人(如太監)談及,或看到某些內部檔案而有心寫下。只是現存標記乾隆丁巳、辛卯這兩年製的御墨不少,卻難見題銘「再和墨」者。(圖一)再說,他書內刊出許多墨的拓印,怎麼不幫這再和墨也拓一張?因此他的聽聞是否可信總有人存疑。畢竟既不缺錢又不缺墨的乾隆內廷,有必要搜集斷碎殘墨,費心又費力來造些雪堂義墨式的再和墨?





圖一    乾隆御墨。左:雙面鏤龍騰雲,中橢圓凹槽內鏤玄鳥,側「乾隆丁巳年製」,下長方凹槽內寫「御墨」,長寬厚 19×11.5×2.6公分。右:牛舌形,雙面敷金細凹框,內飾回紋;內圈凸框上雕須彌座紋,其外上下端飾雲頭紋,左右雙螭戲火龍珠;面「御墨」,下鈐雙螭戲珠拱「內府珍藏」;背「大清乾隆辛卯年製」。長寬厚 23.4×9.4×2.4公分,重 856公克。

有此一問,可就小看乾隆皇帝對墨的興趣了。從現存的御墨來看,乾隆年製的不僅最多,花樣也非其他朝所能及。祖父康熙之年造過的御墨,他不但有樣學樣還多有引申。這緣於除了內務府的工匠為他造墨,還有徽州墨肆 – 汪近聖的鑑古齋作為外包廠商一併效勞。汪氏的《鑑古齋墨藪》內刊出許多乾隆年的御墨墨樣,琳瑯滿目美不勝收。乾隆一朝在御墨上的創造力,超乎想像。


所以,若真有乾隆年製的御墨上寫出再和墨之名,即使不曾見於現有諸多談墨的書內,也絕對不足為奇。台北的張師從手邊就有一錠。(圖二)它一面寫「再和墨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 葉元(原作玄,因避諱改)卿」,另面「內殿龍香   乾隆年製 」。全錠漆金,精美品相皇家風華。以致講求墨質、酷愛書法有成的張師從,捨不得拿來試磨。(註十)





圖二  乾隆御墨再和墨。(轉載自張師從文,註十)

這錠御墨再和墨上所列出的邵格之、羅小華、程君房、葉元卿,都是大名頂頂的明代製墨師。在近代人眼裡,名氣不輸前面王量版雪堂義墨上的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也只有大內才拿得出他們斷裂的墨來作為原料重製。這不就是雪堂義墨的精神,以名家的墨來混製以求更好的?為何要棄此而改稱再和墨?難道是對蘇東坡有意見嗎?

這應不至於。畢竟蘇東坡的《寒食帖》長置乾隆案頭,隔不了多久就拿出來欣賞,不但在卷首題上「雪堂餘韻」四個大字,還鈐印如:「天府珍藏」、「御賞」、「神品」、「乾隆宸翰」、「乾隆澄心」、「宜子孫」等多枚。充份表明他是蘇東坡的粉絲,深知雪堂往事。所以若能讓御墨跟自己偶像拉上關係,應該高興都來不及,怎會輕易改名?

關鍵因素很可能在「義」這個字。因為清代自順治以來,為了鞏固其異族統治,特別在意識形態上下功夫。而關雲長關公的「義」,正是可以統戰漢人各階層的好題目。所以順治等帝在關公的封號中加上「忠義」二字、親臨他的故鄉解州拜靈題匾、納入朝廷祭祀、尊崇他為「武聖」等,都是要塑造出個理想的忠君典範,讓人們頂禮膜拜跟著講求義。然而雪堂義墨裡的「義」,卻是「混」的意思,豈不製造麻煩?當然得換個名!而再和墨之名既反映墨的製程,又有歷史,再恰當不過。

曹素功版再和墨

再和一詞,早見於何薳的《春渚記聞˙墨記》。他有位製墨朋友沈珪,某次不小心以致所造全部斷裂。但因用的都是上等原料,捨不得丟,就將斷裂的墨加以蒸浸,從而去除已和入的舊膠,「再以新膠和之」,造出來的墨竟然「其堅如玉」。日後何薳與友人談到「沈珪 … 造墨再和之妙」,對方說曾經看過一錠李廷珪的墨,上寫「臣廷珪四和墨」。(註十一)由此可見「再和」、「四和」,早就是製墨行業的用語了。


吳叔大可能是最早命名「再和墨」的人。他有套集錦墨「天琛」,據說由三十六錠組成。除了少數幾錠名為「軟劑」、「張永(南朝劉宋文帝時人)墨」、「新安上色墨」者,其餘的都沒留下記錄。幸運的是,吳叔大的墨肆之後盤給曹素功經營,仍持續產銷天琛這套墨,只是縮小規模為二十六錠。故這二十六錠的墨名保存了下來。(註十二)「再和墨」赫然在列,也代表了吳叔大時應已有此名。





圖三   曹素功製再和墨。一面寫墨名,兩旁分寫「乾隆辛未(16,1751)年製」,「藝粟齋真藏」,另面卷雲底,中凹開光鈐「天琛」。上下雙龍相望,朱首,綠髮,四爪。直徑 9.4公分,厚 1.9公分,重 180公克。

為何縮小規模至二十六錠?恐怕是基於雪堂義墨的起因,就在王詵所送的那二十六錠(而非三十六錠)墨上。而若真的製作義墨,「再和」絕對必經之途,且依沈珪的先例,也是佳墨的保證。曹素功有文人背景,想必熟知這些往事,故在縮小吳叔大天琛集錦墨的規模時,刻意保留了再和墨,以示其在墨業發展上堪稱重要。有錠製於乾隆辛未(16,1751)年的「再和墨」,另面寫上「天琛」,是個例證。(圖三)

這錠墨是否真的以「再和」法製作?不太可能。因為天琛這套墨內各錠的命名,是取自製墨史上的里程碑或典故。所以「隃麋」、「仲將古法」、「奚鼐(李廷珪祖父)造」、「李超(李廷珪父)」、「易水貢墨」、「潘谷」、「雪堂義墨」等都在其列。由製墨的實務觀點來判斷,所有二十六錠的原料與工法都該相同,僅最後用以成形的墨模有異。倘若個別墨均依其墨名來單獨施作,非但成本大增且品質難以管控。此外,有些只存其名而不知其實的墨法(如張永墨),又該如何處理?

天琛集錦墨乃市售品,是僅次於紫玉光集錦墨的曹素功招牌墨。康熙二十六(1688)年他兩位孫子以監生資格到北京鄉試,以及隔年春天他本人赴北京應吏部銓選,都帶了大量這兩款以及其它共十八款墨作公關。在康熙朝電視劇上有「一代名相」之稱的陳廷敬,就稱讚天琛墨「黝兮如漆,堅兮如石。」(註十三)圖三這錠「再和墨」的外觀,可當之無愧。而以市售墨卻標註製作年,也某種程度顯示墨肆對它的重視。

汪節庵版再和墨

雖還沒見過乾隆丁巳年的御墨再和墨,卻收集到一錠標註為該年所製的同名市售品。(圖四)製墨者為「清墨四大家」之一的汪節庵。(按:餘為曹素功、汪近聖、胡開文。)這錠墨頗大,除了在正背面寫上墨名和製作相關的資訊外,全無圖繪紋飾。與上揭曹素功的墨相比,其樸素的身影顯得有些不尋常。汪節庵徽州歙縣巖寺鎮人,是曹素功的後輩小同鄉。投入這行業前,理應對負盛名的前輩的墨品有所了解才對。為何會造了個同名的再和墨來打對台?卻又造得如此簡樸,如何激發買氣?





圖四   汪節庵製再和墨。扁長,雙面四邊斜下,一面大寫墨名,另面「乾隆丁巳年汪節庵按易水法製」。長寬厚 16.6x5x1.7公分,重 202公克。

翻閱各家墨書,對於汪節庵的生卒年及創業年代,都一片空白。周紹良在《清墨談叢》內說他可能創業於乾隆三十年;王儷閻與蘇強的《明清徽墨研究》,則說他「乾隆中期嶄露頭角。乾隆末,其墨店函璞齋與曹素功、汪近聖兩家併駕齊驅。」兩書的說法稍有差距。倘若採王儷閻與蘇強一書的他在乾隆中期已嶄露頭角,而任何新創墨肆要在名家倍出的徽州嶄露頭角絕非一朝一夕,則他這再和墨上所寫的乾隆丁巳(二)年,很可能就是他創業之初的某年了!

創業之初該推出何種產品來引人注意培養名聲? 搭皇帝的便車跟著御墨走,絕對沒錯。這年內廷製再和墨,基於其工匠不可能熟諳再和技術,一定得請教或外包給徽州墨肆。此時汪近聖還沒應詔派員赴北京教習內廷工匠(按:乾隆六年始北上。),故請教對象極可能是曹素功。汪節庵身為同鄉知曉此事,來個攀緣附會大有可能。而以其初創,尚無力投入太多墨模雕刻,自然省略圖繪紋飾,簡樸就是美。如此一來,反而與圖二乾隆御墨再和墨的亦僅有文字相近,誰曰不宜?

蟫藻閣版再和墨

墨肆製的再和墨,不可能以名師的斷碎殘墨來予以再和重製,曹素功如是,汪節庵亦如是。因為市售墨必須講求品質穩定並能長期供應。若用斷碎殘墨,一方面其來源有限,再者每批來料的種類品質不一,都會引發製程上的困擾,乃至所造不如預期。此所以上述曹、汪製的再和墨,皆無法如乾隆御墨般,道出用了那些名師的墨之故。


但若文人自製再和墨,可就另回事了。因為往往只製作一批,產量不求多也無關後續。且名師的斷碎殘墨有多少就算多少,沒人在乎來料彼此之間的比例,以及最後在成品內的比重。文人重視的是再和墨上出現幾位大師?名號是否足以嚇人?這墨只會予以珍藏,頂多拿來試磨。其價值在可以自我把玩陶醉,發懷古之幽情;或是於眾出示誇耀,暢語今之雅興。有錠標誌「蟫藻閣鑒藏」的再和墨,就是如此產物。(圖五)





圖五   巴慰祖再和墨。水滴型,雙面流水紋底。一面寫墨名,下「蟫藻閣鑒藏」,另面上端圈內寫「香」,下「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名併列。長寬厚 16.4×6.5×1.9公分,重 170公克。

它水滴式的造型頗為奇特,多見於晚明。(按:如萬曆年間製墨大師潘方凱所製「清悟墨禪」,其人據說為潘谷後代。)正背兩面都飾以流水(雲?)底紋,墨名之下模寫「蟫藻閣鑒藏」,表明了製作者,可惜沒加年份。背面採用了李廷珪時代就有的裝飾,在額端寫個帶圈「香」字,指出參入麝香。其下所列「方瑞生 邵格之 羅小華 程君房」四位大師,有三位同於乾隆御墨上所載,所餘方瑞生不僅製墨,還像程君房般著有《墨海》一書,名氣較葉玄卿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初看之下,貴重不輸乾隆御墨。只是不知四位大師的墨占比究竟多少,這個結論終究下不得。

製墨者何人?怎麼有如此雅興,也不怕別人說他暴殄天物,來製作這再和墨?

唯一線索「蟫藻閣鑒藏」。這個閣名少見,蟫字指白魚,也就是古書舊書中常出現的,會吃書頁的書蟲(俗稱蠹魚);藻字則比喻文章(如文藻),兩字與閣合起來其實就是藏書樓的意思。古人的咬文嚼字拐彎抹角實在令人佩服兼受不了!但如此一來或許能幫忙找出製墨者,畢竟採用此名的人不可能多。它讓人印象深刻,容易留下紀錄。

果然,在清代中期人徐康(號窳叟)所寫的《前塵夢影錄》內,提到乾隆年間的進士江德量製「蟫藻閣再和墨 … 背面橫列邵格之 方瑞生 羅小華 程君房四行」。另查江德量家確實有蟫藻閣的書齋,收藏了許多古書古物。再加上他首創以戰國時代的古錢幣「刀布」的形狀製墨,絕對是位愛墨者。看來徐康的記載有道理。只是他所列的四位大師的順序,與圖五內所見不同。是筆誤,還是他並沒見過此墨,全聽別人說的?

確實有問題。後世許多藏墨家如吳昌綬、尹潤生、周紹良等,都指出徐康書不少錯誤。吳昌綬《十六家墨說˙窳叟墨錄》書中直說「此巴予籍墨」。而巴予籍何人?他本名慰祖,徽州歙縣才子,精通金石、書畫、治印、製墨。妙的是他家也有個蟫藻閣!(按:其故居位于漁梁鎮漁梁中街77號。)他刻過「蟫藻閣」的印章,刊出《蟫藻閣集》書,在不少書畫如《蟫藻閣双鉤夏承碑》上寫下「蟫藻閣」三字,製作出「石鼓」、「金涂塔」、「泉刀」等名墨。這錠再和墨,捨他其誰?

製作此墨的動機,很可能來自乾隆辛卯(36)年的二度製作再和墨。他幾年後知曉其事且已培養出對墨之愛,方著手進行。他的「石鼓」、「金涂塔」墨分別製於乾隆甲辰(49,1784)與壬子(57,1792)年,隔年即病逝。故推測此墨製於那兩年之間。

小結

乾隆之後,尚未見再和墨之作。一則子孫對墨沒興趣,少製御墨。缺了帶頭的,當然乏人跟進。再則明代大師的墨日少,即使斷裂殘墨也彌足珍貴,怎捨得搗碎?但即使名目上沒,應不表示再和的工法就此絕跡。

因為義墨也好,再和墨也好,其實展現出某種廢物利用的精神。說古人製墨早有減廢環保的觀念,或許嚴肅了些。但以斷碎殘墨再予重製,確實也難能可貴。大陸型氣候乾燥,墨很容易斷裂。古人多惜物,想起以前物質缺乏的年代,大街小巷皆聞回收破銅爛鐵之聲。故古時回收斷碎殘墨應不例外。

文人與乾隆製作此類墨,或許有點沽名釣譽。但墨肆基於惜物與節省成本,相信多有從事者。大墨肆的原料來源多且充足,或不屑於此。然而其斷碎殘墨與庫存太久賣不出去的,相信會以低價賣給小墨肆來重製,並講好不得藉此攀附大墨肆之名。如此產品缺乏名師的加持,取個通俗之名能賣就好,當然不會用上義墨、再和墨這響亮之名。

至於蘇東坡的「雪堂義樽」,本是他一時權宜之舉,既無配方也沒想到去推廣。再者,很可能風味平平甚至勉強。他既無心旁人也無意,在他離開黃州之後當然隨風而逝。雞尾酒始創者的榮譽,還是別想了吧!

附註

註一    宋   洪邁 《容齋隨筆˙人物以義為名》:「合眾物為之,則有義漿、義墨、義酒。」

註二    宋   蘇軾  《書雪堂義墨》

「元祐二年(1087)十二月二十一日,駙馬都尉王晉卿致墨二十六丸,凡十餘品。雜研之,作數十字,以觀其色之深淺。若果佳,當搗和為一品,亦當為佳墨。予昔在黃州,鄰近四五郡皆送酒,予合置一器中,謂之雪堂義樽。今又當為雪堂義墨也耶?」

註三    《蘇軾文集》  【書別造高麗墨】

「余得高麗墨,碎之,雜以潘谷墨,以清悟和墨法劑之為握子,殊可用。故知天下無棄物也,在處之如何爾。和墨惟膠當乃佳,膠當而不失清和,乃為難耳。清悟墨膠水寒之,可切作水精膾也。」

註四     何薳  《春渚記聞 卷六 東坡事實  裕陵睠賢士》

先生臨錢塘郡日,先君以武學博士出爲徐州學官,待次姑蘇。公遣舟邀取至郡,留款數日,約同劉景文泛舟西湖。酒酣,顧視湖山,意頗懽適,且語及先君,被遇裕陵之初,而歎今日之除,似是左遷。 … 

註五    《蘇軾全集˙卷一˙年譜˙頁三二》  道光壬辰新鐫  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藏 

「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與魯直 … 及與王晉卿論雪堂義墨 …」

註六    宋   蘇軾   【書海南墨】

「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註七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卷八˙雜說琴事附墨記˙記墨》

「余嘗于章序臣家見一墨,背列李承晏李惟益張谷潘谷四人名氏。序臣云是王量提學所製。患無佳墨,取四家斷碎者,又和膠成之。自謂勝絕。此其見遺者。 … 序臣又曰,東坡先生亦嘗欲為雪堂義墨,何也?余曰,東坡蓋欲與眾共之,而患其高下不一耳。非所謂集眾美以為善也。」

註八    清  張仁熙  《雪堂墨品》

「昔蘇子瞻在黄,于雪堂試墨三十六丸,掄其佳者合為一品,名曰雪堂義墨。歙人吳叔大遂仿其意作義墨三十六丸。雖不免時製,而肖形取象,物料精工。余昔珍藏之。今墨皆散去,而雪堂墨匣猶存。暇日搜使君(宋犖)所藏及余家所藏舊墨贈使君者,亦得三十六丸。因以其匣并遺使君貯之,亦雪堂遺意也。」

註九    清  袁勵准《郁華閣墨品序》

「乾隆丁巳、辛卯先后两度有再和墨之製,不惜以零圭斷壁重杵就範,御墨藉以增重。」

註十    張師從 〈清乾隆御墨 — 再和墨(卲格之,羅小華,程君房,葉元卿)〉, 2017年7月7日,痞客邦, http://strongchang88.pixnet.net › blog › post › 459626…   

註十一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卷八˙雜說琴事附墨記˙記墨》

「余偶與曾純父論李氏對膠法,因語及嘉禾沈珪與居彥實造墨再和之妙。純父曰,頃於相州韓家見廷珪一墨,曰「臣廷珪四和墨」,則知對膠之法寓於此。」

註十二    《中國大百科全書數據庫》

「隃糜墨、仲將古法、張永墨、新安法墨、奚鼐造、李超、新安上色墨、軟劑、握子墨、天烽煤、耿氏墨、依歙樣法墨、雪堂義墨、太室常和、易水火墨、隻角龍紋、書窗輕煤、三衢蔡瑫、再和墨、淨名齋、臥蠶小墨、遠煙、潘谷墨、沈珪漆煙墨、解子誠、易水貢墨。」

註十三    《墨林初集˙墨品贊˙天琛》

「黝兮如漆,堅兮如石。或圓或方,不挺不劑。若長公之雪堂,名為合義。用以縷文士之英華,不減乎龍香之製。    澤州 陳廷敬 題」

精選內容

墨 之 美 : 柱 型 大 墨

黃台陽 2022/02/27

凡事物有大小之分以供選取時,多數人無疑愛大的。此所以人們喜歡住大房子、看大銀幕、抽大獎、收大禮物、進大公司工作、大筆一揮胸懷大志、大塊朵頤豪大雞排、大言不慚大放厥詞、大興土木大費周章、大張旗鼓大動干戈、大大大 … 顯然大就是好,大吉大利大功告成。

所以在墨的發展史上,當製作技術成熟時,大墨勢必現身。現今所知最早的固體墨,是於湖北雲夢睡虎地的秦墓所出土、殘高 1.2公分、直徑 2.1公分的小圓柱形墨塊。(圖一左)它的直徑已不輸後世許多圓柱墨,具備往大墨發展的潛力。只是受限於當時的磨墨方式,其大小必須利於研磨石將其按住。鑑於這類墨塊在施力研磨的過程中並沒有碎裂,可知其製墨技術已然可觀。





圖一  左:湖北雲夢睡虎地秦墓出土之墨塊、石硯及研磨石,現藏湖北博物館。右:寧夏固原東漢古墓出土松煙墨。松塔形,高6.2公分、直徑3公分,現藏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取自網路)

到了東漢,根據一九七四年於寧夏固原東漢古墓所出土的松塔形墨來看,它黑膩堅挺、墨色如新,縱使埋在地下近兩千年,依然沒鬆軟、龜裂、剝落、碎裂之狀,顯示當時製墨工藝在取煙、用膠、杵搗、及成形各方面都已大幅躍進。(圖一右)東漢古籍《漢官儀》記載,朝廷有制度給負責文書的官員  「月賜隃麋大墨一枚,小墨一枚。」這錠松塔墨的直徑3公分和殘高6.2公分,雖不知已磨去多少,但其原型很可能已算大墨。清代不少市售與文人訂製的圓柱墨,直徑都比它小。(圖二)所以即使揆諸今日,它依然上得了枱面。





圖二  圓柱墨。1. 大國香,背寫「徽州休城汪啟茂製」,直徑2.2公分,高14.8公分;2. 鏤月開雲,祥雲紋,鈐「素功氏」,背寫「儀府珍賞」,頂「貢煙」,直徑2公分,高13公分;3. 大富貴亦壽考,背寫「徽歙汪節庵仿南唐廷珪氏輕膠十萬杵法製」,直徑2.4公分,高15.3公分;4. 千秋光,鈐「胡開明氏」,背寫「徽州胡開明灋製」,直徑2.3公分,高15公分;5. 清和神品,背寫「乾隆辛亥歲勗堂氏藏」,直徑2.3公分,高15.3公分。

唐宋巨墨

東漢以後,書法受到重視,連帶墨也沾光。三國時,以書法著稱的魏國大臣韋誕(號仲將),製出被譽為「仲將之法,一點如漆」的佳墨。即使文獻中沒提他墨的大小,但從他被要求去幫宮殿題榜,寫的是「逞徑丈之勢」的大字,而他堅持要用自家墨言,顯然非大墨不成。否則不曉得要磨多久的墨!(註一。按:三國時, 1丈=10尺,1尺約24.1公分。)他的製墨法在用膠方面一定有秘方,才能製出又大又好的墨。

唐代以後,無論實物或古籍所載,大墨多有所見。實物方面,如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所藏,製於唐玄宗開元四年(716年)的貞家墨,長29.6公分,等於當時的一尺長。(圖三左)另安徽省博物館藏,由北宋古墓發掘出的「九華朱覲墨」,即使埋藏於地下逾千年之久,仍長21公分,非常難得。(圖三右)它們都長柱型,應是著眼於易握易磨,古人以「挺」稱之。





圖三   貞家墨(及其拓片) + 九華朱覲墨。左:船形,面寫「華烟飛龍鳳皇極貞家墨」, 背「開元四年丙辰秋作貞□□□□」,長寬厚29.6×5.0x1.9公分。右:梭形,面寫「九華朱覲墨」,背中棗核形線框,內鳳形花紋;線框上下兩端各有圓框,內寫「香」字。長寬厚21×3.4×0.7公分。(兩墨均取自網路)

至於古籍上所載,如宋代何薳《春渚記聞˙墨記˙唐高宗鎮庫墨》項下,有錠題銘「永徽二年(唐高宗年號,651年)鎮庫墨」的大墨,重二斤多。(註二)當時一斤約600克,此墨之大可想而知。難怪稱鎮庫墨。另外元代陸友《墨史˙卷上》載,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大書畫家米芾在京城開封的大相國寺,看到一錠唐代大歷二年(767)由李陽冰(書法家,詩仙李白族叔)為皇帝製的墨,「高逾尺而厚二寸」。(註三)也就是長與寬很可能大過30公分與6公分,比上述的貞家墨還要來得長來得厚,依然柱型。米芾日後因緣獲得此墨,寫正經事的時候還特別用它。(「後書儒釋老書及忠孝賢明事,則用之。」)

可惜書上這些大墨看不到,只能神遊。而明代中後期開始,文人賞玩用的集錦墨興起,可於掌中把玩近觀的小墨大行其道,大墨逐漸失寵。清代談墨的書如《雪堂墨品》、《漫堂墨品》、《墨表》內,都不見大墨蹤影。好在製作柱型大墨的傳統沒失,且隨著文人求新求雅的口味,其製作也趨講究。無論造型、主題、模繪雕飾、寓意上,都比上述唐宋大墨來得多變,也仗著表面積大,比習見的小圓柱墨來得精彩!值得一窺。

玄鯨寶柱

明代製墨大師的《程氏墨苑》內,有幅「玄鯨寶柱」墨樣。(圖四左)模繪出玄鯨捲繞在錐頂的寶柱之上。玄鯨的造型奇特,龍首長髮鬚髯,魚身細鱗多鰭,與現代人所認知的鯨魚完全不同。顯然程君房與墨樣的畫師及雕工等人都沒見過鯨魚,而當時相信也沒有任何圖案可供參考。全憑想像所畫竟如此可愛。只是墨樣沒附尺寸,實作時該如何取捨?





圖四  玄鯨寶柱墨樣 + 墨。左:《程氏墨苑》所刊墨樣。右:玄鯨寶柱墨,錐頂圓柱,上下蓮花紋飾,鏤龍頭魚身之鯨,面寫墨名,背「古歙巖鎮程君房製」,高 34公分,底徑 7.2公分,重 1590公克。

雖不知鯨魚長相,但該聽過牠巨大無比。畢竟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裡方士徐福所稱的「大鮫魚」,後世已註解就是鯨魚。而牠之大,西漢末年的大學者揚雄指出可騎。(揚雄(前53年-18年)〈羽獵賦〉:「乘巨鱗,騎京魚。」)唐代詩仙李白也順著自號「東海騎鯨客」。好友杜甫湊趣賦詩「若逢李白騎鯨魚,道甫問信今何如。」(《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有了能騎的概念,「玄鯨寶柱」墨的大小有譜了!

所以市面所見的「玄鯨寶柱」墨體形碩大,高34公分超過明清時的一尺,重1590公克也勝過二斤半。(按:明清之1尺約31.1公分,1斤約600克。)完全存續發揚唐宋大墨之風。而其錐形尖頂與底部類似須彌座的設計,附上蓮花紋飾,寶塔(柱)之感油然而生。(圖四右)它的題銘「古歙巖鎮程君房製」及其模刻,有依明代原模所製的味道。不過別太在意,後代慕名仿製的太多,不可一廂情願。

有個小疑問,鯨就鯨,為何程君房特稱其「玄鯨」?難道加個「玄」字的鯨比較聰明且神通廣大?

玄字有黑的意思,又常比喻深奧難解。鯨魚在古人的腦海裡,這兩項想必都有,確實是玄之又玄,莫測高深的大海魚。再者,程君房本人對玄字別有所好,他有間書房名「玄玄室」,自取別號「玄玄子」,「守玄居士」等。所以「玄鯨」一詞既合實際,又對他味口,何樂不為?只是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四百多年後他的玄鯨還能復活,出現在當紅電玩中。

手機遊戲《天諭》中,有個很受歡迎的聖獸「玄鯨」。不僅能海裡騎乘,甚至上岸飛天!遊戲中還有個威力強大的招式「玄鯨之誓」,主角可用它來召喚玄鯨豎起冰牆,抵擋蜃魔的水龍捲。玄鯨的魅力,引發不少相關產品。連老牌餐館「朱記」,也將牠與經典餐結合,推出有「深海之鯨」圖形的「鯨奇餡餅」。讓玩家在線上揮灑角色扮演之趣後,線下也能品嚐到香氣四溢飽滿多汁的北方傳統美食!程君房地下有知,該為他的玄鯨舉杯歡呼,來份「鯨奇餡餅」吧!

龍翔鳳舞

相對於玄鯨的神奇,龍鳳可說是國人身上永遠的烙印,再熟悉不過。唯其如此,墨上屢見其蹤影。柱型大墨自不例外。有挺標榜「徽州羅小華製」的扁六邊形大墨「龍翔鳳舞」,以它之重之巨再加上龍鳳的熟悉亮麗造型與靈動搭配,相較之下足堪匹敵「玄鯨寶柱」的風采,為大墨再添炫耀。(圖五)





圖五   龍翔鳳舞墨。稍扁六角柱形大墨,正面額寫墨名,下鏤龍上鳳下繞柱對視,背寫「徽州羅小華製」,頂鈐篆書「萬曆年造」。高寬厚 35.5×8.7×5.6 公分,重 2208 公克。

雖然托名羅小華所製,且在墨頂鈐印「萬曆年造」,但沒人會相信它出自於明嘉靖年間的羅小華大師之手。其人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受嚴嵩兒子嚴世蕃的牽連,早一併棄市。故此墨至多為後人所仿,甚至偽造。而從明代方瑞生的《墨海》和清初宋犖的《漫堂續墨品》兩書,可見羅小華分別製有蟠龍纏繞與雙鳳的柱型墨,卻不見有龍鳳同在一墨上者,故此墨偽造的可能性大。只是明末麻三衡所寫的《墨志》內已出現名為「龍鳳大定」的墨,其製作年份似在明代初年或更早,顯示龍鳳早已同時出現在大墨之上。故終究不能排除羅小華可能也製過龍鳳柱型墨。

此墨縱非羅氏所製,也有其風采。扁六邊的造型,增加了龍鳳繞柱在雕塑上的難度,所幸也使得牠們在平面上更易觀賞。龍翔鳳舞原用以稱讚草書之美,但因成語故事「吹簫引鳳」中的簫史與弄玉,一乘龍一跨鳳,兩人同飛仙界共創美滿幸福,使得此墨非常適合作為賀禮,以祝福有文才的親友新婚之喜。其碩大體型與亮麗外觀,在禮堂內彩頭好也光耀奪目。

恩承湛露

龍鳳配好事一樁,然而除了祝賀新婚,很少人在上面作文章。反而是孤單的龍,風風光光不可一世。當然這拜古時候的君王以龍為象徵,讀書人念念不忘有朝一日能獲其關愛眼神,從此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古代農業社會的龍,與民生的一大關聯在行雲佈雨普降甘露。因此來自君王這條龍的恩典,少不了讀書人以甘露相關的語詞來歌功頌德。「雨露」一詞較常見,如唐代詩人高適的:「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宋代謝枋得的:「其與太平草木,同沾聖朝之雨露。」(〈上丞相劉忠齋書〉)

還有個現代少見的詞「湛露」,最早出現於《詩經˙小雅˙湛露》,是周天子宴請諸侯時所奏的樂曲。隨後當然也被喜歡拐彎抹角的古人,用來比喻君王的恩澤。如唐代大詩人,寫下悼古傷今詠嘆生命的《登幽州台歌》的陳子昂,在其《為建安王獻食表》內就有句:「策勳飲至,頻承湛露之恩。」藉著他的名氣,乾隆年代常製作御墨貢墨的汪近聖墨肆,乃推出「恩承湛露」巨墨,供歌功頌德者運用。(圖六)





圖六   恩承湛露墨。橢圓長柱,鏤五爪金龍盤旋墨柱上,面寫墨名,背鈐「乾隆御覽之寶」,頂「徽城鑑古齋頂煙」,高寬厚 35.3×10.5×5.8公分,重 2482公克。

此墨之巨,勝過上述龍翔鳳舞墨。它橢圓柱型,較之更寬更厚。由於沒有鳳來分享版面,五爪金龍得以從容蓄勢繞柱盤升,雄踞全墨。位於額端的龍首,威猛加諸墨名,直指湛露之恩出自真龍天子。它沒寫製作年份,但墨背的「乾隆御覽之寶」大印,似乎在說它有個原始版本曾經乾隆皇帝御覽。此巨墨最初可能是一堆小型例貢墨的大招牌,多年後汪近聖墨肆將其重製以作為市品銷售,迎合科舉中人追求浩蕩皇恩的夢想。

如來法柱

除了鯨,鳳,龍等靈獸,人物也常被選上墨的主題。不過這或許得小心謹慎。因為若把聖賢如孔子模繪上墨,則隨著日常磨用,孔老夫子的身軀乃至尊容一一磨逝,在些古板讀書人的眼裡,這很可能被視為大不敬。非但有礙銷售,甚至惹上麻煩。此所以墨上所見人物,多為神仙之流,如本土的女媧、八仙、劉海,以及佛教的觀音、天王、羅漢等。有挺「如來法柱」墨,雖然高僅 25公分,不及古時的一尺,但重1158公克,已近兩斤。(圖七)故仍將它置於巨墨之列。





圖七   如來法柱墨。圓柱,面淺凹開光,內寫墨名,下佛龕造型內毫刻「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 乾隆三十二年歲在丁亥秋七月中濣御筆」,背鏤如來法相,其下各類供奉,底鈐「聚墨堂製」,高 25公分,直徑 6公分,重 1158 公克。

從它的名字,可知此墨佛教性十足。果然,正面墨名之下浮雕寶龕,內毫刻世面極為流行,縱使不信佛者相信也聽過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背面上端模繪了左右飛天、大幅釋迦牟尼佛於寶幢下的莊嚴法相、兩旁的脅侍弟子迦葉與阿難陀、以及下方的菩薩與象、馬。它的大小,足可置於案上供信佛者膜拜。

然而這挺巨墨與前面各挺有個很顯著的區別,除了經典的佛教氛圍外,還隱存另個主題 –濃濃的皇家味。因為墨名之右所鈐的「秘殿新編」、「珠林重定」、「乾隆御覽之寶」三印,以及其左之「叢雲」、「秘殿珠林」、「歡喜園」共六印,都是乾隆鑑賞書畫時常蓋之印。乾隆曾經將所蒐集到的與釋道相關的作品,編成《秘殿珠林》,總共二十四卷之多。其中多有〈釋氏圖軸〉〈釋氏圖冊〉〈釋氏佛像〉等。由這些鈐印,猜想墨上的如來法相很可能出自《秘殿珠林》書內。

而在墨名之下寶龕內毫刻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全文,更是非凡。因為龕內的 296字,以其每字大小約 0.2毫米見方,在圓柱的曲面上依然刀法嚴謹稜角有方,令人稱奇。此外,該文最後所署的「乾隆三十二年歲在丁亥秋七月中濣御筆」,更揭露出這是乾隆帝親筆所寫,頗為難得。

墨上出現御書,並不少見。許多文人墨上都刻錄皇上所賞賜的親筆題字,顯示自己獲得關愛,可誇耀鄉里同儕。只是這挺墨除了墨底所鈐「聚墨堂製」之外,沒有其它可追溯訂製者的文字。而作為市售墨,有何需要如此大費周張毫刻?聚墨堂這個墨肆少聽聞,黃山市歙縣有家不多年前成立的聚墨堂墨業有限公司,是它所製?為何而製?

松竹梅三柱

前面幾挺柱型大墨,所承載的乃是大鯨魚、大龍大鳳、皇家、萬世哲人等浩大題材。好像不如此,則不足以匹配彰顯其大。然而若就此認為墨肆跳不岀這類刻板思維,可就太小看它們了!不但考慮到承載的主題,墨肆還不放過柱型本身,以及文人一心嚮往的大自然。往上長的樹木,天生趨近柱狀,當然成了柱型大墨取材的好對象。

尤以古文人最愛寄情的歲寒三友松、竹、梅,即使一般墨上已常見,製作巨墨時依然不忘懷。胡開明、汪近聖、胡子卿三家墨肆,就分別以松、竹、梅為主題,推出柱型大墨。前兩者連造型都仿,後者雖係圓柱,但密鏤的梅花、梅枝、梅幹,儼然梅一株。配上「一生知己」的題銘,一表無遺墨主人「知足齋」對梅的深情。(圖八)





圖八 蒼松煙墨 + 清風懿德墨 + 光緒戊子知足齋藏煙。左:蒼松煙墨,松樹幹形,正面右下寫墨名,印「開明」,背寫「徽州胡開明按輕膠十萬杵製」,長寬厚 24.3×5.8×4.2公分,重 714公克。中:清風懿德墨 。上竹節鐫蘭花草,敷彩,中竹節寫墨名,旁「板橋燮」,鈐「鄭燮之印」,下竹節「大清雍正年製」,另面「蘭花本是山中草,還向山中種此花。塵世紛紛植盆盎,不如留與伴煙霞。板橋燮」,鈐「鄭燮之印」,下「汪近聖鑑古齋珍藏」。長寬厚 26×6.7×5.9公分,重 980公克。右:光緒戊子知足齋藏煙。圓柱,鏤梅花樹,面寫面名,另面「一生知己」,頂「徽州胡子卿選煙」,高34公分,直徑6.5公分,重 1948公克。

晚清胡開明的「蒼松煙」墨呈松樹幹形,墨身滿雕松枝松針松瘤,並以鱗片飾底。不僅吻合古人常把古松與虯龍相比的意境,也帶出「蒼松萬古」的卓然自立於天地之間、俯仰無愧於心的胸懷。此外,它契合成語「松柏長青」,還可作為祝壽大墨。所以胡開明特製它重一斤多,很可能是其最大最重的產品。墨色於灰黑中隱泛紫光幽香撲鼻,說明是用上好松煙、加上龍腦、麝香等多味中藥,精心以十萬杵捶製。

汪近聖墨肆的柱狀竹節大墨,採鄭板橋(名燮)詠竹的「清風懿德」為名(按:鄭板橋有題畫竹句:「屈(原)大夫之清風,衛武公之懿德。」),並且模繪他畫的蘭與詠蘭詩「蘭花本是山中草  還向山中種此花  塵世紛紛植盆盎  不如留與伴煙霞」。眾所周知,鄭板橋喜畫竹、蘭,認為它們象徵堅忍不拔、光明磊落、孤芳正直。汪氏此墨的竹節造型與蘭花詩畫,藉鄭板橋來投合讀書人口味,實為佳作。(按:此墨標註「大清雍正年製」,唯鄭板橋於乾隆元年中進士,七年任山東省知縣後,才建立名聲。疑汪近聖於雍正年即製此墨。)

胡子卿墨肆為知足齋所製大墨,很可能因梅樹本身通常無特別之處,只得將就採圓柱型。好在全柱遍布梅花枝幹,稱它梅柱講得過去。墨上題「一生知己」,顯然取自晚清名臣彭玉麟的詩句「一生知己是梅花」。(註四)可惜訂製墨的知足齋不知是誰。很多人喜用這三字命名書齋。如嘉慶帝的老師,官至體仁閣大學士的朱珪有《知足齋文集》六卷;道光年的古書輯佚家黃奭,也留下《漢學堂知足齋叢書》。以製墨的光緒戊子(14,1888)年彭玉麟尚在世,知足齋有無可能是他書齋?墨是他所製?

漱金

除了眼可見的大物,還有心中牽掛的大事,如富貴、長壽、多子多孫、平安健康等。古人聰明,曉得太多了難以盡列,乾脆用個「福」字來概括承受。所以早在周代,《書經˙洪範》就說「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隨後有人把「多子多孫」加上成為「六福」;再加「妻妾眾多」至七福;甚至還有加到十福的。(按:另加「相貌俊美」、「才智敏捷」、「勇武剛強」。)可見福在古人心中何等重大。

如此大事,登上柱型大墨順理成章。汪近聖墨肆就有挺「漱金」大墨,方柱型,四面滿滿模刻代表「福」的蝙蝠,上下飛舞於如意祥雲之間。墨頂還有個凸起圓蓋,浮雕民俗常見的「五福捧壽」圖案。(圖十一)再者墨面配上繽紛亮麗的色彩,讓見者不只想到五福、十福、甚至於百福駢臻、千祥雲集,都浮現心頭。





圖十一   漱金墨。方柱,四面俱鏤十蝠如意雲紋,面寫墨名,背「徽城汪近聖監製」,頂鏤凸起圓蓋之五蝠捧壽。長寬厚 22x6x5.8公分,重 1104公克。

墨名「漱金」,當然是取「金」的貴重與其所象徵的財。有財斯有福,誰曰不宜?只是對墨略有所知者不免嘀咕。因為墨品依其外觀而言,有所謂「漱金墨」與「雪金墨」者。漱金墨的全身以金塗飾,雪金墨則撒飾大小金片。所以談到漱金墨,眼前一定金光閃閃。汪近聖這挺大墨固然賞心悅目福氣逼人,但金光不足,名為「漱金」是否過份?

其實以「漱金」為名的墨,幾乎各家墨肆都製,且少有全身塗金者。此乃因在其眼中,墨本身就是一種金。所以早有「金不換」、「惜如金」這些墨名,再來個「漱金」沒啥好奇怪的。此外,據說古代有種「嗽金鳥」,牠的口水會變成金子。(註五)而「嗽」、「漱」兩字古代相通,所以「漱金」之用為墨名,既含其為好墨之意,又有古說支撐其名之雅,墨肆當然樂用。

小結

這些柱型大墨,有的高逾35公分,有的重近2500公克。最短的「漱金」墨高22公分,卻也重1104公克,接近兩斤。它們,真拿來用嗎?

前面提及,宋代書畫家米芾用過李陽冰造的大墨。而以古人常在各類建築如宮殿苑囿、寺宇廟堂、關隘城樓、宗祠廳堂、乃至摩崖碑碣上題寫斗大的字,形成一種專門的書法,是所謂的「榜書」,又稱「署書」、「擘窠書」等。其所寫之大,即使沒有韋誕所說的「逞徑丈之勢」,據書畫理論家尹繼來所言,也得在 60公分以上。古時候沒墨汁,可想而知柱型大墨絕對有其用場。

另它們也可充墨肆的廣告招牌,以及喜慶集會的賀禮或現場展示品。前面提過,唐高宗時代已有「鎮庫墨」,當是此類用途的前身。墨,是古文人生活所必備,對其本已倍感親切,大墨再挾其精美模雕與磅礡氣勢,引人注目驚歎連連。俗語說「大有文章」,一解為「大墨,有點文章!」似無不可。

附註

註一    《書斷列傳˙卷一》

魏韋誕,字仲將,京兆人。太僕端之子,官至侍中。伏膺於張伯英,兼邯鄲淳之法。諸書並善,題署尤精。明帝凌雲台初成,令仲將題榜,高下異好,宜就點正之。因危懼,以戒子孫,無為大字楷法,袁昂云:「如龍孥虎據,劍拔弩張。」張茂先云:「京兆韋誕、誕子熊、穎川鍾繇、繇子會,並善隸書。」初青龍中,洛陽、許、鄴三都宮觀始就,詔令仲將大為題署,以為永制。給御筆墨,皆不任用,因奏:「蔡邕。自矜能書,兼斯喜之法,非糹丸素不妄下筆。夫欲善其事,必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比三具,又得臣手,然後可以逞徑丈之勢。」

註二    宋  何薳  《春渚記聞˙墨記   唐高宗鎮庫墨》

近於內省任道源家見數種古墨,皆生平未見。多出御府所賜。其家高者有唐高宗時鎮庫墨一笏,重二斤許,質堅如玉石。銘曰永徽二年鎮庫墨,而不著墨工姓氏。

註三    元   陸友  《墨史˙卷上》

「 …  宋元符間,襄陽米芾遊京師。於相國寺羅漢院,僧壽許見陽冰供御墨一巨鋌。其制如碑,高逾尺而厚二寸。面蹙犀文,堅澤如玉。有篆款曰文華閣。中穴一竅,下畫泰卦於麒麟之上。幕篆六字,曰翠霞曰臣李陽冰。左行書大歷二年二月造,得旨降入翻經院。右行書董作內府丞臣車輔,都監臣趙忠孠。」

註四    清   彭玉麟   〈題畫詩〉

「 一生知己是梅花,魂夢相依萼綠華。別有閒情逸韻在,水窗煙月影橫斜。」

註五   東晉   王嘉  《拾遺記》

「昆明國貢嗽金鳥。 … 鳥常吐金屑如粟,鑄之可以為器。  … 」

精選內容

墨 之 美 : 龍 鳳

黃台陽 2021/12/08

鳳、龍,都是四靈(或五靈:麟、鳳、龜、龍、白虎)的成員。各有輝煌來歷也各擁一片天,無涉對方。許多墨上只出現龍,另外一些則單有鳳。(詳前〈墨之美:皇家龍〉、〈墨之美:鳳〉)兩者分開起舞,毫無孤家寡人的失落感。說明了各自擁有豐富的內涵,獨立的獸格,海闊天空任我行,無須對方幫襯。

然而每當提及龍,多數人的腦海,會情不自禁也浮出鳳,反之亦然。畢竟牠們的搭配,就像天與地、陰與陽一般,深入腦海牢不可破。作為祥瑞象徵,牠們與麟、龜、鶴、貔貅、獬豸、騶虞等同類相比,等級似乎更高,知名度也更廣。這大概因龍鳳的配對,長久以來融入日常。賀新人時說龍鳳呈祥;形容書法靈活有力,則讚龍翔鳳舞;結交權貴追求前程是攀龍附鳳;看似血腥的龍肝鳳髓,卻比喻極為難得的珍貴食品。所以龍鳳不只代表帝后,口語文字有其搭配,更添生動傳神。

但這一來可委屈鳳了!「威鳳入卿雲」的日子一去不返。(註一)排名落在龍後猶為小事,從此揮別天地揮別自我,成了龍的附屬品。皇后母儀天下,聽起來動人,後宮裡也錦衣玉食,卻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縱然如此,人前人後還得雍容華貴端莊優雅。好讓只看表象的人們,打從心裡羨慕萬分。

墨肆製墨所挑的圖案,取決於客戶口味。鑑於消費大戶的文人總想鯉躍龍門,想龍游大海,龍圖騰當然是製墨首選。即使偶爾也挑鳳,看上的也是牠傳自古老的祥瑞象徵。那時候鳳還沒跟女性掛鉤呢!既然已分別就龍、鳳推出過墨,那麼對於後起的龍鳳搭配雙主題,只要有銷路,墨肆何妨跟進起舞。第一錠龍鳳墨何時面世?龍加鳳的訴求為何?如何安排龍鳳的位置?之後又有無任何演變?

龍鳳大定

單一龍圖騰之見於墨上,可能始自唐玄宗時期。他命名所製墨為「龍香劑」,即使尚未刻繪龍圖騰,猜想也有好事者跟進,隨後在墨上加以模繪。元代陸友的《墨史》內載,李陽冰(詩仙李白族叔)在唐代宗(玄宗之孫)大歷二年(767)造的「供御墨」上,有麒麟圖騰。(註二)顯見當時貢墨已然添加祥瑞圖繪。以至於五代時,南唐李廷珪家族為李後主製的「供御香墨」上,根據宋代李孝美的《墨譜》,龍多有所見。

麒麟與龍既早見於墨上,鳳不會晚。尤其武則天當政時,為她所蓋高近三百尺(今90多公尺)的「明堂(又稱萬象神宮)」,頂端聳立著飾以黃金的鐵鳳,高一丈。(註三)可料拍馬之徒會投其所好,接著進貢鳳圖騰墨。唐玄宗是她孫子,有可能學她的愛鳳,日後把自己的墨與龍掛鉤。可惜武則天身後被男性為主的社會醜化排斥,鳳也池魚遭殃。墨肆若無特別原因,通常避免造單有鳳圖騰的墨。縱有,也不凸出它的女性面。

目前所知最早與鳳有關的墨,其實是附屬在龍之後的龍鳳墨。元代陸友的《墨史˙卷下˙契丹》內載:「 …  滕子濟(名康,1085 ~ 1132)亦有墨一大笏,為龍鳳之文,面曰鎮庫萬年不毀。」滕子濟是北、南宋之交官員,有錠來自遼(契丹)的大墨,模繪龍鳳紋,面寫「鎮庫萬年不毀」。怪了,化外的契丹竟也產墨?還刻上龍鳳?其實不足怪。因為南北朝以來有名的易墨產地易縣,當時就在契丹統治之下。而墨上除龍之外還不忘鳳,有無可能因掌權三十多年、威赫有名的蕭太后之故?(按:民國26年出刊之《歙縣志》內載「至宋時徽州每年以大龍鳳墨千斤充貢。」唯不知其原始出處,且龍鳳是否同在一墨上。)


這錠契丹鎮庫大墨有龍鳳圖紋,卻沒墨名。至於其上龍與鳳的角色,是公平對等?還是有主從之分(如一大一小或一上一下)?均不知。而之後載於明末麻三衡所寫的《墨志》內,名為「龍鳳大定」的墨,也有相似狀況。(圖一)它有名字,卻不知是否模繪出對應圖紋。該書依時間順序列表麻三衡所知,自古以來的各款墨名。有的還附註製墨者。但「龍鳳大定」僅見其名而無相關資訊。好在依其列表順序,先於宣德年的「龍香御墨」來看,它應製於明代前期或更早。





圖一    龍鳳大定墨名。 (轉錄自明末麻三衡《墨志》)

龍鳳二字,曾被元末起義者小明王韓林兒用作年號(1355 ~ 1366)達十二年之久。韓林兒死後兩年(一說死於時為他下屬的朱元璋之手),明朝建立改元洪武。猜想明代前期,朱元璋及其子孫對龍鳳兩字當有顧忌。以朱元璋和朱棣的殘酷嗜殺,墨肆該不敢冒犯。故「龍鳳大定」的製作年份理當更早,極可能在元末。它甚至有可能呼應小明王的年號,有意預兆:龍鳳之年天下大定。

不過由於「定」字通「錠」,故「龍鳳大定」也可能是名有「龍鳳」、或模繪出龍鳳的大錠墨。鑑於《墨志》僅僅刊出其名而無任何附註,麻三衡應該沒見過此墨,而是從前人資料中採擷出來的。他所處的明末,晚朱元璋時代二百多年,龍鳳二字早不成忌諱。他若親眼見過該墨,理應多加著墨。

「龍鳳大定」墨長什麼樣子不知。但或許可借後人所造,名內有龍鳳兩字的墨來聯想。畢竟就這兩隻瑞獸,能有多少變化?後世製墨者踩在前人肩膀上,見多識廣,所製龍鳳墨只會更精更美,引人入勝。

龍翔鳳舞

龍翔鳳舞四字,很受墨肆歡迎,許多家都推出此名產品。如曹素功、汪近聖、胡開文、胡子卿等均不例外。這是由於南北朝時代的南朝梁武帝有〈草書狀〉一文,形容草書的筆勢婆娑有如飛舞的鳳,宛轉又如蟠伏的龍。(「婆娑而飛舞鳳,宛轉而起蟠龍。」)皇帝所說,當然沒人唱反調。「龍飛鳳舞」成語由此而出,用來形容書法的筆勢飄逸。文人用墨,誰不希望寫出的字好看?名為「龍翔鳳舞」的墨因此大賣可知。


誰最早製出此名的墨?有錠署名「徽州羅小華製」的若為真,可能拔此頭籌。(圖二左)它碩大的體型(高寬厚 35.5×8.7×5.6 公分,重 2208公克),適足見證前面提及的契丹大墨和「龍鳳大定」墨。只是由明入清的多本墨書內都沒它的記載,且它墨頂所鈐的「萬曆年造」,恰曝其短。這是由於羅小華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受嚴嵩兒子嚴世蕃的牽連,早就與其一併棄市。故知此墨至多為後人所仿,甚至偽造。此外它的扁六角柱形與圖案配置,與曹素功、汪近聖、胡開文等各家墨肆所造,不附註製作年的市售墨如出一轍,也在暗示它製於清代。





圖二   龍翔鳳舞墨。左:稍扁六角柱形大墨,正面額寫墨名,下鏤龍上鳳下繞柱對視,背寫「徽州羅小華製」,頂鈐篆書「萬曆年造」。長寬厚 35.5×8.7×5.6 公分,重 2208 公克。中:扁六角柱形,正面額寫墨名,下鏤龍上鳳下繞柱對視,唯方向反於前錠;背「胡開文製」,長寬厚 21.5×4.5×3.4 公分,重 424公克。右:扁長方形,正面寫墨名,背鏤龍上鳳下對視,側「乾隆六年秋月造」,長寬厚 7.8×2.2×1.1公分,重 28公克。

這幾家的六邊柱形墨上,都繞柱模塑出矯捷有力生動活潑的龍與鳳,顯示出徽州精湛的墨模雕刻工藝。(圖二左、中)然而其龍在上俯視,鳳在下仰望,以及龍大鳳小的制式圖設,擺明了各家墨肆在傳統社會的氛圍下,都謹守龍優於鳳的陳規,不敢踰矩。鳳再高貴再偉大,也只能附屬於龍,有如綠葉伴紅花般的聊勝於無。

倒是有錠造於乾隆六年(1741)的「龍翔鳳舞」墨值得關注。(圖二右)它扁長方形而非柱形,體積遠小於同圖的另兩錠。墨名和圖繪分離,各佔墨的一面。雖然沒改傳統龍上鳳下的圖設,卻有看似鳳大於龍的對比。與柱形墨諸多不同,令人猜疑它若非最早的「龍翔鳳舞」墨,也是其先驅。可惜墨上缺製作者名(按:可能是家小墨肆),無從多加探討。

海晏文龍見  河清彩鳳鳴

龍從上俯視,鳳在下仰望,看似情意綿綿,卻也透露出龍尊鳳卑。熟知遠古龍鳳典故的人,該會對此心有不安。有錠墨就此加以改善,將龍頭與鳳首分置在正背面上。(圖三)如此一來,雖然仍有是龍高鳳低,但龍頭俯視著鳳尾,而鳳首則仰望龍尾。兩者好像在追逐嬉戲,雖有高下先後,卻似互爭一時之長。尤其在龍頭與鳳尾之間寫出「海晏文龍見」,鳳首與龍尾之間則「河清彩鳳鳴」,兩者各加褒揚無所偏廢。墨肆在設計上的用心,值得按讚。





圖三    海晏文龍河清彩鳳墨。極扁六角長方形,一面龍首在上,鳳尾在下,中鐫「海晏文龍見」,另面龍尾在上,鳳首在下,中「河清彩鳳鳴」,兩側分寫「平城官工」,「摹清余氏珍藏」。長寬厚 10×2.2×1.1 公分,重 34公克。

只是墨上附註的資訊非常陌生。它兩側分寫的「平城官工」、「摹清余氏珍藏」,至今僅見於此墨,別處查無蹤影。「摹清余氏」應該指墨主人,但摹清兩字是地名?宗族堂號?書齋雅名?主人字號?均無所知。好在不像是墨肆名的「平城官工」,卻有可能透露出製墨者。

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之名響亮,曾經是南北朝時北魏的都城。但沒聽說它產過墨。所幸山西另有平城古鎮,位於晉城市陵川縣北境,屬古代上黨郡。這就跟墨搭上關係了!李白《酬張司馬贈墨》詩:「上黨碧松煙 … 」,就在稱道上黨的墨(時稱潞墨)。平城古鎮的手工業,在明代很發達。有「百張爐、十作釀、千家店 」之說,產墨不意外。而「官工」兩字或指官設的手工作坊。元明兩代有所謂「匠戶」制。被編入匠戶者,須定期到官設的手工作坊從事生產。這個制度於清初順治二年(1645)廢除。故若平城古鎮在明代時有官設的墨作坊,則此墨的原始版本極可能製於該時該處。

龍鳳雙琴

鳳與梧桐與古琴的關係根深柢固,早在周代《詩經˙大雅》內就記載:「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而晉代的郭璞在其《梧桐贊》內進一步延伸:「桐實嘉木,鳳凰所棲。爰伐琴瑟,八音克諧。」這樣看來梧桐與由其木製成的古琴,乃是鳳最親密的夥伴,與龍不至有交集。但真的如此嗎?

為了製作、解說、與教學等的方便,古琴的許多部份都賦予專門名稱。基於與鳳的親密關係,其中當然不乏與鳳相關的,如:鳳額、鳳舌、鳳翅、鳳沼。(圖四左)然而奇怪了,怎麼龍也不放過鳳這塊地盤,侵門踏戶地建立龍齦、龍池等屬地?


這恐怕還是文人的龍鳳觀,龍鳳最好搭配在一起的心理在作祟。龍齦對鳳舌,龍池對鳳沼,龍像列強般長驅直入,在鳳所私密的古琴上,建立租界。而日本奈良東大寺的正倉院所藏的一張唐代古琴,在龍池兩側雕龍,鳳沼兩旁則雕鳳,也是此心。(註四)(按:該琴底刻「乙亥年製」,中日古琴專家認為係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西元 735年。)





圖四   琴面琴背 + 嶧山桐 + 龍鳳雙琴。左:琴面琴背諸稱。中:嶧山桐,琴形敷金,大半藏於花紋琴袋,背寫墨名,側「闇然室」,長寬厚 10.5×1.9×1.3公分,重 34公克。右:龍鳳雙琴墨。雙琴併立,均鏤七條琴弦,十三琴徽。兩側分寫「大清光緒年製」、「知味齋珍藏」。長寬厚:龍墨 26×3.9×2.2 公分,鳳墨 23.8×3.5×2.2 公分,全重 582 公克。

所以清代光緒年間有位知味齋主人在造琴形墨時,捨一般常見的單琴形式(圖四中),改製雙琴併列,將其命名「龍鳳雙琴」。(圖四右)顯然上繪龍的是龍琴墨,繪鳳的則鳳琴墨。如此一來龍鳳各據一墨,王不見后后不見王。沒有誰上誰下的高低差別,也無俯視仰望的尊卑之分。比起前面平城官工所製,鳳的地位又見提高。只是龍琴墨與它上面的龍,比鳳琴墨與其鳳依然來得大些。千年的觀念要改,還真不容易。

龍鳳呈祥

前面各墨,龍鳳悠然同列其上,彼此之間不必有任何關係。其實古代眾多靈獸瑞獸本就孑然一身。只是如麟、龜、鶴、貔貅、獬豸、騶虞、白虎、金蟾等,縱曾風光一時,卻沒能持久,隨著時代進步,一一在歷史長河中雨打風吹去。唯獨龍鳳,由於掛鉤帝后,進而成為男女夫妻的代稱,才屹立不搖,至今仍為人熟知。這份最重要最親密的關係,墨肆難道不思運用,謀取更多利潤?

名為「龍鳳呈祥」的墨,看起來像墨肆的回應。畢竟「龍鳳呈祥」四字在現代人的認知裡,主要來自新婚賀詞,與「天作之合」、「百年好合」、「琴瑟和鳴」、「珠聯璧合」等相伴出現。東漢的時候興起用「九子」墨作為新婚賀禮。(詳前文〈墨之美 – 九子墨(一):九子嬉戲〉)在小家庭觀念的年代,九子太多了!換這「龍鳳呈祥」墨來恭賀,不俗氣不誇張,既恭維一對新人,又祝賀婚姻美滿,一定受歡迎。


萬曆年間,程君房首開其先推出此名的墨。依他《程氏墨苑》內所附墨樣,一面模繪龍鳳嬉戲,另面單寫墨名。(圖五)令人驚喜的是,墨上鳳的地位較前大有進步,與龍近乎平等。因為此墨已拋棄龍從上俯視、鳳在下仰望的不平等態樣,改為鳳左龍右,深情款款相對起舞。美中不足之處在鳳首仍居龍頭之下,仍在仰望。程君房的個性有些古板,做此改進已然不易,別苛求了。唯不知後人所製是否也跟著他走?(按: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側題「程君房造」的「龍鳳呈祥」圓墨,墨名以行書直寫,略異。)





圖五   龍鳳呈祥墨樣 + 龍鳳呈祥頌。(取自程君房《程氏墨苑》)

稍晚有葉玄卿、汪鴻漸等人跟進。上海博物館收藏一錠葉玄卿的,其龍鳳圖繪與程君房的相同,不足為奇。(圖六左)但王儷閻《古墨收藏知識30講》書中所載的汪鴻漸「龍鳳呈祥」墨,至為精彩。(圖六右)它一反龍居高臨下俯視的設計,以鳳舞左上龍蹲右下代之。封建時代有此突破,勇氣可嘉令人佩服。惜轉載之墨拓不夠清晰,得仔細分辨。





圖六   葉玄卿龍鳳呈祥墨 + 汪鴻漸龍鳳呈祥墨 拓本。(分取自網路、王儷閻《古墨收藏知識30講》)

或問,程君房始製此墨,確實在針對婚禮市場?由墨樣旁他所寫的〈龍鳳呈祥頌〉看,並非如此,仍在引龍鳳的祥瑞來歌頌進貢。(圖五右)這緣於他曾任鴻臚寺序班,曾窺天顏的經歷。此墨樣與《程氏墨苑》內之「飛龍在天」、「時乘六龍以御天」等同樣歌頌萬曆帝者,均不見於他叛出師門的徒弟方于魯的《方氏墨譜》內,說明了它繪於程君房辭官回徽州後,一心製墨想勝過方于魯時。借皇帝來幫自己作廣告,聰明!至於葉玄卿、汪鴻漸的,兩人並無仕途經歷,其墨作為新婚賀禮的可能就大多了!

多龍多鳳

龍鳳成雙出現在墨上,總不免受傳統觀念束縛,以致鳳有諸多委屈。其實依程君房〈龍鳳呈祥頌〉後段所言,龍是「鱗介之長」,鳳是「羽族之王」,本非同類,何來高下之分?硬把牠們湊在一塊,當然難免一方委屈。根本解決之道,還在讓牠們回歸各自的族群,互不相干各擁天地。要做到這點,以墨有多個面而言,實在小事一樁。


明代孫瑞卿就持這種看法。他的「神品」墨的正背兩面,一面模繪上下雙龍戲珠,另一面則上下雙鳳(也可能是鳳與凰)逐彩雲。(圖七)龍鳳各歸其類,卻又在同錠墨上保有各自空間。此時不須考慮龍鳳的相對位置如何,也不再引發龍尊鳳卑(男尊女卑)的可嘆聯想。它的意境,遠勝之前的龍鳳雙琴墨:孤龍及寡鳳各據一琴形墨,再將兩者聯在一起。此墨看在有「同志」情誼者的眼裡,不知是否會對孫瑞卿倍感親切?





圖七    神品。一面額端橫書墨名,左側中寫「孫瑞卿製」,鐫敷彩雙鳳逐雲,另面鐫敷彩雙龍戲珠,側頂均鏤梅竹,頂左寫「孫玉泉」。長寬厚 21×6.6×2 公分,重 438 公克。

孫瑞卿(號玉泉)是萬曆年間,稍晚於程君房、方于魯的徽州墨師。他這錠墨有個特色,就是正背兩面的文字圖繪,都凹陷在墨面之下,使得墨面平整光滑,是所謂的「陰文墨」。這類墨的墨模製作額外辛苦,因為墨模上對應的文字圖繪必須凸出成陽文,也就是得多費工,把墨模上除了文字圖繪的部份,全都刮除乾淨並予平整。這個作法早在考古所得,南宋葉茂實製的「寸玉」墨上即已出現。但到明代,即使程君房、方于魯也不見採行,遑論其他墨肆。孫瑞卿製的陰文墨不止於此,說明了他的審美觀有異當時。這錠墨的雙龍雙鳳分飛,再添印證。


既然有雙龍雙鳳,就有人循這思路想到更多,以熟知的九龍壁出發,來個一面九龍另面九鳳的巨型「龍鳳壁」墨。(圖八)它的題銘指出,墨係乾隆元年由徽州墨師汪近聖所造的御墨。現所見有黑、紅、黃、綠四色的墨。初看之下,它可能是徽州官府在新皇帝改元之年,要汪近聖特製所進貢的多顏色套墨。其碩大體型,作為宮殿內擺設及賞賜王公大臣用極佳。但從題銘「御墨  龍鳳壁」,卻居然容許墨肆大剌剌地具名而言,在封建時代絕對不倫不類。故應為後世托汪近聖之名所仿造或偽製。





圖八    龍鳳壁。兩面分鏤九龍、九鳳,兩側分寫「御墨  龍鳳壁」、「大清乾隆元年  徽城汪近聖造」,長高厚 53.6×13.5×3.8公分。

小結

有龍有鳳的墨,比起僅有其中之一的,畫面更為豐富。但若論及所帶來的意涵,卻沒有任何增添改變,依然僅只祥瑞一樁。即使「龍鳳呈祥」這語意雙關的墨,墨肆都不敢造次。以現代觀念看,墨肆在決定畫面題材時,應以市場取向為依歸。而男歡女愛,龍鳳交歡的新婚賀禮市場,其規模與潛力,絕對遠勝那祝禱國泰民安的。什麼原因使得墨肆如此狹隘短視,如此固步自封?

其實古代墨肆基本上只有單一客戶,一心求取功名利祿的文人。他們的價值取向全因此而受到扭曲,歌頌皇上成了他們的共同教條共同語言。龍鳳雖然可愛,但在死守教條的情況下,也只能為帝王服務,來幫施政好壞不論的帝王粉飾太平了!身份卑微的墨肆,毫無置喙餘地。龍墨、鳳墨、龍鳳墨,只要賺錢就好,別想太多。

附註

註一    唐  李商隱  《寓懷》

「綵鸞餐顥氣,威鳳入卿雲。長養三清境,追隨五帝君。

煙波遺汲汲,矰繳任云云。下界圍黃道,前程合紫氛。

金書惟是見,玉管不勝聞。草爲回生種,香緣卻死薰。

海明三島見,天迥九江分。搴樹無勞援,神禾豈用耘。

鬥龍風結陣,惱鶴露成文。漢嶺霜何早,秦宮日易曛。

星機拋密緒,月杵散靈氛。陽鳥西南下,相思不及羣。」

註二    元   陸友  《墨史˙卷上》

「 …  宋元符間,襄陽米芾遊京師。於相國寺羅漢院,僧壽許見陽冰供御墨一巨鋌。其制如碑,高逾尺而厚二寸。面蹙犀文,堅澤如玉。有篆款曰文華閣。中穴一竅,下畫泰卦於麒麟之上。幕篆六字,曰翠霞曰臣李陽冰。左行書大歷二年二月造,得旨降入翻經院。右行書董作內府丞臣車輔,都監臣趙忠孠。」

註三    《資治通鑑˙唐紀二十》

「辛亥,明堂成,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上施鐵鳳,高一丈,飾以黃金。」

註四    瑞典  林西莉  《古琴的故事˙第三部:遠古及傳說˙「幽蘭」和正倉院》

精選內容

墨 之 美 : 鳳

黃台陽  2021/11/22

一般認知裡,鳳與龍分別代表女性與男性,少有人弄錯。假如男人字號裡有鳳,或女生的有龍,雖非不能接受,卻令人生奇,投以異樣眼光。《三國演義》裡有位軍師龐統,外號「鳳雛」。之所以如此,很可能因諸葛亮已被稱「臥龍」,只得委屈他!而他先在東吳孫權處不得志,後入劉備陣營有所發揮,卻又很快被流矢射中而身亡。如此安排像在表示鳳不如龍,符合古人的觀念。

鳳,與龍一樣,也是神話般的古老生物。甲骨文裡有鳳字,商代玉雕也見牠身影。當然,與現代人印象裡的鳳稍有差別。畢竟時代演變,牠的形像隨著人們口味改變而調整。好在牠的大鳥造型始終如一,只要拖著長長亮麗的尾羽,沒人在意牠頭多大、是否有冠、到底有幾個腳爪等。與龍比起來,差別待遇不小。這當然與古代是男權社會有關。鳳是皇后的象徵,地位崇高。但皇后活動範圍就只深宮後院,沒多少人得見。所以鳳的長相就像皇后般,不重要。

墨是文人用品。然而古代沒多少女性能文。區區有數知名者如蔡文姬、班婕妤、謝道韞、魚玄機、薛濤、花蕊夫人、李清照、朱淑真等,即使對學者來講,最多手趾加腳趾就能數完。所以女性用墨的市場,可斷定微乎其微,甚至從沒形成過。龍墨意義深遠,讓人憧憬前程,銷路自然可期。含脂粉氣的鳳墨呢?去考秀才、舉人、進士、狀元的讀書人會買嗎?如此看來,墨上面應該難見鳳的圖騰。但檢視手邊,鳳墨竟然小有可觀。這是何故?

天老對庭

既然甲骨文裡有鳳字,古書中毫無意外出現牠的蹤影。例如經孔子整理過的《尚書˙益稷》裡有句:「《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說帝舜所製的樂曲《簫韶》,在連奏九遍後,鳳凰也隨樂聲翩翩起舞。言下之意,舜的施政仁愛惠民,連鳳凰也來獻舞祝賀。

不過帝舜可不是最早獲此殊榮者。因為讓位給他的帝堯,也有類似記載。漢代的《尚書中候˙卷上˙握河紀》就說:「帝堯即政七十載, … 鳳皇止庭。」只是《尚書中候》這本書的來歷不詳,又偏向讖緯這類神學預言之說,大有可能漢代人所偽造來取悅權貴上方的。不太可信。然而即使不認同它的記載,還是有人排在帝舜之前。

根據西晉太康二年(281)因盜墓而出土、寫在竹簡上、載有從黃帝到魏安釐王(?~西元前243年)年代的史書《竹書紀年》,其〈黃帝軒轅氏〉篇有句:「五十年秋七月庚申,鳳鳥至。」這個稀有的現象,黃帝當然諮詢大臣。有位稱作天老的回覆:「臣聞之,國安,其主好文,則鳳凰居之。 … 」馬上抓住時機吹捧黃帝,至於聞之於誰則沒講。不愧天老,老而彌堅(奸?)。

天老的本領不止於此。根據西漢早年的《韓詩外傳》,天老另把鳳鳥出現時的五個情景:尋常飛過、盤旋遨翔、多鳳併至、春秋季都來、定居不走,與天下有道的程度掛勾。而以定居不走代表最為有道。(「 … 天下有道,得鳳象之一則鳳過之。得鳳象之二則鳳翔之,得鳳象之三則鳳集之。得鳳象之四則鳳春秋下之。得鳳象之五,則鳳沒身居之。」)儼然他除了公職,還是位鳳凰生態學家與政治學家,值得敬佩。

之後鳳鳥像是他家養的受他指揮,竟然紛紛而來落在黃帝的東園,棲息梧桐樹上,吃竹子的果實,從此定居下來。(「鳳乃止帝東國,集帝梧桐,食帝竹實,沒身不去。」)普天同慶,天老是否因此得到封賞?書上沒提。但從此鳳鳥對君王的意義沒人懷疑。即使孔子,都說:「鳳鳥不來、黃河裡也不浮出圖籍,我的日子差不多了!」(〈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鳳鳥不來象徵天下無道,他再有才華,也撐不下去了!


明代製墨大師程君房所編撰的《程氏墨苑》內,刊出一幅「天老對庭」墨樣,就是在引用這段史實,以製成好墨來獻給萬曆皇帝。(圖一左)墨名講的是天老在朝廷裡應對黃帝,但墨上刻繪出的並非他君臣兩人,而是五隻鳳鳥在竹林中,或飛舞在天,或棲息梧桐木上。直接以最高等級的五鳳定居來歌頌三十年不上朝的萬曆皇帝,有點過份。





圖一   天老對庭。左:《程氏墨苑》所載「天老對庭」墨樣。右:一面鏤竹林中五鳳,另面額珠下寫墨名,鈐「文華齋」,兩側分寫「乾隆甲子年造」,「徽州詹大有製」,頂「五石漆煙」,長寬厚 12.1×3.2×1.3 公分,重 54公克。

然以這幅墨樣,並未刊印在他叛出師門的徒弟方于魯所編的《方氏墨譜》內,說明了應是他辭官回鄉後所作。當時萬曆還沒明顯怠政,鴻臚寺序班的官雖小,卻負責朝廷大典時的各就其位與司儀,讓他有機會咫尺天顏。這份殊榮驅使他在被陷害入獄時,製作不少以龍為主的貢墨。(詳前篇〈墨之美:皇家龍〉)現在來錠鳳主題的,正好龍鳳呈祥。

徽州婺源有名的詹大有墨肆,也製作了同名墨,甚至圖案都相同,只把畫面變窄些。(圖一右)它製於乾隆甲子(9,1744)年,正是新皇帝登基後,一改父親雍正帝的嚴酷,轉向寬仁施政的時期。依性質看,此墨很可能是徽州府的例貢品。以天老對庭的故事,加上五鳳來朝的圖案,從而歌頌乾隆的寬仁,以致天下有道,在地方政府眼裡再恰當不過。只是英明如乾隆者若見到此墨,心裡會怎麼想?

四靈之一

雍正在位的十三年裡不斷改革,總帶來血腥、鎮壓。上至宗親將相,下及鄉黨黎民,許多被整得死去活來。但怪得很,此期間反而各種祥瑞頻傳。督撫大吏的奏摺中,嘉禾、瑞繭、靈芝、麒麟、黃河清、五星連珠等等,相繼而來。黃帝和天老談到的鳳鳥,當然也不缺席。雍正八年(1730),時在河北房山縣(現北京市房山區)主管雍正陵寢修建石道工程的大臣奏報說,採石工地飛來一隻鳳凰,「五色俱備,文采燦然。」雍正以這些祥瑞自豪,昭告天下。彰顯他統領有方,治理有成才所以然。

老爸得到上蒼眷顧賜予祥瑞,兒子繼位後想必大書特書,幫忙增光。孰料乾隆根本不信這些,反而說如果百姓安居樂業,就算沒祥瑞,也不減太平之象。但若治國差,即使天天出現祥瑞,也無濟於事。登基後他為此下令:「凡慶雲,嘉穀一切祥瑞之事,皆不許陳奏。」連同前面所提到的寬仁施政,他一反老爸的作風,還真令人嘖嘖稱奇。說這是新人新政或許不算意外,只是能撐多久?


乾隆中後期,有位大臣彭元瑞以文學見重。與他名義上的老師紀曉嵐一樣,沒外放歷練過地方行政,是乾隆的文學侍從之臣。不過他有方面勝過紀曉嵐的,就是監製不少載有乾隆詩詞的御墨。如〈御製詠墨詩墨〉一套九錠,〈御製四庫文閣詩墨〉一套五錠、〈御筆題畫詩墨〉一套九錠、〈御詠四靈詩墨〉一套四錠等等。而就在這詠四靈之一的「鳳」的墨上,乾隆的詩透露出對這祥瑞之鳥的看法。(圖二)(按:《禮記˙禮運第九》:「何謂四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





圖二   御詠四靈詩 – 鳳。一面鏤飛鳳及多類花草, 另面額端橫寫「御製」,下寫「御詠四靈詩  堯舜時稱治世符  欽明濬哲繫斯乎  百三十見漢章帝  以為是祥莫若無  右鳳」,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進  臣彭元瑞恭」。長寬厚 21.6×10.4×2 公分,重 600公克。

乾隆詠鳳:「堯舜時稱治世符  欽明濬哲繫斯乎  百三十見漢章帝  以為是祥莫若無」。前兩句還算客氣,把鳳跟堯舜兩位賢君連在一起;但後兩句可就不留情,說牠在東漢章帝時出現百三十次之多,若認為是祥瑞的話,還不如不出現的好。言下之意,鳳鳥的出現,與天下是否有道毫無關係。不僅打臉漢章帝,還隱然讓黃帝以下,到他老爸為止的眾多賢君都沒面子。乾隆太狂了罷!

漢章帝的歷史定位不錯,算是明君。但鳳凰出現百三十次,倒也過份。畢竟連聖人孔子,一生都沒見過!難道乾隆有意栽贓?卻也不是。因為康熙時代,學者陳夢雷編的《古今圖書集成˙禽鳥典˙鳳凰部》內,確實寫下「漢章帝元和二年以來,至章和元年凡三年,鳳凰百三十九見郡國。」此書康熙御覽過。如果陳夢雷沒根據亂寫,欺君之罪可擔不起。故乾隆不認鳳凰的祥瑞,確有所本。臣下獻祥瑞來掩蓋貪腐無能,自古皆然!乾隆不想受臣下蒙蔽,所以即位後隨即禁談祥瑞,直到彭元瑞監製此墨時,依然沒變。(按:彭元瑞為乾隆二十二年(1757)進士,推估此墨製於乾隆中後期。)

鳳池鳳閣

不屑將鳳鳥的出現視為祥瑞,是一回事。但對鳳鳥本身,乾隆還是頗為尊重,否則就不會詠鳳了。這使得與鳳相關的用語,仍不時出現在他詩中。「鳳池」與「鳳閣」兩詞,就是例子。

顧名思義,這兩詞因鳳鳥而來。基於牠定居皇家庭園後,得飲園內池沼水,清洗羽毛,並展翅飛舞樓閣旁,於是池沼獲稱「鳳池」,樓閣獲稱「鳳閣」。又因漢代以來與皇帝互動密切,主管機密文件,負詔令文書起草之責的中書省也在園內,遂延伸這兩詞代稱中書省。唐代武則天當政時,曾改中書省之名為鳳閣,似在彰顯女權,直到她退位後才回復原名。另外皇宮內的樓閣,以其華麗適足與鳳鳥相輝映,也泛稱鳳閣。恰如李後主詞〈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內的「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乾隆九年(1744)十月二十七日,皇帝親臨翰林院重修竣工大典,並且視察禮部會試與順天府鄉試的考場北京貢院。之後免不了來個大會餐,犒賞隨行的王公大臣及翰林院的學士等上百人。(註一)之後他有感讀書人科舉考試的艱辛,詩興大發寫下四首。第二首末句「朝廷多少英豪,都通過這考場的煎熬而來。」(「鳳池多少簪豪者,都向龍門燒尾來。」(註二))就用上「鳳池」這可代表朝廷的詞。

另乾隆二十五年(1760)夏月,他下令在大內瀛台之南,為遠從新疆來的維吾爾族的容妃(俗稱香妃)築寶月樓,供他金屋藏嬌。樓成後他寫下《瀛台即景》詩:「鳳閣咨安茀祿躬,西華路便趨台通。 …  」(註三)用鳳閣兩字稱寶月樓,說今後來看容妃就方便了。由於樓不在皇后與其它嬪妃所住的後宮之內,故成了他兩人的私密天地!整首詩依然有他一貫難懂的風格,但連同前詩卻留下他熟諳鳳鳥典故的見證。


鳳池與鳳閣既是中書省的代稱,而在中書省任職的,又朝夕都有機會接近皇帝,可想而知,此處是文人官僚夢寐以求的目標。墨肆看準這個賣點,多順勢推出寫上鳳池或鳳閣的墨。有錠「鳳池春」墨,扁牛舌形,模繪出鳳鳥遨翔在樓閣旁池水上。雕飾精美墨質細膩。(圖三左)另錠「鳳閣騰輝」,出自徽州婺源詹方寰墨肆。圖繪佈局與前錠相似,但樓閣旁沒水波紋。(圖三右)顯示出即使細節也務求嚴謹。清代婺源所製的墨,常被歙與休寧兩地的掩蓋而遭忽略。以此墨來看有點不公。





圖三   鳳池春 + 鳳閣騰輝。左:鳳池春,扁牛舌形,一面鏤水波橋上亭閣,鳳翔於天,另面底飾卷雲紋,中鐫墨名。長寬厚 7.1×2.2×0.8 公分,重 19公克。右:鳳閣騰輝,一面鏤鳳翔於樓閣旁,另面寫墨名,兩側分寫「乾隆丁卯(12,1747)年」,「方寰氏法製」,長寬厚 8×2.2×0.9 公分,重 32公克。

獻壽圖

乾隆帝的詠鳳,同樣也對鳳不公。因為他詠龍時,就沒類似的酸言。(註四)猜想因為龍是他的象徵,鳳則是皇后的。而他的三位皇后,第一位死於乾隆十三年(1748);第二位廢於乾隆三十年;第三位死於乾隆四十年,但生前並非皇后,而是因兒子是嘉慶帝,才在乾隆六十年被追封的。所以乾隆詠鳳時,後宮內沒有皇后。可能因此遷怒到鳳。只是不知何時起,女性與鳳凰結下不解之緣?

從唐太宗李世民寫《威鳳賦》,比喻自己為威震四方的鳳凰來看,當時顯然還沒如此。(註五)結緣的關鍵之一,應在曾為他嬪妃的武則天。她的即位與改國號為周,據《資治通鑑˙卷二百零四》記載,就與鳳凰有關。因為先是群臣上表請她登基,她還假惺惺推辭,隨後「群臣上言有鳳皇自明堂飛入上陽宮,還集左台梧桐之上,久之,飛東南去。」天意如此才大功告成。作為國史唯一的女皇,她運用了傳說中鳳的神性,刻意強化鳳與女性的象徵關係,來合理化她的稱帝。由此開始,鳳更深入代表后妃等女性,成為高貴女性的代名詞。

可惜武則天最後被迫退位給兒子,同年底默默以終。帝位沒能傳給女性的結果,除了她自己的歷史定位起起伏伏外,也讓鳳始終屈居龍下。鳳的代言人勢必無法找她!這下子還有那位女性能與鳳劃上等號?另稱媧皇的女媧,既補天又造人,應該夠格。但她人首蛇身(龍身)的長相,讓人難想到鳳。發明養蠶的嫘祖?靠老公黃帝才成名,顯有不足。至於成語「吹簫引鳳」的主角,秦穆公的女兒弄玉,一生與鳳有關,最後還與丈夫乘鳳凰飛升。只是她一生在深宮,不食人間煙火,太廢了!

好在還有位住在昆侖山的西王母。《竹書紀年˙穆天子傳》說周天子穆王去看過她,她也回訪。《山海經》提到她,還說她旁有三隻也稱青鸞的青鳥,是鳳凰家族的五類成員之一。(註六)平日幫她取食,也是她出門的座騎。河南洛陽偃師辛村出土的新莽時代古墓內,有幅壁畫繪出西王母和兩隻毛分五彩、口銜瑞珠的鳳凰。(註七)與鳳的關係如此密切,又是與周天子平起平坐的神化女性,甚至還有長生不老的藥給嫦娥,每年且在瑤池舉行祝壽的蟠桃盛會,西王母當之無愧鳳的代言人。她們的組合,該不輸黃帝與龍的。


有錠「獻壽圖」墨,下方鏤出南極仙翁手捧仙桃,麻姑手捧仙酒,恭敬地向翱翔在金色祥雲之上,騎著描金展翅鳳凰,由多位侍女簇擁著的西王母獻壽的情景。(圖四)它色彩華麗,鋪陳出一片喜氣洋洋,又寓意豐富,無疑家中祖母輩以上的長者作壽時的好禮物。古代女性大多男人的附屬品,西王母和鳳凰,或許能帶給她們一絲遐想與美夢!





圖四 獻壽圖墨。正面墨名,背鏤南極仙翁等向雲端上騎乘鳳凰之西王母拜壽圖。兩側分題「乾隆年胡開文製」、「紫墨軒珍藏」,長寬厚28.3x7x2公分,重564公克。

鳳與古琴

前面提到,鳳鳥飛到黃帝的東園後,棲息在梧桐樹上,吃竹子的果實。是否真如此,在沒找到鳳鳥之前,誰也不知,只能當它神話看。若的確只吃竹的果實,那這可能是鳳鳥早早絕跡的主因。因為我國原生,分布最廣也最多的毛竹,要開花之後才結出大小如米粒,俗稱竹米的果實。鳳鳥一生要吃多少雖然不知,但以毛竹的開花非以年計,而是幾十年上百年才開次花,且開花後竹子即枯萎死去來看,竹米的供應並不保險。加上人類侵襲改變生態環境,偏食的鳳鳥命運黯淡。

至於所棲息的中國梧桐,青桐,一般定位是觀賞植物,經濟價值不高,花也不大不美,沒什麼香味。不知鳳鳥看上它那點。古老的《詩經˙大雅》有句「鳳凰在高崗上鳴叫,聲音嘹亮高亢。梧桐樹挺拔地長在高山之東,沐浴著朝陽。」(「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是現存文字中,最早把鳳凰與梧桐配對的,千年之後,依然傳誦。南宋詩人陸游就有句「自慚不是梧桐樹,安得朝陽鳴鳳來。」(註八)

梧桐有個特別之處。它的木質輕而韌,共鳴良好,適合製作樂器。換句話說,若有鳥喙敲擊它,發出的聲音會比其它樹所發的好聽。考慮梧桐的蟲害不少,有梧桐木虱、星天牛、食葉蛾的毛蟲、棉大卷葉螟等,易招鳥類(含啄木鳥)來啄食。鳳凰只吃竹實,該不會因蟲而來,但梧桐樹發出的聲音,卻可能吸引牠。

這是因為除了梧桐和竹子,鳳凰還與好聲音綁在一起。據說黃帝派大臣伶倫去制定十二律(十二個標準音高)時,就是聽到鳳凰的鳴聲之後,才得到靈感,據以制定。(註九)而鳳凰當時,就在梧桐樹上。聲音,像是鳳凰與梧桐之間的磁石,把牠們黏在一起。

在西方,鋼琴的面板常用梧桐木,取其最佳的共鳴和傳音效果。這點在我國古琴的製作上,早就如此。東漢桓譚的《新論》載:「神農之琴,以純絲做弦,刻桐木為琴。」而東漢蔡邕從烈火中搶救出還沒燒完、聲音異常的梧桐木,用它製出焦尾琴的故事,更是流傳千古。由於孔子學過琴,也鼓勵弟子以琴作教化工具,所以後世文人多會琴藝。這個風氣在明代達到高峰。即使不會彈,書房裡也要有張琴,以示風雅。


有錠名為「韻琴齋」的墨,製成雙琴併立的方式。(圖五)它的一面鏤出鳳鳥棲息在梧桐樹上,另面畫出竹叢,把上面所談到的鳳凰的習性,作完整表述。韻琴齋想必某位文人書齋之名,收藏了至少兩張琴。墨上鈐印許多,似乎在說琴有來頭。另外寫上鄭板橋的《竹石》詩,除了表達出竹子頑強執著的品質,也藉以自勉要剛正不阿正直不屈、培養出鐵骨錚錚的浩然正氣。





圖五   韻琴齋墨。雙琴墨併立,一面左鏤鳳棲梧桐樹上,右鈐十印,另面左鐫竹叢,上寫「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板橋道人 鄭燮」,右寫墨名,下鈐三印。長寬厚 32x9x2.5 公分,重 740公克。

雙鳳隃麋

本文之初,曾說女性用墨的市場微乎其微,甚至從沒形成過。然而證諸前面談及的「獻壽圖」墨,卻有些自我矛盾。雖說並沒有西王母只能向女性獻壽的限制,但習俗上總如此。除此之外,還有錠「隃麋墨」,更讓人納悶,到底有沒有過女性專用墨。(圖六左)
隃麋(今陝西千陽)是古籍中最早提到的松煙墨產地。因此以之為名的墨很多。圖六列出墨名分為「隃麋墨」、「隃麋寶墨」、「古隃麋」的三錠。雖相近,但依圖繪來看,卻可區分為兩類。左錠「隃麋墨」模繪出纖細雙鳳,而中錠「隃麋寶墨」和右錠「古隃麋」所載,卻是雄壯威武的龍。對比如此強烈,令人直覺左錠是專為女性所設計的。





圖六   隃麋墨 +  隃麋寶墨 +  古隃麋。左: 隃麋墨,碑型,雙面蓮瓣凹開光。一面鐫雙鳳相對,尾高聳;另面寫墨名,下「月舫氏法製」,兩側分題「道光己卯年」,「新安胡子卿督造」,頂「頂煙」。長寬厚 12.1×2.6×1公分,重 46公克。中: 隃麋寶墨。右:古隃麋。

有個可能,古時候鳳凰曾經飛臨隃麋,因此製墨來紀念這段往事。然而遍尋網路卻找不到類似記載。想來也是,隃麋不曾為帝王京城,好像也沒出過聖賢大儒。鳳凰有何動機到此一遊?再者,隃麋最早之所以出現在東漢的《漢宮儀》書中,是說:尚書令、僕、丞、郎等官員,每月可得「隃麋大墨一枚,小墨一枚。」而當時的這些官員,可都男性,未聞有女性者。所以圖六左「隃麋墨」的畫上雙鳳,委實費解。

費解之事不只這端,墨上的題銘也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它面上加註「月舫氏法製」,兩側分題「道光己卯年」、「新安胡子卿督造」。故為徽州胡子卿墨肆於道光己卯年,依月舫氏的製墨法所監督造的。然而這裡面有大疑問。首先,道光的三十年期間,並沒有己卯年,也沒字型相近的乙卯年。其次,胡子卿墨肆乃胡開文後世所設,而月舫氏卻為同行冤家曹素功的十世孫。曹、胡兩家競爭激烈,有可能合作嗎?

所有的不解,當然可以一句話歸諸於後世不查,此墨乃是偽造。但以它的工與料均有可觀,並非粗製濫造,以及偽墨求的是利,不該有明顯可見的錯誤以致遭拒買,故以上奇怪之處是否有隱情?實在困擾。

棲鳳

怪事到處有,鳳墨也不落後。除了這雙鳳隃麋,還有錠「棲鳳」墨堪稱怪異。(圖七)它小巧玲瓏趁手可愛,雖模繪胡公壽畫的竹,卻取名「棲鳳」。違背以上再三提到,自古相傳的鳳非梧桐不棲。胡公壽非無名之輩,難道不知此典故,非得畫竹來取代梧桐?胡開文墨肆竟也不把關,由他亂畫?再者,畫上無鳳,卻取「棲鳳」之名,說得過去?





圖七   棲鳳。一面鏤竹,左下寫「幽窗清影  胡公壽作」,另面寫墨名,下「新安胡開文仿易水製」,長寬厚 7.2×1.1×1 公分,重 24公克。

可不能怪胡公壽,胡開文也無辜。因為畫竹以待鳳來棲,並非胡公壽標新立異。早在唐朝末年僧貫休的詩中,就說「粘粉為題棲鳳竹,帶香因洗落花泉。」而明代的啟蒙童書《增廣昔時賢文》,更寫下「庭栽棲鳳竹,池養化龍魚。」讓學童琅琅上口。胡公壽小時很可能讀過。這幅畫題寫「幽窗清影」,猜想他家種竹,夜來月光,竹影灑窗,契合他清幽心境。何不遠處再畫上遨翔鳳影,如佳人在天之一方,豈不更妙?

胡公壽(1823-1886)是上海(松江)人,文人書畫家,經歷過太平天國戰亂。雖未直接受害,但耳聽面見各地來上海的逃難者,感受必深。對於來此避居的書畫同行,他沒狹隘的地域觀念,非但不視為來搶飯碗,還常施以援手,其中就有日後大名頂頂、海上畫派掌旗的任伯年。當時上海存在洋人租界,太平軍有所顧忌。雖倖免於亂,但洋人的趾高氣揚,大清的貪腐無能,想必讓他喟然興嘆!何時能得海晏河清鳳凰再現?之所以沒畫出鳳,乃是在等待、寄望、期盼、 …   。

小結

從以上這些有鳳的墨來看,鳳凰的意義主要在天下有道、君主賢明。與女性的關係並不明顯。事實上古代的鳳、凰分別為雄、雌性,可不像後代含糊籠統不分。可記得漢武帝時代,司馬相如彈琴曲「鳳求凰」,打動卓文君芳心、與他私奔嗎?

鳳凰不分,並代表女性,武則天的稱帝起了開頭作用,而在後世逐漸形成。可惜在墨的世界,即使模繪出鳳,以之歌頌女性的依然極少。「獻壽圖」墨可算其一,另外還有錠「鳳九雛」墨,是供祝賀婚禮時的禮品之一,祝福多子多孫。相對於以前文章提過的「龍九子」墨,它的祝賀女性意味多些。(詳前文〈九子墨(二):龍九子〉)只不過零星之舉,終究未能在守舊的製墨界引領出新天地。女性的揚眉吐氣,還得等到民國取代滿清之後。而墨在此時已開始快速衰退,女性與墨終究無緣。

附註

註一    翰林院的職官名額,據《光緒會典》所記:掌院學士滿、漢各一人;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侍讀、侍講,均滿二人、漢三人;修撰、編修、檢討,均無定員;庶吉士無定員;以下尚有待詔,滿、漢各二人;筆帖式,滿四十人、漢軍四人,典簿滿、漢各一人;孔目,滿、漢各一人;五經博士二十七人;堂供事四人;供事十四人。額定總人數為一百一十九人,較初設時略有增減。

註二    乾隆 〈閱貢院御製詩〉   「十月二十七日幸翰林院,賜大學士及翰林等宴,因便閱貢院,乃知雲路鵬程誠不易易也,得詩四首。」之二:「盡道文章接上台,菁莪樂育濟時才。千秋得失非虛也,咫尺雲泥亦幻哉!若有淚眶啼桂落,那無笑口對花開?鳳池多少簪豪者,都向龍門燒尾來。」

註三    乾隆 〈瀛台即景〉詩:「鳳閣咨安茀祿躬,西華路便趨台通。落成錫宴衣冠侶,待備閒遨松竹叢。樓現祗疑瀛海表,人行都在玉花中。陽和即漸舒條鬯,春祉還思與物同。」

註四    乾隆  〈御詠四靈詩  詠龍〉:「神變雲從伊化權  為霖施溥利農田  灋經行健象君德  敢不時來勵體乾。」

註五    唐太宗  李世民 〈威鳳賦〉:「有一威鳳,憩翮朝陽。晨游紫霧,夕飲元霜。資長風以舉翰,戾天衢而遠翔。西翥則煙氛閟色,東飛則日月騰光。化垂鵬於北裔,訓群鳥於南荒。弭亂世而方降,膺明時而自彰。 … 」

註六    《永樂大典》:「(漢)太史令蔡衡曰:凡像鳳者有五色,多赤者鳳,多青者鸞,多黃者鵷鶵,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鴻鵠。」

註七   王煜 〈上下互补:汉代西王母图像的出现与发展〉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20-12-21。

註八    陸游  〈寄鄧誌宏〉:「三徑從來半草萊,席門那為故人開。自慚不是梧桐樹,安得朝陽鳴鳳來。」

註九   《呂氏春秋˙古樂》: 「昔黃帝令伶倫作為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於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為黃鐘之宮,吹曰舍少。吹制十二筒,以阮隃之下,聽鳳凰之鳴,以別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以此黃鐘之宮適合,故曰:黃鐘之宮,律呂之本。」

精選內容

墨之美:皇家龍

黃台陽

多年前,由侯德健詞曲、李建復主唱的民歌《龍的傳人》一時風行,唱遍大街小巷。歌內有句「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 她的名字就叫中國」,說的還真傳神!因為龍雖然虛無飄渺沒人見過,但在國人心目中卻不陌生,經常說到牠:人不得意是龍困淺水、地勢好是龍蟠虎踞、字潦草是龍飛鳳舞、精力旺盛是生龍活虎、找關係巴結是攀龍附鳳、一堆人沒主見是群龍無首,還有跑龍套、車水馬龍、龍蛇不辨、龍爭虎鬥、臥虎藏龍, ⋯ 太多太多的龍!牠活在國人筆下口中,龍的傳人之說有道理。

不過這首歌若早唱個百年,侯、李二人的遭遇難料。因為帝制時代,龍的角色敏感。平日縱然可以隨口說人生龍活虎、可以望子成龍,但若說他是龍的傳人,就可能惹禍上身。畢竟當時龍是皇家的重要象徵,只有宗室的龍子龍孫才是龍的傳人。別的再有出息,再具才華,大不了是蟒或蛟或螭的傳人。聽說過有人以這類傳人為傲的嗎?

龍的觀念始於遠古,甲骨文裡就有龍字。只是當時還沒把牠跟皇家緊聯在一起,普天之下都能視所好來加以運用。宋代以後,有皇帝可能想塑造出高人一等的風格,硬是奪民所好,規定牠皇家專享。但民間自古以來的積習難改,妥協後的變通是:皇帝專用的龍為金黃色、雙角、足五爪,其它的龍不得冒犯。於是民間用足為三、四爪的龍 (稱蛟、蟒)、無角的龍(稱螭),皇帝民間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既然皇家象徵,龍出現在皇家用墨之上不足為奇。其實兩者之間,早在唐玄宗命名其墨為「龍香劑」起,就你儂我儂。(按:詳《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七章•唐玄宗與龍香劑墨 – 造神》) 此外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所藏,唐玄宗開元四年(716年)製的貞家墨上寫「華烟飛龍鳳皇極貞家墨」,也堪佐證。(圖一)只是當時的墨在乎使用,不刻意講求美觀,雖然上有龍字,卻沒附上龍的圖案。





圖一   貞家墨及其拓片。船形,面寫「華烟飛龍鳳皇極貞家墨」, 背「開元四年丙辰秋作貞□□□□」,長寬厚29.6×5.0x1.9公分。(取自網路)

到了唐朝覆亡後五代十國的亂局,北方易水製墨的奚氏家族避難來到徽州(時稱歙州),看上黃山一帶肥美松林,欣然落戶重操舊業。家族內李廷珪所製獲南唐李後主欣賞寶用,被認為與澄心堂紙、龍尾石硯、並列天下之冠。(註一)之所以得此殊榮,相信除了墨質確實好,寫出來的字亮麗,也在其帶香氣與經雕飾的外觀。據說他有龍紋墨、劍脊雙龍圓墨、蟠龍彈丸墨等產品。宋代李孝美的《墨譜》內,刊出多幅他和家族中人的墨樣,確實不乏龍的圖飾。龍圖騰在墨上,從此展露頭角。

龍香御墨

李孝美《墨譜》內有兩幅李廷珪的墨樣。(圖二左)其左幅的一面寫「歙州李庭(同廷)珪造」,另面在「香」字下,板繪四爪龍側身向上飛升;右幅的一面寫「歙州李庭珪墨」,另面則板繪大、小四爪龍,似乎大龍在引領小龍飛天。兩幅墨樣的設計靈感,可能來自唐玄宗的「龍香劑」墨名。尤其左幅寫上「香」字,連同下面的龍,明白道出「龍香」之意。以此進奉李後主,有如說他堪比唐玄宗,難怪大獲激賞。既被封官又賜姓李,一家人都跟著沐恩,眼看要過好日子了!





圖二   李廷珪墨樣 + 張遇墨樣 。左: 李廷珪墨樣,之一面寫「歙州李庭珪造」,背「香」下板繪四爪龍側身飛升;另一,面寫「歙州李庭珪墨」,背繪大小四爪龍。右:張遇龍腦、射香兩墨樣,一面寫「供御香墨」,繪四爪龍,另面寫「龍腦 張遇」、「射香 張遇」。(錄自李孝美《墨譜》)

孰料宋太祖趙匡胤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南唐很快滅於宋。李廷珪墨既負盛名,宋朝廷也不放過。後主歷年所存被運往開封,據說裝了好幾船。怪的是李廷珪家族從此不振。據元代晚期陸友的《墨史》,宋仁宗(1023~1063在位)時他家族還有擔任墨務官的。但品質「不佳, … 殊不入用也。」這一來他家的老墨益加珍貴。而其迎合帝王的龍墨雕飾,也成為業界標竿而被爭相模仿。蘇東坡口中的墨仙潘谷,所製墨上有「犀角盤雙龍」。(註二)李孝美的《墨譜》另刊張遇、柴珣、宣道、宣德等人的墨樣,也都有四爪龍圖,且多附「供御香墨」名。(圖二右)皇家墨與龍圖騰愈來愈不可分。

進入明代,此風依然。北京故宮所藏宣德和隆慶年的「龍香御墨」上,都有側身的五爪飛升龍。(圖三左)李廷珪這個龍圖案,五六百年後依然被奉為圭臬,僅爪數改為五爪,不禁讓人感嘆大內工匠墨守陳規!這恐怕是太監管轄之下,無奈的心態。(按:明代司禮監下設經廠,有墨作工匠多人。)至於另錠宣德年的龍香御墨,龍簡化為螭,且淪為拱護墨名的配角,如此草率,督造的工部胡進言難辭其咎。(圖三右)





圖三  龍香御墨。左:面墨名下寫「宣德元年製」,背凹底鏤側身五爪龍戲火龍珠。長寬厚13.1×4.6×1.2公分,重 82公克。右:雙面四端敷金雲頭紋。正面額珠下,金首敷綠雙螭拱墨名,背「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長寬厚 27.5x9x3公分,重 908公克。

李廷珪墨樣上的龍,似囿於當時墨模刻工技藝,雖具龍形卻嫌呆板,威嚴不夠氣勢不足。在軟弱偏安的李後主眼裡,或許無所謂;但若皇帝清醒有所作為,將很難接受這弱龍。明代龍香御墨上的龍,不但有李廷珪所創龍形的呆板,更僵硬乏力,大失皇家威嚴。只是明代中後期皇帝,大多忙於私務乃至享樂,墨有得用就好,誰去管這閒事。一葉知秋,無怪乎江河日下。

君房墨龍

大內製墨可以擺爛不長進,民間墨師卻有同業競爭,沒這福分偷懶。萬曆年間多有墨師進貢墨,程君房及其叛出師門的徒弟方于魯也藉此暗地交鋒。可以想見兩人不僅比墨質,也比墨的美觀。而追求美觀所賴的墨模雕刻技藝,當時在徽州已然成熟。明中葉徽商財力增,誇耀鄉里意識濃,於是爭相雕飾廳堂門楣比美。徽州木雕、石雕、磚雕的三雕技藝走向精緻細膩。製墨業搭此便車,精美新作遂滾滾而來。尤其程君房所製有龍圖騰的貢墨(龍圖貢墨),極為可觀。

程君房(本名大約)因科舉失利功名不就,只好在五十一歲(1592年)時花錢捐了個鴻臚寺序班的從九品小官。鴻臚寺掌外賓、朝會儀節,序班負責場內整齊與典禮司儀,使他在大典中得窺龍顏。以致隔年辭官回鄉後,還刻「紫宸近侍」的印章自豪。這番見識當然遠勝鄉下墨工,有助他推出異於前人的龍造型。《程氏墨苑》內有幅「飛龍在天」墨樣,正視的五爪龍大幅盤旋雲海中,威嚴震撼遠勝前述龍香御墨上的。(圖四)這個墨名出自《易經•乾卦》裡的「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意指帝王在位。騰雲飛翔威赫靈動的龍,配上他所寫的〈飛龍在天頌〉來稱頌皇上,絕對投其所好。





圖四   飛龍在天墨樣與〈飛龍在天頌〉。(錄自《程氏墨苑》)

乾卦在《易經》裡排名第一。乾象徵天,卦以「龍」為意象,在不同時機呈現不同形態,如:潛龍勿用、見龍在田、飛龍在天、亢龍有悔、群龍無首等。但除了飛龍在天,別的顯然都不適合用來製龍圖貢墨。以程君房的經歷與製墨才華,豈能只造一錠就告滿足?好在《易經》還有孔子的註釋《易經•彖傳》,說乾卦:「大哉乾元,⋯ 雲行雨施,品物流形。⋯ 時乘六龍以御天。⋯ 萬國咸寧。」(註三)特有學問的話,卻也難懂。(意者請網尋解說。)據說元朝的國號,就是取自第一句「大哉乾元」中的「元」字。程君房則從「雲行雨施」與「時乘六龍以御天」兩句得到啟發,再來製他的龍圖貢墨。
古神話說太陽乘著羲和所駕馭,由六條龍拖行的龍車,在天空中運行。尊皇帝如太陽,程君房製作了「六龍御天頌」墨,以一大五爪龍及六小四爪龍穿梭雲間,來象徵萬曆帝(大五爪龍)駕馭臣工(六小四爪龍)治理國家。(圖五)這時只有五爪龍以正面呈現,莊嚴顯赫天威十足。墨背附上百多字奉承的〈六龍御天頌〉,署名「原任鴻臚寺序班臣程大約謹頌」。以群龍獻瑞,何其榮耀,程大師何其用心也!





圖五   六龍御天頌墨。一面鏤一大五爪龍及六小四爪龍穿梭雲間,另面寫「六龍御天頌   明明元后 撫時握樞 駕六飛龍登于天 …  原任鴻臚寺序班臣程大約謹頌」等146字。側篆書六段文字。直徑14.5公分,厚4公分,重1052公克。

至於如何引用「雲行雨施」來製墨,他借《易經•乾卦•文言傳》裡另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將「雲」字換成「龍」,從而造出「龍行雨施」墨。(圖六)此刻龍身藏雲海,唯獨龍頭清晰可見突出醒目,幾乎占去四分之一的畫面。如此表現方式,在他之前的墨上(如方于魯《方氏墨譜》內所刊),都沒見過。而他敢於如此,不怕召致龍被斬首的攻訐,相信是持「神龍見首不見尾」以對。誰說不宜?





圖六  龍行雨施墨。雙面文武框,一面黃紅藍三色乾卦,下寫墨名;另面鏤龍游雲海;兩側分寫「萬歷己亥年」,「程君房造」。直徑9.1公分,厚1.8公分,重168公克。

程君房這三錠龍圖貢墨,第一、二錠有「原任鴻臚寺序班臣程大約謹頌」的署名,第三錠則附註「萬歷己亥(27,1599)年」造,可知三錠均製於他辭官之後,身處冤獄(1594~1600)時。翻閱與《程氏墨苑》有許多共同墨樣的《方氏墨譜》,其內並無與此三錠相仿者。說明了它們係程君房的獨自創意。而師徒兩人早期合作,各自書中都刊的「天府御香」貢墨,其上雖有雙五爪龍,卻一成不變予人制式化之感。(圖七)說明了程君房的鴻臚寺序班經歷,確實增長他美感見識。





 圖七   天府御香墨。雙面雲頭紋下分寫「天府」、「御香」,下鏤五爪龍,背面左下「壬午年(萬曆十年,1582)海陽方于魯珍藏」。長寬厚 22.2x8x2.5 公分,重 450 公克。

康熙墨龍

清代以異族入主中原,有戒於明代先輩的優哉遊哉誤國,以致皇帝們對大小事都謹慎以赴。然而像墨這種天天都磨、磨盡即棄的小工具,其上的龍圖騰是否依然像明代御墨上的,進不了其法眼?還是終於迎來揚眉吐氣笑傲江湖的新貌?

清代大致沿襲明朝制度,因此內務府轄下仍有墨匠。要知道就是他們在明代的前輩,製出上述的龍香御墨。故要靠他們主動創新龍的造型,無異緣木求魚。愛寫字的康熙帝,顯然不喜內廷御墨,而偏好明代民間所製。他的親信曹璽(妻孫氏曾為康熙保母)任江寧織造時,有份進貢禮單內,就載明代「程君房墨四匣 桑林里墨二匣 吳去塵墨二匣」。(註四)曹璽任江寧織造二十二年(1663~1684),其後兒孫續任。曹家人在康熙朝的六十一年裡,共任江寧織造五十多年,所貢明墨不知多少!

用了許多明墨,康熙對墨的審美觀想必大開。康熙二十八年(1689)他二度南巡後,次年即整合負責他文字翰墨工作的單位為御書處:「專司鉤摹御筆、鐫刻、拓印、制墨及朱錠等事。」新單位冠「御」字,顯然要就近督促嚴加看管。處內設墨作房,編制十五人,比明代少了許多。但他兩度南巡後,大內已與徽墨業界聯繫上,有能力承接重任了。

果然,康熙三十年(辛未,1691)所製兩錠御墨上的龍,大異明代龍香御墨上的,讓人耳目一新。兩錠都圓形,有暗合「天圓」之意。第一錠上浮雕的五爪龍,盤旋雲海之中,立體造型栩栩如生。(圖八)尤其龍頭全正面凝望,炯炯雙目逼視懾人,五爪伸張作勢逼人,像在警告臣下奉公守法不得逾矩。而它粗厚的邊框上雲蝠交織,莊嚴肅穆中更添富麗堂皇。另面寫「御墨」、「康熙辛未年製」,鈐「鴻寶」(指帝位,註五)。碩大體型配上精緻雕刻,天子威嚴在此墨上一展無遺。





圖八   御墨 – 鴻寶。粗框上鏤雲蝠紋,一面額書「御墨」,下寫「康熙辛未年製」,鈐「鴻寶」,另面鏤五爪龍正視,龍珠在頭下身前,形像威嚴,蒼虯有力,周飾祥雲,兩側均寫「養心殿藏墨」,直徑15公分,厚 2.1公分,重 420公克。

只是這墨有個小問題,它似曾相識。回顧前述程君房的「飛龍在天」墨樣,如果將之塑造成圓形,兩者的相似度幾近百分百。換句話說,這錠御墨的龍形有抄襲程君房墨之嫌。雖說當時沒智慧財產觀念,業界相互借鏡司空見慣,但整頓後的大內製墨依然得抄襲古人無法自立,豈不辜負康熙苦心?

好在另錠御墨幫忙扳回面子。它的龍圖騰姿態,是前墨所無。只見牠高聳雲海威猛有勁,弓身探頭雙目圓睜、似乎忙於行動卻別有專注。(圖九)墨的另面寫「御墨」,「雲行雨施 萬國咸寧」。原來該龍正在興雲布雨普降甘霖,從而使天下太平萬邦來朝。仔細看,該龍僅三爪,與象徵皇帝的五爪龍不合。但別忘了興雲布雨本龍王之責。而自古以來,畫龍原就只畫三爪。在五爪真龍天子的德威下,三爪龍王當然賣力工作!這錠墨的設計別出心裁,很可能康熙本人親自指導。





圖九   御墨 – 雲行雨施萬國咸寧。粗框,一面鏤蟠龍居中,龍珠在側,底飾雲紋。另面篆書「御墨」,下長方形開光內寫「雲行雨施,萬國咸寧」。側「康熙辛未年製」,直徑 15.9公分,厚 2.4公分,重650公克。

這兩錠墨質地佳,體積大,雕工細。對新設的大內製墨絕對構成挑戰。為什麼非得趕在這一年製出?就算康熙帝雄才大略性子急,也不須急在一時。難道有特殊原因?

原來在康熙二十九年,控制天山南北的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進攻喀爾喀蒙古(外蒙古),且有帝俄背後攪局。康熙帝洞悉其嚴重,曾親征,但一時沒能獲得決定性勝利。康熙三十年四月,喀爾喀蒙古三大部(車臣汗部(東部)、土謝圖汗部(中部)、札薩克圖汗部(西部)。)請求內附。康熙帝抓住機會,親赴塞外的多倫貝爾(今內蒙古自治區多倫縣),邀集蒙古王公大員舉行會盟。出席者除了三大部的汗王親貴,還有早已臣屬的內蒙49旗的首領。多倫會盟六天,分喀爾喀為34旗,從行政建制上與內蒙古各旗劃一,等同喀爾喀蒙古也併入清朝,消弭了邊患一大隱憂。此後直到宣統,內外蒙都安定,可見會盟的功效。

兩錠御墨,尤以第二錠上有「萬國咸寧」字樣,指出它極可能製於會盟之後。畢竟如此大功,製錠墨來伴同其它封賞給與會人員,有其紀念價值。這兩錠墨,台北故宮博物院均收藏。乾隆時代也曾重製,側邊加註「乾隆癸巳年(38年,1773)製」。該年用兵川藏邊境的大小金川,是否因此重製來預卜吉利,祈萬國咸寧,就不得而知了。

乾隆墨龍

康熙是其孫子乾隆的偶像。康熙在位六十一年,乾隆任滿六十年就讓位退休;康熙南巡六次,乾隆也同樣南巡六次而後止。康熙愛墨,他也有樣學樣。重製康熙時代那兩錠御墨只是一例,許多重製品因上面沒龍圖騰,在此略過不提。如此看來,康熙賦予「雲行雨施 萬國咸寧」御墨嶄新龍造型之舉,也可能激發乾隆創意,為皇家墨多添光彩。

檢視手邊乾隆時代的龍圖騰墨,有錠側邊寫「乾隆癸巳年製」的「青圭御墨」,其上鏤三爪雙龍仰戲三星連珠的景星。(圖十)青圭是採青玉製的禮器,上尖下方,周代用以祭拜東方。古人相信東海有龍王,掌行雲布雨,墨上所繪的三爪龍可能代表牠。雙龍的姿態,有點像圖三右所示,明代宣德年所製龍香御墨上的雙螭拱墨名。但此處為仰戲景星,能否認定為乾隆時代的創意?





圖十  青圭御墨。圭型,一面中脊隆起,額三星連珠,下三爪雙龍仰戲三星;另面平整,寫墨名,下鈐「御墨」;側「乾隆癸巳年製」。長寬厚 10.3×2.5×1公分,重34公克。

只是它側邊題寫的 「乾隆癸巳年製」讓人有所遲疑。因為前面提過,同樣這一年,乾隆重製了圖八、九內所示,康熙辛未年所造的兩錠御墨。這一錠有無可能也重製品?

搜尋發現,台北故宮另藏清康熙「青圭」硃墨,除了顏色與側邊題款之「康熙辛末年製」有異外,其餘文字、圖繪、造型都與此墨同。換句話說,與康熙辛末年(1891)相隔 82年的乾隆癸巳年(1773),不知出于乾隆授意或內務府揣摩上意,康熙所製的三錠龍圖騰御墨,都被重製。有無特別涵意?是單純想念祖父,還是時機特別?尚未尋知。

乾隆時代的雙龍圖騰御墨不少,有兩錠上的五爪雙龍,布局與前錠「青圭」與圖七「天府御香」墨上的都不同。它以大雲龍在天俯視,狀似關懷引領;小蛟龍則半身出海仰望呼應。(圖十一)有種說法這比喻「帶子上朝」,源自民間所傳唐代中興名臣郭子儀的故事。據說郭子儀任宰相後,常帶幼子上朝,好教他朝堂的規矩制度。有詩為證:「子儀半生作大將,一身文武侍盛唐。帶子上朝自幼教,福壽雙喜後世強。」所以「帶子上朝」有以大帶小,子孫相繼,永固江山之意。





圖十一    乾隆庚申年製御墨 + 依然研北此龍賓墨。左:一面上方雲龍戲珠,下潛龍出海;另面寫「御墨  乾隆庚申年製」;兩側「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長寬厚11.6×2.5×1.2公分,重54公克。右:瓦型,文武框內拐子龍紋,一面正上方框內寫「依朕研北此龍賓」,下鏤祥雲海水,五爪雙龍上下威猛相視;另面鏤亭台樓閣;兩側「大清乾隆年」、「臣彭元瑞敬製」。長寬厚 11.8×7.6×1.7公分,重178公克。

圖十一左錠製於乾隆庚申年(五年,1740)的御墨,側邊標註「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御墨上罕見。蘇赫訥在乾隆元年就被派任杭州織造的肥缺,看來是新皇帝的班底。沒兩年調回北京任內務府郎中,到了乾隆十七年,已躋身內務府三大臣之一。他任欽差監製此墨事,前文〈怪胎臣字墨〉內已經探討,不再重複。不過當時沒談墨上的雙龍。乾隆三年底,年僅八歲的嫡長子永璉突然病死。由於原定他接大位,故乾隆極為難過,追贈他「端慧皇太子」。蘇赫訥隔年下江南監製此墨,選用「帶子上朝」的圖繪,可能藉此為乾隆祈福。皇子皇孫一定多,大清江山在其領導下永固無疆。

如此飛天大雲龍引領小蛟龍(半身)出海、「帶子上朝」的圖案設計至美,可說乾隆年在龍圖騰墨上的創新。但其實此設計有李廷珪與程君房的身影。回顧前述李廷珪墨樣,有幅大小雙龍作勢飛升者;而程君房「龍行雨施」墨上的龍只現半身,均有可能影響此新作。乾隆年間,徽州雕刻技藝已臻巔峰,造成這兩錠龍圖騰御墨的氣勢美感,遠非李、程二位的原始圖樣所能及。

右錠「依然研北此龍賓」墨,雖未明白寫上御墨兩字,但由於此墨名係乾隆帝詠墨詩句之一,故等同御墨。(註六)可惜其上沒寫製年,很難推論製作背景。署名的彭元瑞,如其老師紀曉嵐,是乾隆的文學侍從大臣。經他手的御墨很多,除了含此錠的〈御製詠墨詩墨〉一套九錠外,還有〈御製四庫文閣詩墨〉一套五錠、〈御筆題畫詩墨〉一套九錠、三希堂雙龍拱珠紋御墨等許多。

道光墨龍

乾隆之孫,道光皇帝生性儉樸,近乎小氣寒酸。他對墨沒啥偏好,留下的御墨不多。常見於記載的有「御用•雲漢為章•文煥齋摹古寶墨」,是仿祖上康熙、乾隆之作。該墨光素,除了文字沒任何圖繪紋飾,想來供他日用。但另有錠龍圖騰御墨卻值得一提。墨的格式像蘇赫訥所監製者,一面龍圖騰,另面寫製作年,但配上內附藻紋的粗文武框,以及側身正視的五爪金龍,色彩繽紛,皇家威嚴躍于墨上。(圖十二左)





圖十二   道光甲辰年御墨 + 萬壽無疆貢墨。左:御墨,雙面粗框上飾花紋,正面寫「御墨  道光甲辰年製」,鈐「文津閣藏」,背鏤五爪龍側身正視,下海水江牙紋。長寬厚 28.6×9.1×2.2公分,重 920公克。右:貢墨,面寫墨名,每字以雙螭拱之,背鐫正視五爪龍,側凹槽內題「總督漕運臣張大有恭  進」,頂寫「超貢煙」,長寬厚 12.6×3.1×1.3公分,重 78公克。

這條五爪金龍雖側身,但正視。好像定格在天空中警示監督,臣工不得偷懶,一改李廷珪墨樣上單純飛升的情境。與前面康熙、乾隆朝的龍圖騰御墨又不同。是不是錯怪了道光?他對墨仍有所為,並不小氣?

只是如此造型的龍,早見於康熙朝的漕運總督張大有的「萬壽無疆」貢墨之上。(圖十二右)除因墨面的寬窄,而導致龍身的曲度不同外,其餘體態神情完全相當。為道光還真不是英明皇帝之說再添一例。鴉片戰爭他舉止失措沒有主見,累死林則徐、鄧廷楨等一堆大臣,不算意外。

此墨製於道光甲辰(24,1844)年,前兩年簽下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過一年又簽《中英五口通商章程》、《虎門條約》,當年則簽《中美望廈條約》、《中法黃埔條約》。一連串恥辱,絕不是製作此墨的動機。唯一稱得上好事的,當年甲辰正科殿試,錄取進士209人。風雨如晦中朝廷順利掄才,似乎值得製錠好看的御墨自娛一下。

小結

顯而易見,墨上的龍圖騰,在清代達到了盡善盡美。這固然得益於徽州雕刻技藝的精進,康熙、乾隆祖孫倆的刻意講究,恐怕才是主因。

封建時代的皇帝,位居九天固然爽,但高處不勝寒。面對虎視眈眈一旁的近支親貴,以及眾多不知包藏什麼心的臣屬,得想方設法,時時刻刻壓制住他們的心。警醒他們別動歪腦,天下是朕的。若不安份,一巴掌就打死你。所以自稱天子,以天無所不在,你一舉一動朕都看得到;又自命乃真龍化身,上天下海無所不能,你若犯罪,逃也逃不了!

清代以異族入主,身居少數,對自己的定位尤其小心,不像其明代前輩。他們連細微小節,乃至皇家墨上的龍都注意到。務必傳達出強而有力,威加四海的英明形象。康熙啟之,乾隆繼之,為大清在之後的諸多內亂與西風凌虐下,仍能撐上百年;也為墨之華之美,再添篇章。

附註

註一   宋 王辟之 《澠水燕談錄•事志》

「南唐後主留心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者天下之冠。……」

註二   宋 〈蘇東坡  孫莘老寄墨四首•之一〉

「徂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珍材取樂浪,妙手惟潘翁。魚胞熟萬杵,犀角盤雙龍。墨成不敢用,進入蓬萊宮。 … 」

註三   《易經•乾•彖傳》: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註四   《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五頁,中華書局,1975年。

「江寧織造曹璽進物單 • 江寧織造理事官加四級臣曹璽恭進。 計呈:

轎一乘 鐵梨案一張 博古圍屏一架 滿堂紅燈二對 宣德翎毛一軸 呂紀九思圖一軸 王齊翰一高閒圖一軸 朱銳關山車馬圖一軸 趙修祿天閒圖一軸 董其昌字一軸 趙伯駒仙山逸趣圖一卷 李公麟周遊圖一卷 沈周山水一卷 歸去來圖一卷(御書房收) 黃庭堅字一卷(御書房收) 淳化閣帖二套 天寶鼎一座(自鳴鐘收) 漢垂環尊一座(自鳴鐘收) 漢茄袋瓶一座 秦鏡一面 琺瑯象鼻爐一座(自鳴鐘收) 琺瑯索耳爐座(自鳴鐘收) 琺瑯花觚一座(自鳴鐘收) 宋磁菱花瓶一座(自鳴鐘收) 窯變葫蘆瓶一座 哥窯花插一座 定窯水註一個(自鳴鐘收) 窯變水注一個(自鳴鐘收) 漢玉筆架一座(自鳴鐘收) 英石筆架一座(自鳴鐘收) 漢玉鎮紙一方(自鳴鐘收)紫檀鑲碧玉鎮紙一方 竹鎮紙一個 竹臂閣一個 竹筆筒一個(自鳴鐘收) 竹筆二枝 竹香盒一個 雕漆香盒一個 竹匙筯筋瓶二副 太極圖端硯一方 程君房墨四匣(自鳴鐘收)桑林里墨二匣(自鳴鐘收) 吳去塵墨二匣 龍蔥一座 竹箭桿十根 」

註五   《易•繫辭下》:「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後世遂以「大寶」或「鴻寶」指帝位。

註六   乾隆  〈御製詠墨詩〉 

「與茶奚必較新陳 用佐文房孰比倫 歷歷千言照古今 超超六法顯精神 喚卿呼子謂多事 玩日愒時斯枉珍 磨盡思王寸八斗 依然研北此寵賓」

精選內容

墨 之 美 :富貴

黃 台 陽

古人思維,在現代人眼裏,還真有趣。譬如「成仙」這虛無飄渺的觀念,貫穿歷代不衰。漢、晉兩代有學者寫出《列仙傳》、《神仙傳》專書,煞有其事地介紹凡人成仙的事跡。而唐、宋開始,又興起以呂洞賓為主的八仙。他們形象特別遊戲人間,鮮明的個性,不同於過往神仙的莊嚴,卻倍受歡迎深植民心。至今即使講究科學,但各地廟宇(如拜呂洞賓為主的仙公廟),依然香火鼎盛信眾虔誠。有沒有趣?

為什麼會出神仙?來源一定錯綜複雜,甚至不免扯到外星人,這遠非本文所能及。但古人的崇拜,原因之一該是接受方士、道士的說法,認為透過不死藥、煉丹、玄修、符錄的引介修習,就有機會超脫凡塵躍登仙界。秦始皇、漢武帝、明代嘉靖帝、清代雍正帝等許多聰明人,都接受這謬論而被欺瞞捉弄,扯出怪事留下笑柄。

現代大概沒人追求成仙了!但各家宮廟裡的香火依然鼎盛,信眾不絕。這又為何?

應該是求神仙降福保佑。而其所求,從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到金榜題名早生貴子,乃至平安健康升官發財,無所不有。至於所求最多的,雖然缺乏調查統計,但「升官發財」高居首位,應該沒人懷疑。因為自古以來,這份祈求就未曾間斷深植人心。只是古人含蓄,用的是「富貴」一詞。字少又雅,但祈求則一。

等同升官發財的富貴一詞,早在何時出現?公認最古的《詩經》、《尚書》、《易經》三本書內,有不同答案。《詩經》內完全沒提。《尚書》內有周武王滅商紂王後,與箕子對話時談到的「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 ⋯ 」,有「富」卻不見「貴」。似乎當時社會,對當官之事還不甚了了。至於談變化的《易經》,其《繫辭上》篇有句「崇高莫大乎富貴」,總算完整道出。只是依南懷瑾大師之說,此「富貴」的層次較高,與升官發財不能畫上等號。

好在到了孔子時代,從《論語》中他的「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以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 。」可知富貴的觀念,在當時已定格如現代所述。延續至今兩千多年仍不變,全仗出自他口。畢竟聖人認定的,誰敢改?

既然聖人不諱,且說人之所欲,那就好辦!於是上下交爭富貴,人人唯恐落後。連帶使得文人口中玄之又玄、宜屬清高的墨,也不免沾染俗氣,向富貴靠攏來增加賣點。只不過你的墨稱富貴,我的墨也道富貴,單憑富貴兩字,就能唬弄人?該如何以它為底來塗脂抹粉另添新意,可就考驗著製墨家了!

富貴春

最早以富貴取寵的,可能是「富貴春」墨。(圖一)它正面除了墨名,還題上詩詞「銅臺歌暄 金谷花繁 馬嘶南陌 火照西園 ⋯ 」三十二字,末鈐兩方印;背面鏤叢花蔓草插于古式銅瓶;側邊題「大明程君房法製」。墨身滿佈冰裂紋,增添古色古香韻味。可惜保存不佳,墨背花草上的塗彩大多褪落,削弱了該有的富貴氣息。





圖一   富貴春墨。面寫「富貴春   銅臺歌暄 金谷花繁 馬嘶南陌 火照西園 露華零 電光奔 懷哉知止足 老氏重遺言」,下鈐連珠方印;背鏤古式銅瓶內插多樣花草;側「大明程君房法製」。長寬厚 15.9×10.1×1.9公分,重 316公克。

這錠墨不見製作年份,然側邊所寫「大明程君房法製」,點出它或初製於明代。只是不見於程君房的《程氏墨苑》,諒係程氏後人依其墨法所造。程君房卒年不清,但兒子程士芳曾共同具名製墨,且他七十歲時還喜獲麟兒,道出他後繼有人。清初製墨大師曹素功的《(曹氏)墨林初集》的自序中,有句「余與程氏世好」,也暗指程氏後人直至清初仍在製墨。

怎麼會想到「富貴春」之名?靈感很可能來自元代雜劇大師,以《竇娥冤》、《單刀會》等劇留名千古的關漢卿。他有首《【正宮】白鶴子》詩:

     「四時春富貴,萬物酒風流。澄澄水如藍,灼灼花如繡。」

第一句就率直說出:身居富貴,則不用在乎四季變化的炎寒冷熱風霜雨雪,天天都像春天。一語道破富貴中人的爽。明代嘉靖年後,江南戲劇(如崑曲、徽劇)蓬勃發展,徽州名人汪道昆、汪廷訥等都涉及戲曲創作。現存徽劇資料中也見關漢卿的劇目。可想而知有「東方莎士比亞」之稱的關漢卿,當時在徽州文化圈中享有名聲。程君房及其後人知曉大師之作,從中獲得靈感,自不足為奇。

這錠墨上沒有顯而易見的人士具名,應屬市售墨。一般而言,市售墨的形制為正面寫墨名,背鏤對應圖紋,側寫墨肆名。儘量不添文字,以節省成本。但這錠墨卻多了「銅臺歌暄 金谷花繁 ⋯ 」的詞,有點怪。詞後的鈐印難辨,無從判定具名者。好在該詞引用的曹操所造「銅雀臺」,西晉石崇「金谷園」,都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富貴繁華象徵。最後兩句「懷哉知止足 老氏重遺言」,帶點老生常談的勸誡,看來作者不像無名之輩。

以該詞來進行網路搜尋,發現有位與程君房同年代,進士出身的文學、戲曲家屠隆,其《箋譜銘》內收錄了這首詞。屠先生是位怪才,家養戲班,寫戲編戲演戲他樣樣都來。據說湯顯祖創作的崑曲大戲《牡丹亭》,他乃幕後推手。他與程君房有交情,《程氏墨苑》內刊出他寫的〈程君房墨苑序〉,說「新都(徽州)製墨者無慮百什家,今以君房為第一。」非常給面子。故此墨錄用他的〈富貴春〉詞有理。(按:屠氏在寧波為望族,有考證言 2015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屠呦呦教授係其後代。)

關漢卿詩內的「灼灼花如繡」,屠隆詞的「金谷花繁」,都將花與富貴緊密掛勾,墨肆順理成章定下墨背的模繪:叢花蔓草。如果原有塗彩沒褪,可想而知一定花團錦簇美不勝收。模繪的花多種,依稀可辨右上方一枝梅花、左上似金針花、以及下端的牡丹。尤以大朵重瓣的牡丹最搶眼。正是這牡丹,與富貴劃上等號,幾乎無富貴之墨不與。

一品富貴

花兒成千上萬,其它如梅、蘭、荷、菊、月季、山茶、杜鵑、桂花、⋯ 這些古詩詞常提及的,個個婀娜多姿美觀大方。然而一說花開富貴,都知在講牡丹,沒人誤會別的花種。為什麼獨賜牡丹這份榮耀?

有多方面因素。首先,它條件夠。作為中國特有的花卉之一,牡丹不但花型碩大色澤亮麗,且花色繁多爭奇鬥妍,一派國色天香雍容華貴。依據花瓣層次的多少,它分單瓣、重瓣、千瓣三大層類。再視形態特徵,又分:葵花型、荷花型、玫瑰花型、半球型、皇冠型、繡球型的花型。光看古人所賦予的美名:魏紫、趙粉、姚黃、洛陽紅、二喬、御衣黃、酒醉貴妃、青龍臥墨池、白雪塔、豆綠等。就知它賞心悅目風情萬千,塑造出它富貴象徵的地位。

其次,它有豐富的文化意涵。傳說漢光武帝劉秀曾躲牡丹花叢中,逃過王莽追兵;隋煬帝在皇家園林西苑廣栽牡丹;而它不從武則天之命於寒冬與百花齊放,被貶出長安到洛陽,反獲「百花之王」稱號;宿醉未醒的詩仙李白,為它映照下的楊貴妃,文思泉湧譜出「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 」 傳唱千古的〈清平調〉;之後唐穆宗、唐文宗、後唐莊宗、南唐李後主、乃至宋太祖等一大掛,都留下牡丹相關故事。與帝王有這麼多因緣,當然富貴加身。

最後,它擄獲文人雅士的心。如《全唐詩》收錄詠牡丹的詩歌數百:名句有劉禹錫的「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白居易的「絕代只西子,眾芳惟牡丹。」李正封「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按:成語「國色天香」出此。)。宋代詠牡丹的也多。名臣司馬光、歐陽修、蘇東坡等都有創作。歐陽修還寫了篇《洛陽牡丹記》,內引洛陽人的話「天下真花獨牡丹 。」尤可貴的是,宋明理學先驅的周敦頤,在他著名的《愛蓮說》中,寫下「牡丹,花之富貴者也。」一錘定音,牡丹與富貴再也分不開了!

此外,宋代有位張翎潛心品花。其《花經》仿照任官的「九品中正法」,以「九品九命升降次第」,將牡丹列最高的「一品九命」。這一來,牡丹貴上加貴成了「一品富貴」。清代安園氏(張維屏)製墨送人,就在模繪的單朵牡丹上以此加註。(圖二)此墨牡丹甩開了百花獨占富貴,且僅一朵,既遂文人常有的孤芳自賞意,又合圖面上「一品」兩字。圖語雙關,妙極!(按:安園氏生平,請參閱之前〈不容青史成灰墨〉。)





圖二   安園持贈墨。面寫墨名,背「一品富貴」,下鏤牡丹山石。側「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五石頂烟」,長寬厚 9×1.9×1公分,重23公克。

富貴圖之一

文人犖犖不群,連所製墨上都搞孤芳。像這樣只模繪單朵牡丹的墨,尋常眼裡總欠花團錦簇的富貴氣息。若放到大眾市場銷售,實在難寄厚望。所以在利潤大前題之下,墨肆推出標榜富貴的墨時,牡丹總不嫌其多。連古老執牛耳的曹素功墨肆也不例外。它有錠「富貴圖」方柱墨,不但四個面都模繪牡丹,不見冷場,還用不同書體題上名人詠花的詩。(圖三)既供賞玩助興,又可兼做鎮紙。老店的算盤,還真打得蹦蹦響!





圖三   富貴圖墨。方柱型,四面題詩,分以隸,篆,楷,行草書寫,下鏤牡丹山石,敷彩。頂鈐 「富貴圖」,底「曹素功製」。長寬厚 27.5×4.8×4.8公分,重 963公克。

墨之四面所題詩的作者,皆非無名之輩。「國色名花生盛唐 畫圖留得一枝芳 … 」係由元入明的李祁所作;「名牌新樣紫芽刊 露重煙輕正好看 … 」出自明代沈周;「粉香雲暖露華新 曉日濃薫富貴春 … 」作者文徴明;「宮雲朵朵映朝霞 百寶欄前鬥麗華 … 」則明代王衡所寫。(註一)據網路搜尋所見,它們都是題畫牡丹詩,亦即原本題在某幅牡丹畫作之上。至於墨上所模繪的是否仿自原圖,就無從得知了!

這錠墨是典型市售墨,沒製作年份。但鑑於其所引各詩的作者沒清代的,卻暗示它製於何時。揆諸清人詠牡丹的詩逾千首,連康雍乾三位大帝都有創作(註二),更別提名相陳廷敬、江寧巡撫宋犖、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以及隨園老人袁枚等。尤其陳廷敬和宋犖兩位,還曾為曹素功於康熙二十七年(1688)出版的《墨林初集》題跋。故康熙六年(1667)創業的曹素功墨肆,沒藉墨宣揚老友的詩,幫他們作點公關,卻全選明代人的,不太上道,這是何故?

看來係因墨製於康熙六年至二十七年之間,當時徽州文人圈仍多瀰漫明人詩詞。陳廷敬、宋犖等人作品恐少流傳。而年逾五十,仕途黯淡才投身製墨的曹素功,難免故國之思,引述明詩值得諒解。不過他挑由元入明、早過他二百多年,且不甚知名的李祁所作,頗堪玩味。因為李祁乃是元朝進士,進入明代後自號不二心老人(意指忠於元朝不懷二心),堅拒朱元璋邀請任官。曹素功是否藉此有所隱喻,略表寸心?

富貴圖之二

名為富貴圖的墨想必受歡迎,因為曹素功墨肆另有錠同名的。(圖四)它的設計特別,連同底座大且重,是座硯屏。現代人對這可能陌生。硯屏顧名思義,乃硯台的屏風,放在硯台旁邊擋風,免得所磨出的墨汁很快風乾。古代硯屏多木或石製。取其質感好,富紋理且易雕塑。以墨作材料的少見。曹素功墨肆喜富貴之名,不惜工本另推新作,顯然看準了富貴當前,人人捨得花錢買個好兆頭。





圖四   富貴圖墨。硯屏型,雙面粗框內鏤卷雲蝠紋,下蓮花纏枝紋。正面右上寫墨名,鏤牡丹太湖石;背各式寫法百「福」字;兩側「乾隆壬寅年」、「歙曹素功監製」+「凌氏」橢圓印。(不含底座)長寬厚25.7x9x2.6公分,重 1708公克。

作為硯屏,它跟前述可當鎮紙用的富貴圖墨一樣,另有文房功能,而非拿來磨的。既然常年擺在書案,以其體大易引人注目,自然得講求高雅,所載文字圖繪紋飾不能馬虎。前錠墨藉詠牡丹的詩來豐富內涵,這錠不宜老套重演。鑑於墨屏表面的可用空間大,墨肆在一面模繪大幅牡丹花叢,以其綠葉扶疏招展,花朵圓潤飽滿,來呼應富貴圖的墨名;另面則以古今各種書體,寫滿一百個不同的「福」字;並將環繞的文武框內,填以金色的卷雲蝙蝠紋,倍顯華貴大方。

為什麼棄詩文而改採一百個福字?難道不顯俗氣?再說它是否叉開富貴,另立主題?

曹素功墨肆顯然早顧及此。若單寫個福字,確實俗氣。但寫上一百個,個個書體不同,且多古字,可就彰顯墨肆用心。就算賣弄,也賣弄得頗有學問。硯屏墨製于乾隆壬寅年(47,1780),正是考據文字興盛之時。如此寫出百福,無疑投人所好。盛世之下搬文弄古,豈有不雅?

此外,福與富貴,在古人觀念中本就一體。前面提過的《尚書》內周武王與箕子對話,說「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 ⋯ 」就指出富貴乃五福之一。所以此墨另寫福字,不會叉開主題。再說這百字對應成語「百福駢臻,千祥雲集。」它善頌善禱,誰見了都想沾這福氣。常年將這硯屏擺在書案上,遐想富貴聚氣而來,曹素功洞察人心,不愧執牛耳者!

翹盼富貴

買富貴圖墨來聚氣,招引富貴降臨。墨肆這個行銷講法,相信大多數人都聽得進去。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然而天下總有些人想得更多更深更遠,下意識中免不了思索,富貴到底在那裡?除了買墨來被動等待外,還能做什麼直驅它的大本營催請,加速它的降臨?

曹素功看來連這也顧慮到了。它有錠「翹盼富貴」墨,就在這方面作文章。(圖五)因為該墨在寫上墨名的那一面,以雲紋飾底,再畫上許多蝙蝠遨翔其間,象徵天上有許多「福」;另面則模繪野外有隻蝙蝠在天,童子高舉右臂望著,彷彿在拉扯它。像極了在放蝙蝠形狀的風箏。近正方型的墨配上粗框,上面寫滿了「富」字,頂底與左右兩側亦然。富、福、蝠在古人運用上相通,所以此墨意涵:天上有富貴,可藉風箏去取。





圖五     翹盼富貴墨。面寫墨名,四周祥雲飾底,十四蝙蝠遨翔其間;背鏤野地童子扯放蝙蝠狀風箏,依然祥雲滿天;雙面粗框,上寫「富」字,多有不同,頂底及兩側亦然;底另寫「曹素功製」。長寬厚 9.3×8.7×1.8公分,重150公克。

何以見得天上有富貴?可別忘了《論語》裡常被引用的名句「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雖是弟子名為子夏的話,但孔子沒否定過,無疑默認。因此錯不了。富貴既然在天上,古時候沒飛機沒太空梭更沒人造衛星,如何去搬去拿?風箏這時派上用場。尤其它有線牽著,在掌控之中。想像中只要風箏夠大夠牢,人可藉風箏上天。有句成語「青雲得路」,對應圖樣就是牧童放風箏。古人以「青雲」謂高處,即高官厚祿之處。曹素功借此觀念造墨,翹盼富貴之後就青雲得路,高明!

明眼人可能注意到,這錠墨上有個小問題:前面一再描述的,圓潤華麗象徵富貴的牡丹,竟然在此不見蹤影消聲匿跡。談富貴卻不見牡丹,似乎說不過去。怎麼回事?

這就顯出墨肆的細心。畢竟此刻富貴還沒頭緒,尚在翹盼之中沒到手,當然不便畫上代表它的牡丹。再說,招式用多了也乏味。曹素功經驗老到,曉得顧客喜新厭舊,牡丹的墨不會一買再買。所以由「富」字出發,換上與「富」、「福」相通的蝙蝠在祥雲之天,以及青雲得路的圖繪來刺激顧客,帶動新的買氣。這個巧思妙!別家墨肆見它大賣,眼紅也跟著求變,推出新型不見牡丹的富貴墨。

富貴平安

法、美等許多國家的風景橋,常見其安全防護柵欄上掛滿了鎖。大大小小各式各樣,密密麻麻謂為奇觀。原來情侶在橋上遊覽觀景,濃情密意難分難捨,總希望在天比翼在地連理,天長地久永無絕期。於是掏出情鎖來掛在橋上,滿心鎖住這一刻。時空為之靜寂,剎那化作永恆。

不讓洋人專美,我國古人早發現鎖的非正規用途。只是沒他們那麼浪漫。 古代衛生條件差,戰亂多,小孩存活率低。古人遂想到幫小孩繫鎖,盼望就此鎖住小孩的命,逃過病魔疫鬼外力災兵來平安長大,稱之為長命鎖,通常戴著它直到成人。甚至一直戴下去。《紅樓夢》第八回就提到賈寶玉「項上掛著長命鎖、 …  。」 時至今日,它演變成金鎖片掛墜的樣式,仍是嬰兒彌月時的搶手禮。

長命、幸福、健康、平安、富貴等,古人心中多半操之於天。因此若能靠鎖來鎖住長命,當然也鎖得住平安、鎖得住富貴。想到天上富貴,也能靠風箏覓出青雲路!那打把鎖來鎖富貴,當然有希望。某家墨肆思念及此,就別出心裁推出鎖型的「富貴平安」墨,並寫上「大清乾隆年製」。(圖六)乾隆朝在平定準噶爾後有盛世之稱,而盛世之人對富貴尤其熱衷。墨肆看準需求推出鎖型的富貴墨,既幫顧客鎖住富貴,也幫自己鎖住銀子。





圖六   富貴平安墨。古鎖型,面寫「富貴平安  大清乾隆年製」,底飾五蝠及祥雲;背鏤富貴相關圖繪。長寬厚 14.6×9.5×2.2公分,重 280公克。

此墨可愛,但背面的圖繪,卻讓人霧煞煞。現代人在科技催逼下,忙新知識都時間不夠,那有心情去探索圖繪內容?想來必然與富貴有關的古人古事!沒啥了不起。不過有點值得指出:就像前錠「翹盼富貴」墨,此墨依然不見牡丹。何以解釋?只能猜說圖繪上的古人古事,都發生在隋唐之前。當時牡丹還沒與富貴牽扯在一起,自然不宜畫出。

誰家墨肆製作此墨?由於不見標記,無從得知。一般而言,不見經傳的小墨肆會省略。但以此墨的奇特造型與圖繪,墨肆若沒點規模,難以投入。另外有個疑點,墨上的文字由左往右,不同於古人寫法。如果不是小店的無心之錯,那就可能近代產品,卻偽託大清乾隆年製。

富貴長宜

用牡丹,或蝙蝠、祥雲、太湖石、風箏、福(富)等來裝扮,使得墨花團錦簇亮麗可觀,看來是富貴墨必備。但另有錠也具富貴意涵的,卻正背兩面都不見這些圖繪紋飾,清潔溜溜文字到底。它怎麼任性不依俗例?

此墨正面以難辨的磚文寫「富貴長宜干戈吉祥」,背面則一筆瀟灑的「光緒辛卯夏午吳大澂監製」。(圖七左)原來它出自名家手筆,以書法取勝挾君子傲物,當然比通俗的牡丹等有意義!何須它們充數?再者,「富貴長宜干戈吉祥」這八個字,存世的漢磚裡雖分別可見(如圖七右),但湊對寫出這整句,吳大澂的學問與金石書法上的功力,還真不是蓋的。





 圖七  富貴長宜干戈吉祥墨。左:一面磚文寫墨名,另面「光緒辛卯夏午吳大澂監製」,長寬厚 14×1.8×0.85 公分, 重 32 公克。右:漢磚拓片「富貴」。(取自網路)

「富貴長宜」是好話,用不著多說。它與另句「富貴壽考,長宜子孫。」相通,一家子老小都照顧到了。倒是「干戈吉祥」頗為難解。因干戈乃戰爭代名詞,怎麼扯得上吉祥?吳大澂寫這字的光緒辛卯(17,1891)年,正因喪母而卸下河道總督職,回到蘇州吳縣家中。干戈離他遠得很。孰料四年後甲午戰爭起,已復出任湖南巡撫的他,自告奮勇率軍參戰,一心博個文武雙全。只是老湘軍打太平軍猛得很,他的新軍碰到兇狠日軍,卻一敗塗地。落得被革職永不敘用。回想起「干戈吉祥」,實在諷刺!

小結

配上牡丹、蝙蝠、祥雲等吉祥裝飾的富貴墨,誰不喜歡?它自用送禮兩相宜,銷路絕對錯不了。墨肆當然喜歡製作銷售這款墨。不過也得花心思做些別出心裁與眾不同的,才好吸引注意凝聚買氣。至於墨的品質,反而不那麼重要。之前所見可供鎮紙用的、硯屏型的、鎖型的,無不如此。賣的是那份虛無飄渺、天上才有、神仙掌控的富貴運氣。受歡迎程度,可能不輸現今樂透彩。因為即使富貴不來,至少有錠墨可用。

只是若得富貴,新的煩惱接踵而至。可以保有享受多久?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也!」但相信絕不會有人說「朝富貴,夕死可。」所以除了以上各款,墨肆另製「富貴壽考」墨來解此煩惱。壽考乃年高、長壽之意,早見於《詩經》。但與富貴結合,似乎唐代的事。從此認知必須長壽,富貴才有意義。該款墨既祝富貴又祝長壽,前篇談壽墨時再已詳細介紹。

附註

註一   題畫牡丹詩:

李祁:「國色名花生盛唐,畫圖留得一枝芳。珠簾不動微風起,猶帶開元粉膩香。」

沈周:「名牌新樣紫芽刊,露重煙輕正好看。却怪錦雲低亞樹,帶風扶上玉欄杆。」

文徴明:「粉香雲暖露華新,曉日濃薫富貴春。好似沉香亭上看,東風依約可憐人。」

王衡:「宮雲朵朵映朝霞,百寶欄前鬥麗華。卯酒未消紅玉面,薄施檀粉伴梅花。」(按:王衡(1561—1609)明蘇州府太倉人,首輔王錫爵子。自幼才华華横溢。萬曆十六年順天鄉試第一,二十九年進士榜眼。)

註二

欽定四庫全書《畿輔通志(卷十)》,康熙皇帝〈蓮花岩松牡丹〉:

「離宮初雨後,花氣滿天街。石壁流泉響,松坪古干佳。馨凝金掌露,名重玉盤釵。靜裹經聲息,方知道有涯。」

雍親王胤禛《牡丹台》:

「疊雲層石秀,曲水繞台斜。天下無雙品,人間第一花。艷宜金谷賞,名重洛陽夸。國色誰堪並,仙裳錦作霞。」

乾隆詠牡丹詩: 

「金絲錦浪舞東風,點綴陽和尺幅中。見說花源春靄靄,遙知灞岸雨濛濛。輕綃雜間參差綠,翠帶低臨深淺紅。消息化工歸變琰,丹鉛未許畫師同。」

精選內容

墨 之 美 : 祝 壽

黃 台 陽





過生日,是現代每個人的大事。尤其懂點事的小朋友:期待當天穿上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有生日趴、汽球、彩飾、魔術、小丑、速食、畫上卡通的生日蛋糕、唱生日快樂歌、許願、吹蠟燭、加上每個親友都送禮物、以及爸媽的大擁抱親親和放縱玩耍等。看著小朋友天真無邪的笑容,爸媽的心都溶化了。

幫長輩祝壽,相對起來就輕鬆些!往往是包個紅包、附上生日卡片、口中說些壽比南山的吉祥話、鞠躬行禮、再訂個長輩喜歡的好餐館。當然用餐後的生日蛋糕、唱生日歌、吹蠟燭、許願、以及壽麵壽桃這一套,是不會少的。

回想起來,這可是跟以前完全相反。那時候的小孩沒什麼過生日,吃飯時添個荷包蛋就打發了。倒是長輩的祝壽不能馬虎,尤其在作六十歲以上,歲數裡帶有五和十的大壽時。這時除了以上所說,還得設置壽堂、掛上長官大老頒賜的壽軸、點燃大紅壽燭、擺設流水壽筵與麻將桌、贈送賓客壽桃壽糕壽碗,富家豪門當然還得請個戲班唱戲,演出麻姑獻壽、滿床笏、八仙慶壽、天女散花等喜慶大戲。

這種喜慶場合,如何送禮可是個大學問。老人家喜歡的食衣住行用品,或是字畫骨董收藏品,挑愈貴重的來送愈好。只是若老人家一生清廉自守,詩書傳家,喜歡風雅藝文的話,這時候送些貴重禮品,反而有可能顯得自己俗不可耐,容易自討沒趣。

好在以前的墨肆已看到這塊市場,特別製作了些應景的墨禮品來供選擇。脫俗且深具意涵,有沒有興趣來看看採用呢?

大富貴亦壽考墨

寫上大富貴亦壽考這六個字的墨(圖一),充滿恭祝高壽及大富大貴的涵義,廣受歡迎,因為這六個字背後帶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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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大富貴亦壽考墨。左錠正面墨名,印「仿易水法造」,背鏤敷彩牡丹金色太湖石,長寬厚13.6×2.4×1.2公分,重60公克。右錠圓柱型,正面墨名,背寫「徽歙汪節庵仿南唐廷珪氏輕膠十萬杵法製」,長15.3公分,直徑2.4公分,重112公克。

唐朝平定安祿山、史思明之亂的大將郭子儀,在駐軍銀州(今陝西省榆林市)時,有天晚上憂心睡不著,走出營帳忽然看到星空奇景,有仙女乘著五彩繽紛的車子從天而降。郭子儀福至心靈,趕快跪拜說:今天初七,妳一定是織女降臨。希望能賜予長壽富貴。仙女含笑說:大富貴,亦壽考。之後五彩車就冉冉飛升消失在星空中。

果然仙女的話夠力,郭子儀後來收復長安、洛陽,立下大功官至中書令(宰相級榮譽銜),並且被封為汾陽王。雖然安史之亂後藩鎮勢力膨脹常有叛亂,邊疆回紇吐蕃也不時侵犯,他因功高震主而有時被貶,但始終盡心幫皇帝安天下。為此皇帝還把公主女兒嫁給他兒子,作為褒獎和攏絡。

郭子儀有兒、女各八位。兒子和女婿都同朝為官,孫輩也在他優良的家風薰陶下,多有出色當官者。崑曲戲劇《滿床笏》中,演出他大壽之日兒孫來拜壽時,床頭竟擺滿了他們上朝時手中所捧的笏板,傳為佳話。於是他大富貴亦壽考的傳奇,就此成為世人追求嚮往的心願。

大富貴亦壽考也是畫家喜愛的主題。如趙之謙、齊白石都有傳世之作,並且在近年的拍賣會上,分別以港幣二百四十多萬、人民幣一千二百萬元成交。所畫的都是牡丹花倚太湖石,就像圖一左錠墨所示。不過光看這單錠墨,會不會覺得用它作賀壽禮,寒酸了些?

故宮博物院所藏,胡開文墨肆所製的大富貴亦壽考五色墨(圖二),就沒這個問題。因為它一套五錠,有藍、綠、紅、白、紫五色,圖樣完全相同。墨正面寫「大富貴亦壽考」,下方印「仿易水法造」。背面浮雕牡丹花倚太湖石,寓意富貴壽考。整套墨裝在黑漆描金彩色双龍戲珠紋的漆盒内,雍容華貴富麗堂皇,誰能說它不是壽禮的上選佳品?





圖二 胡開文製大富貴亦壽考套墨。(取自網路)

百壽字墨

寫一個壽字來祝賀,跟寫一百個壽字來祝賀,效果有什麼不同?

沒有不同!壽星應該不會因此而更長壽些。但是,古代中國人迷信字有魔力,所謂倉頡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以及符咒上寫滿奇形怪狀的字,都由此迷信而來。於是若有一百個不同字型的壽字,效果想當然會比孤零零單個壽字來得好,就變成常識。

廣西桂林市永福縣有個百壽鎮,鎮內有很多年過百歲的老人,從古以來就是道地的長壽之鄉。鎮北的壽星山裡有個大山洞,岩壁上刻有一幅遠近馳名的「百壽圖」(圖三),一二二九年南宋朝時由當地縣長所製。這個大壽字內有密密麻麻的九十九個小壽字,個個字體或字型不同。這下子可大大觸動了盼望長壽的國人心弦,不管是達官顯貴,書香門第,乃至百姓工商,都想擁有一幅百壽圖,好給自己和家人帶來長壽運。於是它的拓本變成搶手的祝壽禮品。譬如民國二十六年的蔣介石五十歲壽誕,軍閥廣西省主席黃旭初的壽禮,就是幅精心裝裱的百壽圖拓本。





圖三 百壽圖石刻拓片。(取自網路,字長175公分,寬148公分。)

製墨家顯然也從百壽圖得到靈感,以它為藍本,製作出百壽墨。(圖四)這百個壽字,分別刻寫在墨的四個面上,正背面各四十字,左右側各十字。字裡行間則以凸出(陽識)和凹陷(陰識)的字來輪流擺放,使得每個陽識字的上下左右,都是陰識字,反之亦然。然後在凹陷的字內填金,從而製造出整體視覺上不亂、不擠的立體效應,也顯示出墨刻師傅如何以不單調的手法,把單一主題處理得生動有勁。這款墨是曹素功所製,另如胡開文也有同樣產品。顯然這個主題廣受市場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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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百壽字墨。頂寫「曹素功造」,長寬厚10.8x3x1公分,重52公克。

壽桃墨

桃子成為祝壽場合的必備品,有許多深遠的傳統觀念和習俗。其中耳熟能詳的,該是西王母的蟠桃會。它經過《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大鬧,更是家喻戶曉深植人心。《西遊記》中說西王母蟠桃園裡的桃樹:前排的三千年一熟,吃了會體健身輕,成仙得道;中間的桃樹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白日)飛升,長生不老;後排的九千年一熟,吃了與天地同壽,日月齊庚。

撇開神話不談,桃子本身的營養價值,就值得經常食用。它含蛋白質、脂肪、糖、鈣、磷、鐵和維生素B、C等。而在中醫的看法:桃性微溫,具有補氣養血、養陰生津、潤腸通便等功效。此外桃還可治肺病,唐代名醫孫思邈稱它是「肺之果,肺病宜食之」。

再說,桃子是華夏大地的原生植物果實,春天開花,夏末成熟。在金色陽光照映下,它飽滿圓融的體型、白嫩紅潤的外觀、頗能引出鶴髮童顏的聯想。用來祝壽,委實再相宜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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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壽桃墨。正面「千年桃實大如斗 仙人摘之以釀酒  一食可得千萬壽  朱顏長如十八九 道光甲辰新安汪近聖製」,背「壽」,長寬厚15.5×12.5×6.5公分,重922公克。

這顆碩大的壽桃墨(圖五),依題字,是徽墨名家汪近聖於道光二十四年(1844)所製。但有趣的是,它所題的咏壽桃詩「千年桃實大如斗 仙人摘之以釀酒  一食可得千萬壽  朱顏長如十八九」,卻在比它晚了不少年的海派大畫家吳昌碩的作品中出現。如在 1917年至 1923年間他所畫的《千年桃實圖》 、《仙桃圖》、《桃實圖》、《壽桃圖》等壽桃主題畫上,都題上此詩。有的一字不改,有的改了幾個字(如第一句改為「瓊玉山桃大如斗」)。以致令人納悶,詩的原作者究竟是誰?

南極仙翁(壽星)墨

來祝壽的人多,想來可以集氣。其中如有已然高壽的長者,效果該會更好,當然最好來位能賜給長壽的仙人。只是仙人在哪?可遇而不可求!

沒關係,仙人不來,就造個出來。傳說中最能代表長壽的是南極仙翁,那就扮個仙翁來看看,或許能就此引出真的。製墨家靈機一動,就有了這錠朱砂為材料的南極仙翁墨(圖六)。他老人家右手柱著拐杖,左手拖著大壽桃,長頭上凸出個大腦門兒,慈眉悅目笑容可掬,祝壽場合絕對會逗得每位老壽公壽婆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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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南極仙翁墨。朱砂塗金,長寬厚10.9x3x2.9公分,重112公克。

南極仙翁代表的是南極老人星,是南半球船底座最明亮的恆星,它的命名起源至少可上推到秦朝。然而當初為什麼從南半球的星座裡選出它作老人星?可就費解。因為先秦古人的活動範圍,大致在華中華北地區,要看到這顆星頗不容易呢!不過也還好他們有遠見沒選在北極,否則就跟日後選在北極的聖誕老人搶地盤鬧彆扭了。

松鶴遐齡墨

外來的加持固然好,但如果能搭配上壽星本身已有的美德,效果絕對錦上添花翻上兩番。至於什麼是壽星已有的,可曾聽說過「仁者壽」?這可是聖人孔子說的。《論語˙雍也》篇裡孔子說:「明智的人喜歡水,仁慈的人喜歡山;明智的人好動,仁慈的人好靜;明智的人快樂,仁慈的人長壽。」(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因此,如果壽星是仁者,那不用擔心,保證長壽。

仁者的愛心關懷,不只是接觸過的人感受到,連他周邊的動植物也都同享這份德澤。於是屋旁的松樹茂盛長青,仙鶴經常飛舞翔集。由於松樹的壽命可達千年,而仙鶴無憂無慮的從天而降,好像帶來上天的祝福。結合兩者,古人創出「松鶴遐齡」這富有視覺美感的詞,表彰仁者在有松鶴作伴的情況下,長壽長青長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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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松鶴遐齡墨。盤內鏤仙鶴棲游於松樹下、池塘間;盤底內圈題墨名,印「康熙年造」,外三圈寫九十九個壽字,形體各異。直徑17.5公分,高4公分,重562公克。

以松鶴遐齡為題的國畫很多,但做成墨盤(圖七)的卻少見。這個墨盤所鏤的松鶴遐齡圖:右邊青松遮頂,左邊翠竹疏立,群鶴翔集,或在水濱奇石上引頸,或俯視水中。凹凸的立體造型,賦予它在平面畫作上難見的生動有力。配上底面的九十九個壽字,意涵長壽九九 (久久),更添送禮者對壽星仁者的讚譽與祝福。

獻壽圖墨

古時候在儒家教條下,男人通常是家中生活的重心,所有活動的焦點。不信的話,請翻開紅樓夢來看。當然這其中也因寫書的曹雪芹是男性,有意無意間,不免描寫男人多些。

然而在幫女性作壽時,所受到的待遇,會不會比男性差些?

要下這個結論,有點難。因為前面講到的祝壽墨,除了首先提到的大富貴亦壽考墨,因故事背景而多些男人味外,其他的似乎都是壽公壽婆兩相宜。甚至還可見為壽婆祝壽專用的獻壽圖墨。(圖八)





圖八 獻壽圖墨。正面墨名,背鏤南極仙翁等向雲端上騎乘鳳凰之西王母拜壽圖。兩側分題「乾隆年胡開文製」、「紫墨軒珍藏」,長寬厚28.3x7x2公分,重564公克。

這錠墨鏤出在下方的南極仙翁手捧仙桃,以及麻姑手捧仙酒,向翱翔在金色祥雲之上,騎著描金展翅鳳凰,由多位侍女簇擁著的西王母恭敬獻壽的情景。色彩華麗,鋪陳出喜氣洋洋。

西王母是古代最富傳奇的女神,據說住在崑崙山上的瑤池。她保管長生不老的仙藥,曾經送一粒給射除天空中多出來的九顆太陽的后羿,卻被嫦娥偷吃而飛升到月亮。傳說農曆三月初三是她的壽辰,在瑤池舉行蟠桃會,用幾千年一熟的仙桃招待來祝壽的各路神仙。所以這錠墨作為向壽婆祝壽之用,再恰當不過。

八仙獻壽墨

民間傳說中流傳廣,且飽受喜歡的八仙,是奇妙的組合。他們個別出現的時間,大致在唐朝到宋朝的年代裡。其後經過元朝雜劇的渲染,以及明朝人寫的《八仙出處東遊記》(或《東遊記》),才形成鐵拐李、漢鍾離、呂洞賓、張果老、何仙姑、曹國舅、韓湘子及藍采和的奇妙陣容。他們身分特殊,是不聽調遣,不受玉皇大帝管轄的散仙。由於外型及出身背景特殊,他們參加西王母的蟠桃宴時,總是帶來不少趣味和喜氣。以致「八仙獻壽」主題的字畫飾品,成為祝壽熱禮。而他們的活潑風趣,又被編成祝壽戲演出,最能博取壽星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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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九 八仙獻壽墨。畫軸型,正面橫寫墨名,上下鏤暗八仙:扇、葫蘆、寶劍、玉板、花籃、漁鼓、竹笛、蓮花;背鏤八仙齊聚,側題「民國元年」製。長寬厚19.8×13.6×1.8公分,重782公克。

這錠八仙獻壽墨以畫軸的型態,在正背面分別畫出八仙及他們個別的法器(稱為暗八仙)。(圖九)可惜限於靜態圖面,沒能表現出八仙獻壽的情景。還好在雜劇《堆仙》(又名《奉蟠桃》)中有段唱詞:「漢鍾離遙獻紫瓊鈎;張果老高擎着千歲韭;藍彩和漫舞着長衫袖;捧壽麵,是曹國舅;姚孔目,姚孔目將鐵拐拄護得千秋;獻牡丹的韓湘子;進靈丹是何仙姑;呂純陽滿捧着玉斝得這金甌。」(註一)讓人想像八仙,也就是古人,如何張揚獻壽!(按:斝,音ㄐㄧㄚˇ,古代酒器名。)

壽碗墨

還有件在作大壽場合常出現的禮品-壽碗。不過這可不是來賓送的,而是由壽星的兒孫製作,除了壽筵中使用外,也在賓客道別時,回贈一對以資感謝。用意在讓賓客藉此沾染壽星的福氣,跟著長壽。

明清時期的帝王,就喜歡為慶祝自己的生日而製作壽碗分送親貴大臣。這些壽碗往往刻有「萬壽無疆」或百個壽字。由於一物難求,於是在市場的追捧之下,製墨家當然也跟著仿效製出壽碗墨來迎合大眾。(圖十)





圖十 壽碗墨。( 取自網路)

現代科技進步,已有附上壽星的彩色相片,並寫上「某老壽星幾十大壽」的壽碗可供訂製。有時還在老壽星像旁,配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吉祥話。猜想在不久的將來,可能還會出現帶有動畫或虛擬實境的老壽星影片,來生動表彰、頌揚壽星的豐功偉業和高風亮節。當然也藉此凸顯兒孫的孝心,炫耀他人。這恐怕是我國獨步全球,獨一無二的好習俗吧!

小結

隨著墨的退出學子市場,壽墨如今當然無影無蹤。事實上跟著壽墨一起消失的,還有老年人的自尊與身分定位。過去曾有個說法,說東方是老年人為導向的社會,而西方社會則是以兒童為導向。然而證之現代,這個說法顯然過時,如今無論東西方都以兒童為導向了。因為從過生日的方式就明白表現出,為兒童所做的設計安排花費,往往遠遠大於在其他年齡層上所做的。

前些年還有個「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口號,但曾幾何時,如今談到長者時所出現的,已變成老年失智、居家照護、養生村、以房養老、日照中心、長照2.0、安樂死等等。年長者不僅退居社會邊緣,甚至可說變成社會負擔。相較從前,這是多麼大的變化啊!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單純脫離農業社會應該不是主因,年長者的自我退縮,缺乏肯定,缺乏激勵,恐怕也要負很大責任。但如何肯定長者,激勵長者?這個題目太大,也非本文能談。只是從壽墨上所顯示的,古時候幫長者作壽的多采多姿,遠豐富過現代的有如虛應故事,或許重新設計一套祝壽流程,能幫助長者永保赤子之心,作為社會前進的始終參與者。

附註

註一     姚孔目即李鐵拐,相傳他自號李孔目。在八仙之中,好幾位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但李鐵拐的來歷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堆仙》中冠以姚姓,應該是民間流傳的突變。

精選內容

文 人 用 墨:科 舉 夢

黃台陽

文人用的墨,是墨肆生計所繫。即使也造些它用的禮品墨、藥墨、拓碑墨等,但其銷量與利潤差太多了!為了讓文人一看墨名,便知其品質與使用後的效果,墨肆推出紫玉光、天琛、桐膏、千秋光、驪龍珠、圭璧光、十萬杵、五百斤油、烏金等名號的墨。誇其質地之佳能增書畫之光,所寫經年不變。售價當然嚇人。然而書畫乃文人之所傲,晉身廟堂之所本。這些墨只要夠好,錢乃是小事,重點在揮毫落紙如雲煙。

標榜質地的墨名有助於銷售,但對文人而言恐不夠貼心。因為它畢竟從製墨的角度出發,即使滿足客戶書畫所需,卻難以觸及他們舞文弄墨的初衷:金榜題名治國平天下。讀書、應考、殿試高中、入閣拜相,才是舞文弄墨者所真心寄望的。墨肆在為墨命名時,曾否超脫自身,從文人的角度來為其初衷多加著墨?

好在明代以後不乏失意文人投入製墨。他們曾經早晚鑽研八股,心存鴻鵠之志,但一入考場,卻總欠臨門一腳。如製墨宗師程君房,1564年捐資入北京太學,取得應考舉人(鄉試)的監生資格,卻一再名落孫山。最後只得回頭靠錢,買個科員級的小官過過癮。清代曹素功和他兩位孫子也監生到底,考不上舉人才死心塌地製墨。個中期盼與遺憾,自然帶動墨肆把科舉夢納入墨名。這類墨既扣文人心弦,激發買氣;另方面則幫自家老闆作作白日夢,夢幻那始終到不了手的錦繡榮光。

君房之夢

程君房二十三歲(1564年)捐得監生,到五十一歲改謀小科員職,近三十年所念茲在茲的,就是考上舉人。奈何考試非製墨,無法操之在我。小科員一年多,又因個性梗直得罪人,甘脆回徽州老家吃自己,除了製墨還刻版出書。自編的《程氏墨苑》內有幅墨樣「鹿鳴」,很可能就在作科舉夢。(圖一)這是因每三年一度的鄉試(省級考試)放榜後,官方都會辦場鹿鳴宴,席中唱吟《詩經.小雅》的「鹿鳴」詩:「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來賀新科舉人。程大師無緣官辦的,總可手持自家鹿鳴墨低聲吟唱,心中暗咒考官有眼無珠吧!





圖一   鹿鳴墨樣。(錄自《程氏墨苑》)

如果說單憑這不知何年設計的鹿鳴墨,不足論斷程君房心中有結、跳不出科舉夢幻,那他辭官之後,每逢鄉試就製相關的墨,該作何解?辭官在1593年,隔年甲午年鄉試,他製「甲午先鳴」墨,側邊題「君房為甲午解元製」。(圖二左)解元乃鄉試榜首,墨上所寫的「先鳴」、「駿馬」、「麒麟」,看似賀新科解元,但不無某些自憐自許。隨後每隔三年的丁酉(1597)、庚子(1600)、癸卯(1603)、丙午(1606),他同樣設計出當年的解元墨樣,刊於《程氏墨苑》內。其中「癸卯解元」墨的造型特別,上圓下方暗合天圓地方。所繪的「蟾宮折桂」圖,也是中舉之意。(圖二中錠)





圖二   甲午先鳴+癸卯解元+兆甲辰會元墨。左:甲午先鳴墨,面額珠下寫墨名,鈐「程幼博」,背寫「應圖求駿馬 驚代得麒麟」,側題「君房為甲午解元製」,頂「五石頂煙」,長寬厚10.9×3.4×1公分,重58公克。中:癸卯解元墨,上圓下方型,面寫墨名,下「古歙巖鎮程君房製」,背鏤兔臥桂樹下,題「夜光維何 顧兎在腹 冉冉天香 逮爾場屋  幼博」,兩側「天啟元年造」,「五石頂煙」,長寬厚 17.9×8.6×2 公分,重 153公克。右:兆甲辰會元墨,圭形,面寫墨名,鈐「程君房印」,背寫「文明昭象 照乘陸離 翼雲騰翥 應會昌期  程幼博銘」,側「程君房製」,長寬厚 8.8×3.2×1.1 公分,重 15公克。

此外,他還為乙未(1595)、甲辰(1604)、丁未(1607)年的會試,亦即各省舉人赴北京參加,由禮部所主辦的國家考試,設計賀榜首會元的墨樣。(圖二右為甲辰會元墨。)這些以解元、會元為對象的墨,市場極其狹窄,故其製作絕非求利。考量新科的解元、會元多非他舊識,加上墨送旁人也怪,若非心存科舉夢幻的結,製這些墨所為何來?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594~1600年之間,他遭陷害入獄。(按:詳《墨的故事.輯二.墨香世家》第三章〈製墨雙霸天的恩怨情仇〉。)然而即使身繫獄中,他依然不忘為鄉試製墨。可見科舉考試對他意義重大,夢寐所不能忘懷。即使費錢製些不易銷售的墨,單供自己把玩也爽。

青雲路

程君房的鄉試和會試榜首墨,訴求層次很窄。考量他是大師級人物,兩度捐資又表明了經濟情況不錯,當然可以為了圓夢自嗨,而不在這些科舉墨上求利。別家墨肆既無他的名聲,又得將本求利,可就無法如此瀟洒,所製總以打動愈多讀書人愈好。有套青雲路墨就如此。(圖三)





圖三   青雲路墨八錠。各錠面寫主題,鏤對應圖;背以不同書體寫「青雲路」及對應詩句。1. 「囊螢  螢光不亞藜光燦」;2.「 映雪  雪色還同燈色明」;3. 「負薪  幾篇經史帶樵吟」;4. 「掛角  一部漢書隨牧誦」;5. 「刺股  刺股終邀錦繡榮」;6. 「焚膏  焚膏靜究古今事」;7. 「鄴架  還披鄴架考遺文」;8.「 雞窗  聊向窗雞參妙義」。長寬厚7.9×1.9×1.1公分,重26公克。

它一套八錠,主題為八位古人讀書的故事。有的寒窗苦讀,有的為官後依然好學不倦。這些墨放在書案上,既鼓勵莘莘學子,又可提醒學成之後,仍應手不釋卷。而在寫墨名「青雲路」三字時,每錠的字體都有些變化。一方面展現墨肆的用心,另方面也供學子多識古代寫法。八錠的主題分別是:囊螢、映雪、負薪、掛角、刺股、焚膏、鄴架、雞窗。大意如下:

囊螢 – 晉代車胤家貧,晚無燈照明讀書,夏天就抓螢火蟲來當燈;

映雪 – 晉代孫康同樣家貧沒油燈,冬天夜裡利用雪光映照看書;

負薪 – 漢代朱買臣上山砍柴,背著柴薪下山時,仍利用時間讀書;

掛角 – 隋代李密牧牛不忘在牛背上讀書,把要讀的掛在牛角上;

刺股 – 戰國時代蘇秦讀書到深夜,用錐子刺大腿來袪除睡意;

焚膏 – 唐代韓愈在夜裡仍點上燈燭,日以繼夜不斷地讀書;

鄴架 – 唐代李泌貴為宰相,封鄴侯,仍孜孜不倦。架上滿是圖書;

雞窗 – 晉代宋處宗養雞書齋窗外。雞久聽他讀書後竟能談話論道。

各錠墨的主角當然學有所成,之後高官厚祿,否則也不會榮登墨面。所以這套墨名青雲路,意指學子像他們一樣苦讀勤讀,就有望從科舉考試「青雲得路」、「青雲直上」。(按:「青雲」為高處,藉指高官厚祿。)前四錠的故事還被納入啟蒙的《三字經》內,是家喻戶曉鼓勵學童的典範。可想而知若家有學子,只要經濟情況允許,都樂意買這套墨給他們。寓教於墨,也博個好彩頭。學成之士同樣有興趣購買,既回味當年苦讀,又惕厲學海無涯,應該像李泌、韓愈般活到老學到老。

龍門

青雲路套墨貼出八位讀書求學典範,但可惜有美中不足之處。因為除了韓愈,另七位都隋代以前人物。他們的仕途,並非科舉考試而來。原來隋代之前的任官,多經風評推薦選拔,使得世家豪族子弟佔盡便宜。唐代乃是首先定讀書人不用靠推薦,可自行報名應考的朝代;又定期舉辦考試;並以進士科為最高榮譽。如此確立了科舉制的三大原則。韓愈考了四次才登進士第。其他七位的履歷上,可就少了這項風光。

宋代延續唐代,確定了解試(州試)、省試(由禮部舉行)和殿試的三級考試制度,宋英宗並定自1065年起,每三年一考。考過殿試的進士稱天子門生,不須吏部再試,即授官職。元代地方上的最高行政機構是行省,元仁宗於1313年下詔定三級試為鄉試、會試、殿試。此後這套科舉制度明、清兩代都沿用,沒啥大變化,直到清末於1905年廢止。

科舉的最大優點,在於讓沒有顯赫身世背景、乃至貧窮無依的的平民,憑著讀書應考金榜題名,即可從政為官,進享榮華富貴。有道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前後變化之大,古人特以成語「鯉魚跳龍門」來加以形容。黃河鯉魚每年春天從海迴遊至山西河津的龍門,波濤洶湧中若逆流跳過瀑布,傳說即變成龍升天而去。而寒士經由金榜題名進而為官,豈不就像鯉魚躍過龍門?(按:由於黃河水千百年的沖刷,河牀崩塌,瀑布已後退至壺口,龍門現不存瀑布。)

於是龍門一詞在科舉世界裡安家落戶。不知何年起,各省鄉試的專用考場(貢院)內,將進入考棚區的內大門(按:南京夫子廟旁的江南貢院為第三進門)寫上了「龍門」兩個大字。顯然意指考生一入此門,只要努力考好,就能像鯉魚般變化成龍。許多墨肆也看上它的寓意,紛紛推出以此為名的墨,投有志科舉者所好,幫他們博好彩頭。(圖四)





圖四   龍門墨。左錠雪金,面寫墨名,下鈐「蒼?室」,背鏤鯉魚躍龍門,側「徽州績溪胡開文」,長寬厚 12.7×2.8×1.2公分,重 58公克。右錠面墨名,下鈐「開明」,背鏤鯉魚躍龍門,側寫「徽州胡開明起首老店製」,頂「文琳氏」,長寬厚 11.8×2.7×1.1公分,重52公克。

圖四兩錠龍門墨分由胡開文與胡開明墨肆所製,圖面設計卻如出一轍,都是一面寫墨名,下鈐墨肆印,另面模繪鯉躍龍門。由於兩家墨肆出自同族人,相互借鏡說得過去。但看其它墨肆的同名產品,也都如此,只在模繪上略有差異。可以想見,鯉魚跳龍門的觀念與圖案,千百年來已根深蒂固,其刻板印象讓各家墨肆都變不出花樣,甚至還怕若有所變,消費者將難以接受,反而不利銷售。

天開文運 + 筆花生夢 + 青錢萬選 

每三年有多少秀才考鄉試?又有多少幸運兒上榜成舉人?

看考生最多的江南(安徽和江蘇兩省)鄉試,清末江南貢院的號舍多達二萬多間,是全國十七座貢院中最大的。然而即使兩萬多的考生,上榜者也才120人上下。其它省份從小省的三四十名,中省的六七十名,到大省的八九十名不等。全國名額一千二百九十名,錄取率僅約百分之0.5。比現代任何考試都難!更糟的是考試環境,與現代有天壤之別。

貢院考棚內,每位考生分到一間號舍,寬三尺深四尺,沒門。以清代每尺31.1公分計,號舍面積僅1.16平方米。有桌面和椅面用的兩塊木板,合起來可當晚上的床板。考試分三場,每場三天兩夜,總共九天六夜在號舍裡,不止絞盡腦汁奮筆疾書,還得吃喝睡。生理排泄則到每排號舍底邊的公廁。以當時設備落後,可以想像靠近廁所的號舍考生的痛苦。考試開始,貢院各門一關,直到考完才開。期間不准人員進出。即使生病乃至病死也不行。光緒二十八年(1902)福建鄉試,頭場有四位,第二場有三位考生病死號舍,屍體都是越過圍牆吊出。

如此惡劣環境下與各方俊秀競爭,一心從這裡走出人生輝煌,考生即使文筆再好,恐怕也得祈求上蒼賜予文運,讓自己在九天的考試過程中一帆風順無災無病,試卷不遭風吹雨淋,甚至於分到廁所旁的號舍時,也能鎮定構思下筆流暢等等。墨肆看準了這份企盼,當然巧思墨名,以求考生能睹名而安心,進而鼓足士氣,在用墨時揮毫若有神助,洋洋灑灑一揮而就。胡開文墨肆的「天開文運」墨、詹雲鵬的「筆花生夢」、詹俊文的「青錢萬選」,都由此而來。(圖五)





圖五   天開文運 + 筆花生夢 + 青錢萬選。左:卷雲紋底,中墨名,下龍首仰望,背「徽州胡開文製」,側「乾隆四十八年蒼佩室珍藏」,長寬厚 12.4×2.9×1.1公分,重 70公克。中:正面墨名,其右「詹雲鵬家藏」,上「世寶」,左「玄初監製」;背鏤竹叢假山庭園,左書僮正燒水砌茶,右照壁前臥榻上讀書人晝寢,夢中出現花和筆;側「大明崇禎三年」,頂「非煙」。長寬厚 9.5×9.5×1.6公分,重 158公克。右:面寫墨名,下鐫銅錢,孔方兩側滿文,背「詹俊文製」,頂「得路齋」,長寬厚 7.2×1.1×0.7公分,重 12公克。

胡開文墨肆的「開文」兩字,有說從「天開文運」而來:創始人胡天注看到江南貢院內的「天開文運」匾額,心有所悟就神來一筆。傳說不見得正確,但貢院內確實有這塊匾。考生在號舍內即使看不到,瞧著手中墨上的也心安些。唐代李白年輕時夢見所用的筆頭上生花,後來果然成名。後世遂以「筆花生夢」來比喻文人才思泉湧文筆富麗。詹雲鵬墨肆以這墨來激勵考生作同樣的夢。詹俊文的「青錢萬選」墨名看起來俗氣。但實際上這四字比喻文才出眾,有如青錢般人人喜愛。《幼學瓊林》內有句「青錢萬選乃屢試屢中之文。」若能屢試屢中,俗氣些又何妨?

一手三元 + 獨占鰲頭

明清兩代,徽州婺源詹氏族人製墨者眾。詹雲鵬是明末祖師爺輩人物,產品甚至見於日本人的墨書。詹俊文後輩小生,名不見經不傳。周紹良的經典作《清墨談叢》內也沒他。想來墨肆小,主打學子用墨。檔次不夠,當然入不了法眼。他除了「青錢萬選」,另有兩錠「一手三元」、「獨占鰲頭」,同樣切中考生私心。(圖六)

墨上所謂的「三元」,不是三塊錢,也非麻將裡的大三元。而是考生夢寐以求、科舉考試的最高榮譽。指鄉試、會試、殿試三大考試的榜首:解元、會元、狀元。前面談到鄉試的錄取率極低,會試依然。應考的舉人約六七千名,通過者約三百名,稱「貢士」。之後他們還得經覆試列等,方可進入殿試。而「一手三元」乃是三大試的榜首同歸一人,又稱「三元及第」。上千年的科舉史,只有十四人獲此殊榮。可以想見他們不只文章好,還得命好運好、姓好名好、加上家世清白祖上積德。學子手持詹俊文這「一手三元」墨,即使明知在作白日夢,也有夢最美!





圖六   一手三元 + 獨占鰲頭墨。左:面寫墨名,下鏤古鼎上置三菓,背「新安詹俊文製」,頂「得路齋」,長寬厚 7.2×1.4×0.7公分,重 10公克。右:面寫墨名,下「詹俊文監製」,背鏤北斗七星,魁星站海中鰲頭上。長寬厚 6.8×1.3×0.7公分,重 10公克。

一手三元難如登天,但若雄心低點的話,以狀元至少三年出一位而言,仍可作它一夢。清代唯一生於台灣的狀元吳魯(按:生於當時嘉義縣他裡霧菜瓜寮,今雲林縣斗南鎮),家貧,八歲隨父回福建晉江老家。他四十四歲才中舉,次年進士落榜。沒想到隔年(1890)為慶祝光緒帝親政,增辦稱為恩科的考試,竟高中狀元。固然他學問本來就好,但若非恩科額外的機會,隔兩年再考或許就人事全非,沒這好運了!

欽點的狀元與同科進士相比,除了所封翰林院修撰的品級(從六品)較他人都高外,另有榮耀。就是在皇帝親臨的放榜典禮(傳臚)中,他獨自一人站在太和殿前,御道石正中所鐫刻的巨鰲頭上,來代表新科進士恭迎殿試金榜。這個舉動乃是所謂的「獨占鰲頭」,當著皇帝及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鑾儀典衛等上萬人囑目下,何其風光也。

「鰲」,是傳說中海裡能背負山的大龜,造型龍頭龜身麒麟尾。古有所謂的「四靈」:麒麟、鳳凰、龜、龍。顯然它是鳳凰之外,其餘三者的綜合,儼然神獸中的神獸。因而與龍一樣,是為皇家裝飾品。尤其皇宮正殿正中臺階的巨大石板上,一定有龍與鰲的浮雕。它最早出現於何時並不清楚,但唐宋時代的傳臚大典,已有狀元獨占鰲頭的說法。詹俊文的「獨占鰲頭」墨,當然帶給考生無窮遐想。不過墨的背面,有個人穿著怪異,手舞足蹈般單腳站在海浪上。難道這是狀元在大典時的寫真?

魁星踢斗

用膝蓋去想也知不是。當天所有在殿前等候放榜的準進士,都得依規定頭戴有如桂冠的三枝九葉冠,身著袍衫公服。舉止中規中矩,那敢手舞足蹈?畢竟這皇帝親臨的場合,一旦有所逾越,輕者喪失資格,重則惹禍上身。故「獨占鰲頭」墨背所畫,絕非準狀元。然而夠格被畫出,一定大有來頭。事實上他乃是傳説中讀書人的守護神,主宰科舉登第的魁星。他的招牌動作正如墨上:右手握筆高舉,左腿後彎作勢欲踢。也就是古人應考時,常在號舍裡張貼膜拜的「魁星踢斗」。

魁星對現代人來講,雖不至完全陌生,也有許多不解之處。一般而言,臨考拜的大多是文昌帝君,為什麼還要兼拜魁星?他為何有如此怪異的招牌動作?與考中狀元有沒有關係?是否得站在鰲頭上?為何握筆、踢斗?握什麼筆踢什麼斗?墨上還畫了北斗七星,難道是踢北斗? ⋯

上網查詢,眾說紛紜。畢竟傳說中的事,隨著時代變遷地域不同,就會出現不同版本。常見的說法是:下凡的魁星因相貌醜陋,連考三次狀元都慘遭落第。一怒之下將裝書的木斗踢掉,投江而死。民間仰慕他的才華,將之塑造為神,並且拜他踢斗的圖像來求文運高照金榜題名。

這個說法明顯有誤,因為不可能有人三次去考狀元。科舉時代一旦殿試過關,不管得的頭銜是狀元、榜眼、探花、進士、還是同進士,從此都與科舉考試揮手告別,不可能一考再考非要中狀元的!

魁星是北斗七星的第一顆星或第一至第四顆星,其餘三星為杓。之所以變成主宰文運科舉登第的星君,且擺出那種動作,與「魁」字本身有密切關係。可說從它的字音、字義、字形,附會衍生出各樣傳奇。魁的發音同「奎」。而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星(宿),早在漢代的《孝經援神契》讖緯書中就被認為「奎主文章」,而演化成天上文官之首,主宰文運與文章好壞。奎、魁兩字的讀音相同,後人不查張冠李戴,讓魁星不勞而獲也管起文運等事。又因他是北斗的第一顆星,有為首、居第一位之意。要考第一名的求他順理成章,這就跟狀元扯上關係。

魁字形狀特別。拆開來看,半為「鬼」,因此魁星面目醜陋;另一半是「斗」,對應他在北斗星座,與才高八斗。鬼字起手那撇像隻筆;最下那大彎勾,像左腿後彎。於是魁星招牌像就此誕生:面目似鬼猙獰,右手高舉珠筆,左手捧書斗,左腿後彎欲踢。至於是否站在鰲頭上,似無定論。有三錠附魁星踢斗的墨:曹端友製的他站鰲頭;曹素功所製「神品」則立雲端;而潘怡和的「紫英」卻腳下空白。(圖七)其因很可能依客戶而異:舉人考生用的站鰲頭,祝他獨占鰲頭;秀才考鄉試的站雲端,祝他平步青雲;腳下空的,隨客戶自己去想。





圖七   魁星踢斗墨。左:師竹齋藏墨,正面「天」字下鏤北斗,魁星立鰲頭,背額珠下寫「魁星魁星 主文明 欽陰騭 全功名 命即墨侯與管城 助尔雲端同定  光緒十三年八月上浣曹端友精製」,側凹槽內寫墨名,頂「上頂煙」,長寬厚 11.7×2.8×1.1公分,重 52 公克。中:神品墨,一面寫墨名,下鈐「名墨」,另面鏤北斗七星,下鐫魁星立雲端,側題「乾隆年曹素功製」,長寬厚 10.3×2.4×1公分,重 36公克。右:紫英墨,面寫墨名,下鏤北斗魁星,背「徽州潘怡和仿易水法製」,側「嘉慶己巳年造」。長寬厚 12.8×3.1×1.3 公分,重80公克。

魁星與文昌帝君都是考生祈求的對象。但比起來魁星還技高一籌。因為手中多了隻筆。據說這硃筆可以點你狀元,也可以不點讓你名落孫山。所以文人相傳「任你文章高八斗,就怕硃筆不點頭。」曹素功九世孫曹端友的墨上寫「魁星魁星 主文明 欽陰騭 全功名 命即墨侯與管城 助尔雲端同定」,強調魁星命令即墨侯(硯)、管城(筆)配合他的墨,助考生直上青雲全功名。用語固然誇大,卻也道出考生盼望的魁星。而潘怡和的墨名「紫英」乃是紫薇花。唐代翰林院遍植這花,翰林們也被稱為「紫薇郎」。所以他這墨也是祝高中進士得入翰林。

小結

古代讀書人,雖不敢說個個官迷心竅,但讀聖賢書畢竟所為何來?就連孔子也周遊列國,希望獲得重用,好一展抱負呢!科舉制度讓平民寒士不必奔走權貴豪門,有條憑自家學問向上的青雲路,其正面價值不可磨滅。而鄉試、會試、殿試的三級試,加上考秀才階段的童試(縣考、府考、院考),規模之大與行政工作之巨,在在考驗著各級政府的公平與施政。彼時沒有高科技支撐,卻能一一辦妥不出大礙,說明了國人首創的這套制度,擁有舉國的向心力。

墨肆搭科舉的便車,精心推出鼓舞考生的墨,既迎合其所好,遂其科舉夢幻,又為自家求厚利,甚至補償墨肆主人深埋心中之憾,科舉墨的功用大矣!這類墨的題材鮮明,既有先賢的實例說教,又不忘鬼神的吉祥庇佑,把應考舉子唬弄得掏錢就買。墨肆的市場觸角可真靈敏。孔子不信鬼神,但植基於他四書五經的科舉考試,卻見魁星、文昌帝君大行其道。可見即使聖人也力有所不及。民間信仰,憑虛御風無從捉摸。

精選內容

墨之美-邊框

黃台陽

走進畫廊美術館博物館,放眼所見的油畫,全都配上精美厚實的畫框。其上雕花璀璨金碧輝煌,甚至層次聚焦。顯然不僅保護畫作,使之不受侵蝕碰撞,還進一步考慮到所增添的觀賞效果,就像紅花也要綠葉來配。因此有了畫框的保護和陪襯,油畫益顯高貴、也豐富其意涵。

國畫自古以來不用硬質的畫框。但它的裱褙,起的作用完全一樣。且有句俗語「三分畫,七分裱」,說穿了乃是書畫一經裱褙,當它從卷軸的狀態徐徐展開時,就給人神采曼妙,從容華貴的感覺。

畫框及裱背還有個功能:促使目光集中在書畫上。如同圍牆欄杆,它們區分出書畫和周遭,一方面減少外面擺設的干擾,另方面提醒目光別亂瞟,快回畫上。而為了有效達成目的,且不侵奪書畫的風采,它們無論在色彩或在圖案上,都得小心謹慎,不能有所誇張,避免本末倒置。

長期以來墨僅供書畫用,漆黑一片無足可觀,因此不求藝術品味。但當工商發達社會繁榮到一定程度,涵泳寄情於書畫的文人日多且相互交流時,就逐漸對隨身的書畫用品,在品質、在外觀上加以講求。這從南唐以後有墨名如「劍脊龍紋」,「麝香小御團」等來看,墨上加書法圖樣,很快就成市場新寵,也刺激墨肆思考,如何來美化其產品。

製墨家起先肯定沒想到把裱背加框的觀念用到墨上。因為試想,厚實墨身的邊就是現成的框,已隔開外物與墨上的書畫紋飾;而漆黑的墨色更是獨特的畫布,讓墨上的藝術元素吸睛而不被忽略。所以要框幹什麼?徒然費工費料。

但是現今看得到的墨,老墨新墨不拘,很多都有框。這是為什麼?難道墨肆賺錢太容易,不在乎工料成本?

框從何來

墨上加邊框始於何時,找不到任何記載。從現存實物來看,則是明朝中葉嘉靖年以後,才大量出現。如兩錠製於嘉靖年:張淑芬書中的江正製「玄玉」圓墨(註一),以及李正平書內的羅小華製「九錫玄香」長方形墨(註二),其平整的正背兩面都有完整的邊框。另外出自皇家的「功臣封爵銘」墨(圖一),正面雖略呈凸弧形,也有邊框。這在較早些的牛舌形墨上是看不到的。顯示出若墨上有平面或近似平面時,則外圍加框的機會大增。





皇恩浩蕩墨 002.JPG 皇恩浩蕩墨 001.JPG

圖一 功臣封爵銘墨。正面鑲粗框,隸書墨名;背面有雙龍拱鐘鼎文「冊命」,下書誓詞「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側邊寫「嘉靖年御製」,長寬厚 13×5.7×1.9 公分,重 178 公克。

這為什麼發生在嘉靖年代,而不是更早?猜測是因從那時起,許多文人涉入製墨行列。要知道,嘉靖之前的明代製墨者,人數何止千百,但沒幾位留下名字跟所製墨名。然而嘉靖年代起大幅改觀。製墨大師羅小華曾任內閣中書舍人(行政院秘書),學問自不在話下;而方正與同時代的邵格之等,雖不知是否有功名,但從他們的許多墨名,如:清悟墨禪、碧天龍氣、上品清煙(以上方正墨)、梅花妙品、乾坤一氣、紫金霜、神品(以上邵格之墨)等來看,兩人絕非胸無點墨的黑手。而緊接其後、萬曆朝的程君房、方于魯、潘嘉客等,都能詩能文能製墨,還兼出版專門著作。可見文人涉及製墨,非但不是一時興起,還充滿了自信與自豪。

文人此舉所導致的一大改變,當然是引進他們在書畫藝術上所累積的美感。這可以從北京故宮研究員吳春燕的發現得到印證(註三)。她在研究故宮所藏五萬多件明清製墨後指出,在嘉靖朝之前,墨上的圖紋題材,形式設計大都一成不變:無背景,無底紋的孤單龍螭圖樣。然而到了嘉靖年間,有些龍螭圖樣添加了雲紋或水波紋來襯底;到了萬曆年更可觀,山川風物,天文星宿,歷史典故等一大堆,全都成了墨上豐富的題材。這個現象,充分顯示出文人在製墨進程中所發揮的作用。

那麼在墨的邊緣加設框,難道也是投入製墨的文人的主意?極有可能,因爲在留存至今、嘉靖之前的古墨中,尚未看過有框的。

相信至少有兩個因素驅使他們引領此改變。其一是美感,源於他們從啟蒙就開始用的木刻版書籍,上面都有版框(或稱邊欄)。這使得看慣刻版書的他們,下意識中總覺得,文字圖繪應該在邊框之內,或者說文字圖繪必須有邊框陪襯,才夠完整,才會好看。於是當墨上的文字圖繪鮮明時,設邊框就成了他們的自然講求。這是已往不識之無的墨匠,不會想到、也不會多花工料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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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吳乾初製萬花谷墨。面書墨名,背鏤龍遊梅蘭菊荷等花中,側寫萬曆年 吳乾初製,直徑 9.8公分,厚 1.8公分,重 178公克。

其次,從實用的觀點來看,邊框也有作用。由於當時墨家所製大多是陽紋墨,亦即墨上的文字圖繪均凸出於墨的平面。(這從圖一「功臣封爵銘」墨的正背面文字、以及圖二「萬花谷」墨上所鏤的龍遊花海,可清楚看出。)它盛行的原因,除了在墨模製作上相對容易外,在視覺效果上也讓墨的主題更加清晰有力。但是陽紋墨有個美中不足之處,乃是當墨身凸面遭受到滑動摩擦時,其上的陽紋容易受損。補救的方法不難,加個邊框就能起保護作用,這無疑類似於油畫框和國畫裱褙的功能,非常有效。

於是既合文人口味,又保護墨身的邊框,就此安家落戶快五百年了。而且當大家愈來愈習慣它之後,即使在不須考慮磨損的陰紋墨上,也依然加以保留。這在近年許多廉價學生用墨上,都能看到。

引進邊框,固然讓墨模製作花更多功夫,卻也提供份外發揮的天地。如框的粗細、層次、裝飾、變形等,使得墨的藝術美感,因框而更加豐富。

素淨邊框

單純素淨的邊框,因粗細不同,能帶來不同的感受,如曹素功墨肆所製、體型相近的兩錠市售墨(圖三)所示。左錠「青麟髓」以極細一公厘的邊框,來襯托它工整的墨名、背面金圈內的小字、以及較薄的墨身,型塑出纖細淡雅的感覺;而右錠「五百斤油」則用六公厘的粗框抓住目光,捨棄其它人工美化,從而賦予此墨原始樸拙之感。兩錠墨所帶來的不同視覺冲撃,主因就在邊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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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曹素功製青麟髓+五百斤油。左錠面盤龍下寫墨名,背金圈內寫「古歙曹素功倣易水法製」,長寬厚 11.7×2.8×0.8 公分,重40公克。右錠面寫名,背寫「徽州曹素功法製」,長寬厚12.6×3.6×1.4公分,重80公克。

「青麟髓」墨的秀氣外形,非常適合充滿書卷氣的文士,尤其它的厚度不到一公分,看來就是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所設計。無怪乎曹素功這個品牌從康熙年代起,就受到市場歡迎而持續不衰。即使造形得依時代演進有所調整,它細緻典雅的風格始終不變。 

然而右錠「五百斤油」,以它粗曠的外形和有點粗俗的墨名,難道也是主打傳統的柔弱文人市場?

答案令人驚訝,確實如此。主要是因它的原始版本來自於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號冬心)。這位歷經康雍乾三朝的書畫大師,品味夠萌。首創的墨名雖俗,卻點明用來製作此墨的煙炱,是燒盡五百斤油後、得出的精華百兩;而它的粗框不僅搭配墨名,還釋放出不加造作、返璞歸真的氣息。這對嘴上經常掛著天人合一的讀書人來講,有難以抗拒的魅力。導致日後有上百家墨肆都倣傚它,推出同名類似造型的墨來爭取客戶。即使名家如曹素功、汪節菴等,都不能不在市場壓力之下,一再倣製。

墨框的粗細變化,對墨模雕刻而言只是小意思。有時興之所至,還在框上藏點小秘密。如曹素功九世孫曹端友的「好整以暇」墨(圖四),細框本身平凡,但仔細觀察它的內緣,卻發現隱藏著一圈頭髮般細的槽線。是墨模壓出來的、還是墨工最後用手鉤出來的?真了不起!





圖四 好整以暇墨。墨名下印「曹氏端友」,背鐫長矛、盾牌、頭盔、交叉雙筆。左上寫「上馬持戈矛 下馬作露布 傳永句」,側寫「大清光緒年」,底寫「超頂煙」,長寬厚12.3×3.1×1.3公分,重 66公克。

文武邊框

古版書籍的邊框設計,除了粗細之分外,還有雙邊的形式,也就是以兩道直線圍住版面。而為了美觀,這兩道線往往外粗內細,因此又稱為文武邊欄。從何時開始有此設計?不知道,但至遲在些宋版書上就已出現。

製墨家沒忽略這小小變化,一併帶進墨框的設計,甚至別出心裁,來些趣味性安排。如徽州文光堂在對日抗戰勝利之年所製的紀念墨(圖五),它的內框在上下兩端結成窗格紋,一方面讓畫面不至於空洞,一方面也有張燈結彩慶祝之意。文光堂不見經傳,總共只看過它這錠產品,卻足以顯示出它在設計邊框時並不輕忽。





圖五 抗戰勝利墨。墨名下寫「徽州文光堂監製」,背寫「一九四五九三紀念」,側及頂分題「徽州文光堂監製」,「文新氏」,長寬厚8×2.3×1.1公分,重40公克。

既然可變化內框來增加美感,那外框呢?難道只能死守周邊,依墨的外形而被框得不能動彈?

古代製墨者的心思活得很,曉得墨跟書差別很大,書本印刷出平面藝術,墨上卻可有立體浮現。所以書的版框設計拿來參考即可,不必死守著它。有錠康熙辛酉(二十年,一六八一年)的「玄草」墨(圖六左錠),它正面的邊框就活化生動:下端會合後長出玄草,上端則糾結出花苞,內寫「寶玩」,外面襯以飛絮紋,不另設邊框。

類似安排,在胡開文的「漆煙松煤墨」(圖六右錠)上也可見,外框在上端糾結出有點像獸首的圖案,相較之下嚴謹呆板,韻味就差多了。當然,前者是文人訂製墨,正背面圖繪都有他的品味講求;後者是較高檔的市售品,強調在燃燒松樹幹取煙時,還摻入油脂生漆滓等,因此所得的煙炱墨色黑品質好。側邊標註的殿試策墨,標榜它好到可用來寫考進士時的大考卷(信不信由你),所以邊框紋樣乃是次要,不需特別講究。





圖六  玄草墨+胡開文製漆煙松煤墨。左錠面背漆框,面墨名上花苞內寫「寶玩」旁襯羽毛紋,背鏤蘭草於山壁上,兩側分寫「康熙辛酉」、「聽琴齋珍藏」,長寬厚 13×2.9×1.2公分,重 68公克。右錠面寫墨名,背寫「黃山古松煤 脂漆滓燒烟 名為漆烟松煤法製」,兩側分寫「殿試策墨」、「仿南唐李廷珪法胡開文製」,長寬厚 15.6×5.1×1.6公分,重 208公克。

圖案邊框 

古書中,據說有少數版本的版框以圖案構成。只是翻閱了幾本講古籍善本的書,都沒看到這種設計。想來比較容易看到的富含道學氣息的書,不喜歡這種版框,不夠敬謹莊重,登不了大雅之堂。

但從墨上面卻能看到此設計。因為墨不是書,不須載道。只要有助美觀,大可不必考慮太多。於是捨棄單調,載有圖案的邊框隆重登場。尤其在尊崇的御墨上,它可進一步凸顯出皇家的富貴與霸氣。如乾隆朝的「蘭亭高會」御墨(圖七),粗厚堅實的邊框上滿佈祥雲紋與象徵福氣的蝙蝠,讓人看得眼花撩亂,也對皇家肅穆起敬。

但令人遺憾的是,這個圖案邊框出現在僅寫墨名的正面也就罷了,然而在人物眾多畫面已然繁複的背面,竟也用它來襯托,顯然擾亂視線並且進而混淆主題,不禁讓人想起近年許多土豪的花里胡哨而長嘆!當然,這絕對不是用圖案來裝飾邊框的錯。要怪,只能怪皇家採用此設計的內務府官員的美感不足,才使得好墨因此帶上暴發戶的淺薄與粗俗。若設計夠好,邊框圖案一定能幫墨加分。





 圖七 蘭亭高會御墨。面橫寫「御墨」,下「蘭亭高會」,再下「大塊假我以文章」印,背鏤修禊情景。兩側寫「延趣樓珍藏」。長寬厚15.4x8x1.9 公分,重 284公克。

試看乾隆時期的製墨名家方輔(字密菴)造的「雪筠齋藏墨-紫金」(圖八),就是好例子。它的粗邊框寬六毫米,兩邊還有細的漆框,其內則佈滿回字陽紋及凹底螭紋(詳圖八中邊框放大圖),工整細密雅緻,令人結舌驚艷。且由於它們的線條單純,與正背面的水波紋及冰裂紋完美搭配,導致畫面均衡合諧。使得在上錠墨出現的土豪突兀感,於此無影無蹤。製墨家方密菴與訂製墨的雪筠齋主人,兩人審美無疑是最佳拍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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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方密菴製雪筠齋藏墨-紫金。兩面粗框內鏤精細回字紋及螭紋,正面框上寫「雪筠齋藏墨」,中橢圓硯池內「紫金」,池框浮細線紋,上鏤五爪雲龍。背凹槽內寫「 珍玩」,周飾冰裂紋。側分寫「乾隆乙巳年」、「歙方密菴製」,長寬厚 10.7×6.4×1.9公分,重142公克。

方密菴其實以書法著稱,他的背景於〈巡台御史錢琦的墨〉(《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二章)文內已然介紹,故在此不重複。前面提過的首製「五百斤油」墨的金農,與他是好友。但從所製墨來看,兩人的風格卻大異其趣。即使如此,所傳達的美感都不容置疑。可惜訂製此墨的雪筠齋無考,無從對此墨做進一步探討。

圖案邊框運用得好,確實可增加墨的美觀。但由於邊框大多僅幾毫米寬,且浮出墨面容易受損,因此民間製墨傾向不直接在上加圖案,反而另闢蹊徑,發明出既省工、又美觀大方的作法。

文武框裡的圖案

回顧墨的邊框,係源自古書上的版框概念。只是因當時流行陽紋墨,故導致邊框凸起以保護陽紋。之後為美化又在框上加圖案,但隨之產生是否保護這些圖案的困擾。而凸起的邊框若不夠厚實,在碰撞下容易破損。這些煩惱是陽紋墨所難以避免的,從而加快了陰紋墨的興起。

但陰紋墨該如何來加邊框?它若凸起圍住整個墨面,而其內的主墨面卻平整齊一,絕對令人有格格不入之感,多此一舉。然而來自古書版框的文化傳承及美化墨面的功能實在誘人,故如何將它整合進陰紋墨,看似挑戰,但在擁有三雕(木雕石雕磚雕)豐富技藝的徽州刻工手裡,絕對小事一樁。於是新型式既美觀又大方的墨框沛然問世。

試看由嘉慶年間設立的胡同文墨肆所製的「五百斤油」(圖九左),它不像前面圖三中的曹素功同名墨以粗框取勝,而是在細邊框之內,緊接一圈稍寬但淺淺的凹槽,然後才是與邊框同高的主墨面。這圈凹槽不僅美觀,且由於它和邊框一高一低,自然形成名符其實的文武框組合,也提供了理想的空間來加刻圖案。塗金凹槽內所刻上的陽紋帶花流線螭紋,與正背面不同書體的塗金文字搭配,流露出與曹素功墨不同的精緻高雅氣息。如此成效,部分應歸功於它的文武框,以及其內搭配圖案的設計。而在清代所製墨中,尤其是文人墨,經常採用它來暗示自己的品味,並非偶然。

這種式樣的墨可能早在康熙年代就已出現。但大行其道應該在進入乾隆朝之後。文武框內的圖案,常見的除了螭紋外,還有回字紋,雲紋,波紋,斜錯幾何紋,竹葉,菊花,梅枝等。何時用何種圖案,似乎沒有準則,全憑製墨時的喜好,與墨的主題不必有關。但製墨家刻意安排,讓兩者唱合的情況也偶有所見,如曹素功製的「萬壽無疆」墨(圖九右)所示。





墨守陳規 010.JPG 墨守陳規 009.JPG 萬壽側框 001.JPG

圖九 胡同文製五百斤油墨+曹素功製萬壽無疆墨。左錠正面墨名,背寫「新安胡同文仿南唐李氏法造」,一側「集賢堂珍藏」,另側「徽州胡同文造」,長寬厚8.8×2.3×1 公分,重 34 公克。右錠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鏤五爪龍飛升,側「徽歙曹素功造」,頂「神品」,長寬厚 9.3×2.3×1公分,重 34公克。

此墨的性質應該是例貢墨,也就是墨肆平時就備妥,以供地方官員隨時進貢皇上之所需。它的用料好做工細不用多說,妙的是它雙面文武框內的圖案(如圖九中該墨的部分放大圖所示),竟然刻上百個寫法不同的壽字。

由於壽字的寫法較複雜,且每字大小僅約二毫米寬三毫米長,可以想見此墨在墨模雕刻上所投注的心力,數倍於它墨。

或說這是進貢用墨,使得曹素功墨肆願意多費功夫,希望以此獲得皇上的關愛眼神。這固然不無可能,但從手邊所有,它的市售品孔雀墨(圖十)來看,卻不能否定它在製墨時,對選定框內圖案時的精心講求。該墨所刻的,是連續的孔雀開屏陰紋示意圖,整整一圈二十四幅,與墨名完美結合。無怪乎該墨肆被稱為清代墨肆第一家,從這小地方就能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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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 曹素功製孔雀墨。面寫墨名,下曹素功圓印,背鏤孔雀棲於松樹,側寫乾隆年曹素功製,長寬厚 9.2×2.5×0.9公分,重32公克。

圓墨的邊框

看了許多長方形墨的邊框,令人不禁回想起圖二的明代萬花谷圓墨。它的邊框細細的,毫無可稱道之處。那從長方形墨的邊框的變化來看,圓墨想必也有不少有趣的變化囉?

怪的是,恰好相反。似乎只有粗框上加雕飾的變化。而且此變化出現得相當早,甚至有可能早於細邊框。因為在明代嘉靖年所製,據說是汪中山造的「經之墨」(圖十一)上,就有粗厚的邊框,上面鏤刻雲紋及四螭,守護墨面昂首而立於波濤之上的四爪龍,非常氣派。此後這類墨雖然不多,仍偶有所見。直到嘉慶年代,或許因圓墨的製作費工,也或許圓墨攜帶不變,更或許文人的口味專注在條形墨上,以致連圓形墨都少見,更別提它的粗細框及可能的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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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一 汪中山製經之墨。面寫墨名,右小字嘉靖,背鏤四爪龍踏波,粗框上鏤雲紋及四螭,直徑 11.8公分,重 248公克。

小結

古書有版框,墨有邊框,就如古時候的城有牆圍住一樣,有保護也有美觀的作用。但更深一層探討,可能還有不要踰矩,謹守本分的意識存在。現代人回顧以往,總認為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框框在規範在限制,要一一打破以爭取自由與自主。於是舊的框框打破打爛了,卻不自覺在此過程中,許多新的框框又冒了出來。

框既免除不了,只好設法將它美化,讓它藏在紋飾色彩之下,就像現代多少法律多少政策,都在美麗的辭藻的掩飾下,使人弄不清楚它到底要講什麼,反而造就一批政客律師,得以大玩文字遊戲。所以許多美國總統(如雷根)在任內都說要簡化法律,簡化文辭,好讓一般老百姓看得懂。但簡來簡去卻從沒成功過。原因很簡單,人一生下來,就活在各式各樣的框框裡,當打破一個框,卻馬上進入另個框。新框會更好嗎?只有天知道。

附註

註一 《中國文房四寶全集 墨卷》,北京出版社,北京,2007,9。

註二 《明清古墨研賞》,李正平,藝術家出版社,台北市,2011,12。

註三 吳春燕《談明清墨模圖紋與雕刻工藝》,故宮博物院院刊,2006年第2期,總第124期,第126頁。

精選內容

墨之美-水波紋

黃台陽

台灣多山,海拔一千公尺以上的山地占總面積的百分之四十七。再算上海拔一百公尺以上坡度大於五度的丘陵地,則所剩平地僅占百分之二十四。這種地形加諸台灣南北狹長的形狀,使得河川短湍、易流失水。以致於全年降雨量雖然大(平均超過二千毫米),但在枯水季卻有缺水隱憂。導致在興建水庫與生態保育之間,該如何因應的兩難。

不過這種環境不是最糟的。因為緯度比台灣稍北的徽州(現名黃山市),自古被稱爲「八分半山一分水,半分農田和莊園。」也就是它百分之八十五為山地,供耕種和居住的平地僅占百分之五。這樣看來,台灣遭遇的河川失水問題,它應該也有。況且它年均降雨量約一千七百毫米、比台灣少,更加重隱憂。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卻沒聽說它為水煩惱過。是怎麼辦到的?

當然,徽州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使得徽州男孩多在青少年就離鄉、從而減少人口壓力、少用水。但去過徽州的人都知道,徽州人珍視水,每個村莊都興修自用的水利系統,遠勝他鄉。如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宏村,就以九曲十彎的水圳、引出兼具蓄水與觀賞功能的月沼及南湖,令人驚艷。

但若認為僅止於此,那就太小看徽州人。因為他們甚至發展出家家戶戶親水的建築設計 — 著名的徽式「天井」。經由它四周傾斜的屋頂,使雨水順勢納入天井(稱為「四水歸堂」,象徵四面財源滾滾流入)。天井中開鑿水池存水(寓意財氣蓄積家中不外泄),另鋪設暗溝、小水池或大水缸等蓄排水系統,除方便生活取用,還補強木結構建築的防火需求。這些與祈求財富相結合的巧思安排,表露出徽州人是多麼親水愛水貴水。

如此看重水,是否讓徽州人在製墨時,也伺機植入水的圖紋,好幫墨加點財氣有助行銷呢?理應如此。但別忘了在傳統水墨畫中,水就像雲一樣,不易在白紙上表現出來,於是常被抽象省略掉。現在換成黑底的墨,豈不是更難具象表達水?製墨家能因應嗎?

檢視手邊的墨,不禁一再佩服徽墨了不起,能面對問題克服挑戰。製墨家以不同的波紋、描繪出水的多種態樣:輕緩舒暢、沉穩漫流,或風起浪湧、乃至波濤壯闊不一而足。水紋到了製墨家手中,猶如精靈一般、生機盎然。為徽墨之美,再添一筆。

細水三千

宋朝范仲淹的傳世《岳陽樓記》中,有段「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描繪春天時,洞庭湖風光明媚,湖水連天天連水,碧波蕩漾少波瀾,沙鷗成群飛翔,美麗魚兒逐波 。多麽舒適愜意的景,帶來悠閒無爭的心!

不過,這樣的景絕非洞庭湖所獨有。許多大湖如鄱陽湖、太湖、乃至徽州的豐樂湖、鴛鴦湖等也都相近。騷人墨客欣賞之餘,除了詩興大發之外,或免不了技癢,想動筆畫出相應美景。然而對最後一句「錦鱗游泳」,該怎麼畫才會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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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魚在在藻墨。面寫墨名,背鏤雙魚戲水藻。徑8.7公分,厚1.1公分,重94公克。

明朝製墨大師方于魯或許也心有戚戚,特別製作了「魚在在藻」墨(圖一)來供人參考比較。墨上雙魚逐藻嬉遊固然生猛有力,但更讓人咋舌的是所刻繪出的水紋,柔韌細長宛轉悠揚。細水三千、流韻有致,如垂柳因風、又像蛛絲搖曳。更讓人驚嘆的是,方大師充分發揮墨比紙強、能展現立體雕刻的特質,從而刻繪出水紋從魚身上掠過、導致魚身半隱半現的傳神情景。

魚在在藻的墨名,可不是方于魯自己想出來的。它大有來頭,出自《詩經》的《小雅.魚藻》。全詩三章共十二句,以魚戲藻間、或依傍蒲草,鋪陳出周王在鎬京(西周京城,現西安)歡飲的詩句。(註一)「魚在在藻」這詞有點怪,因為很少見把兩個「在」字連起來用的。有人認為它乃是「魚何在,在乎藻」的縮寫,用魚在水藻間的嬉遊閒適,來比擬百姓在周王的仁政下,安居樂業滿意生活。

如此看來,方于魯以它來為墨命名、顯然有歌頌萬曆皇帝的性質。無怪乎它當時被送進大內,留存下來成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故宮的出版品中顯示墨上敷彩,雖經歲月而呈斑駁,仍不減其風采。故宮專家對它推崇備至,令人嚮往。圖一所示,應為後仿之作,雖然體積略小也無敷彩,但在刻繪上很用心,大致保有原墨的韻味,聊勝於無。

此墨有個姊妹品,為由方于魯的老師頭家、後來交惡為競爭者的程君房所造的「水靈」墨(圖二)。水靈有水神之意,想像中該是古典美女的樣子。(如被瓊瑤讚為「輕柔似水,靈氣逼人」的演員蔣勤勤,藝名水靈。)但不知何故墨中刻繪成猴頭龜身、四足帶爪的靈獸漂浮在水上。仔細看它的水紋,與「魚在在藻」墨上的相似,但宛轉流暢度稍弱。此外,看不到任何水紋掠過龜身,使得它的寫實度略遜一籌。





圖二 水靈墨。六邊形,漆框,面米珠下寫墨名,背鏤猴面龜身四爪靈獸浮於水上。長寬厚 8.9×10.3×1.5,重 134公克。

由此或可推測:水靈墨比較早製作,而魚在在藻墨乃是在它的基礎上,細加改良升級。這,難道意味方于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

應非如此。因這兩錠墨的圖樣,在他們的《方氏墨譜》和《程氏墨苑》內均刊載。代表墨應該是方于魯還在程君房處打工時,兩人合力的產品。當時墨上應只有程君房的名號。但日後方于魯自立門戶,以這些墨受市場肯定、利潤高,想到自己本有貢獻,理應分杯羹,也就不客氣地在新製墨上,以自己名取而代之。利之所至,哪管他師生情誼,天下事大多如此。

輕風生浪遲

水靈墨雖然不比魚在在藻墨傳神,但若因此認為程君房不擅處理水波紋,可就大錯特錯。在他的「落日放船好」墨(圖三)上,輕風鼓起的緩浪一波接一波,像群胡鬧的小孩,推推擠擠嘻嘻哈哈,雜亂中卻不失有序。每一波浪的形狀相似卻不相同,起伏和緩也沒浪花,適足表現其上詩句中的「輕風生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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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程君房製落日放船好墨。正面詩「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雲頭上黑,應是雨催詩。」背鏤對應圖。長寬厚 12.2×9.3×1.8 公分,重 198 公克。

這首詩是唐朝杜甫作品中,少數輕鬆愉快、充滿閒情的。他在詩上註記《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携妓納凉,晚際遇雨二首》。看來是他早年困居長安時,為求晉身之路,不得不陪些貴公子携妓、到城外可泛舟的丈八溝去納凉的即興之作。妓,當時指歌舞女,與後世含意不同。後人喜歡這首詩,把它收入《千家詩》中,流傳廣。程君房或認為它能帶動銷售,因此用它作墨的主題。

然而按常理講,如果程君房依詩內另句「佳人雪藕絲」、而在墨上刻繪佳人美妓的話,說不定會吸引更多買家。但他卻捨此而畫波浪,實在有點怪。畢竟從他有大老婆、也有美麗侍妾(後被方于魯納去)來看,天性中該不至於討厭美人。如此取捨,恐怕只能歸之於徽州人愛水的天性吧!

像這樣子的緩浪,方于魯也不讓老師專美於前。他的「文犀照水」墨(圖四)在《墨的故事輯二,墨香世家,第十五章》中介紹過。墨名所講,是晉朝大臣溫嶠夜晚路過長江邊上采石磯(又稱牛渚磯),聽到江水發出怪聲,從而點燃犀角來照水避邪,所引出的故事。因此他這墨題材有趣,畫面更豐富。本來怪物出現時應該波濤洶湧,但一經點燃犀角辟邪,怪物為之懾服,波濤當然趨緩。墨面所刻正反映此情此景,加上浪中怪物載浮載沉半隱半現,方于魯處理水波紋的功力再次有所印證。





圖四 文犀照水墨。正面金框內寫墨名;背鏤三人立水濱,一旁岩石上燃犀角,照映波中似馬、龍、龜、魚等怪物,兩側分寫「萬曆辛丑 方于魯造」、「菉竹居監製」。直徑12.9公分,厚1.8公分,重270公克。

《方氏墨譜》中顯示此墨有個較早的版本,背面圖繪相同、但正面的「文犀照水」四字則為一篇《牛渚歌》所取代。這篇文章連同篇名有十七行共二百五十八字。猜想因字數太多導致墨模不易維護,才換成圖四的簡潔版。此墨北京故宮博物院也有藏品。

滾滾長江

文犀照水墨上刻繪的長江水浪,固然稱得上美,但缺乏一股浩蕩之氣,與胸懷所寄有段差距。古人詩詞中講到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或是近世的「江水向東流,它一去不回頭。」等早已深植人心。那種奔流氣勢,在墨上能否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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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一朝元宰墨。正面寫「一朝元宰 惜霜題」,印「廣平」,背鏤仙鶴翱翔波濤上,側題「徽歙曹素功十世孫月舫氏製」,長寬厚 12.3×3.1×1 公分,重 64 公克。

弘一大師李叔同年輕時訂製的「一朝元宰」墨(圖五),相當程度展現出長江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浩浩蕩蕩。墨上水波左高右低、充沛有力,正是大江東去之勢;而波紋細密綿長、跌宕起伏、還激起朵朵浪花,適足以淘盡千古風流。這錠墨為曹素功墨肆所製,悠久傳承下孕育出的墨模雕刻,令人悠然神往。

此墨製作那年,弘一大師剛過弱冠意氣風發。在上海左擁名妓李蘋香、右懷應試舉人的凌雲大志(詳《到上海製墨》)。於是以仙鶴自許(仙鶴是明清兩朝一品官服上的裝飾),振翅高飛俯視滾滾長江,有暗喻「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之意。再把墨取名為「一朝元宰(有朝一日當上宰相)」,十足道出他的心聲。

只是沒料到滾滾長江滾啊滾,不僅滾掉英雄豪傑才子佳人,也滾碎他的春秋大夢紅塵俗願。反而讓他看破大千遁入空門,終於修成正果而流芳百世。深入來看,在他身上所滾出的移風易俗、啟發眾生,反而是多少位首輔元宰都比不上的。長江啊長江,滾得好!

長江的浪濤不僅滾滾,有時候甚至還洶湧激盪、咄咄逼人,蘇東坡稱它「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其景應不輸台灣有颱風時,海邊大浪沖天、浪花飛濺的雄偉。這時候海邊往往不乏逐浪客,不顧警方的封鎖線,一定要靠近拍照、嬉戲淋濕。或許他們覺得這樣刺激興奮很了不起,可以貼圖笑傲朋友。但可知道,這種行為一點都不新奇,因為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就有人幹過更瘋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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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九霄雨露墨。正面墨名下寫「胡開明監製」,背鏤達摩一葦渡江圖。長寬厚 9×2.1×0.95公分,重 32公克。

胡開明墨肆造的「九霄雨露」墨(圖六),就刻繪出這段歷史。只見達摩身著僧袍,腳踏蘆葦,無視驚濤駭浪,飄然一葦過江。縱使無人在岸邊鼓掌叫好,也不在乎能否榮登金氏紀錄,他揮揮手告別梁武帝追兵,飄飄然朝向中土少林寺。比起現代的颱風觀浪客,百分之一千夠炫吧!

胡開明在清末的製墨業小有名氣。這錠墨的浪濤前呼後擁,有徽州木雕的影子。但整個畫面還是有小缺憾,因爲浪濤推擠既然如此激烈,達摩的僧袍理應大幅擺動,才是常理。這個缺憾不能歸罪於墨模刻工的技術差,而是繪圖畫家疏忽或沒觀察入微、以及墨肆把關不夠嚴謹所致。胡開明之無法蔚然成章,相信這也是原因之一。

水波不興

唐明皇開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大唐與吐蕃在青海湖畔作戰獲勝,詩人王維奉命出塞宣慰部隊。 見塞外風光雄奇,一路賦詩。其中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傳誦千古嘆為絕句。但可知這兩句也是很好的燈謎,打跟水波有關的成語一句?
謎底是「風平浪靜」。因為孤煙直上青天,顯然無風;而落日映在河面圓圓的,必然無浪。很貼切吧!風平浪靜、是波濤洶湧的前奏,也是它的歸宿。滾滾長江,自不例外。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寫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陵萬頃之茫然。⋯」恰恰描述出長江無波無浪時嫵媚的一面。此情此景,當然也是文人墨客喜愛的體裁,如近代山水畫大師傅抱石,就有多幅畫以此為主,引人入勝。更可喜的是這個主題也吸引了製墨界,很早就出現相關的墨。





圖七 赤壁圖墨。正面額珠,下「御墨」,再下墨名,印「掬水月在手」;背鏤赤壁泛舟景;側「大清乾隆年製」。長寬厚11×2.8×1公分,重52公克。

有錠標註為乾隆年製的「赤璧圖」御墨(圖七),背面就清楚刻繪出當時情景:峭壁之下,一葉扁舟,艄公撐篙輕划,蘇夫子與友對坐清談,共享美景、互道機鋒。江面無波無浪,只有長長短短的曲線紋,暗示偶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細看墨身略微彎曲呈臂擱型,但墨模刻工卻能在這狹長的曲面上刻繪出此情此景,充分顯示雕刻技術的細膩高超。

但且慢,畫面上有個小問題。即此刻扁舟是靜止還是在划行?若是靜止,艄公為何狀似撐篙?而若在划行,怎麼舟首沒激起斜斜的水紋?這該是畫師作畫時只憑想像、沒仔細觀察真實情況,從而產生的小缺失,雖無關墨的好壞,卻總是個敗筆。

相較之下,有錠送給靖友氏的「清風徐來」墨(圖八),在水紋的處理上就更為細緻。雖然以清風徐來為名,但它的畫面卻沒用赤壁賦為背景。而是直接了當畫出半艘有遮雨篷的小舟,舟內文士似在遠眺,又像在聽夜半鐘聲(到客船)。從圍繞著舟身的一圈圈漣漪,可知小舟這時停泊未划,但清風徐來、吹它不住輕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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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清風徐來墨。正面墨名下寫「靖友氏清鑒」,背鏤文士泛舟。 長寬厚 9.4×2.1×1 公分,重 30 公克。

如此藉水波來含蓄呼應墨名,製墨家的匠心巧運讚!讚!讚!只可惜他的名字不知何故沒寫在墨上,更別提可敬的墨模刻工大名了。而受贈的靖友氏及送墨者,也都多方尋覓無所得,已隨大江東去、奔流到海無影蹤,也讓此墨獨留遺憾總是空。

河水潺潺

奔流到海的不止長江,黃河的名氣可能更大。李白不就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又王之渙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千古名句;再加上「黃河清,聖人出」的古老諺語,顯然黃河揚名時,長江還在一邊涼快。但黃河離徽州實在太遠,不像長江與徽州人的生計息息相關,製墨業會有興趣取材于它嗎?造出的墨銷路會好嗎?
古老的黃河,也被稱爲華夏文明的母親河,其實有徽州製墨無法抗拒的魅力。因為依附在黃河之上的吉祥語「鯉躍龍門」、象徵考中進士,是科舉時代讀書人的夢寐以求。李白在《與韓荊州書》中也說:「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以徽州文風之勝,徽商之洞察精明,這題材早被盯上,成為各家墨肆不可或缺之作。從曹素功、胡開文、甚至日本的墨肆,都有相關產品問世。由胡開明製作的「龍門」墨(圖九),是其中的典型。





圖九   龍門墨。正面墨名,下鈐「開明」印,背鏤鯉躍龍門景。側寫「徽州胡開明起首老店製」,頂「文琳氏」,長寬厚 11.8×2.7×1.1公分,重52公克。

墨上刻繪出一尾金色鯉魚在浪濤中高高躍出,意圖跳過由峽谷急冲而下的奔騰湍流。峽口窄且怪石嶙峋,以致湍流急下時,不斷帶出熊熊波濤。而洶湧波濤冲擊河面所濺起的浪花,竟然高到遮住部份魚身,有如方于魯的魚在在藻墨的風格。與前面同為胡開明製的九霄雨露墨相比,此墨的波濤來得更猛,也更像木雕之作。它突出鯉躍龍門的艱辛,就如同科舉考試一樣難;但畫面生動有力,激盪學子奮發向上之心。

據古書記載,鯉躍龍門發生於陝西韓城及山西河津之間的龍門(也稱禹門)。該地相傳是大禹鑿山治水所留下的遺跡。(註二)古人觀察到:每年春季黃河鯉魚會逆水上溯,在龍門受瀑布阻隔而爭相跳躍。但瀑布之上的急流中就看不到鯉魚,使得古人想像鯉魚跳過龍門後,迅即變化成龍升天。美麗傳說就此誕生,甚至飄洋過海到日本,融入其五月五日男孩節的風俗。當天掛鯉魚旗,希望孩子健康成長,未來像鯉魚一樣跳過龍門得以成龍。

黃河在流過鄭州之後進入下游,水勢漸趨平緩,使得渡河不致於過分危險。方于魯有錠「三獸渡河」墨(圖十),似乎在描繪兔子、馬、與大象三獸共同渡過黃河的景象。墨的背面可見河水潺潺、無波無浪。水紋曲折迂迴,在山石旁、在象腿邊都略呈環繞狀。另外由兔子只見上半身、以及馬腿和象腿都淹到只剩上半截,其餘沒入水中不見,可知製作此墨時,畫師細心想過以求寫實,墨模刻工也注重水紋走勢的流暢自然,使得這錠墨像前面所見的另兩錠方于魯墨一樣,傳達出大師對其產品一貫嚴謹的要求。





圖十  三獸渡河墨。面題墨名,背鏤兔、馬、象三獸共同渡河景。側「明萬历年方于魯製」,長寬厚 10.6×10.8×1.7 公分,重 460公克。

但且慢,黃河流域看得見大象渡河嗎?又在什麼情況下,兔、馬、大象這種奇怪的組合會一起渡河?方大師是真見過這種情況、還是年紀大了有些糊塗,看錯動物了?

其實黃河流域在古早年代的確有大象,這可從出土的商周時代青銅器上,有象的圖案看出。然而從那之後綿延到明代,中原反覆歷經飢荒、戰爭、人口繁衍遷徙、生活棲地破壞等,象群早已絕跡。而三獸結伴共渡黃河,更沒可能在現實生活中發生。所以方于魯絕對沒見過此情此景。

但他也不是老年癡呆或胡思亂想。之所以製作此墨,乃是因當時儒、釋、道三家和諧並存,讀書人對佛家思想多有領悟,聽過或知道佛經內這個故事(註三),所以能接受這類主題的墨所致。當時的大畫家丁雲鵬,就有幅《三教圖》描繪佛、儒、道三教創始者共坐樹下相談的場景。(該畫現藏故宮博物院。)丁大師常為他和程君房的墨作畫,推測這幅三獸渡河,也出自丁大師之手。

所以依據佛經所言,此墨上的潺潺流水乃是印度的恆河,而非中土的黃河。好在恆河也被視為印度的母親河,兩河的地位相當,水流也可能多方相似,刻繪在墨上,不見得有差別。

結語

方于魯對水似乎情有獨鍾。除了之前提到的三錠,他還有以王羲之所寫「鵝羣」為名、多隻鵝戲水的墨(圖十一,詳《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四章);所刻繪的水紋,比三獸渡河墨上的更豐富細膩,宛轉流暢。而另錠「達摩真性頌」(圖十二,詳《墨的故事輯二,墨香世家》,第十五章);所繪達摩衣襬飄飄,比前面胡開明墨上所繪,更像身處湍急長江上。但妙得很,方于魯雖讓達摩站在蘆葦上,卻省略他腳下該有的滔滔江浪,留下一片空白。是要讓人自行想像?還是他已進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認為長江波濤再大,也只是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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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一   鵝羣墨。面寫墨名,左下小字寫「明方于魯製/寫黃庭經墨」,背面鏤鵝羣戲水圖。直徑 13公分,厚 1.8公分,重 276公克。

墨上多采多姿的水波紋,從另個角度彰顯出徽州人親近水、喜愛水、珍貴水的生活品味。而墨與水在硯台上的親密結合你儂我儂,更賦予墨上的水波紋旺盛的生命力,讓磨出的墨汁光潤飽滿,書法家得以行雲流水、大筆揮毫。徽州製墨之美,所構思出的各種水波紋,讓人從心底發出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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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二   達摩真性頌墨。正面寫「達摩西來不並文字 直指人心 見性成佛 獨有真性一頌 雖二十字 回環讀之成四十首 計八百字 每首用韻四至俱通 以表真性無有窮盡也」,鈐小印「方」,底鈐「方氏建元」;背鏤達摩一葦渡江,法像莊嚴,衣襬飄飄,外圈寫「真離性情緣理空忘照寂身至淨明圓始終常妙極」(從達摩腳下真字順時針讀),兩側分寫「萬曆辛丑」及「方于魯造」。直徑 9.3公分,厚 1.6公分,重 130公克。

附註

註一  《詩經·小雅·桑扈之什·魚藻》    

 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

   ( 魚在哪兒在水藻,肥肥大大頭兒擺。王在哪兒在京鎬,歡飲美酒真自在。)

 魚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鎬,飲酒樂豈。

   ( 魚在哪兒在水藻,悠悠長長尾巴搖。王在哪兒在京鎬,歡飲美酒真逍遙。)

 魚在在藻,依於其蒲。王在在鎬,有那其居。

   ( 魚在哪兒在水藻,貼着蒲草多安詳。王在哪兒在京鎬,所居安樂好地方。)

註二  《水經注》載:

「⋯龍門山,大禹所鑿,⋯ 廣八十步,巖際鐫跡,遺功尚存。」

註三  《優婆塞戒經·三種菩提品》

「善男子,如恒河三獸俱渡: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盡底。恒河水者,即是十二因緣河也。聲聞渡時,猶如彼兔;緣覺渡時,猶如彼馬;如來渡時,猶如香象,是故如來得名為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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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人 愛 墨 (三): 菊 香 膏

黃 台 陽

在老輩人心中,膏藥難以忘懷。黑糊糊一片、帶濃厚草藥香(或臭),貼到皮膚上起初涼涼地、慢慢或會微熱甚至辣刺。最痛苦的是要揭下來時,已經硬化緊黏在皮膚上,得抓緊四邊慢慢用力扯,皮膚痛得像是要被撕裂扯下。然而即使如此不堪,卻帶來許多鮮明懷舊的回憶。

記得小時貪玩,從圍牆上摔下來時用右手撐地,沒推動地球的結果是自己脫臼。媽媽一面罵、一面趕緊雇三輪車,好搶時間擠進門庭若市、兼治跌打損傷的國術館。精壯赤膊的師傅不顧我的哀嚎慘叫,幾扯幾推就把小臂定位,繼而敷一大團黏糊糊、有怪味的黑膏藥在肘關節上,說是得去瘀血調經脈。隨後兩個月,經過幾次換藥的殺豬似哭叫後,右手果然回復正常,用到現在退休了都沒問題。傳統膏藥,有它神奇之處。

墨和膏藥的配方及製程,有相通之處。好墨裡面往往摻入龍腦、麝香、犀角、藤黃、珍珠粉、紫草等許多中藥原料。而攪拌捶打勻稱的功夫,兩者均不可少。因此在墨上出現如菊香膏、白鳳膏、龍香劑、黑丹、金壺汁、千歲苓、金莖露、石室丸等像膏藥的名字,就不足為奇了。

其中尤以菊香膏、龍香劑兩者,深得製墨人喜愛,許多墨上可見。龍香劑有它的歷史淵源,來自鼎鼎大名的唐明皇李隆基所製墨。傳說它上面出現蒼蠅般的小道士,口稱當時還是小官的李隆基萬歲,鐵口預言李隆基的未來,以致在製墨界享盛名(詳見《墨客列傳-唐玄宗與龍香劑墨-造神》)。於是後人製墨常以它為名,暗示所製極精極美,可能帶來神奇。

然而菊香膏呢?這麼芳美的取名,它撩動了製墨人心中的哪根弦?

汪心農製菊香膏

繼田園詩人陶淵明寫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賦予菊花隱逸形象後,歷代少有不咏菊的。如李白「可嘆東籬菊,莖疏葉且微」;白居易「耐寒唯有東籬菊,金粟初開曉更清」;蘇東坡「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陸游「菊花如志士,過時有餘香」等,都藉咏菊順便述懷。就連殺人八百萬的黃巢,也在科舉落榜後,寫下霸道的《不第後賦菊》。詩的最後一句「滿城盡帶黃金甲」,千年後被張藝謀導演的電影用為片名,周杰倫於片中唱的《菊花台》風行一時。

除了詩詞,菊花在中藥裡也歷史悠久。秦漢的藥書《神農本草經》稱菊花可治頭痛、眩暈、目赤、心胸煩熱、疔瘡、腫毒等不適,有疏風、清熱、明目、解毒及延年益壽功效。(註一)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載,菊花整株從幼苗、葉、花、到根實都能藥用。作成枕頭可明目降壓,釀酒則強身健骨,泡茶能消暑止渴、清涼解毒、清肝明目。(註二)現代人愛喝菊花、菊普茶,無形之中呼應了他們的看法。





菊香膏墨 003.JPG 菊香膏墨 004.JPG 菊香膏二 002.JPG 菊香膏二 004.JPG

圖一 汪心農製菊香膏。厚闊邊,面寫墨名,背寫「乾隆辛亥心農製」,長寬厚10.5×2.8×1.1公分,重38公克。

菊花如此集詩人與藥學之寵於一身,清朝乾隆辛亥年(56,1791年),書畫家兼收藏家汪穀(字心農)想來不脫類似情懷,進而製作他的菊香膏墨吧!(圖一)此墨樸實無華大方,堅挺潤澤有光,是汪心農所製精品之一。他喜歡硯台和製墨,當然並非親自黑手從事,而是由他構思後交給墨肆來執行。這一年他還幫至交好友王文治做了「快雨堂臨書墨」,側邊標記「汪節庵監製」。鑑於兩錠墨的風格相同,因此這錠菊香膏可能也出自汪節庵墨肆。

除了因愛菊而製作此墨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因素驅動他呢?

根據多年後,同治光緒年間成書的《前塵夢影錄》記載,汪心農因得到一大箱明朝晚年所製,稀少珍貴,有菊花香味的阿膠(驢皮膠,盛產於山東省東阿),於是用以製墨。造出來最好的命名為白鳳膏,其次為菊香膏。(註三)如此看來,促成菊香膏墨的主因,是帶菊花香的阿膠;而汪心農本人,則是白鳳膏與菊香膏這兩款墨名的首創者。

很美的說法,但仔細推敲,卻有疑點。

藏墨家周紹良的《蓄墨小言》裡,就引述另位藏墨家張絅伯的看法,認為恐非事實。因為在當時的風雅圈中,得到明末菊香阿膠來製墨不是小事。然而根據同期王文治與他人的通信,雖提及汪心農造快雨堂臨書墨及其他墨等,卻完全沒有片言隻語提到明代菊香阿膠。此外當時他人的筆記中,也沒類似說法。反而事隔幾十年之後,突然由與墨少淵源的人爆料,可信嗎?

進一步想,若真有明代菊香阿膠之事,那麼以它造出來的墨,按理說,最好的應該叫菊香膏,次品才另取他名,是不?現在顛倒過來把最好的命名白鳳膏,出發點在哪?尤其白鳳膏是元代醫書《十藥神書》所載治肺癆藥方,用黑嘴白鴨、大棗、蔘苓平胃散、陳酒等熬煮而成,相當知名。它並沒有用到菊香阿膠,怎麼會變成菊香阿膠製墨的第一品牌?

當然這些都想當然爾,要挑戰《前塵夢影錄》的說法,最有力的旁證,該是找到比汪心農的菊香膏更早的同名墨。若如此,則汪心農只是追隨前人,談不上首創。菊香阿膠是否真有其事,更無所謂了。

吳天章製菊香膏

很早就在網路上看到吳天章製菊香膏的訊息,二OO七年底它在上海拍賣出還不錯的價錢。原以為只能在網路上看看圖片,誰知機緣湊巧,竟僥倖擁有。所得雖不排除是後仿品,但仍質堅煙細黝而能光,十分精緻炫麗。(圖二)拿在手上細細欣賞把玩,陶醉歡顏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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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吳天章製菊香膏。覆瓦形,漆邊,雙面雲纹底。正面墨名,背面凹欄內「康熙己酉仲秋之吉吴天章製」,長寬厚 14×6.2×1.5 公分,重178公克。

這墨的形狀,跟另錠造型獨特、側邊標註「嘉靖年御製」的明代「功臣封爵銘」墨相似。(圖三)但由於正面不同於該墨鑲上粗框,因此更像從前覆蓋在屋頂的瓦片。墨正面凹圓內「菊香膏」三字的寫法,有金線菊細長花瓣的味道。背面則標記墨製於康熙己酉年(8,1669年)秋天。其餘沒留給字的空間,全佈滿粗線雲紋,濃密糾結如烏雲蓋地。用這種紋飾來搭配讓人頗納悶。因為理想的作法,該是配上幾株菊花與被香味引來的翩翩蝴蝶,才好襯托菊香膏之名。如今用鋪天蓋地的濃密烏雲,不僅怪、更讓人不解吳天章的審美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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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功臣封爵銘墨。正面框內寫墨名,背額端雙龍拱「冊命」,下「使河如帶 泰山若礪 國以永寧 爰及苗裔」,側「嘉靖年御製」,長寬厚13×5.2×1.7公分,重146公克。

很明顯地,吳天章這錠墨的取名、造型、和烏雲圖紋設計非常特殊。以致除了芳美的名字外,其餘都沒被汪心農採用。看來是吳天章的美感真有問題?還是它藏有吳天章不可言傳、卻只能藉此設計來意會的心思?

吳天章是明遺民,通詩書,不求清朝的官,轉以製墨為生。製這錠墨的康熙己酉年,是崇禎殉國二十五年後,離永曆帝被吳三桂從緬甸押回殺害,也已七年。反清復明的大業,只剩僻處台灣的鄭經還在苦撐,但也日漸消沉。眼見滿清統治日益穩固,復國機會愈來愈小,內心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一定還存僥倖,深盼有人能驅逐韃虜,重振大明天威。這種心願以文字表達太危險,好在他會製墨,另有渠道可供運用。

設計製作菊香膏墨,可能就是這種心情下的靈感。因為在墨裡摻進花朵增添香味,古墨多見。如唐明皇龍香劑摻荷花,元代人製龍香劑喜摻桐花。所以他在仲秋(如墨所寫)改為摻應時的菊花,非但不突兀,還可凸顯他順應天時樂於創新。誰知他藉菊花掩人耳目的涵義是:

一、 以菊花隱逸自況,傾訴他不當滿清順民之志。前面提過各大詩人的詩句,如李白的「可嘆東籬菊」,白居易「耐寒唯有東籬菊」,蘇東坡「菊殘猶有傲霜枝」,陸游「菊花如志士,過時有餘香」等,都力表菊花在逆境時,即使消瘦殘破,依舊傲然不屈。吳天章以菊花作主題來暗自反映他當時的心情,再恰當不過。

二、 藉菊花飄香,表達他期待明朝再起的心。記不記得明太祖朱元璋有首《咏菊詩》:「百花發時我不發 我若發時都嚇殺 要與西風戰一場 遍身穿就黃金甲」?朱元璋氣勢更勝黃巢,透過菊花一吐無遺。成功開創大明朝,菊花清香遠飄全國。吳天章採用菊香為名,隱晦表達盼望朱元璋的大明再起,是清廷高壓統治下的鬥智擦邊球。

就連墨的覆瓦形狀和烏雲蓋地,也是他有意安排。因為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有句沉痛的話:「家中沒有瓦片覆蓋屋頂來遮風蔽雨,沒有片土可供耕植來庇蔭生活。」(《瀧岡阡表》:「無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吳天章以此作藍本,讓墨覆瓦形,顯然在他心目中,滿清的統治就像烏雲蓋地,使人上無覆瓦、農作難活。苦悶啊!憤恨!

吳天章在康熙早年開創了菊香膏品牌,汪心農在一百二十多年後的乾隆晚年跟進。從兩人背景來看,不太意外。因為都是徽州休寧人,性格相近不求作官,卻喜製墨。只是汪心農時滿清立足中原已近一個半世紀,反清復明的夢想已消磨殆盡。因此吳天章的原始設計,不會引起汪心農太多共鳴。之所以保留菊香膏的名字,可能出自於緬懷先賢、可能他確實採用菊花入墨,也可能真有菊香阿膠。但《前塵夢影錄》的說法,確實令人懷疑。

菊香膏之名首創一百多年後,才被重新拾起,這在墨鄉徽州極為少見。想必製墨圈小,吳天章的事跡多有流傳,墨肆當然避開,以免用了惹禍上身。如今時間久隔,再者汪心農學問中人,並非靠製墨為生,終促使菊香膏重現。只是下一錠此名的墨,是否也再等數十上百年?

汪節菴製菊香膏

其實沒多久,汪心農製菊香膏後僅隔六年的嘉慶二年(1797年),就有汪節菴的菊香膏問世。(圖四)這錠墨呈笏形,所有題字都典雅篆書,古色古香發人幽思。前面提過,汪節菴乃真正動手幫汪心農造墨的,怎麼它也來軋一角,推出同名墨品?尤其這時汪心農還在世,難道要叫陣打對台,還是要侵權,不顧江湖道義來搶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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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汪節菴製菊香膏。(錄自周紹良《清墨談叢》,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

所幸從侵權的角度看,當時沒專利、商標、營業秘密等智財權的保護制度,即使汪節菴在社會道德面有所冒犯,但並沒犯法。再說此墨外觀、字體、標註,都與汪心農的顯著不同,並無混淆,說明了它善盡區別之責,無意仿冒。尤其菊香膏的配方製程,都是汪節菴的獨家秘方,墨名則沿襲吳天章的,它侵犯了誰?

其次論市場區隔,兩家的墨完全不衝突。汪心農的菊香膏供自用及分送親友,不在市面流通。汪節菴的則銷售營利。之所以很快就推出此墨,恰可證明他幫汪心農造的非常成功,受人喜愛。然而並非人人能從汪心農處求得墨,於是市場轉求墨肆。這一來等於汪心農的墨先幫忙打響廣告、營造氣勢,然後汪節菴快速反應,推出同名同級品爭取利潤。身列清朝四大製墨家的他(餘為曹素功、汪近聖、胡開文),薑是老的辣。

而他此舉,進一步削弱《前塵夢影錄》之說。因為若真有明代的菊香阿膠,想當然爾汪心農會珍惜用在自己和家人的墨上,不會留供汪節菴六年後採用。而汪節菴若無此膠,怎敢冒大不諱來幫墨取名菊香膏?尤其這時汪心農還在世,豈不馬上揭穿他的墨名不符實?他的製墨盛名不值得冒這險。因此從推出菊香膏墨之舉看,證明當時不缺菊香阿膠,汪節菴乃至其它墨肆均可取得。

夢樓遺製菊香膏

汪心農造菊香膏的同一年,也為年長好友王文治造了快雨堂臨書墨。這位名列清朝書法四大家(詳見《墨客列傳-清書法四家的墨-寄情》)的歸隱學者,與汪心農和他弟弟汪稟是忘年之交,曾幫他們題匾「綠天對雨廬」、「陔蘭詩屋」等。並為汪稟的陔蘭詩屋墨題銘「菊香膏」(圖五)。暗示這錠墨可能同時由汪節菴承製,而且配方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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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陔蘭詩屋墨。(錄自周紹良《清墨談叢》,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 )

王文治早年因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帖》得名,科舉考試又高中探花,入翰林院當乾隆的文學侍從。本可太平官舒服終老一生,沒想到緬甸戰起,竟糊里糊塗被派到雲南邊境任知府支援前線。辛苦勞累就罷了,還因戰事不利,被長官設計為替罪羔羊。好在乾隆念舊沒有重辦,但已驚醒他官場險惡、不如及早歸去,時年三十九歲。回到鎮江丹徒老家後,他蓋了棟小樓取名「夢樓」,譬如以前種種都是夢,因此自號夢樓。

汪心農為他製墨之年,他已六十二歲,年逾花甲,在古人言已長壽。孔子說:人老之後,不可貪得(及其老也,戒之在得。)這話對他早不適用。因為連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宦途都拋諸腦後,還有什麼不能戒的?只是他以書法聞名,對好墨的需求一定很大。看到好友紛製菊香膏墨(據說連袁枚也有菊香膏墨),享用之餘,難道不會心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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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夢樓遺製菊香膏。左錠面寫墨名,背面額珠,下寫「新安胡子卿造」,側題「嘉慶庚午年造」,長寬厚12×3.1×1.1公分,重64公克。右錠錄自《尹潤生墨苑鑒藏錄》,紫禁城出版社,2008年。

然而怪得很,現今看到的兩錠,上面卻寫「夢樓遺製菊香膏」,均非他生前所造。(圖六)他1802年魂歸道山,圖六左錠製於嘉慶庚午(15,1810年),寫遺製當然沒錯。只是,難道他遺言交代?還是家人追念他生前喜愛,總以沒有掛自己名的為憾,特地幫他遺製存念?藏墨家張子高捐給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墨裡,有寫「夢樓遺製菊香膏」的;《尹潤生墨苑鑒藏錄》中,也有同名墨(圖六右),都出自胡開文墨肆。

監瑩齋製菊香膏

汪節菴在嘉慶二年(1797年)開始製作菊香膏來賣,不曉得做了多少賣了多久。但猜想市場反應很好,供不應求。因此在道光庚寅年(10,1830年)又有墨肆監瑩齋推出這款墨迎合市場。(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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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監瑩齋法製菊香膏。正背面漆框,正面右上墨名,樹下鏤獨角獸,背嵌小米珠,金邊方塊內鏤獅頭螭身,兩側凹槽內分寫「道光庚寅十萬杵墨」、「監瑩齋法製」,頂「超貢煙」,長寬厚11.5×2.8×1.2公分,重56公克。

這錠墨製作不凡,煙細膠清黝而能光之餘,正背面的雕刻紋飾尤其不俗,打破前面多錠菊香膏(吳天章的除外)不重雕飾的作法。它正面的獨角獸,造型和程君房「九館神龍」墨上所載(詳《聽古墨在說話-帶點西洋味-時髦》)相同;而背面兩行多重回紋,在光影折射下,從某個角度看,會浮出兩條泛黑菱形紋;換個角度,中間現菱形紋,兩側卻呈鋸齒紋的變化,十分有趣。此外,正中金框內的獅頭螭身,既呼應正面的獨角獸,又打破多重回紋的單調,設計用心令人驚艷。側邊的「十萬杵墨」與頂端的「超貢煙」,則說明了墨的製作嚴謹超高品質。

但監瑩齋是何許墨肆,怎敢班門弄斧,推出同名墨來對打汪節菴?

它大概創立於嘉慶晚年,老板胡愛棠。由於經營用心,很快鵲起。更令人激賞地,是它竟在道光末年接手了汪節菴墨肆。此墨製於道光十年,當時兩家仍各自存在,但或已展開合作,互通有無。猜想汪節菴提供菊香膏資訊給監瑩齋運用,也可能監瑩齋請汪節菴代工。多方合作後,兩家店順理成章合併,以擴大規模節省成本,就像現代工商界許多收購合併案一樣。然而為何不是老店汪節菴來併監瑩齋?可就費人思量。

這家墨肆的其他墨上,「監」字大都寫成「鑑」,不同處反映出這錠菊香膏的特殊。雖然字典上指出這兩字通用,鑑是監的異體,但仍不禁猜測,是由於此墨製於墨肆早期,用字還沒劃一?還是此墨交由汪節菴代工之故?

結語

菊香膏的流傳不只於此,《尹潤生墨苑鑒藏錄》上還登錄了咸豐丙辰年的「古黟朱小顛書畫墨」,背面寫「菊香膏 松生題」;同治年間燕山陸氏的菊香膏,寫「稚伯選製」,「徽城胡秀文監製」;光緒年間則有圖六右錠所示,「夢梅選煙」的「夢樓遺製菊香膏」,這時上距吳天章的起始菊香膏,已兩百多年,充份說明菊香膏廣受歡迎歷久不衰。 

此情此景,看在九泉之下的吳天章眼裡,該高興?還是嘆息?

高興的是,他首創的菊香膏傳這麼久都不被淘汰,證明他眼光獨到,具備一代宗師潛能;嘆息的是,他暗中灌注的反清復明思想,完全沒人察覺理會,大家只聞聞菊香,風花雪月一番就散,叫他情何以堪!

其實他也可能早已認清現實,放棄初衷。因為在他於康熙乙亥年,也就是造菊香膏二十六年後,製作「正色流馨」墨時的心情來看,很有可能已默認朱姓大明(正色)僅剩流芳後世(流馨)! 要復興,已然無望。(詳前文《康熙乙亥年墨》)在康熙的英明領導下,形勢比人強,吳天章縱使心懷大明,也不得不低頭。

最後順便一提,《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在談到他製的「璇玉聯輝」墨時,說他「⋯ 之西北另張旗鼓。故近世、京都所見天章墨多來自晉省。」也就是說他後來離開徽州到山西省去製墨。由於其他書都沒這講法,故猜想是不是當時在山西的另位吳天章引發此誤會。彼吳天章名雯,號蓮洋,跟當時的明朝遺民顧炎武、傅青主有來往。相關詩詞有王士禛《送吴天章歸中條》、謝枚如《偶念吳天章傅青主遺事感作》等。(註四)兩位吳天章生活時代重疊,容易招來混淆。當然,尹潤生是否真因此誤解,仍須進一步考證。

附註

註一   《神農本草經》鞠華(菊花):

「味苦、平。主風、頭眩腫痛、目欲脫、淚出、皮膚死肌、惡風濕痺。久服利血氣、輕身、耐老、延年。」

註二     李時珍《本草綱目》菊花:

「其苗可蔬、葉可啜、花可餌、根實可藥、囊之可枕、釀之可飲、自本至末、罔不有效。宜乎前賢比之君子、神農列之上品、隱士采入酒斝、騷人餐其落英。」

註三     徐康《前塵夢影錄》卷上:

「汪心農居士穀得明季阿膠一巨箧,嗅之有菊花香,遂自製墨。最上乘者曰「白鳳膏」,重三錢,背「心農氏製」。其次曰:「菊香膏」,大字,背「乾隆辛亥心農製」,字稍小。又有兩種,曰「知其白」,曰「知其黑」,背「心農氏製」。字皆王夢樓太史書,各重五錢半。」

註四

吳雯(1644~1704)字天章,號蓮洋。祖上遼陽人,順治六年(1649)父親死於山西蒲州學政任上。母親撫養吳雯兄弟,無力回祖籍,留下成為蒲州人。吳雯死於康熙四十三年。王士禛為之撰墓志銘,後又集其詩删定成冊《蓮洋詩鈔》。

王士禛《送吴天章歸中條》其一    五言律詩 押微韻

二月春蕪綠,紛紛蝴蝶飛。花朝逢暮雨,寒食减征衣。

道路誰知己,登臨不當歸。中條多水竹,此去掩荆扉。

其二   五言律詩 押魚韻

愛汝王官谷,他年擬借居。三峰當戶牖,五姓足樵漁。

田舍堪懷古,茅茨宜讀書。獨憐好身手,歸去注蟲魚。

謝枚如《偶念吳天章傅青主遺事感作》

賣藥溫書自往還,忽逢顧怪一開顏。汀茫未起先生倦,門外何人是傅山。

自註:亭林狷介絕俗,人目為「顧怪」。至陽曲,多寓傅青主家中。一日晚起,青主叩門曰:「汀茫已久,先生尚未起耶?」亭林不解,青主笑曰:「先生講古音,不知古音 “天“ 音 “汀“、“明“ 音 “茫“ 耶?」

按:康熙二年(1663年),曾任職南明小朝廷的顧炎武來山西尋訪英雄豪傑,在太原結識傅青主。兩人志趣相投,往來頻繁,曾商議成立由山西人掌握的票號,作為反清復明的經濟支柱,並且締結「歲寒之盟」。傅青主經常穿紅色外衣,人稱朱衣道人,别號紅花石道人。金庸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中的紅花會,據說由此而來。朱衣,可解釋為朱姓之衣,暗含懷念亡明。

精選內容

文人愛墨(二): 酒 與 醉

黃台陽

酒之問世,肯定早於墨。雖然這兩個字都見於甲骨文。但考古發掘的龍山文化(距今約4350─3950年)遺址中,已有許多陶製酒器。而墨的考古所見,最早為公元前14世纪的骨器和石器上的墨迹,比起來晚了數百年。以使用性質言,兩者似乎很難扯上關係。但由於酒、墨在中華文化裡各有其妙,卻造成兩者相見歡,看似無情卻有情。

製酒業供奉的祖師爺杜康,據說是夏朝的國君少康。他以秫(帶有黏性的高粱)所製出的,類似於燒酒。這使得杜康兩字與酒畫上等號。曹操《短歌行》詩的名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就是明證。少康是夏朝的中興名主,不知是否因此,連帶所造的酒也跟著沾光,在後代各項禮節儀式中占一席之地。古老的《儀禮》書內,冠禮、婚禮、射禮、喪禮、祭禮等,無禮不置酒,更別提上溯西周,下至明清仍推行的,鄉州鄰里之間定期的聚會宴飲「鄉飲酒禮」了。

雖不知當初何人規劃這些禮節,但確定是文人錯不了。這一來,有古禮帶頭,後人喝起酒來可振振有詞。至於喝多到喝醉,那肯定是要激發潛能促進文思。君不見王羲之在曲水流觴後信手《蘭亭序》,奠定他千古書聖之名;「李白斗酒詩百篇」、醉草嚇蠻書,何等壯闊迷人;蘇東坡《水調歌頭》的「把酒問青天」,不僅道出親情的思念祝願,更流露他曠達超脱的胸懷。酒,乃至喝醉酒,對文人太有用了!

既然如此,酒與墨你儂我儂。因為趁著酒興寫詩寫詞寫書帖,沒墨可不成。即使以結果論,磨墨只是過程而非重點。但唐代(或宋代?)詩人徐珩,仍在其《醉歌》詩中寫下:「⋯ 驅令磨墨具纸筆,滿幅大草飛龍蛇。婦云汝醉當止矣,明日酒醒不愧耶。」(註一)酒後作書,快哉!快哉!而清代製墨看上這層親密關係,乾脆把酒和醉,堂而皇之寫上墨。寄望用墨時能藉它多添意興,豐富靈感暢快揮毫。

朋酒斯饗

古老的《詩經》内多處提及酒。其中一篇〈豳風 · 七月〉在描寫農家生活、辛苦力作之餘,有句結語「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備妥兩樽美酒待客,宰殺羔羊請嚐鮮。登上主人家廳堂,舉杯同敬,高呼萬壽無疆。」按:朋酒乃兩樽酒;兕觥為犀角形古酒器。)描述豐收之年,親朋好友共聚一堂,舉杯慶賀祝福的時光。清代胡開文墨肆看上這主題,以「朋酒斯饗」墨模繪出眾人捧酒扛羊赴宴的歡樂情景。(圖一)酒與墨喜相逢,撩撥文人的心。





圖一   朋酒斯饗墨。書案形,面鏤親朋好友捧酒抬羊要去饗宴,底鈐「胡開文造」,兩側分寫「朋酒斯饗  曰殺羔羊  躋彼公堂  稱彼兕觥  萬壽無疆」,「大清乾隆年休城胡開文按易水法製」。長寬厚 21.4×8.9×4.6公分,重 574公克。

辛苦一年,秋收冬藏後跟親朋好友歡聚,美酒配上烤全羊。羊腿,羊小排,羊肉串,羊眼睛,羊腰子,羊心,羊肝,羊睪,手抓羊肉,羊尾等一道一道上個不停,大快朵頤真不亦樂乎!而最後的高呼萬壽無疆,更是畫龍點睛。一方面顯示這場合有敬老成分,眾人知所節制,不會喝得爛醉。(按:前述古「鄉飲酒禮」,很可能由此而來。)另方面則道出酒後心聲:有吃有喝固然好,長壽以終尤足歡。 

這篇詩歌的作者早不可考,但觀其文內「無衣無褐,何以卒歲?(粗布衣裳都沒,如何捱過這年終?)」「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姑娘內心暗自悲傷,怕被公子強娶回家。)」「采荼薪樗,食我農夫。(採苦菜砍粗柴,養活我自己。)」則有顆哀矜多愁之心不假。當他最後寫下萬壽無疆四字時,心中即使誠心敬老,恐怕也免不了人生苦短之愁。前面所提曹操的《短歌行》,開宗明義就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酒能助興尋歡,但誰說不會勾起愁腸?

酒邊茶畔

以酒澆愁,管它是否更愁。曹操如此,李白也不例外。他的《將進酒》最後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把酒的魔力推到極致,能銷萬古愁!而這一點,晚清江西籍官員書法家勒方錡(號少仲)恐怕也有同感。不過他謙虛些,萬古愁說不上,用酒來解些清愁罷了!他在道光己酉(29,1839)年訂製了款「擘窠書(寫大字)」用的墨,背面就題上「酒邊茶畔遣清愁」。(圖二)只是他,愁從何來?





圖二   少仲孹窠書墨。面寫墨名,背「酒邊茶畔遣清愁」,兩側分寫「道光己酉嘉平艁」、「汪近聖墨苑萃精」,長寬厚12.6×3.2×1.1公分,重68公克。

製墨那年,他在京城任刑部主事。芝麻大的正六品官,對已在刑部待了十一年的他來講,有點辛酸。這還幸虧他五年前考中舉人,才獲升任。然而隨後考進士兩次都缺乏臨門一腳,此刻茶餘酒後發點清愁,說得過去!有資料說他還洞達玄理,精星相占卜之學,不知此刻曾否幫自己卜上一卦?若算出今後怎麼考都與進士無緣,恐怕就不只清愁,該像李白一樣萬古愁了!

另個讓他生愁的,可能形單影隻。有道是長安米貴,居大不易。芝麻官在天子腳下,靠那微薄官俸,若家鄉沒恆產補貼,養活自己都難,哪能攜眷?他有首《搗練子 · 憶内》,就在想念遠在家鄉的內人。其中兩句「窗里疏灯窗外月,照人心事最分明。」寫盡了彼此相思,被譽為「妙句之妙」。(詳《百度百科》「勒方錡」條。)

考不上進士,只得繼續刑部打卡。好在盡忠職守沒出紕漏,次第升任正五品的郎中(司長)。總共在刑部待了二十一年,媳婦熬成婆,終獲外放出任知府,那年他四十三歲。隨後又以二十二年光陰,歷經道員、按察使、布政使、巡撫等職,於光緒七年(1881)升任河道總督,名列封疆大吏。此刻所有清愁想必一掃而空。不料卻因病無福到任,且旋即辭世。這該是他晚年的又一愁,遺憾度恐怕直逼萬古,再也無法以酒邊茶畔來排遣了!

由於隔世未遠,他的書法作品屢見於拍賣市場。由墨上題寫的「酒邊茶畔遣清愁」,可知其字體秀麗清俊極討人喜。據說他每作書畫時都先澄思靜慮,親手磨墨,飽蓄靈感後才動筆。所以他講究墨。除了這錠「少仲擘窠書墨」,還訂製了以其書齋「太素齋」為名的。他任福建巡撫時出巡台灣,非常重視文教,猜想留下不少翰墨。所磨用的,可能就是自家所製。(註二)

酒力微醒

行禮喝酒、愁來喝酒,但更爽的該是行樂喝酒、得意喝酒。蘇東坡有首《滿庭芳》詞內寫「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满庭芳。」李白的《將進酒》中即使以酒銷愁,卻更爽寫「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將進酒,杯莫停。」以酒助興、借酒暢懷,醇酒飲如花漸放。有位允公氏顯然舉雙手贊成,在他的墨上寫出「賞花歸去馬如飛  酒力微醒時已暮 」。(圖三)酒、花、馬在一塊,何等愉悅何等爽快!





圖三   允公氏藏煙墨。面橢圓形寫「賞花歸去馬如飛  酒力微醒時已暮」,背鏤士人騎馬行於花樹鄉道。兩側凹槽內分寫「允公氏藏煙」、「余子上監製」,頂「聖符氏」。長寬厚10.8x3x1.2公分,重52公克。

這兩句出自據說為蘇東坡酒後遊戲之作的《賞花歸》連環詩:「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按:也有其徒兼妹夫秦觀所作之說。)允公氏雖只挑其中兩句,但將其排成橢圓形首尾相接後,以連環詩每隔幾字成句的讀法,這兩句赫然引出原詩的四句。十分奇妙!古人喜歡玩這種文字遊戲,允公氏也藉它讓自己磨墨時,多分閒情逸致,催逼靈感。

酒與花,令人想起李白的「花間一壺酒」;花與馬,則帶入宋徽宗的「踏花歸去馬蹄香」;酒與馬,又浮現唐代王翰〈涼州詞〉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有花有酒有馬,允公氏的日子過得真愜意。墨背模繪的士人騎馬行於花樹鄉道,或許他自己的寫照。可惜單憑墨側的「允公氏藏煙」五字,查不出他的生平行誼。墨上另側的「余子上監製」,指出墨是由徽墨名家、婺源的余子上所製。

雖然墨上不見製作年份,但由於其兩側文字都刻寫於填金凹槽內,且這種格式常見於從康熙到乾隆年的墨,故可合理推論它製於乾隆年之前,康熙年的機率較大。有個說法允公氏為余子上的後人。雖不無可能,但以所寫這是他的「藏煙」來看,難下定論。

醉翁之意

既飲酒,難免醉。而醉的感覺如此之好!李白說:「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並嘆「但願長醉不願醒。」蘇東坡的《飲酒詩》中也附合:「我觀人間世,無如醉中真。」都認為醉後不飾虛偽沒有心機,反璞歸真本性流露。

歐陽修則另闢蹊徑言醉。在被貶到安徽滁州時,他自號「醉翁」,並命名山中一座亭子為「醉翁亭」。這緣於山中有道泉水「釀泉」,水清且釀出的酒極佳。泉水蜿蜒而下,亭子就蓋在流水上。歐陽修公餘之暇,常在此辦些親民活動,當然少不了以釀泉水所製的酒。他酒量弱,很快就醉。有次醒後寫下〈醉翁亭記〉來記述其樂,內有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流傳千古,也引出「醉」的別種意境。





圖四 長喜墨。面右上寫「怡亭」,下鏤一亭於山崗上,背鏤山水,右上題「醉翁之意」,左下寫「釀泉」,兩側分寫「道光己丑仲春月製」、「歙汪節菴揀選頂煙」。長寬厚11.2×3.1×1公分,重64公克。

喜歡醉翁之意的人應該不少。但少有把這四字照抄自己墨上者。因為會顯得自己文采不足,不知激盪昇華,文人大忌也。只是沒想到事隔近八百年到了清代,竟然有位怡亭君還真如此做了。(圖四)他這錠墨有意思,一面寫上「醉翁之意」和「釀泉」,配上山水涼亭,讓人絕對聯想歐陽修的文章;另一面則「怡亭」兩字搭配另幅山水亭閣。粗看之下,似乎某處山水之間有座怡亭,此墨將之與醉翁亭對比,想幫它宣傳捧它成名,以便招攬顧客收點入園費之類的。

好在從墨兩側的「道光己丑仲春月製」、「歙汪節菴揀選頂煙」題字,可推知它非市售墨。再下點功夫,從藏墨家周紹良的《蓄墨小言》內查知,正黃旗滿人的武將長喜,號怡亭,道光己丑(9)年恰在安徽壽春任總兵。可能就近遊覽歐陽修筆下的醉翁亭時,心有所感,便訂製這款墨以資紀念。周紹良說「大概他雖是武將而頗喜文墨」。但文采有限,只好多拉歐陽修來幫其墨充場面。

身為武將,長喜的酒量應該不差。後來升任駐防長江口的乍浦副都統,獨當一面。本好事一樁,酒醉機會想必更多。卻不幸碰上鴉片戰爭英軍來襲。他率軍七千力戰,終壯烈殉國。(詳前文〈不容青史成灰墨〉)只不知當年吟詠「醉翁之意」,並且轉錄至其製墨時,腦海裡可曾瞬間浮起過醉臥沙場、醉衫裹屍的浪漫?

一月二十九日醉

醉的滋味美妙,李白說「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南唐李後主也以「醉鄉路穩宜頻到」,深表贊同。蘇東坡不落兩人之後,以一首《醉睡者》:「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言不如睡;先生醉臥此石間,萬古無人知此意。」得意其醉,放言無人知其醉後高深。不過要論古今長醉的第一名,三人都得甘拜下風某位不知名的「一月二十九日醉齋」主人。他堂而皇之地將齋名寫上墨,公告週知他一個月醉二十九天,驚世駭俗笑傲江湖。墨背面還寫上「惜如金」,叫人珍惜光陰如金,卻不管自己的二十九日醉,十分反諷。(圖五)





圖五   一月二十九日醉齋選烟墨。雙面窗格紋底,面寫墨名,背「惜如金」,長寬厚11.5×2.3×1.3公分,重68公克。

此齋主人是何方神聖?還是何方妖魔?遍尋無著。墨面除齋名外,沒有任何線索。墨側通常提供額外資訊的地方,也一片空白。似乎刻意隱瞞不願為人所知。想來也無可厚非,一個月只一天清醒,哪有時間去為國為民,著書立說,以供人上網搜尋?再者,如無李白、李後主、蘇東坡之才之美,使醉且狂,其餘更不足觀也!齋主人如此隱名埋姓藏拙,顯示他清醒時,還頗有自知之明。

一個月三十天只一天沒醉,這天光處理家務俗事都不夠,更別提詩詞歌賦臨帖學書等用墨的事。那麼他為何訂製這款墨?

有可能是位憤青。覺得眾人皆醉我獨醒!但又缺乏勇氣大張旗鼓聲討,只好關在書齋裡生悶氣。想到眾人皆醉我獨醒,與眾人皆醒我獨醉是一回事,乾脆命名書齋「一月二十九日醉齋」,再訂製墨來無聊把玩。腹中書萬卷,身外酒千杯;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我醉欲眠君且去,留我憤青獨悶氣。

不過憤青可不是首創此齋名的人。它早見於數字詩、宋代詩人吳誨之的《贈江西詩客》:「五言詩作七寶塔,四壁惟餘八尺床。一月二十九日醉,百年三萬六千場。」納入從一到十、百、千、萬。(註三)晚清曾任按察使的金安清,有才氣,熟諳古今掌故,卻因故被免職,以致憤青傾向,據說連曾國藩也敬而遠之。他在為岳陽樓畔的「三醉亭」題楹聯時,揮筆「一月二十九日醉,百年三萬六千場。」取其上下聯「醉」、「三」字。抄襲前人卻說自創,他有無可能是製墨的憤青?(註四)

醉墨桃花

三醉亭,好勁爆之名,源於八仙中的呂洞賓。據說曾三度醉臥岳陽樓,嘆沒人認出他,留下詩句:「朝游北越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後人紀念此事,才在岳陽樓畔興建此亭。呂洞賓果然神仙,醉後露一手飛過洞庭湖。不像一般文人醉酒後,只會寫文賦詩狂歌長嘯;武夫醉酒,不就拳腳棍棒打虎宰牛。

秦漢時有位羽化登仙的方士(術士、道士)安期生,司馬遷的《史記》多處提及。秦始皇、漢武帝求他成仙;李白、蘇東坡也為之賦詩。(註五)更妙的是,這位神仙醉後的神蹟別樹一格,與墨有關且遺跡至今猶存。清康熙丁亥(46,1707)年,墨肆汪希古取其故事製「醉墨桃花」墨,巧把「醉」、「墨」兩字完美結合。(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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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醉墨桃花墨。正面額珠下墨名;背鏤怪石桃花,右印「左千氏」;兩側分寫「康熙丁亥仲春月」、「新安汪希古倣易水法製」。直徑10.7公分,厚1.8公分,重196公克。

安期生是山東琅琊地方的藥農,終年跋山涉水採草藥、懂得養生,老年仍鶴髮紅顏健步如飛,人稱「千歲翁」。秦始皇於西元前二一一年東巡至琅琊時,聽說了他這位千歲翁,以及海上飄渺仙山可尋長生不死藥,便要他出海採仙藥進獻。只是究竟有無仙藥?安期生心裡有數。在哄騙秦始皇後,趕緊出海。表面服從,實際上卻是去找個隱蔽地方躲藏。

出海後多經漂泊,他最後來到舟山群島中一個無名小島隱居。在這裡採藥助人之餘,不免隨興喝酒畫畫自娛,有次喝醉了,隨手用酒當水磨墨作畫。畫完後把剩下的墨汁灑在山石上,竟然出現神蹟,瞬間冒出桃花般的花紋。從那之後,人們就稱該島為桃花島。(註六)妙的是,千年後這島竟出現在金庸的《射鵰英雄傳》中,島主東邪黃藥師,他那冰雪聰明、刁鑽可愛的女兒黃蓉,纏上了木訥老實、剛正不阿的郭靖……

這些當然是神話。桃花島上確實可看到許多山石上,祼露出大片的、像有完整枝葉形狀的桃花,稱為桃花石。它們是遠古形成、夾雜著古代蕨類植物的化石。但在古人豐富聯想之下,不僅賦予桃花島美麗的傳說和仙人靈氣,還讓《射鵰英雄傳》更加曲折入勝,豈不快哉?

汪希古這錠圓墨。墨質細膩墨色古樸,背面怪石嶙峋桃花崢嶸,繪自明代萬曆年間吳姓左千氏。他曾隨著名的丁雲鵬學畫。師徒倆人作品,常被當時的大製墨家程君房和方于魯採用製墨。汪希古名聲不輸曹素功、吳守默等大師,乾隆年編的《歙縣志》言及製墨名家時說︰「而近則曹素功……同時居肆如吳守默、汪希古、葉公侶類,皆譽擅黑松。……」

小結

墨與酒、醉,看似無情卻有情。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間;也在古禮朋酒斯饗。在酒邊茶畔、在酒力微醒、在醉臥沙場、更在二十九日醉、在醉墨桃花!沒有酒,舞文弄墨不免乏趣;沒有墨,則酒後無法擘窠書,醉後何來同銷萬古愁。

所以文人喜酒愛墨,酒可行禮聚樂銷愁解憂,墨供賞玩揮毫怡情著述。偶爾一醉,常見文思泉湧字走龍蛇,筆酣墨飽醉墨淋漓。酒、墨之用,大矣!然而載「酒」或「醉」字的墨,依然所見不多。是何原因讓人們有所保留,有意避開?

無他,清代獨尊程朱理學,注重氣節品德,講求以理馭情的自我節制。而酒能亂性,當然不受鼓勵。飲者得自我克制,即使醉了,也不該像李白,蘇軾般大聲嚷嚷。此外清代的皇權空前高漲,文字獄此起彼興。漢人酒後詩詞歌賦,若用字隨興,極易惹禍上身。如詩句「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不過文人興筆寫景,卻遭疑嘲諷當朝不識字不讀書,不應該統治天下,引來殺身之禍。一月二十九日醉齋墨,看似酒氣干雲,但墨主人卻避寫其名墨上,想來不外這原因罷!

附註

註一    唐(宋?) 徐珩《醉歌》:「得誰釀法乃爾佳,連引數盃極口誇。須臾忘物亦忘我,是非榮辱不可加。兒童相隨拍手笑,阿翁醉也扶歸家。平生故人趙半刺,遣騎折送園中花。插花飲酒不待勸,夜如何其月欲斜。倒著接籬自起舞,笛聲趁拍鼓三撾。陶陶兀兀意有得,小姬在傍雙髻丫。驅令磨墨具紙筆,滿幅大草飛龍蛇。婦云汝醉當止矣,明日酒醒不愧耶。」

註二   《台灣通史》:(光緒)五年冬十月,福建巡撫勒方錡巡視台灣。建淡水縣儒學。六年,建台北府儒學及登瀛書院。… 

註二   數字詩,即詩中須納入從一到十,甚至百,千,萬各個數字。清代鄭板橋傳世的《詠雪》:「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萬片無數片,飛入梅花總不見。」乃其中佼佼者。

註三   金安清 《水窗春囈》。

註四   李白《古風》其七:「五鶴西北來,飛飛凌太清。仙人綠雲上,自道安期名。兩兩白玉童,雙吹紫鸞笙。去影忽不見,回風送天聲。我欲一問之,飄然若流星。願餐金光草,壽與天齊傾。」

蘇軾《安期生》:「安期本策士,平日交蒯通。嘗干重瞳子,不見隆準公。」


註五   桃花島處舟山群島東南部,普陀區諸島嶼中心,是舟山群島一千多個島嶼中的第七大島。它海拔五百四十公尺高的安期峰,是舟山群島第一高峰。另存據稱安期生的煉丹洞。宋《乾道四明圖經》:「安期生嘗以醉墨灑于山石上,遂成桃花紋,奇形異狀,宛如天然,人多取之,以為珍玩。」

精選內容

墨之美 – 奇 獸 怪 物

黃台陽

前些年,英國作家J·K·羅琳的兒童奇幻小說《哈利波特》造成轟動。它的七十多種語言版本,在兩百多個國家銷售,名列世界最暢銷小說之列。總共七集,它衍生許多商品:如被拍成八部電影,全球賣座;環球影城闢設了它的主題樂園,人潮洶湧;更別提玩具、影音圖像的授權。各項收入,使得原本默默無名的作者,很快進入全世界最富裕的女性人物行列。

它為什麼這麼成功?動人的題材、曲折的情節、奇思異想的魔法、善惡正邪的對決、虛幻與現實的共存、純真兒童迎戰深沉老魔頭、親情友情愛情悲情、人界巫界魔界靈界,都在作者洗鍊的文筆下完美結合,讓人著迷。一本在手就愛不釋手。

當然,引人入勝的不止這些。還有那不時冒出的怪物:人馬、獨角獸、三頭巨犬、鷹馬、噴火龍、獅鷲獸、八眼巨蜘蛛、蛇妖、人面獅身獸、 ⋯ 大大小小,野生的圈養的、天上飛的水裏游的、無奇不有!牠們頻頻現身,幫小說製造出許多高潮變化。而種類之多,也促使羅琳女士另外寫出《怪獸與牠們的產地》,詳述了八十五種世界各地的魔法動物。

這裡面有沒有產自古老中國的怪獸?

當然有!古老中國從不缺怪獸。若將散見於典籍,如《山海經》、《西遊記》內的整理出來,不會少於八十五種。牠們之中,許多的魔幻造型與神奇法力,足以抗衡羅琳女士的生花妙筆。另外還有一些,卻與祥瑞正直財富等美好掛勾。基於此,牠們成為製墨家的上好題材,美墨因而再添篇章。

騶虞

羅琳女士所言及,唯一來自中國的怪獸「騶吾」,又名騶虞,早出現於周代相關古籍內。《山海經》中說牠:「 ⋯ 體大如老虎,五彩斑斕,尾巴比身體長。乘坐牠可以日行千里。」(「 ⋯ 大若虎,五彩畢具,尾長於身,名曰騶虞,乘之日行千里。」)光憑這些,稱之怪獸有點勉強。好在還有別的記載說牠「不吃活的動物,不踩活草。(「其性不食生物,不踐生草。」)」這可了不起,不殺生,跟肉食的老虎完全不同,算得上仁獸。

品性這麼好,無怪乎出現時被附會為祥瑞。封建時代,這是拍馬屁的好題材。明成祖朱棣「靖難」搶了侄兒的皇位,來得不正。有人看準了他希望天降祥瑞來認可他是真命天子,獻上的野獸硬說是騶虞。反正依《山海經》所述,像老虎即可。朱棣龍心大悅,沒人敢懷疑。同樣的事也發生在他的孫子朱瞻基(宣宗)身上。不過新皇帝沒歷史包袱,雖然接受,卻不想被糊弄。特地留下圖繪供考證。(圖一)你看像不像老虎?





圖一   明代內府《騶虞圖》,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取自網路)

如此仁獸,適合作墨的主題。萬曆年間出版的《方氏墨譜》最早刊出。(圖二左)然而不知何故,所畫怎麼看都與傳述不同。尤其頭上那對類似牛角,不知何來。身軀也不像虎,反而近乎馬和牛。配上長頸鬆尾,說是怪獸還真有點。晚些年的《程氏墨苑》內也載這款墨樣。(圖二右)造型較像虎些,但雙角依舊。





圖二   騶虞。一面鏤雙角馬首異獸,另面寫墨名,側題「乾隆六年秋月造」,長寬厚 8.5×8.4×1.9 公分,重 434公克。右圖取自《程氏墨苑》。

古人會不會看錯?難道真有此仁獸?近代研究,或說牠是生活在雪線附近的大型貓科動物 — 雪豹。體型近虎,白毛上有不規則黑紋,形成保護色。晝伏夜出,常沿著背景契合牠毛色的石崖和溪澗潛行覓食,這現象有如前述的「不踏生草」。另外牠也常將獵物埋在雪裡,日後再挖出充飢。若不查只看到這段情景,當然容易被附會成「不食生物」的仁獸了。

觸邪

騶虞頭上不該有角,比較不像怪獸。但古代傳說中的另種怪獸,卻靠著獨角成名。即使到現代,其形像依然不退,常見於司法機構。牠就是「獬豸」(音如謝至),有個易懂的別名「觸邪」。

傳說中牠或大如牛、或小如羊,黑毛覆體,双目有神,額上長角。而就是這隻角,讓牠有別於其他類似的動物,如獒犬、犛牛。牠智慧高,懂人言辨人性,獨角更賦予牠斷是非辨正邪的神力。於是當古人遇衝突糾紛難斷對錯時,在場的牠會用獨角指向無理的一方,令犯法者無從遁形。情節重大時,甚至將罪該萬死者當場牴死,從而贏得觸邪的別名。

牠最後一次現身,是周代春秋時期。書載楚文王(?~西元前675年)曾獲怪獸,考證是獬豸。為了求取牠明辨曲直正邪之能,楚文王仿牠形象做頂帽子來戴。一時之間造成風尚。秦代時獬豸已然絕跡,但朝廷考量公正,依然有樣學樣,命執法御史戴上這種「獬豸冠」。(《秦會要訂補》卷十四:「侍御史冠獬豸冠。」)後代監察司法體系也多延續此風。如今雖不再見類似服飾,但法院門前往往設牠雕像,象徵「能斷曲直」的用意則一。

《程氏墨苑》和《方氏墨譜》內都有牠的墨樣,直接稱為觸邪。可能認為此別名易懂、且對世人更起警惕作用。明季製墨家方景耀,也製作了「觸邪」墨。(圖三)將之配上方正粗厚的邊框,隱含正直不容茍且。所鏤的神獸張牙舞爪蓄勢待撲,彷彿犯姦作惡者就在面前。只是造型既不像牛也不像羊,神奇的獨角也不顯著。好在自楚文王之後,就沒人見過它,造型全憑自由心證,就別挑剔了!方景耀名氣不大,此為其傳世知名作。





圖三   觸邪。  一面鏤張牙舞爪獸,另面寫墨名,兩側分題「崇禎壬午年」、「方景耀珍藏」。長寬厚 9.9×9.8×2.2 公分,重 246公克。

天祿 

台北西門町武昌街的「老天祿滷味」,是逛西門町看電影的最佳零嘴。他的盛名遠播香港,遊客來台時可說必到必買,影后天王也不例外。只是享用之餘,可曾知道這個店名「老天祿」,除了表面上的吉祥含意 — 老天爺賜予福祿之外,竟然跟怪獸扯得上關係?

有錠「天祿永昌」墨模繪出怪獸「天祿」:龍頭馬身、雙角長鬃、腿說像麒麟的腿,蹲踞神情則似獅子。(圖四)拼拼湊湊的,也真難為畫師!好在當時人大多沒見過真的獅子,更別提龍、麒麟。畫師大筆一揮,旁人只有驚嘆的份。程君房、方于魯師徒之所以納此墨於書中,當然因此墨名極佳!說天祿牠有神奇力量,能永保昌隆興盛。然而這個看法是怎形成的?





圖四   天祿永昌。八邊形,一面寫墨名,另面鏤蹲坐瑞獸天祿,側寫方于魯製,長寬厚 8.6×8.6×1.8公分,重133公克。

細究來歷,實在糊塗一樁。因為牠不像騶虞和觸邪,曾被捕獲獻給君王過,從而留下有趣的記載。古老的《尚書・大禹謨》雖然有句「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最早提到天祿。但任何人都看得出,講的並不是獸類。只有記述東漢歷史的《後漢書》裡所提,漢靈帝時復修宮殿所鑄造的「天祿」,才顯然獸類無疑。(註一)可惜該書沒提牠從何而來、長相如何、以及為什麼要在宮殿裏鑄造牠。

另一方面,講西漢歷史的《漢書・西域傳上》裡言及:烏戈山離國(現阿富汗境內)有「桃拔、師(獅)子、犀牛。」音「桃拔」,該是當地語言的發音。而與獅子、犀牛同句,定是獸類。書裡同樣不見牠的長相,但百多年後的三國時代,大學者孟康批註說牠「似鹿、尾長。」且有獨角和兩角之分。獨角的稱「天鹿」,兩角的則「辟邪」。由於古人常將鹿、祿兩字混用,天鹿亦作天祿。如此看來天祿產自西域,像鹿,只是有個長尾巴。

而《後漢書》裡又講到,位在河南省南陽縣的東漢太守宗資的墓碑旁,有兩隻石獸,前足上肢分別鐫刻「天祿」、「辟邪」。這與前段烏戈山離國的獨角和兩角的桃拔,不僅搭上關係,並且顯示出牠到中土之後,已獲神秘力量,起到鎮壓鬼魅護宅鎮墓的作用。只是這兩隻神獸的造型,在現存南陽博物館的石雕上,已變成獅身、有翅膀。與大學者孟康所說,桃拔的「似鹿、尾長」大不相同。顯然流落中土後,不只新獲神秘力量,還配上新的造型。

綜合以上資訊,可猜想:西漢時期從西域捕回(或當地進貢)的奇獸桃拔,養在皇宮,為求吉利新取名天祿。可惜水土不服,牠活不久也沒能繁衍。日後原產地稀少絕跡了,皇宮沒新貨,只得以其鑄像代替。但工匠沒見過牠,所鑄自然變形。而官吏有樣學樣,更加油添醋變化出頭角不同、可能雌雄有別的天祿、辟邪,並且派牠像石獅子般護宅鎮墓。造型威武嚇人就好,是否原樣已無所謂。

更妙的是不知何時開始,天祿和辟邪哥兒(夫妻?)倆,又與遠古黃帝時代就有的貔貅打成一片。三者造型相似,只以雙角、獨角、無角來加以區分。然而到底何者有何種角,至今有各種說法各說各話。如有興趣探討,網路上多的是材料。

「天祿永昌」墨上的天祿,模樣像三國時代學者孟康所批註的「似鹿、尾長。」沒有翅膀,也不像貔貅。看來墨肆有點學問,沒讓畫師隨便畫個怪獸來湊熱鬧。

麒麟+狻狔+九館神龍

騶虞、觸邪兩獸是本土原生,天祿則來自西域,三者縱然有神奇魔力,卻不敵人類摧殘,很早就告別人世。所以當晚明的畫師接到墨肆請託,來畫從沒見過的牠們時,不知心中是否有個神獸當底稿?好藉著牠塗塗抹抹修修改改,另頭神獸躍然紙上順利交卷?前面三錠墨上大致相仿的圖繪,點出這種可能性還真不小。而作為模特兒的神獸,有可能是祥瑞不輸龍鳳的麒麟。

牠很早出現,商代甲骨記錄了「獲白麟」。周代的《詩經》描述牠足帶蹄、頂長角。(註二)這個初步造型,後來卻演變成龍頭(或獅頭)、鹿角、虎眼、麋身、龍麟、尾巴毛狀像龍尾的雜燴怪樣。也許就是如此怪樣,讓牠的地位晉升到與神聖的龍鳳相當。言周代事的《禮記》說「麟鳳龜龍,謂之四靈。」排名第一,多有面子!有錠載乾隆皇帝詩作的墨,就以牠為主題。(圖五)





圖五  麒麟。御詠四靈詩 – 麟,一面鏤麒麟,雲紋底,襯以雜寶、火雲紋;另面寫「御詠四靈詩  麐身馬足誰傳像 扶幼養綏?識聲 祥不祥因聖人定 昌黎作解義猶精  右 麐」;兩側分寫「臣彭元瑞恭  進」、「大清乾隆年製」。長寬厚 14.6×14.7×2.2公分。

乾隆一生留下四萬多首詩。大多數都詰屈聱牙難懂,這首也不例外。好在麒麟的祥瑞不須他肯定。尤其成語「麒麟送子」,「麟吐玉書」,還道出牠是天才兒童的催生者。據說孔子出生前,有麒麟踱到他家門並吐出玉書,說他雖不會成為帝王,卻有帝王之德行。而他死前一年,國君魯哀公在山東西南地方打獵,有人射中一頭麒麟,捕獲後不吃不喝很快就死了。孔子聽到這消息,為之落淚並說了句「吾道窮矣」!隨後停止修编《春秋》。聖人的生死都與牠掛勾,麒麟不祥瑞也難。無怪乎騶虞、觸邪、天祿的造型都像牠。

不過畫師的想像力也不能小覷,麒麟不可能大小通吃。古墨上不乏明證。像是成書於戰國時期,記錄周穆王巡遊的《穆天子傳》所提到的狻狔,被認定是獅子。形象與麒麟相近,常出現在佛教的法座、香爐、和古銅鏡上。畫師即使沒見過牠本尊,也不至於陌生。然而在程君房的「墨狻狔」墨上,牠反而像哈巴狗多些。(圖六左)另有錠「九館神龍」墨,主角怪獸來歷不明。牠的獨角羊身的造型,一看就知並非中土,卻像極了西方世界自古流傳的獨角獸。明末許多傳教士來華,引入西方版畫。畫師是否因之受到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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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狻狔+ 九館神龍。左:狻猊墨,下肢旁寫君房氏,長寬厚6.5x6x1.3公分,重36公克。右:九館神龍墨,一面上寫墨名,下鏤獨角獸,另面寫神龍一角賁其首 文采五色映北斗 六飛畢升居爾後  守玄居士程大約贊,側大明萬歷丙辰年程君房造,長寬厚9×3.5×1.2公分,重60公克。

水靈

怪物不只陸上有,水裡面也不遑多讓。龍王和蝦兵蟹將早稱霸水晶世界,只是這些都出自小說,只宜茶餘飯後閒聊,算不得數。倒是正史《晉書》裡面記載了一則水怪的故事,害得有頭有臉的大臣溫嶠因之喪命。程君房師徒有墨「文犀照水」引述這個故事,另外還製做了「水靈」墨,難道是因此引發的靈感?(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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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文犀照水+水靈。左;文犀照水墨。一面鏤三人立水濱,旁岩石上燃犀映波濤中似馬、似龍、似龜、似魚等怪:另面寫墨名;兩側分寫「萬曆辛丑 方于魯造」、「菉竹居監製」。直徑12.9公分,厚1.8公分,重270公克。右:水靈墨。一面鏤猴面龜身水怪,波紋極美;另面寫墨名。側題「獨醒客程大約製」,8.9×10.3×1.5公分,重134公克。

話說安徽省馬鞍山市在長江邊上有個千年名勝叫采石磯,又名牛渚磯(磯字意為突出於水中的石頭)。地名據稱來自三國東吳時,此地出產五彩石;而且當地山勢形狀像蝸牛,有「金牛出渚戰白龍」的傳說。磯石伸入長江,水流湍急、地勢險要,自古以來兵家必爭之地。金朝與南宋對峙時,大放豪語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的海陵王完顏亮,就在此慘敗於南宋的虞允文。此外相傳詩仙李白,也是在此處江上飲酒賦詩時,酒醉想撈水中月亮,而不幸落水淹死。真個風水寶地!

溫嶠,跟「陶侃搬磚」成語的主角一樣,是晉室南遷立足江東的功臣,實力人物。他晚年駐守湖北武昌,不時來往相距五百多公里的京城建康(現江蘇省南京)。根據《晉書.溫嶠傳》所載,有次他路過牛渚磯,聽到長江裡有怪聲,由於深不可測,且傳說水下有許多怪物,就叫隨從點燃犀牛角來映照水面觀察。(古傳說犀角可辟邪。)隨即看見水裡許多奇形怪狀的撲向犀火。「文犀照水」墨面畫的,就是這情景。(圖七左,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方于魯這錠墨本尊,上塗紅綠金多彩,繽紛亮麗引人入迷。)

當天夜裡,溫嶠夢見異形問他:「我們和你陰陽有別互不相干,你為什麼用犀火來照我們呢?」語氣很不高興。不知是否真的因此作祟,溫嶠醒來後牙齒疼痛難當。找大夫拔牙後,隨即中風病逝。現代來看,有可能因高血壓等慢性病,或蒙古大夫技術欠佳,折磨之下心肺衰竭。但在那個信鬼神的時代,帳自然算到水怪身上。

水怪長什麼樣子?書上沒寫。「文犀照水」墨則受限於面積,畫不清也看不楚。程君房的「水靈」墨畫了個怪樣猴面大烏龜,不知依據為何。采石磯一帶的長江,水生動物自古豐富。像是現已認定絕跡、有「長江女神」之稱的長江白鱀豚(俗稱江馬),會發出「的答」、「嘎嘎」般數十種怪聲。可能是當年溫嶠所遇上的。

三足蟾蜍

《哈利波特》的小說和電影裡,有蟾蜍的腳色,但微不足道。除了被用來製備魔藥和練習魔咒時當試驗品,最多是學生帶到霍格華茲學校的寵物,本身缺魔法能力。不像《格林童話》的〈青蛙王子〉篇,青蛙是王子的化身,聰明能與公主過招。童話傳遍世界,還被拍成動畫片。青蛙如此風光,蟾蜍有知,該向羅琳女士抗議吧!

不過牠在中土可神氣多了。因為民間傳說牠口吐金錢,有助旺財。所以不少人家裡都擺了口含銅錢的金蟾,祈求財富。即使不能馬上實現,看著也舒服。但要注意,這蟾蜍必須、且只能有三隻腳。四足俱全的話,就沒法力了。清代製墨家曹素功十一代子孫季笙氏,就在他的自製墨上畫出三足蟾蜍逐火旺的金球。(圖八)看來是在祈求他家墨肆的生意興隆財源廣進,能渡過廢除科舉後,製墨業所遭受的嚴酷衝擊。只是,為什麼非得三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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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新安季笙氏自製墨。一面鏤三足蟾蜍追火龍金球,側「徽歙曹素功十一世孫季笙氏造」,頂「貢煙」,長寬厚9.3×2.2×1.2公分,重38公克。

比起現代對蟾蜍的不屑,古早年代的蟾蜍風光多了!牠肚子大,生殖力强,是種生殖崇拜的對象。而月亮表面的許多陰影,像是蟾蜍背上的疙瘩。導致兩者產生聯想,蟾蜍成了月精,進駐月亮。多年前長沙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西漢帛畫,月亮上邊就畫了隻口含靈芝的大蟾蜍。也因此月亮有個別名「蟾宮」。在某些神話故事裡,美麗的嫦娥飛升到月亮後,也不得不委屈變身蟾蜍。

作為月精的蟾蜍,當然得跟地面常見的有所不同。即使馬王堆帛畫上依然四足,但不知何時起,牠卻少了一足,跟傳說中太陽裡的「三足烏」看齊。而牠下凡人間後,又多了聚財鎮財的本領,並與神仙呂洞賓的弟子劉海結伴,演出「劉海戲金蟾」大戲。劉海笑容可掬提着繫上銅錢的繩子,牠則配合跳躍追逐散財。這個道教神話流傳各地,又幻化出許多版本,讓百姓因地制宜,衍生美好想像寄託,日子因而不再那麼難熬。蟾蜍在華夏大地,貢獻可大了!

田螺精

西方的青蛙能變成王子,與公主結婚;東方的蟾蜍卻得斷條腿,含著銅錢來取悅於人。雖說犧牲自己造福人群最樂,但相較於西方,古人的幻想力似乎功利了些,缺乏浪漫氣息。

不過結論別下得太快。因為可能在月宮蟾蜍變為三足吉祥物之前,古人就創造出了個田螺精。牠變身美麗姑娘,先是暗中幫助孤苦伶仃、但老實勤奮的窮小子洗衣煮飯,操持家務;被發現後雖不得不離去,卻留下螺殼幫助轉運。對窮小子而言,無異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幸福指數絕對破百。而男女主角身分背景懸殊,大異王子公主的門當戶對,浪漫情懷盡在不言。古人的幻想力豈能小看?

故事出自晉代的福建,刊於據稱陶淵明所寫的《搜神後記》中。男主角謝端在田裡撿到個大田螺,很喜歡,就帶回家養在水缸。某天忙完田裡的事回到家,發現飯菜熱水都弄好了在等他享用。連續多天如此。以為好鄰居看他單身辛苦,來幫他忙。但詢問結果並非如此。疑惑之餘,老實人也長心眼。決定次日提早收工,好回家突擊檢查。

他不出聲躲在籬笆外偷看,終於等到女主角冒出水缸,到灶前生火做飯。謎底揭曉,乃天帝憐惜,所以派「白水素女」下凡來幫他。原定幫十年,但既被揭穿,只得提前告別,以返天庭交差。但留下螺殼,幫他改運。日後窮小子果然逐漸寬裕且成家,還當上官。

這個故事流傳甚廣,也有所變化如:田螺姑娘是來報恩的;他經高人指點,把螺殼藏起來,不讓田螺姑娘離開;田螺姑娘與他成婚生子等。故事還流傳到韓國、日本,衍生出類似描述。清代晚年,曹素功墨肆因太平天國戰亂遷到上海後,有過辛苦日子。後代主人曹麟伯或許感於這個主題道出自助者天助,特別請大畫家任伯年畫出田螺姑娘手捧大明珠,旁有小田螺。並請胡松濤大師操刀墨模,據以製墨。(圖九)似乎想藉田螺姑娘,來鼓勵流亡上海的窮小子!





揭開墨的面紗 027.JPG 揭開墨的面紗 024.JPG

圖九 任伯年畫田螺姑娘墨。一面繪田螺姑娘手捧大明珠,金光熠熠,右上題「戊寅新秋任伯年寫於海上 松濤刊 麟伯監製」,另面五言詩「子滿又生珠 依然桃花面 變化神如龍 全身不令見  曹素功堯千氏選煙」,長寬厚10×2.4×1公分,重34公克。

小結

以上被選入墨的奇獸怪物,重點不在有多怪,而在是否具備古人所認定的仁義、正直、行善、慈悲等美德。古人追求「天人合一」,對奇獸怪物也不輕忽,以人的價值觀來期許。這在羅琳女士筆下的怪獸裡,比較少見。也反映出東、西方文化的一個小差異。

當然,並非所有的奇獸怪物都身懷美德。平凡如田螺,有仙女下凡的田螺姑娘,也有害人的田螺精。台南的官田地區,就流傳幾百年前,當地的後潭子埤,有修練數百年的田螺精和泥鰍精為害之事。留下傳言「國姓爺過庄,剩一半。」說國姓爺鄭成功的軍隊路過當地,被兩精怪施法勾魂攝魄,幾天之內就損失一半。雖不能當真,卻不免事出有因。可能數百年前當地的田螺與泥鰍碩大肥美,但帶有大量的細菌寄生蟲。部隊經過,喜其肥美撈來加菜佐餐。很可能沒煮熟透,才不幸遭此後果。

     

附註

註一   

《後漢書·卷八·孝靈帝紀》:「復修玉堂殿,鑄銅人四,黃鍾四,及天祿、蝦蟆。」

註二    

殷墟所發現,刻在牛肋骨上的長篇「小臣牆刻辭」,記載征伐危方,抓獲「白麟」。《甲骨續存》序說:「其時代當屬於帝乙帝辛,在十幾萬片甲骨文字之中,這是最重要的一條殷末戰爭史料。」

《詩經・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於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於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於嗟麟兮。」

精選內容

美墨成真 — 可塑

黃台陽

一般來講,少有人對墨好感。黑漆漆,帶點怪味。使用時得準備硯台,沾水反覆研磨後,才得些許墨汁。磨得太濃太淡,墨色夠不夠黑,書畫家眼裡都得講究。一不小心,墨汁四濺,衣服髒了不說,用心好久的書畫毀於一旦!氣得想把它粉身碎骨,卻又莫奈它何!

所以墨汁的發明,實在一大福音。清同治四年(1865),湖南湘鄉舉人謝松岱在北京開設「一得閣」,大量產銷所研製的墨汁,被認為製墨業一大創舉。激發他的主因,據說先前到北京考進士,臨場磨墨不慎弄髒考卷,來不及重新謄寫,以致名落孫山。自責之餘,想到幼年唸私塾時,曾用過墨盒,內放吸飽了墨汁的絲棉。(註一)這樣不須先磨,即有墨汁可用。於是就此進一步研究,終於成名。

閣名「一得」,想來取古言「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自命愚者,謝松岱非常謙虛。但論起經營之道,事實證明他一點都不笨。因為即使主力產品是墨汁,一得閣依然不棄傳統的墨錠。有錠「麟吐玉書」墨,質地普通,該是用來主打學生群的。(圖一)它兩側分別標註「徽州胡開文製」和「北京一得閣製」,說明這墨係一得閣委託胡開文所製,就是例證。

圖一 一得閣製「麟吐玉書」墨。(後補)

怎麼會這樣?難道一得閣對墨汁、這讓自己在製墨業名垂千古的創舉,缺乏信心?竟然賣起它所要競爭的固態墨錠?

之所以也賣傳統式的墨錠,諒係在商言商。因為既然佈建出墨汁的行銷通路,何不多加利用?這符合現代某些行銷理論,認為在既存通路上鋪的貨愈多,成本增加有限,卻能招徠更多不同層面的顧客。如此多賺些錢,何樂而不為?

但另方面,此舉卻透露出一得閣雖自豪於墨汁,省時省力隨手可用,卻沒信心藉它勝出,必須與墨錠攜手共存。這基於他心中明白,墨錠易攜且不會潑灑污染;它的視覺效果與觸手感覺,讓人樂於把玩品評,旁徵博引說古論今;而其研磨時的氛圍營造構思聯想,以及可掌控濃淡墨色的優點,墨汁永遠無法企及。更重要的是,千百年來投注墨錠上的心血,讓它可雕可塑可繪可描,成為藝術創作的底材,堆塑出它可賞可玩的美感,講究的使用者因之愛不釋手。這是墨汁必得甘拜下風,望塵莫及的。

可塑的美感

回顧學生時代對墨的刻板印象:類似圖一扁長方形,上題勵志詞句,圖繪簡陋呆板或付諸闕如。如此缺乏深度,當然激發不出使用者興趣。更不會想到除了可用,它還有藝術上激賞之處。這類墨不具吸引力,培養不出鐵桿粉絲。然而歷經千百年發展出的墨,果真如此膚淺,如此乏味?

當然不是。就像女人皮包,有地攤貨幾百塊的,也有各國名牌要價上萬到幾十萬。墨亦如此,台灣知名的「林三益筆墨專家」的產品目錄裡,從百元到三萬五千元的墨都有。高下區別,除製程中選料、配方、工序、及錘鍊上有別,高價墨還講究造型紋理、光澤配色、圖繪雕塑、觸感音感等。而這些恰為墨錠獨享,墨汁所付諸闕如。如此塑造出的美感,正是墨錠為人所愛,為之遣性怡情、鑑賞收藏、甚至投身參與製作的主因。

美感,源於墨錠於產製過程中之可塑。歷代製墨,除了不斷精進墨質,對此早有認知。靈感可能來自膳食中的糕餅,以揉好的麵團經糕模、餅印,美化最後的成品,刺激食慾。而按比例混合好的煙炱和膠,經過揉麵般的翻擠搥打,得出的墨胚(或墨稞)恰似麵團,隨後掰取適量塞入雕有圖飾的墨模,用工具壓緊後,脫模取出晾乾、打磨,產出的墨錠當然可以像糕餅般美化甚至藝術化,提高買氣。

所以要造出美觀具藝術感的墨,關鍵在墨模。這得看墨肆是否願投注心力資本來規劃設計,以及能否將所設計的落實於墨模之內。畢竟墨面空間有限,若雕刻墨模的工藝不到位,導致最後脫模而出的墨錠美感不夠,畫虎不成反類犬,還不如不做。再說墨是用來磨的,所賦予它的美感,終將隨著磨而寸寸消逝。虛工一場值得嗎?無怪乎富美感的墨,在墨史上姍姍來遲,長時間辜負了墨在製程中的可塑。

東漢皺皮紋墨

最古早的固態墨-墨丸,是從墨胚手扯下一小坨,揉成圓球,陰乾而成。使用時,以石棒(硯杵)按在硯台上加水研磨,方得墨汁。多年來從秦漢古墓,不時發掘出墨丸及伴隨的硯杵和硯台,可予證明。而墨丸的大小不一,也印證了它確實純手工,尚未用墨模。

只是用硯杵磨墨丸,總不如直接用手方便。因此把墨塑造長點大些,可以手持研磨,市場歡迎。東漢文書裡,墨的單位除了丸還有「枚」,指出了墨形的變化。進而為了讓墨大小齊一,收納方便擺設有序,又演進出以墨模來塑造。東漢古墓出土的松塔墨,闡明了這項創舉。(圖二)





圖二 陝西固原東漢古墓1973年出土松塔型墨。高6.2公分,直徑3公分。

該墨表面模印出的皺皮紋,雖不知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但已指出墨的可塑方向。有心人不免聯想,只要在墨模上加點工,有計畫地雕刻,就能將墨模印出比皺皮紋好看,有意思的線條。進一步從線條延伸,巧加設計,則高低深淺,粗細剛柔,具三維視效的文字、紋飾、圖繪、印記等,都能先在墨模打底,繼而躍登可塑的墨之上。再配上精心規劃的造型與邊框,則眼前的墨不再普通,有望變身可賞可玩的藝術品!

只不過這一切都得靠墨模雕工的銳眼巧手,才能將據以施工的二維圖樣,精雕細琢出三維的立體成效。且由於一切都得反過來刻,他往往得費時數月。即使費心盡力,最後仍難免效果欠佳,甚至失敗收場。另外同等重要的是,處於關鍵地位的墨肆經營者,若無眼光與執著,不願花錢花時間來有心請人設計精美圖樣,並冒雕刻延誤失敗風險,則墨的美化變裝終將空話一場。

徽雕與徽商

從皺皮紋到有意義的圖繪,費時甚久。目前所知最早的圖繪,出現於唐代中後期,擅長籀書(大篆)的李陽冰(李白族叔,762年為安徽當塗縣令)所製墨上。該墨除了以不同書體寫出他及兩位監製宦官之名,意外地還有八卦中的泰卦與麒麟圖。(註二)這是為了美觀?還是出於特別考慮?可惜年代久遠資訊欠缺,難以判斷。

五代南唐(937-976年)製墨宗師、徽墨創始的李廷珪家族,有「劍脊龍紋圓餅」、「蟠龍彈丸」等產品。讓人不禁聯想,墨上有龍的圖繪。成書於宋哲宗紹聖乙亥年(1095)的李孝美《墨譜》,所刊墨樣可供印證。(圖三)由於南唐李後主喜愛其墨,是否意味他以龍的圖繪來美化墨,迎合上位?妙的是,這無意中點出當時徽州的雕刻工藝,已小有可觀。





圖三   李孝美《墨譜》刊李廷珪家族墨樣。

宋代製墨,在裝飾上不出李廷珪家族所創,仍圍繞著龍。「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少游,擁有徽州名家張遇和潘谷的墨,都雕龍,鱗片鬣毛絲絲分明。(註三) 而日本京都玄美庵所藏、側邊標註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的「玄雲」圓墨,模繪四螭在雲中首尾相逐。雖不知其作者,但依然循李廷珪家族墨,以龍系列的螭為主題。可喜的是已添加伴隨的雲紋,讓畫面更具美感。

從宋代到明代中期,徽州的木雕、石雕、磚雕、竹雕、乃至細微牙雕的技術已成熟。這可從宋代始建、明代嘉靖年間擴建、位於徽州績溪、有「木雕藝術博物館」之稱的龍川胡氏宗祠,得證。其內淺浮雕、深浮雕、鏤空雕等,處處可見;將相賢儒、鳥獸蟲魚、花草樹木、亭台樓閣、山水雲煙、博古珍玩、錦繡圖紋等,個個迷人。雕刻工藝,在徽州刻工手下行雲流水,巧奪天工。

而這些雕刻工藝不僅施於建築與家具上,還被廣泛應用到刻書及版畫的雕板。此期間出版了許多附插圖的書籍,如志怪作品《仙媛紀事》有木刻版畫三十三幅;旅遊導覽《海内奇觀》,配一百三十多幅全國風景名勝圖。木版畫集《圖繪宗彝》,刊出人物山水、翎毛花卉、梅花、竹葉枝條、蘭花、獸畜蟲魚等三百多幅。三本書的撰述出版者楊爾曾,是浙江錢塘的落第文人,但各自的雕刻師傅全來自徽州。

連楊爾曾這位科考失意者都運用徽州雕刻,來美化書籍添加賣點,徽州本地人當然不會落後。如汪光華出版的《琵琶記》、《北西厢記》;汪樵雲繪圖的《玉杵記》;文壇祭酒汪道昆編撰、黄伯符雕版的《大雅堂雜劇》等,都是徽商植基地方才華,附插圖的精美創作。而眾多刻書中,別樹一格尤令人激賞的,乃是首先以墨為創作主題的《方氏墨譜》、以及隨後刊出彩色版本,被鄭振鐸譽為國寶的《程氏墨苑》。出書的程君房、方于魯兩師徒,正是徽州文人投入製墨,經營墨肆的佼佼者。

兩師徒的鉅作結合了丁雲鵬、吳左千等名畫家,雕版則出于歙縣虬村著名的黃氏族人之手。《程氏墨苑》刊載墨樣五百多幅,《方氏墨譜》三百多幅。主題除了傳統的龍、螭外,其他版畫插圖出現過的的雅緻題材,可說都沒放過。而仿古玉器如璧、琮、圭、璋、璜、珮等的特殊造型,也都紛紛入列。之所以能如此別出心裁,所恃無非徽雕的精湛技藝。只要畫師繪得出墨樣,都能在墨模內刻出對應的立體圖模。而千百年來摸索出的可塑墨質,保證了即使細如髮絲的刻紋,墨面都能忠實反映。

雖然先前已有羅小華、邵格之、汪中山等人美觀製墨,但卻是兩師徒承先啟後,以所製墨與版畫墨樣,一舉將徽墨導入可玩可賞、怡情實用的繽紛世界。此後文人投身製墨經營墨肆,結合畫師良工費心製作好墨,可說蔚然成風,代有才人出。翻開藏墨家尹潤生的《墨苑鑑藏錄》、周紹良的《清墨談叢》,多少文人在墨海中悠游涵泳,自得其樂。

美墨成真

一墨在手,很容易看出它外形可塑、邊框可塑、銘文可塑、紋飾可塑、圖繪可塑、以及不規則的立體造型可塑。這提供了製墨時寬廣的發揮空間,導致精心所製的墨,不再唯一考慮實用,而堂堂納入美學思維。實際來看些創作,能不驚嘆美墨成真?

外形

一般所見用墨,都是扁長方形。取其手持俐落,方便研磨。但看多了,不免呆板。若想加以美化,並仍保存手持俐落的優點,則文房古物中形似長方的器具,足堪參考。仿它們所製的墨,研磨時更激盪思維聯想,引出縷縷靈感。於是臂擱、圭、碑、竹冊、帛書、圓柱、牛舌等形狀的墨雄踞書案。(圖四)

圖四   各式外形墨。(臂擱+竹簡+圭+碑+帛書+圓柱+牛舌)

而古早由墨丸稍微壓扁演變出的圓墨,以其可讓書僮雙手抓穩推磨,導致所磨出的墨汁濃度均一,從而博得喜愛。也為墨贏得「餅」的計數單位。圓形本就完美的表徵,還能如何再予美化?古人硬是修飾出圓餅、橢圓、圓盾、花瓣、光芒等變化。 另外正方形、多邊形,也隨之大行其道。(圖五)

圖五   圓墨衍生品。(圓餅+橢圓+花瓣+光芒+八邊)

造型

但看著這類墨在磨用後漸失其形,不復舊觀,容易引人傷感。在雅的前題下,程、方師徒書中,出現了以賞玩為主,兼具古典意涵的造型墨。如植物瓜果、蟲魚鳥獸、長命鎖、書齋雅器、神仙人物等,都繼而躍登美墨的高貴殿堂,大幅推進墨的賞玩功效。(圖六)陪伴文人度過風花雪月,春夏秋冬。

圖六   各式賞玩墨。(瓜+荔枝+狻猊+鎖+雙魚+古琴+人物)

銘文

文字,本就墨上要角。最早出現者墨名、墨肆名、製作年月等墨的相關資訊。但在文人下海製墨、講求美感後,墨上題銘很快成為眾人爭奇鬥妍表現品味,尋求讚賞的工具。方寸大小的墨面,有的展現亮麗書法、有的引古文字傲人、還有借古人文句述懷。更妙的是些滿人所製,刻意寫上滿文來湊熱鬧嚇唬人,絲毫不顧旁人是否看得懂。(圖七)

圖七   各式銘文墨。(隸書+磚文+籀文+行書+唐寅詩+金文+滿文)

毫刻

除了以書法和古文字取勝,有類墨別出心裁,考驗刻模的功力。在單位面積裡,看誰能刻出最多的字。當年沒好的顯微放大鏡,這全憑雕刻師傅的眼手協調和耐心。《蘭亭序》最常被刻上,道出文人的最愛。幾篇理學經典之作:周敦頤《太極說》、張載《西銘》、程頤《四箴》、朱熹《朱子家訓》、也都可見。(圖八)有錠「過大年迎新春」墨,民國年間刻模,其字體較他錠大了不少,似乎在說墨的毫刻功夫已漸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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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毫刻墨。(蘭亭序+太極說+西銘+四箴+朱子家訓+蘭亭序+迎新春)

底紋

墨上空間有限,該如何運用以增強美感,考驗著製墨人。有人性喜放空,題上文字後,剩下的空間就放它去吧,如圖七內各墨。也有人覺得人生不該留白,墨亦如是。以致方寸之地錙銖必較,非得布滿底紋。畢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底紋、沒底紋,其意義相同。讓雕刻師傅多賺些錢,多方露臉,何樂不為?有此善念,許多織錦上的圖案出現在墨上,平添華貴美麗。(圖九)

圖九   各式底紋墨。(祥雲流水+雲+回字錦地+菱形錦地+線條+卍字蝠+皺皮)

圖繪

審美意識日強,傳統的龍螭當然無法滿足要求。除了往龍九子、龍行雨施、龍飛鳳舞等相關主題來延伸之外,文人畫與版畫中,有太多題材可供借鏡。因此花卉樹石、山水雲煙、樓閣亭台、人物軼事、天文星象、與儒佛道各宗教,無不進駐墨面。(圖十)由此再加上繽紛炫麗的色彩,雪金漱金的包裝,當然賦予墨多采多姿、可藏可玩、可喜可用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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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   各式圖繪墨。(龍九子+鳳+牡丹+伯樂相馬+山水亭台+星象+洗象)

邊框

古書有版框,不知是否因此引發墨的邊框。它起了保護墨身、聚焦畫面、陪襯呼應的作用。更有甚者,它本身竟然也成為美的載體,各式有細有粗、輕巧厚實、文武相濟、單重多重、素淨繁華、線條圖案的邊框,對主墨面有如綠葉之於紅花,疏雲之於皓月。整錠墨就此益顯莊嚴有秩,堅挺耐用。(圖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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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十一   各式邊框墨。

小結

憑著製墨過程中的可塑,明代中後期開始,墨的美化蔚然成風。主推動力來自雕刻工藝的精進,以及文人投入且經營墨肆。程君房、方于魯師徒各自創作的《程氏墨苑》、《方氏墨譜》,將美化的理念推到高峯,引領出嗣後文人墨商與文人製墨風起雲湧。他們講求墨質,結合畫家書法家提供墨樣,延聘良工雕琢墨模,一心追求古趣典雅。從而賦予墨可欣賞、可寄情、可餽贈、可收藏的特性。由上面各圖所刊的墨,可見一斑。

從此墨進入文人的品評世界,也成為文人發抒胸懷,意在言外的載具。這使它從容面對墨汁的興起,無懼挑戰,終能屹立不搖。現代人收藏具美感有特色的高檔古墨,除了把玩欣賞,還能一窺它的民俗面藝術性,更可透過它一瞥古人在八股文裡不曾流露的情感,看他們如何把一己思維,濃縮寄放到墨的方寸之間。這全賴墨於製程中的可塑,墨汁只能望而興嘆!

附註

註一   清  謝松岱  《論墨絕句》

道光癸巳(1833年)入塾即見父友有墨盒,然用硯尚多。及己亥(1839年)開筆作文,先中憲即賜以墨盒。

註二 《墨史 卷上 唐》

宋元符間,襄陽米芾遊京師,於相國寺羅漢院僧壽許見陽冰供御墨一巨鋌,其製如碑,高逾尺而厚二寸,面蹙犀文,堅澤如玉,有篆款曰「文華閣」,中穴一竅,下畫泰卦於麒麟之上,幕篆六字,曰「翠霞」,曰「臣李陽冰」,左行書「大曆二年二月造,得旨降入翻經院」,右行書「董作內府丞臣車輔、都監臣趙忠孠。」

註三    北宋   陳師道(1053-1101年)   《後山談叢 卷二》

秦少游有李廷珪墨半丸,不為文理,質如金石,潘谷見之而拜曰:「真李氏故物也,我生再見矣!王四學士有之,與此為二也。」墨乃平甫之所寶,谷所見者,其子斿以遺少游也。又有張遇墨一團,面為盤龍,鱗鬣悉具,其妙如畫,其背皆有「張遇麝香」四字。潘墨之龍,略有大都耳,亦妍妙,有紋如盤絲,二物世未有也。

精選內容

墨之美 – 書造型

黃台陽

電子閱讀已快速進入我們的生活,在家中、公車、捷運、星巴客、任何戶外空間,愈來愈多的人用電子裝置來消磨時間、尋求新鮮、探索世界、解密人生。而傳統的紙本書,以及與它息息相關的實體書店(如金石堂、新加坡的PageOne、美國的邦諾),正加速從眼前淡出、甚至消失。根據統計,台灣出版業的產值,在二O一二年到二O一五年這四年間,從三百五十二億元台幣跌至一百九十億,平均每年消失四十億,令人咋舌,更憂心紙本書到底還能撐多久。

不過縱使感慨千千,還是得接受長江後浪推前浪的不變定律。想當年,紙本書不也淘汰掉埃及的莎草紙書、中東的羊皮書、印度的貝葉書、古老華夏的竹木簡書、帛書?而羊皮又淘汰掉泥板、竹木簡又取代甲骨、青銅,都曾經獨領風潮、固一世之雄也。

華夏大地的書籍,從一開始就跟墨有不解之緣,因為它上面的字,都是靠墨寫的,即使最早的甲骨文也不例外。甲骨文看似刀刻,但其實它先用筆墨寫出,再用刀依筆畫來刻。之所以要費勁補上刻的動作,乃是因為甲骨上的墨不容易存留,隨手就能抹去。之後到用竹、木削成簡來供書寫時,才省下這層顧慮。墨從此獨當一面,引領風騷。

墨與書既然密不可分,那把墨做成書、尤其像古書的樣子,就可能增添它的魅力,抬高它在讀書人眼中的價值。倘能因此多賣些錢,何樂不為?於是嗅覺敏銳的製墨家,巧妙推出仿古書造型的墨。

竹冊造型墨

華中華南一帶,自古盛產竹子。而先民就地取材,發揮智慧把竹子變成書寫的載具,其創意絲毫不輸古埃及人的把莎草作成莎草紙。製作竹簡,通常挑節長皮薄的竹子,截成段後劈成同寬(約O.六公分)的竹片,再把沒有青皮的內圈面削平,四邊磨光讓它不刺手,基本上就能供寫字了。不過由於新砍的竹子富含水分,日後容易長霉腐壞,因此在使用前還得先用火烘乾。這個程序古人稱之為「殺青」,沿用到現代,轉為定稿的意思。

要寫字的時候,空白的竹簡放在左邊,左手拿、右手寫,從上到下寫滿一條後順序推到右邊。全部寫完,再用繩索依序編連起來,成為一冊文書。胡開文墨肆造的漢蔡邕書墨(圖一),正是以四條竹簡表達出此意象。看它是不是像個「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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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漢蔡邕書墨。四竹簡連冊形,正面額端橫寫「漢蔡邕書」,下「蒼珮室主人胡開文仿造」,背寫「定冊帷幙 有安社稷之勳」,長寬厚9.3×3.6×0.85公分,重46公克。

而為了搭配此造型,胡開文在高人指點下,還在墨上刻寫了東漢晚年大文學家兼書法家蔡邕的題銘「定冊帷幙 有安社稷之勳」。選用的原因,該是基於蔡邕的題銘中有「冊」字;且那時雖已發明紙,但尚未普及,正式的文書仍然用竹簡來寫,故推斷蔡邕的題銘原先是寫在竹簡上。(蔡邕題銘的石碑拓片如圖二,取自網路。)





圖二   東漢蔡邕書法。(取自網路)

寫下題銘的蔡邕,是民間傳說中大大有名的蔡伯喈。元代戲曲《琵琶記》中說他進京趕考高中狀元後,貪圖富貴滯留京城,然而故鄉饑荒,元配趙五娘辛苦獨力奉養公婆。直到兩位老人家死後,趙五娘才一路彈唱琵琶行乞,終於找到京城負心郎。這當然不是事實,歷史記載他學問書法俱佳,著名的刻上儒家經典的熹平石經,就是在他領銜倡議及書寫下,才豎立於洛陽太學所在。只是戲曲(乃至以後拍成的電影)影響力太大,使得基層老百姓對他的負面印象根深蒂固。

這句題銘是稱讚人:在朝廷中參與決策,立下安邦定國的功勳。蔡邕為什麼寫下這句話?以他的學問成就,是在標榜他自己嗎?

說出來讓人意外,這句話竟然是在稱讚一位姓州名輔的宦官。東漢晚年宦官集團的勢力很大,州輔與曹操的養祖父大宦官曹騰一夥,在擁護漢桓帝對抗外戚集團的決策中有功勞,歷經中常侍、大長秋等尊顯宦官職。他死的時候蔡邕還沒成名,因此蔡邕這題銘大概是在日後立碑時奉命寫的。蔡邕在朝中與當權宦官的關係不好,晚年最欣賞他的竟然是軍閥權臣、專擅跋扈的董卓。孰料因此導致用貂蟬美人計殺掉董卓的司徒(宰相)王允不諒解,繫獄而死。以他幫州輔所寫的題銘來看,是不是有點情何以堪?

竹簡細長且輕,在河南汲縣戰國時期魏襄王墓、湖北雲夢睡虎地秦墓、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湖南長沙走馬樓三國孫吳遺址,都曾大量出土,說明了使用竹簡的地域和時間,極為廣泛悠久。一條竹簡上通常可寫一行約三十到四十個字,但不見得能完整敘述一件事,此時得再拿竹簡接著寫,隨後還有排序及用繩索編連的工作。有沒有辦法偷懶省點麻煩?

當然有!把字寫小點,儘量湊合在一條竹簡上不就得了?確實,在少數竹簡上真發現有寫兩行字的。只是這一方面太辛苦委屈自己,得小心翼翼寫蠅頭小楷;另方面老板上司不見得接受,因為老花眼的他總要求字愈大愈好。於是有人想到擴大可寫字的面積,竹簡因材質所限不容易做到,那就換用便宜充裕的木板作材料。木簡(或稱木牘)於是誕生。

木簡造型墨

木簡的大面積還有個好處,就是除了寫字,它上面還可以畫圖。一九八六年在甘肅天水的放馬灘,就出土畫在四塊松木板上的地圖。根據同時出土的竹簡來推算其繪製時間,應該在秦始皇八年(公元前239年)前,距今已二千二百多年。此外,在甘肅居延的肩水金關出土的西漢木板上,畫有繫馬的大樹和站著的吏士,這都是竹簡上看不到的。

康熙年間的製墨家吳倬(字天章),曾製作木簡造型的墨(圖三)。它用華麗的錦緞來從中綁好木簡成冊,予人簡樸大方中流露出高貴的印象。但奇怪的是,這墨上的文字的擺法,與常規不同。正面寫的「天章」,既像墨名、又像代表製墨人;墨的背面則留白,原本該標記製作年和墨肆的兩側,卻寫上通常擺在正或背面的「製成不敢用」、「貢入蓬萊宮」的出自蘇東坡的詩。它大異常規的設計,令人難以琢磨其用意。

由於前面的文章(《康熙乙亥年》及《有請蘇東坡》)中,已分別談過吳天章其人及蘇東坡相關的詩,故此處不再贅述。唯一的補充是,吳倬把墨取名「天章」,也有可能在追懷秦漢盛世。因為那時的典籍文書,都是寫在竹簡木簡之上。對於身處滿清異族統治下的他,竹木簡就等同天章:「來自天朝的典章」。此外,他或許也想提醒用墨人,別忘了天朝(此時更引伸至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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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天章墨。兩木冊錦緞束腰,正面墨名,兩側分寫「製成不敢用」、「貢入蓬萊宮」。長寬厚 10.2×3.5×1 公分,重 62 公克。

木簡相較於竹簡,那一種比較風行?前面提到在湖北雲夢睡虎地、山東臨沂銀雀山、湖南長沙走馬樓等地出土的,大都是竹簡;然而多年來甘肅出土的數以萬計的居延漢簡,卻絕大多數是木簡。雖有分析說是因地處西北不產竹子,就地取材只能靠木柴之故。但在湖南龍山縣里耶古城出土的三萬多枚秦代木簡(中間僅少數竹簡),又該如何解釋?看來它們之間應該沒有主從先後之分,在紙張發明前,兩者並存讓當時人就便採用。

使用竹簡木簡的不方便之處,是它的體積和重量。司馬遷在《史紀·秦始皇本紀》中寫到秦始皇的勤於政務,說天下事無論鉅細,都由他決定,每天批閱的竹木簡文書係以重量計,規定自己至少要看一百二十斤(約30.8公斤)。而根據專家推斷,這重量相當於八千三百多條竹簡編成的冊,以每條竹簡平均寫三十八字來計,他每天總共要批閱近三十二萬字,十分驚人!而八千多條竹簡編成的冊,堆起來絕對像座小丘,更是嚇人。

帛書造型墨

還好古人就地取材的對象不止天然竹木,人工的絲帛雖然貴,但它好寫好畫好攜帶的優點,可沒被放過。現存最早的帛書,一九四二年出土於長沙子彈庫的春秋戰國時代楚墓。它有九百多個楚國字,內容涉及天象、災變、四時禁忌等陰陽術數。版面的編排奇特:在帛書的中間寫兩組方向相反的文字,在四周畫十二個怪異圖像並附上簡短註解,四角則畫上不同顏色的樹,怪異迷人。可惜它後來被位美國人騙走,現藏華盛頓的賽克勒美術館(The  Arthur  Sackler  Gallery)。有興趣者可從網路上看到。

其他在長沙附近的古墓出土的,從戰國時代到漢朝的帛書還有多起,以馬王堆三號古墓的二十多種帛書(共十二萬餘字),帛圖(軍用地圖)、帛畫(導引圖)最引人注目。由於考證所得的墓葬年代為漢文帝初元十二年(西元前一六八年),因此這些帛書在出土時已埋藏地下二千一百多年!充分顯示出絲帛作為文字與圖畫的載具時的可靠。

這些帛書被發現時,大部分呈折疊狀,沒有裝裱護持。要再過上百年到東漢時,才出現卷軸裝的帛書。而這一出現竟綿延二千年,至今在紙質書畫長卷的裝幀上,仍然可見卷軸的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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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天瑞墨。硃砂漆金,雙連柱型,中縛錦緞。面寫墨名及「曹素功製」,背寫「海闊杯還渡 雲遙錫更飛 高僧」。長寬厚 9×3.2×1 公分,重114公克。

卷軸裝的帛書長什麼樣子?曹素功製的天瑞墨(圖四)可供參考。它呈雙連柱型,中間綁上錦緞,高貴大方一如前面的木簡墨。它的雙連柱,應該來自兩捲帛書。因為墨的前後面中央,都有條凹槽,顯示出是兩捲帛書被綁在一起。這錠墨沒附製作年代,而曹素功的墨業漫長,從康熙開始綿延至今,到底是在那個年代造的?鑒於它跟前述吳天章的木簡墨非常相似,中間都綁上錦緞,因此猜它是康熙年代的產品應該合理。但仍需要更多旁證,以顯示當時確實流行這種時尚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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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桐鄉勝侶墨。雙連柱型,中縛錦緞。正面右卷上寫墨名,左寫「時茂家珍」;背面錦緞中鏤花瓣。長寬厚 8.5×2.2×1.2公分,重 28公克。

所幸康熙年代另兩位製墨家的精緻產品,提供了有力旁證,一是汪時茂製的「桐鄉勝侶」墨(圖五),另一是吳尹友的「集唐」墨。除了顏色和刻字不同外,其餘如同一個模子所出。汪時茂和吳尹友是徽州休寧人,與吳天章、曹素功的背景相近,皆為由明朝入清的製墨家。把他們的這款墨擺在一起,顯然反映出當時製墨的時尚之一。

如果是一張帛書被從兩側同時向中央捲入,那它的背面會是平的,不會有凹槽。只是有沒有這樣捲的帛書?

愛看古裝劇的朋友早有答案。因為劇中出現的聖旨,就是這樣捲的。宦官宣讀時,左右兩手把著兩邊的軸,對稱美觀。而兩邊由外向內捲的好處,是在展開時,中間的部分最先出現。以聖旨而言,就是中間代表皇權的御璽大印。這比從單邊捲起的卷軸,要氣派多多。此外前面所提流落在美國的長沙楚墓帛書,它圖文並茂的內容,乃是以中間兩組方向相反的文字為主。因此若有裝裱,也會以聖旨的方式較能凸顯其特色。此外在周紹良《蓄墨小言》書中有錠徐立綱墨(乾隆辛丑年製),從所附拓片可見它的兩個書卷,就是如此捲成。據此可猜想古時候確實有如此裝幀的帛書。

可惜東漢時期累積的大量帛書,在董卓之亂後慘遭浩劫。大的帛書被拿去作帳幕華蓋,小的則改成裝東西口糧的袋子。以致對除了捲軸裝之外,是否還有其他方式來裝幀帛書,毫無概念,十分遺憾。

紙卷軸造型墨

比曹騰、州輔兩位稍早,有位名聲更大的宦官、發明造紙術的蔡倫。雖然考古出土最早的紙,可上溯到西漢初期,即約公元前二百年,但一直到公元一O五年經他之手,才形成嚴謹的造紙技術,提高紙的品質與造紙的效率。他的成就,在二OO七年被美國時代雜誌譽為世界最偉大發明之一。

蔡倫當時官拜尚方令,是宦官的頭,夾雜在宮廷與外戚的權謀鬥爭中,絕對忙得很,怎有時間精力去想新的造紙術?猜想是因宦官負責奏章呈遞、旨令的繕寫、校對、宣告、歸檔等文書工作,每天得捧著動輒好幾斤的竹簡木簡送到這送到那,有時甚至還得趕製竹木簡,實在累人。對於從小宦官做起往上爬的蔡倫,絕對身受其苦。恐怕很早就在思考如何改良已有的紙,最終總算成就這項發明。

然而他的發明雖獲得朝野讚賞、被稱為「蔡侯紙」(因蔡倫曾封侯),卻一時撼動不了竹木簡帛書。原因之一當然是傳統的保守心態,上千年的慣用品,那能說丟就丟?再者古人認為竹木簡結實耐損,豈是一撕就破的紙張能比?但真正致命的,恐怕是蔡侯紙的運氣不佳。因蔡倫早年還沒發達時,曾奉命誣陷漢安帝的祖母致死,漢安帝親政後要翻舊賬,蔡倫不願受辱甘脆自我了結。可想而知在此情況下,他的發明連帶成為朝廷禁忌而被封殺。如此一來竹木簡僥倖又活了三百年,直到東晉的白癡皇帝晉安帝時(四O三年)才被權臣桓玄下令廢止,正式告別文書的舞台。
朝廷封殺蔡侯紙,在高層固然照辦,但要在民間落實可難。既然蔡侯紙不能推廣不能用,那就瞞天過海換個名字吧!果然蔡倫死後沒多少年,山東地方就出現有名的左伯紙,它用蔡倫的造紙法,只在原料方面稍加變通,換上些當地產的。左伯紙出名的程度,連三國時曹魏的大書法家,首位在製墨史上留名的大製墨家韋誕,都跟皇帝說:「 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後可以逞徑丈之勢,方寸千言。」一句話把紙的身價大幅提升,超越當時主流的竹木簡和絲帛,肯定其在文書承載上無與倫比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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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三泖漁莊墨。卷軸裝,中束絲繩。面寫「三泖漁莊松烟神品」,印「述」、「菴」,背寫「海陽吳勝友按易水法製」,長寬厚10.7×3.5×1 公分,重52公克。

紙本書最早的裝幀方式,不脫竹簡書的影子。它把寫(印)好的書頁,按順序黏成(或裱成)長幅,如同之前用繩索串起竹簡一般。然後用竹木作軸,從左向右捲起成為一束。最右端的紙卷外則貼上半圓形的木杆(稱為天杆),並繫上絲繩以供捆綁書卷。這就是流傳至今依然不廢的卷軸裝。愛好傳統的文人對此眷戀,乾隆年間與紀曉嵐和劉墉同朝為官的王昶(字述菴),就以此造型訂製了他的三泖漁莊墨(圖六)。墨色雖暗卻隱隱含光,是典型的松烟墨。而遍佈墨面頭髮般細的回紋線條,更披露出墨模雕刻的精湛手藝。王昶是上海青浦人,如今在當地朱家角古鎮、有他的故居所闢建的紀念館。樸實無華的內容,卻折射出他的清廉與淡泊。

同樣採用此書卷造型的,還有徽州婺源的詹公五(心一齋)墨肆造的「永言思子贈以束素」墨(圖七),兩者的天杆和捲軸如出一轍,只是後錠的墨面沒刻上纖細回紋,墨質也不如前者細膩。但兩者中間所綁的,都把前面幾錠墨所用的寬美錦緞,改成平淡無奇的絲繩。其中涵義,是流行時尚的改變?還是社會趨向節儉?甚至變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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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永言思子贈以束素墨。書卷型,中束絲線。面書墨名,鈐圓印「公」、方印「心一齋」,背寫「徽婺心一齋按易水法製」,側「詹公五主人造」,長寬厚 8×2.2×0.9 公分,重32公克。

線裝書造型墨

卷軸式樣嚴格來講,比較適和書法國畫的展現,這也是為何至今仍然不變的原因。而用它當書籍,可就面臨不好捧讀,不易回顧,不便搜尋,不能折角等諸多缺點。於是從唐朝開始,陸續出現新的裝幀方式,如旋風裝、經折裝、梵夾裝(由印度傳入)、蝴蝶裝(最早的冊頁裝式)、包背裝、以及從明代中期開始沿用至今的線裝。許多古書在重印時,仍然喜歡採用這種裝幀,不僅看起來古色古香,容易發思古幽情,連帶也抬高身價,擺在書架上好亮眼,價錢訂高些也無妨。

清宣統二年(一九一O年),胡開文墨肆製作一錠「翰墨流光」墨(圖八),造型基本上是線裝書的樣子,有切口穿線為證,但又保留些卷軸裝的外型曲線(如圖七),雖有變化之趣,卻讓人納悶是不是真有如此造型的書。猜想它的設計本意,是想打破線裝書的呆板外型,但考慮訂製者的身分,卻有不重細節不夠踏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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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翰墨流光墨。線裝書型,正面寫墨名,右下「宣統二年春正月燈節後二日自強齋仿古法製」,背鏤牡丹山石,右上寫「香居第一」,側「徽州胡開文造」,長寬厚8×2.7×1公分,重?公克。

訂製墨的自強齋,在相隔一百多年後很難查知它的主人是誰。但在宣統二年時為書齋取這個名字,顯然有感於國事家事天下事,認為該自立圖強。他有這個心固然值得肯定、值得鼓勵,但若問下定決心後的該有作法,則從他這錠墨來看,絕對還沒想好。因為自強的要素之一,就是講求精確,摒除「差不多」的心態,然而這錠墨的造型卻反映不出他已有此認知。這是當時普遍的現象,不能苛責。只是由此可知改變心態,改變舊習之難,以及為何要花上多少代人的時間,一個舊社會才能調整踏上自強之路。

結論

甲骨、竹簡、木簡、絲帛,作為書寫的載具,都曾風光一時。然而當閉幕音樂響起,一個個也只能強忍眼淚離去。紙本書稱雄了兩千年,未來的展望如何?

從全世界紙的生產量來看,每年都在增長,因此似乎是一片光明。但這是靠越來越多的紙被用在生活的各個層面:用餐,包裝,清潔,廣宣,喜慶,玩具,運輸(紙棧板)等,使得真正的文書用紙反而節節敗退。再者,新進閱讀者的習慣快速偏向電子書,也是不爭事實。未來還會有所謂軟性電子紙的逐漸成熟與推廣,因此無(纖維)紙化的書香社會隱然在望。所以撇開眷戀不捨與懷舊的情感因素不談,紙本書的退居小型利基市場,將會是它無憾也無言的結局,正如同墨一樣。

而不再附著於紙上的知識,反而藉著電波飛越,隱身於光碟大量存放,寒暑不能侵,蟲鼠不能壞。屏幕上能隨時顯現,聲光動漫想要就不缺席,這是紙本書所希望卻永遠達不到的境界。情繫往日,面向寬闊的未來。紙本書仍會長留在記憶中,就默默的祝福它吧!

墨已不存,紙何去何從?!

精選內容

文人愛墨(一):書之行 墨相隨

黃台陽

先有書?還是先有墨?

直覺是先有墨。若非如此,除了現代的電子書外,字何以顯現?再說,從殷墟發掘出來的甲骨上,有殘留的墨寫字跡,點出墨的歷史久遠。而當時是否已靠甲骨串成一本一本的書?似乎沒人知道。

書這個字,同樣也出現在甲骨文中。它的象形是持筆的手,意指「寫」。多年後才演變成指所寫出的冊子。書與冊相通。最早的書主要以竹簡木簡串成,冊是其象形字。故以冊來稱書順理成章。而無論是冊是書,沒有以墨寫上的字是無法成立的。

如此看來墨比書早?但別忘了在文字沒出現以前,結繩以記事這段更早的歷史。《易經˙系辭下》說「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傳遞出結繩可以視同書的意思。而結繩可不需要墨,所以誰更早?

看來很難分出誰早誰晚。即使分出,也沒啥特別意義。重點在書與墨互相幫襯互相扶持。書之行,墨相隨。有了書,各式書體書法書藝書道相繼湧現,進而刺激製墨家推出品質更好書寫得力、可欣賞把玩,進一步誘發靈感的墨。有了墨,書得以快速具體成形。伴同書家意志,無論天文地理風土人情、微言大義諸子百家,全都形諸筆墨、墨趣橫生。

兩者的關係既如此密切,那在墨上自然容易出現與書有關的字句。常見的有書畫、臨書、學書、橅書、擘窼書等。(圖一)只是這麼多個書字所講的,都是寫!側重於書法藝術的鑽研表達。與有學問有內涵有意境、供學習供修養供閱讀的書籍書冊無關。然而恰是這類如抄書、買書、藏書、讀書、寫書、賣書等的書字,讓墨的題材更加活潑引人入勝,從而賦予墨更多欣賞把玩誘發靈感的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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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書畫墨+快雨堂臨書墨+音田學書墨+黃鐵盦橅書黃鐵盦墨+少仲擘窼書墨。

抄書

方辨菽製的「手自抄成種樹書」墨,顯出他十分高興抄成這書。(圖二)因為在墨背以籀書所寫的「杵熟蒸勻和膠適度」,不僅表明此墨特別講究杵搗與和膠,品質高貴不言而喻,也凸顯他個人在古文字上的學養。墨上畫的庭園與所題「藿甘園」,乃是他居住抄書所在。為什麼抄成一本書就這麼高興?僅僅種樹,值得敲鑼打鼓敬告世人嗎?方辨菽何許人也,聖賢書不抄,卻有閒功夫去抄種樹的書?





圖二   手自抄成種樹書墨。正面上方凹地鏤庭院,右小寫「藿甘園」,下右鈐橢圓印「白下」,大寫墨名,署「方辨菽製」,印「桂林一枝」;背面額珠,下籀書「杵熟蒸勻和膠適度」;側寫「乾隆丁卯」,頂「友慶堂」。長寬厚11.5x3x1.2公分,重62公克。

若只談種樹,當然不值得大驚小怪。但妙就妙在這裡的「樹」字,正如成語「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中的,是動詞。與「種」並列時,除談種樹、還談種莊稼、種蔬菜、種花草、種藥材等所有的種植行為。因此種樹書談種植,乃是農書的另稱。司馬遷的《史記》中提到秦始皇焚書時,有句「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講的就是不燒那些不涉空談、具實用價值的、含種樹的(農)書。

製墨的方辨菽,從其名就可看出喜好農事。本名觀永,辨菽是後取的號。記得否成語「不辨菽麥」?菽是豆子,麥是麥子。兩者都是普通農產品,形狀不同極易分辨。如果有人連豆子麥子都分辨不出,其愚笨或不事生產可想而知。方辨菽刻意從這成語中取出兩字為號,說他分辨得出,言下之意當然對農事有心得,會去抄寫農書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有科舉上最起碼的監生資格,但一生低調從沒出仕,想來奉行古訓耕讀傳家。然而弟弟方觀承的生涯則完全不同。同樣監生到底,沒有更高的功名,卻因貴人相助,最後甚至得到乾隆賞識,高昇疆臣之首的直隸總督,任職長達二十年,是清代官場一大異數。兄弟倆差距這麼大,會不會影響彼此的感情?

「藿甘園」見證兩人手足情深。因為它是弟弟方觀承顯達後的府邸。該園位於南京夫子廟附近(現全福巷),原是明代開國元勳徐達的魏國公府一部分。方觀承發跡後買下作為兄弟倆住所,也準備告老還鄉時能和兄長一起幹點農活。這可從方觀承自號「宜田」看出。只是他七十一歲死於直隸總督任上,始終沒能圓兄弟同園耕讀的夢。整座園子到滿清末年已荒廢,空留兄弟感情供人感念。(按:清末南京名士陳作霖有詩《遊方氏藿甘園廢址》。)

不過似乎有個小問題。方辨菽兄弟本籍安徽桐城,屬望族方氏。桐城散文派的創始人方苞,是兩兄弟的族叔親。而弟弟發跡後的近四十年間,幾乎全在北方當官(僅一度任浙江巡撫年餘)。怎會既拋棄本籍,又不擇任官所在,卻跑到南京去買房子準備終老?這就不得不談到兩人心酸的童年。

本是僑居南京的官宦子弟,但家族無辜遭文字獄牽連。為官的祖父、父親發配黑龍江寧古塔。兄弟倆雖年幼得免,但家產被沒收,淪落寄食南京清涼寺靠僧人接濟。兩人相依為命,每年還長途跋涉黑龍江探親。(按:卻因此累積山川地理、風土人情等知識。)手足深情就在艱難中淬鍊出來。祖父、父親邊荒病故後,已入中年的方觀承流落京城測字謀生。因招牌上一手好字,被權貴看中而意外發跡。得意後懷念童年家人共處,才會回南京置產。藿甘兩字出自西晉時除三害的周處詩句「藜藿甘粱黍」。(註一)藜藿是粗劣的野菜,粱黍則精美的飯食,全句意指甘心將粗劣的野菜視為精美飯食。園名透露出不敢忘本!

古代文人常抄書。有的因買不起書,如宋代名臣大文學家歐陽修,四歲喪父,家貧靠母親以蘆葦桿在沙地上教他認字。稍長後沒錢買書,只能設法借來讀。有些得多讀或深入讀的,他就盡快抄下來。有人則抄寫作功德,如康熙、雍正、乾隆都抄寫過經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還有的為熟記領會其義,如蘇東坡多次抄寫《漢書》。方辨菽的抄寫,性質應與蘇東坡的相同。但究竟抄那本種樹書?現恐無法查明了!

買舊書

歐陽修借書抄寫,實在辛苦!如果經濟情況許可,還是花點錢買書罷。宋朝重文抑武,雕版印刷業蓬勃發展。全國各地都多少投入刻書印書,使得書不再是豪門大族才負擔得起的奢侈品。歐陽修有篇短文《記舊本韓文後》,回顧小時候從朋友家要來殘破散亂的六卷舊書《昌黎先生文集》,讀後開啟他三十多年來認同韓愈、全心倡導古文運動的歷程。文中提到「予家藏書萬卷,獨《昌黎先生集》為舊物也。」顯示由當初的必須抄書到現今藏書萬卷,他仍戀戀不忘最初的舊書。德

舊書有什麼好?武漢歸元寺有對楹聯說「醇酒飲如花漸放,舊書讀似客初歸。」把舊書相比醇酒遠客,愈喝愈芳香,愈談興愈濃。蘇東坡《送安惇秀才失解西歸》詩內「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 」道出他舊書百讀不厭,涵詠其中思緒遄飛。有人說舊書彷彿老友,每回相聚都有新的感受,激發共鳴盡在不言。現代人說舊書像舊情人,誘心靈遨遊,訪逝水年華,回首愛情森林尋尋覓覓;也說舊書像狄斯奈樂園,縱使去過多次,有機會再玩依然興緻不減,倘佯其中悠然自得,帝力予我何有哉!

舊書的外表縱使老舊,其內文字卻不會老。不同於書有舊有新,字始終墨光熠熠墨香習習,使得書不失其意歷久彌香。清光緒乙酉年(1885)德蓮舫製墨來玩,上寫「閒磨古墨臨名帖,偶曲殘衣買舊書。」(圖三)以古墨、名帖、殘衣、舊書自況生活,看來過得孤芳自賞。把殘餘衣服捲起來送進當鋪換錢買舊書,求的就是那份舊品味、舊書香、舊性靈。





圖三   德蓮舫製玩墨。面寫「閒磨古墨臨名帖 偶曲殘衣買舊書  光緒乙酉  德蓮舫製玩」,背寫「海內有瀛洲 群仙聚會游 水聲鳴晝夜 山色永春秋  錄唐伯虎句」。長寬厚 12.8×3.1×1.2公分,重 60公克。

德蓮舫這錠墨不僅正面不設紋飾圖案,背面也一併樸素到底!只附上早他近四百年、名聞天下的蘇州才子唐寅(伯虎)的詩:「海內有瀛洲,羣仙聚會游。水聲鳴晝夜,山色永春秋。」看來這位捲入科考弊案後仕途受阻、寄餘生於山水的才子,是他的偶像。他本人或許也有類似遭遇。能否找出相關的訊息以資玩墨時助興?

可惜除了德蓮舫之名和這錠墨外,遍尋不得相關記載。蓮舫在清代是個文人喜用的字號,而「德」這個姓則指出他可能是滿州旗人。猜想是家道中落、流寓蘇州、像曹雪芹般的落魄者。有些祖上留下來的古墨和名帖,看到喜歡的舊書,會忍不住捲起殘剩的舊衣去換。引唐伯虎為知己,當然是懂得生活品味的性情中人。

藏書

德蓮舫換來的舊書不知多少,但跟偶像唐伯虎的藏書絕對沒得比。本來依唐伯虎為家居所寫的《桃花菴歌》內的自述:「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註二)似乎他掙來的錢都花在酒、而非書上。應該沒多少藏書。但可別被他這首憤世嫉俗的歌給騙了。身為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哪有可能忘情賴以成名的書!

唐寅離世前一年(1523年,時年54歲)的冬天,在詩卷「漫興十首」的第一首內寫道「滿榻亂書塵漠漠」,第二首內寫「萬卷圖書一草堂」。清楚表白他藏書萬卷,讀過的書隨手亂放,鋪滿床榻招灰塵。以他從小家貧,全靠老爸經營小酒館維生,且仕途受阻後,只能賣字畫換錢來看,能藏書萬卷實在不容易。民間流傳他點秋香《三笑》的故事,說他八門妻妾後還驚豔秋香,捨身為奴到華太師家只為親近佳人,完全扭曲了他。

桃花菴裡的學圃堂是他的藏書室。雖沒留下編目,但從清代以來的相關記載,可知其內宋刻本、宋抄本、金刻本、元刻本比比皆是。桃花仙人晚年生活淒涼,桃花塢草堂破舊不堪,經濟上卻入不敷出無力整修。加上沒有兒子繼承家業,因此死後藏書很快飄零四散。所幸書上多有他的鈐印和署名批註,還能追蹤。現今各地如台北中央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北京國家圖書館內都藏。

有不少墨肆(如詹達三、函璞齋)看中他的詩句「萬卷圖書一草堂」。認為對讀書人而言,這該是心之所好固所願也!於是製墨以此為名,希能打動顧客的心。(圖四)墨背刻繪的(學圃堂)草堂非常簡陋,但以唐伯虎的經濟情況從沒好過,似乎無從苛求。藉賢達之名謀私利,是古今商家多少免不了的。桃花仙人既然無後,就讓咱家來幫他打知名度吧!





圖四   萬卷圖書一草堂墨。面寫墨名,背鏤草堂藏書,側寫「詹達三監製」。長寬厚 7.3×1.9×1公分,重 48公克。

還讀我書

宋代開始蓬勃興起的雕版印刷,不知造就了多少萬卷藏書家。歐陽修、司馬光、蘇東坡、唐寅等側身其中因名聲大而為人知,其他藏家可就沒這福分。原因或在他們沒苦讀遍讀,或天賦不夠讀而不通,甚至讀通後寧願藏拙不求顯達,以致雖有萬卷卻名聲不揚。他們的購書藏書值得肯定。畢竟即使空置書架招灰塵,也好過把錢花在酒食爭逐青樓銷魂。

蘇東坡的好友李公擇,曾寄居江西廬山五老峰下白石庵的僧舍裡讀書,累積九千多卷。出仕時沒帶走,僧人懷念他便稱該處「李氏山房」。多年後他決定公開讓學子取讀,同時請蘇東坡寫了篇《李君山房記》來紀念。蘇東坡文除了盛讚其書可貴和其人苦心,還提到書籍普及之前與之後的現象有別。之前老輩文人的書少,有幸借到想讀的,就趕緊抄寫背誦,唯恐很快被索回。普及之後書多易得,年輕士子卻把書收攏放著不讀,以致言詞空乏。蘇東坡自問,這又為什麼呢? (註三)

其實蘇東坡操心太多。雖然他好像在呼應詩聖杜甫的「富貴必從勤苦得  男兒須讀五車書」(《題柏學士茅屋》),認為有了書就該勤讀。但可知在書籍還少的唐代,杜甫這要求讀五車書的話,免不了誇張。即使他本人是否讀過那麼多書都很難講。何況就算讀了,從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所描述的困苦來看,五車書又幫他達到了「富貴」嗎?

把書收攏放著,並不代表以後一輩子都不讀。只要不賣,老來讀書非但不遲,還是佳話呢!清道光己丑年(9,1829)有位啟秀堂古稀老人,很得意地委託胡開文墨肆製作上寫「還讀我書」的墨,就是這種心情。(圖五)既稱古稀,年歲少不了七十以上。還公告周知要還讀我書,顯然得意滿滿。猜想這年他告老還鄉歸隱,有意比擬陶淵明《讀山海經˙其一》詩內所說的「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圖五   啟秀堂古稀老人珍藏墨。雙面文武框,內飾帶花螭紋,面寫墨名,背寫「還讀我書」,下鈐「蒼珮室」篆印,兩側分寫「道光己丑年仲秋」、「徽州老胡開文製」,頂「超頂漆煙」,長寬厚12.4×3.2×1.3公分,重 80公克。

啟秀堂老人何名何姓?看他口氣和此墨的品質品味,不該無名之輩。只是墨上資訊有限,很難查出。許多人喜歡陶淵明「時還讀我書」的意境。如晚清重臣,歷任兵、戶、吏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的董恂,就以還我讀書為其室名,有《還讀我書室老人手訂年譜》及其他書籍傳世。由於他在道光九年還是年輕小夥子,可知他絕非此墨主人。

寫書

杜甫讀了五車(或更多)書,但與富貴始終無緣。好在另句「讀書破萬卷  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廿二韻》),幫他挽回些面子。他一生著作不知多少,現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詩僅只部分。故自稱創作過程中如有神助,絕不過分。後世人可能受到他的啟發,也總想暗示自己下筆寫作時如有神助,至於是否曾讀書破萬卷來打底,反正沒人去數。

所以有志文人一心投入寫作。寫得愈多,愈可誇如有神助,愈顯得讀書之多。乾隆時代的詩壇盟主,二十四歲考中進士,三十四歲就趁父親去逝辭官退休的隨園老人袁枚,在晚年寫的《遣興雜詩》中,透露出他一有空閒就趕忙寫書。(「 歡場獨靜因除酒,閒裡生忙為著書。」)由他的《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子不語》、《小倉山房尺牘》,《隨園食單》等許多著述,印證下筆的確有神助。此外他藏書據稱達四十萬卷,讀破萬卷,實在小事一樁。書神當然來。

圖六   退食餘間且著書墨。正面,窗格紋框,中寫墨名,下小字「沅甫氏選煙」,背左鏤盛開梅花株,右寫「江南無所有 聊贈一枝春」,側「大清乾隆年製」,長寬厚10.2×2.3×0.9公分,重 31公克。

同個時期有位沅甫氏,在所訂製的墨上寫了「退食餘間且著書」。(圖六)由於「間」字與「閒」字古時候相通,故其意乃退休後有閒就寫書。與袁枚的主張相同,有可能受他影響。光憑沅甫氏三字,很難查出此人背景。袁枚有位同年生、同年肄業同個書院、同科上榜舉人、相交五十多年的好友姚成烈,號申甫。沅甫氏若是他的弟弟,就不足為奇了。

墨背的「江南無所有 聊贈一枝春」,是南北朝時領兵在江南作戰的陸凱,託驛使送給陝西友人詩中的兩句。一枝春指已綻開的梅花枝。當時南方已入春,但西北依然寒冷。陸凱藉梅花捎去春意,內含對好友的掛念。清代許多人在所製墨上引用這兩句,以求贈墨時營造出禮輕情意重的效果。沅甫氏此墨應當不例外。

不賣書

杜甫的藏書萬卷乃至袁枚的四十萬卷,聽起來很得意。但以古代的建築規格居住環境,要長久保存可不容易。蟲蛀霉爛,水火無情,偷竊盜搶,兵禍戰亂,在在威脅脆弱的書。更傷腦筋的是,就算保存下來,隨著年華消逝,主人垂老,這些書何去何從?

大多數藏家都希望子孫能接續珍藏。但也有例外。如前面提到的蘇東坡好友李公擇,就把書捐出做公益。千多年前就有近代圖書館的觀念,非常難得。可惜後繼寥寥無幾。袁枚則在乾隆令編《四庫全書》、向全國徵求異書時,馬上獻出珍本秘籍;也不吝分送給來要書的親友。他有篇《散書記》,認為「天下寧有不散之物乎?要使散得其所耳。」散給會好好運用的人,讓書得其所,他非常快樂。

有捐書、送書的、那有沒有拋下讀書人尊嚴,把心愛藏書拿去賣的?

很可能有。杜甫有首詩自認詩詞歌賦再好也沒用,去山林隱居的日子看來不遠。不如把書籍賣了,和東家何將軍你一起隱居。(「詞賦工無益,山林跡未賒。盡捻書籍賣,來問爾東家」,《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四》)蘇東坡也有類似的「我老此身無著處,賣書來問東家住」之說。(《豆粥 》)就算兩人沒具體實踐,但不擔保其他少名氣者不會。近年南京開了家換酒書店,宣傳「事了拂衣去,賣書換酒錢。」開業後平均每天有一位這樣的賣書顧客。藉書換酒追求不同情懷,又多條路。

俗語說「秀才餓死不賣書,壯士窮途不賣劍。」保守的製墨業,當然不至贊同賣書。有錠市售墨就大字寫上「貧不賣書留子讀」,背面還刻畫出童子在堆滿書的書齋內勤讀之景。(圖七)顯然看中望子成龍帶來的龐大市場。以墨提醒人們別賣書,隨後子孫讀書又將買墨。墨肆的心思可真細。其他墨肆也有同名產品,猜想大家都受到新書出版商的慫恿。畢竟,若人人都留著手邊書不賣,舊書少了,出版商獲益最大。





圖七   貧不賣書留子讀墨。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鏤書齋內學童勤讀,側寫「徽州吳效珪監製」,頂「五石漆煙」,長寬厚 12.3×2.8×1.4公分,重 58公克。

這麼好的墨名是怎麼來的?墨肆或出版商想出來的嗎?

非也!明代晚年有本兒童啟蒙書《昔時賢文》,幾經後世增補,演變成現存的《增廣昔時賢文》。它以諺語和典籍內的佳句編輯而成,倡導行善做好事、叮嚀待人接物之道、鼓勵勤勞樸實吃苦耐勞、以及殷殷勸人讀書向上。「貧不賣書留子讀」乃其中一句。不過據袁枚《隨園詩話˙卷十二》所載,詩句的原始作者是康熙年間進士、江蘇常州金壇的虞廣文。

製墨者徽州吳效珪。他的名字露出想效法製墨宗師李廷珪之心。但在名家輩出的徽州,光有心以及技術好還不夠。得像方觀承般有貴人相助才行。設肆於康熙年或更早,可惜時運不濟,與曹素功、程公瑜、程正路、吳天章、汪近聖等名家難爭長短,加上克紹其裘的子孫少,以致他的墨存世者寡,名聲不顯。已故藏墨家周紹良的《清墨談叢》內有簡單介紹。

結語

書對文明演進的影響極鉅。有人珍若拱璧,有人去之為快。秦始皇的焚書就是一例。乾隆令編《四庫全書》的過程中,焚毀書更多。此外歷史上還不乏禁書之舉,像《推背圖》、《西廂記》、《水滸傳》、《孫子兵法》、《李卓吾評本西遊記》等,都被禁過。這類不愛書不敬書的主題,墨肆當然不會採用。但令人納悶的是在刊出抄書、買書等活動、也刻繪書形之餘,卻始終不見任何墨上刊出書名。即使儒家經典的《論語》、《大學》、《中庸》、《孝經》等,也沒見過。墨肆何以如此謹慎?

《增廣昔時賢文》裡面有「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及「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的警語。提醒大家小心謹慎,避免因出頭而遭嫉妒中傷甚至罹患。在文字獄殘酷的陰影籠罩下,沒其他墨肆開過先例的事,任誰都得儘量避免。猜想就是如此。

附註

註一  《晉書》 周處   《戰場絕命詩》

「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终。」

註二   唐寅   《桃花菴歌》

桃花塢裏桃花菴,桃花菴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花前花後日復日,酒醉酒醒年復年。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酒無花鋤作田。     弘治乙丑三月 𣑯花菴主人  唐寅

註三   蘇軾   《李君山房記》

「 … 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詞學術,當倍蓰於昔人,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游談無根,此又何也? … 」

精選內容

墨之美:有品

黃台陽

品這個字頗有意思,由三個口字組成。不過由於中文裡「三」這個數還有眾多之意,所以品字帶來好些人聚在一起張開口的意象。

聚在一起張著嘴,作啥?乾杯、吃飯、KTV唱歌、開會辯論、談經論道、還是無聊八卦信口開河?若隨機來個民意調查,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同意,無聊八卦信口開河的時候遠超過其他。

眾口八卦,聊什麼?於是品字輕鬆帶出相關成語:如談到人的「品頭論足」、講到事的「萬般皆下品」、言及物的「品物咸亨」(語出易經,指萬物都亨通暢達,也就是時世太平,萬物欣欣向榮。)此外,品字還被廣泛運用到:品德、人品、品味、作品、品酒、贋品、小品文、品第、戰利品、一品鍋、品學兼優、極品絕配、美容聖品、⋯、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絕對稱得上族繁不及備載。

眾口八卦,免不了想分出高下:甲說的更好更便宜、乙說的更差更貴等。這一來,品字又帶出衡量比較的意思。前面提到的品味、品酒、品評、品頭論足等都如此。而被比較的,自然就有上品、次品、下品、劣品、乃至廢品等的差別了。

曹操的兒子、篡位東漢自立為魏文帝的曹丕,文學素養深,有許多作品。他在新訂選官制度時,就看上了品字的獨具一格。捨棄原有的「九命」、以及九等、九階、九級這些淺顯易懂的詞,而採「九品」來命名出「九品中正制」。從此官分九品高低的觀念,流傳至今。周星馳主演的電影《九品芝麻官》可供旁證。

後代的書畫評論,也循著曹丕的思維,用「品」字來分書畫高下。如南北朝時的謝赫,在其《古畫品錄》中,以繪畫六法將二十七位畫家分為六品;唐玄宗時的張懷瓘,更進一步以「神品」、「妙品」、「能品」來評書畫,並舉例說東漢草聖張芝的書法是神品、東晉衛夫人的是妙品,而與他同時代的盧藏用的,則是能品。

至於用什麼尺度來區分這三品?張懷瓘語焉不詳。後世鑽研他的論述後,有認為神品是「至法天成,風韻超然」、妙品是「妙法從心,神采自然」、能品是「成法在胸,逐蹟守象」的;又有認為:「平和簡淨,遒麗天成,曰神品;醞釀無迹,横直相安,曰妙品;逐迹窮源,思力交至,曰能品。」真了不起!能對這三品作出如此高深的詮釋。遺憾的是,對書畫沒研究的,看了還是茫然。

但無論如何,神品、妙品、能品這三品,從此深入文人心中。如明朝的大收藏鑑賞家項元汴,就刻了個「神品」印,專蓋在他喜愛的書畫上。可惜他好像沒收藏墨,然而即使有,也無法幫喜愛的墨蓋上此印。這對製墨名家而言,可真遺憾,有沒有辦法彌補?

人家不給,乾脆自己來,愛拼才會贏。既然自己掌握了墨上的刻寫,那神品、妙品、乃至其他品、還不任我行?倒是這些墨真名符其實?還是差強人意?甚至不值一提無可奉告?

神來之筆的神品墨

墨與神品一詞最早的邂逅,可能發生在北宋。當時有位徽州製墨家潘谷,在京城開封大相國寺的市集賣墨。由於所賣品質非常好,即使受潮都不長霉軟化,加上香味濃郁,磨到底都還聞得出,以致被讚為「墨中神品」。這可不是過獎,因為連講究墨的蘇東坡,都說「妙手惟潘翁」,稱他為「墨仙」。(詳見前文〈蘇東坡 你的墨從那來?〉) 可惜他沒有墨傳世,古書上也沒說他曾用神品來命名過,想來非常謙虛。

但首開明代製墨盛名的羅小華可就不作此想。根據晚明《墨志》所記,他有錠名為「神品寶」的墨。雖然失傳而不知有多好,但從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他的「一池春水綠」墨來看,如此自負,不算過分。而他身為嘉靖朝權相嚴嵩之子嚴世蕃的親信,是否助長此自負?就不得而知了。

《墨志》還提到同時代的邵格之的「神品」墨,說它上寫「法治于超,邁于谷」,也就是邵格之自誇墨法精良,學自李超(李廷珪之父)、勝過潘谷。口氣之大,遠拋羅小華。只是這錠墨同樣無處覓,有多神,天知道。

所幸故宮現藏的明代墨中,還有兩錠名為「神品」的,讓人得窺當時敢如此自稱者,究竟是夠力,還是虛有其表誇大其辭。

這兩錠分別由稍晚的墨家汪春元、孫瑞卿所製。當時因萬曆皇帝愛墨(曾搜求羅小華墨、稱讚程君房墨),加上社會繁榮工商發達,使得墨業蓬勃名家倍出。有天王級的程君房、方于魯,另吳去塵、葉玄卿、汪元一、方景耀、潘嘉客多人都製墨等身。然而細查之下,尚未發現這些人有以神品為名者。因此,面對群豪,他兩人憑什麼視他人如無物,推出「神品」墨來笑傲江湖呢?

明朝古墨,即使有也捨不得磨。所以無從衡量故宮這兩錠的質地,能否當「神品」之名。但以能選進皇宮、歷四百年仍完美無缺,它們的質地顯然不容懷疑。只是好墨除了實用價值外,還該有藝術上的可貴,它們具備嗎?手邊恰好有它們的同名品,與書上的故宮藏品對照後,覺得外觀細部大致相仿。加以探討,或能看出它們到底「神」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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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汪春元神品墨。漱金,上寫墨名,下「汪春元製」橢圓印,襯以朵花回紋方塊錦地;背雕尾上聳細長蟠螭,口銜靈芝,底飾六邊菱形回紋;側面飾髹金梅花竹葉,頂凹槽內「江春元製」,長寬厚 12.6×2.4×1公分,重 54公克。

汪春元的「神品」墨(圖一)有它獨特之處。首先,看它的正背面和兩側共四面,面面都有邊框,大不同於通常只設在正背兩面。而兩側邊框內,又都上刻梅花下雕竹葉。這種安排在其他明代墨上非常少見。一般若側邊有刻畫,大多從正背面的雕飾(如雲紋、龍身)延伸出來,像這樣為增添美感而別出心裁的,少之又少。

其次,若將它跟其他明墨放在一起,會發現它在正背面佈滿整齊的錦地紋飾(不同的朵花迴紋與六邊菱形回紋),是其他明墨所看不到的。因一般墨上除了墨名和主從圖案外,其餘大都空白。少數墨佈上雲紋或水紋,但它的刻工哪能相比?墨上刻滿錦地紋飾,就好像讓屋裡山節藻梲、雕樑畫棟、還鋪上拼花地板,既美輪美奐又賞心悅目。  (按:《四家藏墨圖錄》內的「玄玉」墨也整面錦地紋,但據信是汪春元所作;另程君房「荔枝香」墨部分有錦地紋。)

汪春元開創的裝飾風格,使此墨成為許多清墨的範本。譬如康熙朝王麗文(墨肆漱芳齋)所製的「墨龍髓」(前文〈蘇東坡 你的墨從那來?〉之圖六),就完全仿其樣式。而清墨中學他在墨面襯以各式底紋的,更層出不窮。這樣看來,汪春元神來之筆的命名此墨「神品」,還真令人心服口服,得幫他按讚。

孫瑞卿的「神品」墨(圖二),風格與汪春元的乍看之下相近。如墨兩側都有梅竹紋;正背面的龍鳳主題外,也襯以如意雲紋,只是涵蓋所及不像汪春元墨的舖天蓋地罷了。整個畫面極美,有漢磚圖繪的味道。然而若僅只於此,是撐不起神品之名的。孫瑞卿難道厚臉皮?還是他的墨上有什麼神秘之處,非眼力所及竟然錯過了?

確實錯過了,但非眼之罪也。這得怪二維顯像的圖二,無法將孫瑞卿神品墨上的凹凸細節展現出來。根據藏墨家張子高的分析,這錠墨上的龍鳳雲紋等,雖然都以凸出的陽紋線條來表現,符合晚明時代的徽墨風格,但它卻有項創新,即在孫瑞卿設計的神功鬼斧下,這些飾紋的整體輪廓竟凹陷於墨面之下。使得它看似陽紋墨,實際上卻兼具陰紋墨的特質。

陽紋墨與陰紋墨的藝術價值,應無高下之分,但對墨模雕刻有涉獵者都知道,製作陰紋墨的墨模雕刻功夫,遠勝製陽紋墨。因為此時必須將墨模上對應的陽紋的底緣刮平刮光,才能得出托起陽紋的平滑底面,也才能讓墨模鈐出的陰紋墨的表面,平坦光滑潔淨。此後將陰紋內填上色彩,就能得出繪畫般的視覺效果。這是陽紋墨所難企及的。

張子高認為孫瑞卿「神品」墨是陰紋墨的肇始之作。雖然故宮研究員吳春燕在檢視過故宮的五萬多錠藏墨後,否定了他的看法。但此墨上的凹地陽紋形式,且涉及複雜的圖樣雕刻,仍是徽州墨業的一個里程碑。清代墨中陰紋墨大行其道,想來多受此墨影響。因此孫瑞卿當年為此墨冠上「神品」之名時,一定充滿自信,對其價值暸然於胸。

圖二  孫瑞卿神品墨。面雕雙鳳于飛,飾如意雲紋,偏左處「孫瑞卿製」款。背雕二龍戲珠于海水之上,側面及頂浮雕梅竹紋。頂「孫玉泉」款。各紋飾施以金、藍、銀諸彩,絢麗斑斕。 長寬厚 21.1×6.6×2公分,重 444公克。

進入清代,神品一詞依然有其魅力,像上海青浦的王昶(乾隆十九年進士)所訂製的墨上,就刻寫了「三泖漁莊 松煙神品」。許多墨肆也推出「神品」墨。曹素功、汪節菴、胡開文等名家都在其中。然而就創新與設計言,可觀之處就差遠了。試看曹素功的兩錠(圖三),正面樣式相同:墨名下鈐「名墨」印,大有畫蛇填足之感;背面略有差別:一錠以北斗七星和雲上魁星、另錠則以北斗七星和月亮中現神獸,來呼應墨名的「神」字,雖有其用心,卻談不上創意,算不了傳神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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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曹素功製神品墨。長寬厚 10.3×2.4×1公分,重 36公克。

由於這兩錠墨顯然出自相同的設計理念,使人情不禁想到,曹素功是否還有其他與此相似的神品墨,好組成一套四錠、六錠、甚至八錠或更多的神品套墨?它們的正面應該都一樣,背面則在北斗七星之下,各自配以不同的星神圖樣,若真如此,勉強算帶點神氣,但離神來之筆還遠呢!

妙趣天成的妙品墨

前面提到項元汴刻了個神品印,好蓋在所喜歡的書畫上。實際印證他所收藏過的國寶級神龍本《蘭亭序》,光在前段就三次出現此印,可見他對神品一詞的狂熱。這樣看來,他應該也喜歡妙品兩字吧。然而怪得很,找不到他有妙品印的記載。是這兩字不夠響亮?還是對他犯沖?無從得知。

好在製墨家沒跟著他走,大多欣然採用,而在各地藏墨中可看見這兩字。這裡面有直接取為墨名的,也有刻在墨側邊、加重顯示墨的分量的。其中之一是天王級製墨家程君房的「妙品」墨(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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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程君房製妙品墨 。雞心珮形,四周浮雕夔紋,面寫墨名,背鈐「程君房印」,長寬厚 9.8x9x1 公分,重 96公克。

這錠墨不見於 《程氏墨苑》,在程君房的墨中算處於後段,卻小有名氣。當時的大書法家邢侗試磨過,馬上驚艷於它所磨出的五色(焦、濃、重、淡、清),以及不黏筆、在紙上不漫漶的特質;而曾被康熙讚為「清廉為天下巡撫第一」的江蘇巡撫宋犖,也獲得朋友贈送一錠,非常寶貝;至於目前藏在天津博物館的,則是民國時北洋政府大總統徐世昌的族弟 – 徐世章的舊藏。他還寫了段話,要「吾子孫善得藏之」,果然如願,藏進博物館。

名為妙品,讓人忍不住去想它妙在何處。當然在品質上得相信邢侗所試出來的妙。但藝術上的妙呢?圖四能不能給些線索?

這錠墨仿古玉呈雞心珮形,周邊浮雕少見的夔紋,跟其他明代墨相比,大有不同。因為如此大小的明墨,通常正圓形,規規矩矩稍嫌呆板。即使加上厚圓邊框、並在上面浮雕龍紋(如嘉靖年間汪中山製的「經之墨」),依然無法讓人感受到活力動感。而本墨用神話中的夔來裝飾邊框,以它的單足作勢欲躍且張口欲嗜,從而塑造出不規則、卻流露出野性奔放勁力十足的外環,程君房的安排真妙到不行。難怪它被名為妙品。

才說正圓形的墨規規矩矩顯得呆板,可就看到潘嘉客的「妙品」墨(圖五)正是如此。此外它既沒外框也無雕飾,無聊平凡到應該稱不上妙的。然而沒想到在潘嘉客的妙手下,藉著一幅有別於傳統的太極圖,竟讓它擺脫俗氣,妙不可言。為什麼這樣說呢?

常見的代表陰陽思想的太極兩儀圖,是由黑白兩個魚形紋(俗稱陰陽魚)所組成。雙魚看起來頭大尾短小,魚眼圓睜卻不免呆滯。作為傳統陰陽哲學的表徵,它固然無可厚非,但從美的觀點來看,就會嫌它笨拙少趣、端莊有餘靈動不足。無法深入表現出它該隱涵的「易」理,只是由宋朝理學家帶出的這個太極圖,在理學的保守桎梏下,後世讀書人只知盲從,忽視了它可以更狂野更靈動。

潘嘉客是傳統讀書人,官至廣州通判(相當副市長)。但他不讀死書,也非名利中人。這可從他後來辭官回鄉,以詩文自娛外、還回歸他的最愛 – 製墨而知。愛墨是他從小的天性,因為當同伴在拿東西換糖吃時,他就曾用碧玉指環去換墨了。這份喜愛相信也有助他的書法造詣,圖五妙品墨上他的有特色的八分書(隸書寫法之一)題字,是個例證。

書法造詣與藝術品味絕對相輔相成。因此可想當他起意用陰陽之妙來彰顯此墨時,雖然認同太極圖的內涵,卻一定不滿意它拘謹的造型。於是圖五裡出現比較細長、流線的陰陽魚。它們的眼睛不圓、反像杏眼、與魚身匹配,而且其中之一的位置偏離,好像會跳。整體而言,雙魚的動感浮現,甚至可比擬太空星雲照片中的螺旋臂。這一來竟帶出古人在構思太極圖時,似已觀察到太空星雲的無稽聯想。所以潘嘉客這墨不但圖形妙、還意境妙,真玄妙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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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潘嘉客製妙品墨。漱金(略褪),面寫墨名,背淺刻變化太極圖,側寫「蜨菴家藏」,頂寫「壬戌年」,直徑 8.8公分,厚 1.4公分,重 134公克。

在明墨中,妙品兩字還真受歡迎。故宮收藏的潘嘉客另錠荷瓣觀音墨,也刻寫了「嘉客妙品」四字。而與程君房齊名的方于魯,雖沒有直接以妙品來命名,但在他的「佳日樓」、「五岳藏書」、「天府國瑞」等墨的頂或側邊,也都標註「妙品」。另外程公瑜的「辟邪」、方林宗的鳩硯式墨、以及汪君政的「龍門」等許多墨上,亦皆如此。

也許這兩字在明墨上太頻繁了,以致接續的清墨對它漸趨平常心,在外觀上缺少刻意安排來凸顯它妙在何處。如曹素功墨肆的「臨池妙品」墨(圖六),雖光鮮亮麗,卻了無新意,妙不起來。當然,或許它的妙是在質地上,這就得磨用後方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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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曹素功製臨池妙品墨。通體漆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鐫五爪龍、火龍紋,側「徽歙曹素功七世孫佑椿監造」,長寬厚 11.7x3x1公分,重 64公克。

張懷瓘所提出的三品,神品和妙品都有對應的墨,唯獨能品少見人用,個中原因不詳。或許因它排序第三,份量較輕;或許「能」字的涵意較淺,引不來文人關愛的眼神,無助行銷。但別急,墨家不會這麼快就放棄品字,代之而起的,有得是呢!

盛極而衰的極品

極品兩字何時出現在墨上?一查之下,竟然與神品和妙品的時間相同甚或更早。如在《墨志》中,有不知姓名者製的「極品」、「瑞元極品」墨。另外清代人寫的《墨表》中,也列出明代嘉靖年間方正等墨家的「極品青煙」、「極品墨精」等。只可惜這些墨都名存實亡,不知道它們「極」在哪裡。而在近代《四家藏墨圖譜》所載的明墨中,有錠黃(昌伯?)氏製的「文昌宮」圓墨,式樣普通,側邊標註「極品」,想必是就其品質所作的告白吧。

極品唸起來比能品響亮,又有最高級的意涵,因此清代許多墨家仍相繼採用。在曹素功、汪近聖、胡開文的墨品(產品目錄)中都有。但當一個品名用老用多了,市場對它難免疲乏,聯帶使得墨家在不斷推出新品的情況下,對它逐漸忽視。盛極而衰就是這個道理。譬如細察汪近聖的墨品中,極品墨每斤訂價二兩銀子,相較於圭璧光的每斤十一兩銀、天膏的每斤九兩銀、千秋光的六兩二錢五分,它的品質工藝怎好得起來?

賣家不講求買家不看重,爹不疼娘不愛,使得現存的極品墨不多,周紹良的《清墨談叢》內有三款,所提到由徽州婺源的墨肆查二妙堂製的,手邊正好有錠與它相近(圖七),臂擱型且摻了雪金,看著還滿氣派。墨書中一般對此墨肆談的不多,主要是因它成立較晚,約在道光初年。據周紹良說:「 ⋯ 事業發達,至少工藝可與胡學文、潘逢吉相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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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查二妙堂製極品墨。臂擱形、雪金,墨名下印「修竹齋仿古造」,背「徽州查二妙堂友記監製」,側「友于氏」,長寬厚 14.9x2x1.4公分,重 94公克。

據分析,此墨應製於光緒年。當時查二妙堂早已因避太平天國戰事而遷到上海,雇用員工上百人。連與李鴻章關係密切、幫淮軍管過錢的天津買辦之首吳懋鼎(婺源子弟),初履江湖時都到此墨肆打工。中法戰爭(一八八四年)起,法軍封鎖台灣,形勢危急。李鴻章找吳懋鼎想辦法,身為匯豐銀行天津分行買辦的他,向英商怡和洋行租了六艘掛洋旗的船,終於把軍火補給運進台灣。雖是題外話,也可追懷查二妙堂當年盛名。

神品、妙品、極品,甚至還有絕品、上品、一品、佳品等響噹噹的詞,都被明代製墨給先用了,那清代的製墨要想創新用品字,可面臨考驗。當時是滿清異族統治,他們能想出主題正確、市場接受的品字好詞嗎?

冰清玉潔的清品墨

還真有腦袋清楚、政治敏感的人,從古籍中找出「清品」兩字。它的原意是「清貴的官吏」,拿來作墨名有點牽強,這該是明代墨家沒採用之故。然而既然換了朝代,「清」字瞬間在它原有的清高、清爽、清廉、清澈、清淨等文人喜歡的詞語外,又多了個尊貴的國號稱呼。這層政治上的意義太誘惑人了,以它作墨名誰說不宜?此外,製作好墨的必要條件,乃是煙細膠清,所以清品順理成章意指好墨。如此這般,那有更好的選擇?

近代名作家查良鏞(金鏞)對清字更有一番開示,他在《射鵰英雄傳》第九回「鐵槍破犁」文中,寫到黃蓉使出「蘭花拂穴手」時,說:「黃蓉這「蘭花拂穴手」乃家傳絕技,講究的是「快、準、奇、清」。快、準、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須出手優雅,氣度閒逸,輕描淡寫,行若無事,才算到家。」這段話用在墨上還真到家。磨墨用墨,該秉持「清」,方能磨出好墨寫出好字!

《清墨談叢》書中有兩錠「清品」墨。其一出自成立於康熙年的吳玉山「研雲齋」。該墨肆在雍正元年製有「書畫墨」、質地精湛甚受好評。至於它的清品墨,周紹良認為「應是道(光)、咸(豐)之際製品」,而且「神態氣韻已遠不及矣」。另錠由婺源詹達三墨肆約在光緒年間製的,雖然不錯,但評語也僅止於:「模式亦雅緻,視一般婺源之造墨,頗有不同。」換句話說,這兩錠都少稱道之處,稱它清品,太沉重。

這樣看來,清品一詞雖好,清代墨家卻不太會把握,製不出能與明代的神品、妙品爭鋒的清品墨。是懶惰,不用心;還是無能,無足觀也?
好在有錠由胡子卿製的(圖八),能幫忙挽回些面子。它的形制雖平凡平淡,書法卻清新有勁,然而真正的亮點是它的紋飾:兩面的冰裂底紋上,浮現朵朵梅花。胡子卿如此安排來陪襯墨名清品,獨運匠心。因為自古形容梅花,玉潔冰清往往是最先被想到的。如蘇東坡謫居嶺南惠州時,寫了表面咏梅、實際悲悼侍妾朝雲的〈西江月.梅花〉,起首就說「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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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胡子卿製清品墨。漆邊,兩面底飾梅花冰裂紋,面額珠下墨名,背寫「徽州胡子卿法製」,側「道光戊申夏月」,長寬厚 12.7x3x1公分,重 72公克。

看過的墨圖相片中,很少墨上面鋪陳冰裂紋,一般都是雲紋、卍字紋、錦地紋等。但胡子卿並不是首先用的,因為早在乾隆年間方密菴的「雪筠齋藏墨 – 紫金」、及嘉慶三年的金氏「清歗閣拓碑之墨」上,就有冰裂紋。此外墨上出現朵朵梅花的更少,明墨中雖有些,卻以水波紋為底來形成「落花流水」紋。因此以冰上寒梅紋來襯托「清品」,應該是胡子卿的巧思,足以幫清墨扳回一城。

胡子卿出自胡開文家族,從他棄胡開文的金字招牌不用、而另起爐灶來看,顯然具叛逆性格。目前看到他署名之作有:夢樓遺製菊香膏、野叟選煙、曲園先生著書、自求齋主人持贈、心白日齋、陶晉齋毅古氏、光被四表貢墨等許多,常有新意。各大網站評論說:「 … 從製墨技術看,胡子卿風格獨特,不落前人巢臼, …  從外形上講,所製本色墨、漱金墨、漆邊墨等都令人耳目一新,特別是漆邊技術爐火純青。」這錠清品墨恰好也有漆邊,對照之下,講得真好,絲毫不誇張。

然而胡子卿有些墨的年代標示很怪,費人思量。因為書上大都說他生於道光十二年,同治初年自行開店。但這錠清品墨側邊標註的,卻是道光戊申(二十八年),明顯早了。不僅如此,還有些標示嘉慶、甚至乾隆年造的。這些墨的品質樣式均佳,當得起掛他的名。所以,是後人仿造胡亂標註?是他自己遊戲人間製造話題?還是在他之前另有位胡子卿?時至今日,恐怕難有答案了。

最後很快來看錠「清和神品」墨(圖九),由不知來歷的歲勗堂氏於乾隆辛亥年(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年)所製。依文字的用法,本可歸類在神品項下。但由於清和兩字意指清靜和平,形容天下昇平氣象,有吹牛拍馬之嫌,因此放在清品之列來併同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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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九 歲勗堂氏製清和神品墨。圓柱型,面寫墨名,背寫「乾隆辛亥歲勗堂氏藏」,直徑 2.3公分,長 15.3公分,重 108公克。

再說,它的表面非常清潔,除了不誇張易辨識的題字外,既無紋飾雕琢、也乏奪目印鑑。說它「神」,實在擔不起;倒是「清」,誰都會點頭。墨主人歲勗堂氏的姓名背景查無所得,為何在這年製作此墨也不知。但鑑於辛亥年之前的八月,乾隆剛過八十大壽,喜慶餘波應還在盪漾。因此把墨取名為清和神品,比清品要來得更加歌功頌德,令人佩服。好在此墨的質地製作相當精良,且隱現紫光,勗堂氏還是滿用心的。

所以神品、妙品、極品、清品,各撐起墨業一片天。為了感念它們,爰成四句:「神之所寄,妙之所生,欲求其極,盡在其清。」句子的好壞不重要,唯歌頌之誠,絕不低於歲勗堂氏。

精選內容

我是墨(二):事物化

黃台陽

唐玄宗、薛稷、韓愈、文嵩等人的將墨人格化,大致反映出當時易、潞、絳這三州產的墨很好。文人藝術家用起來得心應手,文思美感隨之泉湧而出有若神助。而這個神助,在當時仍流行從魏晉南北朝興起的志怪小說,許多器物都通靈的情況下,給了他們靈感:墨、筆、紙、硯,這些文房必須品,何嘗不能有靈性,從而人格化?

譬如當時的《古鏡記》,敘述隋煬帝時候,有人得到一面內涵正氣的古鏡,能發出破邪斬妖魔的白光,遇到樹怪以及狐狸精等,都主動發光照射一擊斃命,威力無窮超過現代雷射。後來古鏡功德圓滿,在匣中自行消失。鏡子如此通靈,墨應該也不弱。除了幻化出個小道士,還能如何?

晚唐與李商隱、溫庭筠齊名的段成式,其《酉陽雜俎》寫下許多詭異不經的仙佛人鬼及山川異物。書內提到唐代初年以《滕王閣序》垂名千古的絳州才子王勃,說他童年夢到有人在他衣袖裡裝滿了墨丸。(「少夢人遺以丸墨盈袖。」)於是六歲便能作詩,十六歲科舉及第,成為朝廷最年輕的命官。看來通靈的墨有用,能幫人作出好文章,考上科舉當官。

唐玄宗等人既然起了頭,依後代文人凡事尚古,踵事前賢的習慣來看,想必還會封給墨更多的官職、姓名、籍貫等。讓墨的人格化更加亮麗更現精采。然而奇怪的是,唐朝覆滅後,墨的人格化也隨之淡出。即使後繼的宋明清三朝製墨更發達,文人嗜墨愛墨者比比皆是。但除了明代《程氏墨苑》中出現〈桐鄉侯傳〉、〈翟道侯世家〉、〈輯漆園丈人事略〉三篇將油煙墨、漆煙墨人格化的作品外,別處罕見類似文章。且程君房也不是很捧場,並沒有在書內畫出相對應的墨樣。什麼原因,讓人格化不再流行?

原來在宋代興起的一股新思潮,激烈改變了文人的想法作法。這所謂的新儒學 — 理學,又稱道學,不談怪力亂神,卻重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所以前朝帶點荒謬的將墨人格化靈異化,從此為之低調。新起的格物致知讓文人在面對墨時,從歷史、產地、原料、製作、工法、外觀、應用等多方面來檢視它。如此一來,將墨事物化的風潮為之興起,新的別名紛至沓來。妙在唐玄宗雖是較早的人,卻沒在這股新潮中缺席。像未卜先知,他走在時代之先。

龍香劑

唐玄宗的墨上有小道士的神話固然不可信,但記載中他最後命名墨為龍香劑一則可不假。皇帝開的金口,以後沒人敢稱別的東西這個名字。這是歷史故事所賦予墨的別名。

唐玄宗的龍香劑長什麼樣子,書上沒講。留給後人很大想像空間。北宋墨師張遇的名聲直追老前輩李廷珪,他的名作之一就叫龍香劑。只是這錠墨來得蹊蹺,出自元末明初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而這已是張遇之後約四百年的事了!鑒於相去張遇不遠的北宋《墨經》、蘇東坡的筆記、何薳的《春渚紀聞》三本書都提到張遇及其墨,卻反而沒類似記載。怪不怪?

 

圖一 「龍香御墨」+汪仲嘉製「龍香」墨。

不過元代確實有以龍香為名的墨、或以它來泛稱進貢的墨。元文宗(1330年前後在位)的奎章閣侍書學士虞集、以及元末明初的學者袁華,都有詩談製墨家朱萬初進貢龍香墨的事。(註一)袁華詩內的「龍香上貢奎章裏」,更把龍香之名與皇家扣得緊緊的。以致於進入明代後,龍香儼然成為皇家御墨的專用名詞。(圖一左)導致民間製墨大多自我設限避開。這從刊有五百多幅墨樣的《程氏墨苑》與三百多幅的《方氏墨譜》中,竟然沒有以龍香為名的,可見一斑。


到了晚明,皇家少製龍香御墨了。於是民間開始有膽以它為名。汪仲嘉製於萬曆甲子(1604)年的「龍香」墨該是先驅,故被方瑞生收錄在他《墨海》書中。(圖一右)此外時人編撰的兒童啟蒙讀物《幼學瓊林》,內有句「墨曰陳玄,又曰龍劑。」除了轉述韓愈的墨是絳人陳玄之說,也將墨與龍(香)劑劃上等號。這一來更加普及龍香劑之名,也使得清代以後,皇家御墨與其脫勾。反倒是民間愛用它來自命不凡。(圖二)

墨樣一 009.JPG 龍香御墨留素齋 003.JPG    續揭開面紗 008.JPG 續揭開面紗 009.JPG

圖二 留素齋製「龍香御墨」+顏用川製「古龍香劑」+曹素功製「八寶龍香劑」。

隃麋

唐玄宗命名龍香劑,是公元七一三年前後的事,距今超過一千三百年,夠古早了吧!但可知墨的另個別名「 隃麋」,出現得更早。寫於東漢獻帝建安二(198)年的《漢官儀》書中說,當時有些官員「月賜隃麋大墨一枚,小墨一枚。」就這樣,隃麋兩字與墨掛上鉤,比龍香劑早了五百多年。

隃麋是古地名,今陜西省寶雞市千陽縣一帶。西漢最早在此設縣,依這邊古有隃麋澤來命名。它的「 麋」字,指出當年水草茂盛,麋鹿成群。加上地處秦嶺山脈邊緣,松林綿密不在話下。製松煙墨必須的原料非常充足。而地理上它離首都長安不遠,僅二百公里出頭,地緣因素有助它成為長安用墨的主要供應地。只是當時發給官員的墨上有沒有「 隃麋」字樣,沒人知道。

西元265年司馬炎建立西晉後,隃麋被併入隔壁縣。很可能因隃麋澤已淤塞消失,麋鹿也無復蹤影,該縣名不再有意義。所以它僅存約四百年,之後再沒恢復過。四百年不算短,但以中國歷史漫長,近兩千個縣言,少了它也沒人注意。又以它的製墨業隨著松林的砍伐快速沒落,新的京師用墨供應地如廬山、易州(上谷)、潞州(上黨)、絳州、東山(山東徂徠一帶)隨著朝代更迭相繼浮出,隃麋注定了被人遺忘。

    

圖二 方密菴製「古隃麋」墨+胡子卿製「古隃麋」墨。

因此若非北宋狀元蘇易簡(958 – 997年),找出《漢官儀》所述並寫入他的《文房四譜》內,隃麋與墨的不解情緣還真少人知。這位狀元學問淵博,發掘出塵封幾達千年的往事,讓隃麋敗部復活,從而奠定其在製墨史上不可磨滅的地位,也成為文人詩詞文章中,寫到墨時上好的代名詞。如明代大學士于慎行在其〈程幼博寄墨數螺道中為稅使所榷戲作志感〉詩內,為了程君房寄墨給他,卻在路上受到太監管的稅關刁難要抽稅的事,寫下「為語中人休錯誤,隃麋原不化黃金。」(註二)請太監(另稱中人)別搞錯,墨(隃麋)不是黃金,別抽稅!

隃麋出現在詩文內以代表墨,宋代就有。但刻寫在墨上,卻非常晚。明代程君房,方于魯乃至方瑞生書內的墨樣都不見此名。乾隆年間的方密菴很可能首開記錄。他在乾隆壬子(1795)年為破研山房所製的墨上,就標註了古隃麋。此後多家墨肆跟進。(圖二)隃麋之名藉墨,終能多方傳世。

金不換+惜如金+金壺汁

大學士于慎行贈詩,本來好事一樁。但詩中的「隃麋原不化黃金」,猜想程君房看到時有些不爽。因為《程氏墨苑》內收錄的《程幼博藏墨歌》,開宗明義就說「我墨百年可化黃金」。這歌是為他與兒子程士芳合製的「金不換」墨所寫。(圖三左)墨名與歌相扣,自誇他的墨比黃金還貴重。

 

圖三 《程氏墨苑》刊「金不換」墨樣+程聖文法製「金不換」墨。

這口氣真大,不該出自讀孔孟聖賢書的人。但可知,「金不換」這個墨名非他首創。因一千多年前的書聖王羲之,據說已用此來稱呼墨。他只不過套用而已。何況他並沒亂說,至今他的真品已遠遠超過等重的黃金。

根據浙江湖州的傳說,王羲之在當地鄉下茶店避雨喝茶時,聽到店主老翁嘆生意不好,又看到牆上「茶」字的最後一點已剝落,就以茶碗磨墨順手補筆,隨即叫在他處忙的老翁換茶。老翁見茶碗內烏黑,不解問是什麼?王羲之笑笑說,這是「金不換」啊!你看,我用它把你牆上茶字的缺筆都補上了。老翁不識書聖,當下不以為意。日後消息傳開,人們蜂擁來店喝茶看王羲之的補筆。茶店的生意好轉,湖州墨也就此別稱金不換。


可想而知,這是墨肆行銷所編出來的故事,但效果很好。以至各家墨肆紛紛跟進,推出名為金不換的墨。晚清徽州程聖文製的金不換墨鑲上美麗邊框,具比擬黃金的氣派。(圖三右)而其它帶金字,意義相近的詞,像是惜如金,也趁勢推出,幫墨另添別名。(圖四左)這個詞除了惜墨如金之意,還有惜時如金,惜字如金,惜口如金等鼓勵修身作用,常出現在學子用墨上。

 

圖四 詹元石齋製「惜如金」墨+胡開文製「金壺汁」墨。

倒是墨的另個代名金壺汁(也稱金壺仙液),雖有個金字,卻非沾金不換的光而起。它出自《拾遺記》,是東晉王嘉搜集上古庖羲氏、神農氏以至東晉各代的歷史異聞所成。裡面有故事說周靈王(?-前545年)時,浮提國來了兩位有神通、書法好的人,隨身金壺內貯漆黑發亮的墨汁。洒在地上或石面上,便成蝌蚪、篆、隸書的文字。浮提國在那沒人搞得清楚,但金壺汁卻順理成章變成墨的另個化名。

金壺汁故事比唐玄宗的小道士之說更早。猜想玄宗或許看過它,從而激發靈感。方于魯喜歡它,因此在其書中繪出「浮提金壺」的墨樣。後世製墨多以此為題,胡開文墨肆當然不缺席。所製的墨平舖直敘,連個象徵性的金壺都不畫,看來也是主打賣給學子用的。(圖四右)

烏玉玦+玄玉

好墨如程君房所製,毫無疑問比得上黃金,但也得看者識貨才行。畢竟黑漆漆的模樣,很難直接連想到黃金。那麼好墨有什麼特徵,讓人容易產生連想?

李廷珪的墨被譽為「堅如玉,紋如犀。」蘇東坡說墨「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程君房的墨,被當時與董其昌齊名,有「北邢南董」之稱的邢侗認為「堅而有光,黝而能澤。」大家都這麼說,顯然好墨既堅硬又有光澤。得像童子的眼睛般晶瑩,似乎滴得出水才好!

這就讓人很難不連想到玉。何況在古人心目中,金、玉本是一路。如金玉滿堂、金玉良言、金科玉律、金玉其外等太多耳熟能詳的成語,金玉兩字都綁在一起。既然前面說墨之貴重似金,那豈能不像玉?

最早提出玉連想的,乃是製墨第一高手,最了解墨的李廷珪。康熙令編的《全唐詩》內,有據說是他口述的《李廷珪藏墨訣》,其第一句「贈爾烏玉玦」,講的就是墨。而他的看法也得到蘇東坡的認同,在《孫莘老寄墨》詩中寫下「近者唐夫子,遠致烏玉玦。」(註三)到了明代,這個說法更普遍。不僅程君房,方于魯的書中有烏玉玦的墨樣,連有醫聖及本草藥王之稱的李時珍,也在其《本草綱目》內寫出墨又稱烏玉玦。晚清汪春山墨肆有款墨以此為名,簡單樸素諒係市售品。(圖五左)

 

圖五 汪春山製「烏玉玦」墨+葉公詔製「玄玉」墨。

黑色的玉,除了可稱烏玉,古代另名玄玉 。西漢時的《禮記·月令》中就寫下「衣黑衣,服玄玉。」而元末明初《墨法集要》作者沈繼孫的好友,命喪朱元璋之手的大詩人高啟,也有詩句「玄玉初成敢輕用,萬里豹囊曾入貢。」(註四)康熙年間葉公詔製的「玄玉」墨極其精巧 。它直徑 9.5公分,粗框 1.8 公分。因此框佔掉墨直徑 3.6 公分,致內圓直徑剩 5.9 公分。這使得框總寬與內圓直徑之比,以及內圓直徑與墨直徑之比,分別為0.61和0.62,都相當於完美的黃金分割比例 0.618,神不神奇?它外表光潤,吐露清香。加上製作精美古意盎然,真讓人顧盼流連愛不釋手!(圖五右)

懶畫眉+螺黛

墨色漆黑,男士興來揮毫。但對愛美的女士言,用來畫眉毛可能更貼心。蘇易簡的《文房四譜》中記錄了「(五代)後周宣帝令外婦人以墨畫眉。」而前面提過的張遇,也有後人以其墨畫眉的記錄。說「金章宗(1189—1208年在位)宮中,以張遇麝香小御團為畫眉墨。」當時已靖康之難(1127年)後多年,從北宋汴梁(開封)搜括到金朝中都(現北京)的張遇墨,想不到竟還有存貨。顯然若非宋徽宗喜愛張遇墨,存了許多,就是張遇墨的畫眉效果特別好,宮中珍惜使用,一錠墨用上許久。


但墨不是畫眉的唯一工具。早在戰國時代,時興用燒焦的柳枝來塗抹。隨後出現了一種叫「黛」的黑色礦物,也稱石黛,用時得像用墨般,先在專門的黛硯裏用水化開。(註五)石黛畫眉流行於漢代,漢墓中常見搭配的黛硯。隨後還有銅綠銹色的銅黛、深灰色的青雀頭黛,以及由波斯循絲路輸入的螺子黛,統稱畫眉黛。《程氏墨苑》內有幅「畫眉黛」墨樣,有未經修飾前的礦物形像。而胡開文接受委托所製作的「懶畫眉」墨,造型奇特,不曉得是否訂製來送給心上人的。(圖六)

 

圖六 《程氏墨苑》刊「畫眉黛」墨樣+胡開文製「懶畫眉」墨。

進口的螺子黛稀少珍貴。熱愛甄環傳電視劇的,可能記得其中一幕:華妃為了它對甄嬛破口大罵。螺子黛是種青黑色的塊狀礦物顏料,外形如墨。它主要產於波斯 (今伊朗),隋唐時代起經由絲路輸入。千里迢迢運來,當然稀少貴重。因此它的賞賜乃成為受寵與否的指標。無怪乎當華妃聽說除了她與皇后,甄環也得螺子黛的賞賜時,嫉妒得為之失態。

它之所以得名螺子黛,不外乎兩種可能。其一,它的波斯古名的發音近似螺子,唯因年代久遠很難確定;其二,當初進口的呈丸形螺狀。這就形似古早年代的墨了。那時製墨用膠的技術不夠成熟,墨做大了容易裂散,所以普遍做成丸形螺狀。考古發現西漢以前的墨都如此。這使得墨的計數單位很自然以螺為之。前面提到的于慎行詩說「程幼博寄墨數螺 …. 」,就是此故。


藉著畫眉這個應用,墨得到兩個帶有溫柔美麗氣息的別名。沖淡它一向具陽剛之氣,堅挺參與天下大事的感覺。胡開文製作的螺(子)黛墨(圖七左),棄螺形而採常見的扁長方形,當然是因製墨技藝已成熟以及使用方便的考慮。好在它刻意在墨上圖繪出大小螺來示意彌補,也算聊勝於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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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胡開文製螺黛墨+黃海松心+石燭+五百斤油+萬杵膏+不可磨+開天容。

小結

墨的事物化別名真多!除以上所述:從歷史故事來的龍香劑、金不換、金壺汁;依古產地而生的古隃麋;看其外觀連想到的烏玉玦、玄玉;由其應用導入的畫眉黛、螺黛等,還有按其是松煙或油煙所製而得的松心、石燭、五百斤油;強調製作工法的萬杵膏;從用墨領悟出人生哲學的不可磨;以及蘇東坡詩中頌讚潘谷好墨的開天容。(圖七)它們從不同的面向,反應出墨的某些屬性。由此而觀,古代文人對墨的格物致知,還真有些所得。乾隆在其〈御製咏墨詩〉中說「墨卿用益多,文房作良輔。」把墨的角色侷限在文房,卻忽略出了文房到閨房,墨依然有其角色。程君房身為製墨人則感受較深,信服墨玄之又玄,有他的道理。

附註

註一 元 虞集 《道園學古錄》卷2〈送朱萬初之廣東照磨〉

聖主多清暇,臨池愛日長。天章垂鳯彩,雲氣動龍香。進諌慚簮筆,爭書敢近床。承恩君最早,服玉向炎方。

袁華 《耕學齋詩集》卷6〈贈劉宗永〉

曹魏製墨推韋氏,後來獨數南唐李。李家父子藝絶倫,徙居歙嶺由易水。膠煮鹿角松花烟,劔脊小餅雙龍騫。堅能削木黒㸃漆,好事寳藏今尚傳。蒲潘郭葉宋諸子,姓名班班書墨史。近代西江朱萬初,龍香上貢奎章裏。

註二 明 《程氏墨苑 人文爵里》 于慎行 〈程幼博寄墨數螺道中為稅使所榷戲作志感〉

客卿聞已渡江涔,烏有何緣問藝林。楮國交遊成落寞,松侯封爵付銷沉。

思玄但檢張衡賦,守黑空遵老氏箴。為語中人休錯誤,隃麋原不化黄金。

註三 《全唐詩》〈李廷珪藏墨訣〉

贈爾烏玉玦,泉清研須潔。避暑懸葛囊,臨風度梅月。

宋 蘇軾 〈孫莘老寄墨〉

我貧如饑鼠,長夜空咬嚙。瓦池研竈煤,葦管書柿葉。近者唐夫子,遠致烏玉玦。(按:唐林夫寄張遇墨半丸。)先生又繼之,圭璧爛箱篋。晴窗洗硯坐,蛇蚓稍蟠結。便有好事人,敲門求醉帖。 

註四 明 高啟 〈贈賣墨陶叟〉

龍井老人稱墨仙,有家近在荆溪邊。鐵臼秋鳴竹屋雨,瓦篝春掃桐窗烟。

玄玉初成敢輕用,萬里豹囊曾入貢。日長小殿試烏絲,光進驪珠欲浮動。

世間潘李今已無,黄金滿箧爭来沽。詞臣供寫上林賦,畫史用作瀛洲圖。

文物年來頗凋敝,喪亂誰言少知貴。便須從子乞双螺,醉草檄書磨楯鼻。

註五 

石黛主要出產於湖廣之交的五嶺山區。南北朝時有本收錄男女閨情之作的詩歌集《玉臺新詠》(按:有名的《孔雀東南飛》長篇詩就收錄其內),其序文中有句「南都石黛,最發雙蛾;北地燕脂,偏開兩靨。」(南都所產的石黛,最能顯出娥眉的顏色;北方貢的胭脂,如花半開在兩側面頰上。)南都即今位於五嶺山區之廣東省始興縣。

精選內容

我是墨(一):人格化

黃台陽

古文人多有別名,往往掩蓋了本名。例如明墨四大家之一的方于魯,本名「大滶」,號于魯。卻因萬曆帝賞用他的墨時,照上所寫「方于魯」唸了幾句,他因此倍感寵幸,樂得改以于魯為名,另取「建元」為號。此外,他還有建元父、大玄氏、大玄師、大玄主人翁等自稱。另由他方氏族人的書信中,又透露出他有個「遂初」的族名。何時在何種場合簽署何名,他心中自有衡量。

方于魯別名雖多,但跟他的授業恩師比起來,卻小巫見大巫。程君房這位李廷珪之後最耀眼的大師,在別名方面同樣出色。他本名「大約」,字幼博,號筱野,別字君房。但他《程氏墨苑》書中不時出現幼博父、幼博居士、獨醒客、玄玄子、玄玄氏、玄居士、守玄居士、鴻濛氏、墨隱道人、鄣山放民、鄣郡放臣,紫宸近侍等自署或鈐印。再加上可代表他的書齋與墨肆名:玄玄室、滋蘭堂、還樸齋、寶墨齋等等,林林總總二十個。以現代絕大多數人終身只一個名字來看,實在匪夷所思。

使用這麼多別名,有沒有問題?心理學研究指出,有反社會性格缺陷的人喜用別名。程君房有段經歷,很可能造成他性格上有此缺陷。他五十多歲時仕途受阻返鄉,正全力投入製墨,要跟棄師攀附汪道昆的方于魯一決高下。卻不幸遭到親戚族人設計陷害(據稱方于魯亦在內攪和),以致被控殺人而無辜坐牢六年。其間他的長子還受挑撥捲款潛逃,使得他出獄後家徒四壁慘淡不堪。若真因此而性格缺陷,說得過去。

不過從他出獄後很快恢復製墨並出版《程氏墨苑》、四處訪問官紳以贈墨贈書求讚、並且闢地建寶墨齋來貯墨以待後人等舉止來看,他從小培養的愛墨癡墨迷墨,顯然有助他重回社會且性格不變。他的喜用別名該另有所本。而由千年歷史所積累出,有許多別名的墨,就是這個本,就是他一心模仿的對象。只是原本漆黑無趣無生機,墨怎麼會有許多別名?

小道士墨精黑松使者龍賓

唐玄宗李隆基的將墨人格化,應該有很大功勞。他是唐睿宗的第三子,祖母武則天。論輩排班其實離皇帝大位遠得很。但在多謀用計之下,卻終能清除有形無形障礙,登基並掌握實權。其計謀之一,就是運用他在山西潞州任別駕時所製的墨,來編織神話炮製輿論哄抬身價,散播他乃是天命所歸真命天子的神話傳言。(請參閱《墨的故事  輯一  墨客列傳》  第七章  唐玄宗與龍香劑墨/造神。)

傳說他遊戲之作的墨上有小道士像蒼蠅般游走,經還是別駕身份的李隆基叱責後,小道士竟然拜呼萬歲,說小臣是披黑衣的使者、是墨精、也是龍賓啊!李隆基沒嚷嚷,很鎮定的叫秘書把墨收好。等當上皇帝之後,才在文學侍從前炫耀,說墨名為「龍香劑」。(神話還有個變奏版,小道士回答中說的是黑松(而非黑衣)使者。)

在李隆基政變奪權的過程中,這則傳言到底發揮多大作用?不知。但對墨來講,被人格化之後,肯定有了新的意涵。顯然墨可以像人一樣有靈性,必要時能從墨精幻化成小道士、黑松(衣)使者、儼然龍賓(帝王的賓客)。這在現代絕對荒誕不經的神話,昔日卻帶來美麗幻想。讓文人在用墨之餘,平添許多文思。

 

圖一 《程氏墨苑》中墨精與黑松使者之墨樣。

程君房對墨精和黑松使者這兩個化身感興趣。他的《程氏墨苑》中,分別刊出了他們的墨樣。(圖一)墨精的裝扮像王公大臣,手捧笏板;黑松使者則像風塵僕僕的出外人。至於為什麼沒有小道士和龍賓的墨樣?不見任何交代。但以較早的大師羅小華(別號客道人)有款代表作「小道士墨」,可能是他為表示尊敬而有意迴避。可惜羅小華該墨沒傳世,無從查考其上如何表達小道士。清代同治年間,有位吳勵生趁到徽州教育單位任職時,訂製了款自用墨,不設墨名,直接以小道士圖像代之。(圖二左)或可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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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吳勵生自製墨+龍賓墨。

倒是龍賓的意念頗難表達。直接畫條龍(或海龍王),旁坐客人?還是畫龍所代表的帝王,旁邊跪個賓客?怎麼畫都怪。後者若畫得不理想,還有大不敬甚至問斬的風險。所以程君房省略了不提。清初墨師詹文川的「龍賓」墨,則甘脆不設圖畫,只把故事刻寫上墨,讓人自行去想像了。(圖二右)

玄香太守

生性浪漫的唐玄宗,是他首先將墨人格化的嗎?此想本不離譜!只是當時的大唐王朝如日中天能人輩出,以致有位與他同時代、但年歲輩份較長的書畫家薛稷先他一步。

依晚唐傳奇小說《纂異記》:薛稷給墨九錫(古代帝王賜給大臣或功勳特殊者的九種禮器),拜官松燕督護、玄香太守、且兼任亳州(今安徽亳州市一帶)各郡的平章事。(註一)換句話說,這位薛稷大方得很,除了給墨九錫的榮耀外,還封都護(在邊境所設之軍政首長)、太守、平章事的官。比起玄宗的墨精、小道士、黑松使者、龍賓,他的墨神氣多了!如此闊氣大手筆,他何許來頭?

薛稷是唐太宗著名的諫臣魏徵的外孫,世家子弟。武則天當朝他考上進士時,李隆基還是小孩。他的書法與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齊名,並稱初唐四大書家。宋徽宗著名的瘦金書體,就從他演化出來的。這位有天賦的藝術家,由於跟李隆基的老爸唐睿宗有交情,還進而結為親家。李隆基的姐妹嫁給他兒子。睿宗掌權後,他官至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封晉國公。睿宗後禪位給李隆基,但仍抓權並倚重妹妹太平公主暗鬥。他當然跟著睿宗一路。終因此在李隆基發動政變整肅太平公主一黨後,被賜死。

薛稷為什麼想到封賞墨?書上沒交代。事實上在其它書裡還揭露出他也封賞了筆、紙、硯這另外三寶。(註二)同樣給它們九錫、官職。猜想他這位大書畫家真心感佩這些文房助手成就了他的書畫,故有此遊戲之作。但在此同時,卻也曝露出藝術家的天真不懂政治。像九錫加上官職的封賞,乃是帝王無上的權柄。豈可隨便拿來遊戲?無怪乎即使身為唐玄宗的姻親長輩,最後仍不免死於非命。

圖三 《程氏墨苑》玄香太守墨樣。

松燕都護、玄香太守、亳州諸郡平章事,薛稷封給墨的這三個官職,程君房只將玄香太守畫出墨樣納入《程氏墨苑》內。(圖三)顯然只偏愛這個別名,很可能因它內含「玄」字。試看程君房自己的別名:玄玄子、玄玄氏、玄居士、守玄居士等有玄字的一堆。連書齋也不忘來個玄玄室。何以如此偏愛?請看下節。

陳玄

唐玄宗死後六年,俗稱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出生。除了有像《諫迎佛骨表》般的磅礡大論,他還寫出語帶詼諧的《毛穎傳》。該文妙在將毛筆人格化並賦予姓名「毛穎」。文章中免不了提及與筆搭配的墨、紙、硯。韓愈同樣賜名。說墨是絳州(今山西新絳縣一帶)人陳玄,硯是弘農(今河南靈寶市一帶)人陶泓,紙是會稽人褚先生。(註三)

韓愈此舉有可能受到薛稷與唐玄宗的啟發。但他更勝一籌的是賦予他們籍貫和姓名,使得角色更加鮮明。以代表墨的絳人陳玄來看,其籍貫絳州非常合理。因為《新唐書.地理志》清楚記載:「易州、潞州、絳州土貢墨。」無疑當時絳州的墨,不輸著名的易水和潞州的,才能同列貢墨。有可能長久以來韓愈多用絳墨。極其趁手滿意,才讓他作此安排。

安排陳玄這個姓名,更妙。一般而言,由於新製墨的煙膠融合還不夠穩不夠勻,故行家都知道,用墨須用有點年份的陳墨,如同喝酒必得陳酒才夠味。王羲之的啟蒙師衛夫人的《筆陣圖》內有句:「其墨取 ⋯ 十年以上,強如石者為之。」就是此意。所以讓墨姓「陳」,讚!至於名「玄」,再沒比這更好的安排了。因為翻開字典,玄在顏色上指的就是黑。再說玄字又有深遠奧妙之意。不正是墨在書畫藝術的揮灑下的表現?

程君房喜歡陳玄之名,於是《程氏墨苑》內不但有其墨樣(圖四),還請了萬曆年間官至南京太常寺卿的唐鶴徵,仿韓愈筆法寫了篇《陳玄傳》,以補足韓愈沒寫的遺憾。至於在別名中多用玄字,具體表達出他對墨的傾心癡愛,那就更不在話下!

 

圖四 《程氏墨苑》陳玄墨樣。

有程君房帶頭,往後喜歡玄字的墨師一定不少。但怪得很,從康熙年代開始,墨上面卻幾乎看不到玄字。究其主因,乃是大家都得遵守封建時代書寫上的一大要求:避諱。亦即必須迴避君主、尊長的本名中的字。原來康熙帝本名玄燁,登基後大家都得避開玄字。真想用時,變通作法有缺筆、空格、或以元字代替。晚清有錠「八寶陳元」墨,就是因避諱,才從原來的八寶陳玄之名變過來的。(圖五)

 

圖五 八寶陳元墨。

松滋侯

與韓愈約同時代的文嵩,不甘寂寞也有篇《四侯傳》。以筆硯紙墨為題,稱筆為「管城侯毛元銳」,硯為「即墨侯石虛中」,紙為「好畤侯楮知白」,墨為「松滋侯易玄光」。大家都有姓有名有爵位,挺風光的。而這些姓名爵位雖是他編的,卻編得極有道理。以墨為例來看。

他說「易玄光,字處晦,燕人也。其先號青松子 。」相對於韓愈的絳人陳玄,文嵩幫墨另取「易」姓,暗示它還有個在燕地的籍貫易水。而其名「玄光」,則強調好墨不只要黑(玄),還須黑得發光。至於爵位「松滋侯」,當然因彼時墨皆松煙所製,可說由松樹滋生而來之故。文嵩這人名氣沒韓愈大,但算得上博學,松滋侯這個爵位可不是他杜撰的。古早年代,現今安徽的宿松縣就因松樹滋生而獲稱松滋,漢高祖四年(公元前184年)還設下松茲侯國。南北朝時代,南朝宋孝武帝有個兒子曾被封為松滋縣侯。文嵩借此來稱墨,實在太貼切了!

 

圖六 松滋侯墨。程君房造。

程君房同樣喜歡這個別名。依他《程氏墨苑》書中墨樣所造的「程鄉松滋侯」墨,背面雕繪水畔兩株老松,右下一猴正爬上樹,以此寓意松滋侯。(圖六)正面所題,則是程君房的族人程涓的《程鄉松滋侯》短文。為何冠以「程鄉」兩字?不知。程鄉兩字所指,可能是現今廣東梅縣一帶在當時之稱,程鄉縣。南北朝的南齊(479~502年)時,因當地人程旻為善著於鄉里,故以其姓冠縣名以資表揚。這個縣名直到清代嘉慶年間才廢。依程涓的短文,程鄉也是遍地松樹,與松滋侯拉得上關係。因此兩位程姓人特別引它為榮。

程涓(字巨源)何許人也?翻開《程氏墨苑》,他的大名浮現五十多處,直追程君房本人。想來大官或大儒,才得作者如此青睞。試看《方氏墨譜》內,汪道昆名出現最多就是此故。然而細究之下程涓乃單純文士。之所以得青睞,係因程君房坐牢時,他不離不棄經常探望,還幫忙蒐集整理墨樣與邀約文稿,使得《程氏墨苑》在程君房出獄後很快成形。借《程氏墨苑》來感激程涓,程君房此舉與《方氏墨譜》內的感激汪道昆,卻完全不提程君房,呈鮮明對比。

圖七 松滋侯墨。徽州老胡開文廣戶氏製。

松滋侯的墨名討喜,胡開文墨肆就有多款以此為名。其中一款由遷至上海的胡開文廣戶氏製作,妙的是還以它作商標登記。墨的一側寫「商標專用證一九一二零號」,另側寫「翻樣必究」,代表了墨肆已吸收新知,懂得用商標來保護自身權益。該墨非常小巧,長寬厚僅只 5.6×1.6×0.8 公分,比一般市售品的長約 10 公分,足足小了一截。可惜墨上沒寫上年份,猜測應是民國初年之作。

小結

人格化墨,讓文人有太多想像空間,各種分身別名紛來沓至。有唐玄宗神話引出的小道士,墨精,黑松使者,龍賓;有書畫家薛稷封的松燕都護,玄香太守,亳州及諸郡平章事;有大文學家韓愈取名絳人陳玄;加上文嵩從墨與松的親密關係所創造的松滋侯易玄光,青松子。真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倘墨有知這麼多光耀榮寵,怕會樂得一整天都合不攏嘴吧!

這些人格化之舉,都發生在唐代。是壯盛的國威?是開放的風氣?是絲路的神迷?是異國的風情?還是墨來託夢,墨現奇幻?在在激發了文人的想像文人的浪漫?有了這麼好的開端,後繼的宋元明清長達千年的歷史裡,那些凡事尊古尚古的文人書畫家們想必有樣學樣,再創更多墨的人格化別名。然而,真的如此?

附註

註一 五代 馮贄 《雲仙雜記》卷三《筆文章貨》條引《纂異記》:「稷為墨封九錫,拜松燕督護,玄香太守,兼亳州諸郡平章事。是日,墨吐異氣,結成樓台狀。鄰里來觀,食久乃滅。」

九錫指古代皇帝賜給大臣或有特殊功勳者的九種禮儀或用品,分別為:車馬、衣服、樂器、朱戶、納陛(上殿時的特別通道)、虎賁、斧鉞、弓矢、秬鬯(音巨暢,古代祭祀用來降神的酒。)。它們通常為天子自用,故賞賜形式上的意義,遠大於使用價值。

註二 五代 馮贄 《雲仙雜記》卷三《筆文章貨》條引《龍鬚志》:「筆封九錫 薛稷為筆封九錫,拜墨曹都統,黑水郡王兼毛州刺史。」引《事略》:「紙封九錫 稷又為紙封九錫,拜楮國公、白州刺史、統領萬字軍界道中郎將。」引《鳳翔退耕傳》:「硯封九錫 稷又为硯封九錫,拜離石鄉侯、使持節即墨軍事長史兼鐵面尚書。」
註三  唐韓愈《毛穎傳》:「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

精選內容

文人墨(三):善 頌 善 禱

黃台陽

文人幫自己造的墨,往往不留白,喜歡題上些字以表彰其心情想法。如之前文章中介紹過的「將軍下筆開生面 」、「非人磨墨墨磨人」、「還讀我書」、「藏之名山」、「拾遺曾奏數行書」等。大多引經據典抄古人話語。(圖一)這沒啥稀奇,畢竟舞文弄墨是其天性。不這樣做,反而惹人奇怪。





文人弄兵墨 010.JPG蘇東坡 005.JPG騷人玩墨 012.JPG雲紋墨 004.JPG

圖一   將軍下筆開生面 + 非人磨墨墨磨人 + 還讀我書 + 藏之名山 + 拾遺曾奏數行書。

但若應酬送墨,尤其送尊長或宦海會影響自己前程者,則墨上是否題詞,就得慎重了。倘若題得不當,讓人心生不好聯想,極可能無意中得罪人,惹出麻煩還不自知,反不如不題。此所以在前面的《文人墨:恭維敬奉》文中,除了姬文柱與畢秋帆所贈的墨之外 (圖二),其它的都只題上如「聯吟」、「著書」、「審釋金石」等不帶褒貶的文人用詞。交淺不言深,有時候藏拙較好。

但若贈墨對象為師門情深如沐春風、或仕途提攜一路引領、或風骨嶙峋士林同欽、或人生知己情同手足、乃至危難救急恩同再造,則墨上若不鄭重加些感性之詞,反而予人交深言淺、有意迴避不知好歹之感。前述姬文柱贈墨上的「功成萬里」、「圭笏開祥」,畢秋帆贈墨上的「清華比潤」,相信就是在此種考慮之下,油然而發的善頌善禱之詞。類似的題詞大有所在。藉著它們,可對受贈墨者多些了解,也可欣賞古人讚語的不拘一格,多個角度來領會文人訂製墨的茂盛丰采。





圖二  姬文柱贈墨 + 畢秋帆贈墨。

清慎廉平

有錠「魯薌廉訪著書之墨」,背寫「清慎廉平」,應該是稱頌一位「魯薌廉訪」,極其清高(不同流合汙)、敬慎(恭敬謹慎)、廉潔(不貪財貨)、公平(不偏不倚)。這四個字中的任何一個,加諸於為官文人身上,都是褒獎。不知這位任「廉訪」官職的魯薌究竟何人?廉訪又是什麼樣的官?他是否真配得上如此讚頌,送墨者有無溢美拍馬之嫌?

廉訪之為官名,始於宋徽宗時代的「廉訪使者」。官不大,但主責監察省級地方官。到了元代,改設「提刑肅政廉訪使」,除了監察,還增管獄刑之事。(按:京劇《六月雪》出自元代關漢卿的《竇娥冤》,其第四折內就有段竇娥父親所說:「只因老夫廉能清正,節操堅剛,謝聖恩可憐,加老夫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之職。」)到了明清,省級執掌司法者稱「按察使」。因其職能相近,廉訪遂成為按察使的雅稱。

魯薌是清同治二年(1863)的進士王毓藻的號。湖北省黄岡縣人,他前一年才考上舉人,連捷又中進士,年歲還不到三十,真正春風得意。好在他並沒有被喜悅沖昏頭,自家生活簡樸,以俸金供養雙親,宦途上更持身端正勇於任事。雖沒豐功偉業,但剿匪除亂開荒墾地、設置學堂獎勵興學,是百姓心中的清官好官。最後出任貴州巡撫,光緒二十六年(1900)死於任上。史料對他頗有好評,當得起「清慎廉平」的讚語。





圖三   魯薌廉訪著書之墨。面寫墨名,背寫「清慎廉平」,下小字「新安詹奎仿古選煙監製」。長寬厚 9.5×2.2×0.9 公分,重 30 公克。

墨上尊稱他廉訪,然而沒製作年分,也沒送者具名。但以他光緒六年(1880)在江蘇任按察使銜職,也於光緒十二年實授廣東按察使,可推知墨應製於此期間,製贈者該是他下屬。刑獄訴訟,不管任何時代都難辦。尤其古代偵查辦案的科技涵量低,加上陰謀詭計利益糾葛,要想發奸摘隱明辨冤屈,僅憑為官者的心證難上加難。此所以歷來都渴望包青天再世。身為主責的按察使的他,能得此清慎廉平之稱,足以自豪。

這錠墨上除了文字,沒有任何圖繪紋飾。非常平淡簡樸,十足呼應所題的「清慎廉平」。墨上具名監製者新安(徽州)人詹奎,是光緒年間的墨師,有名的婺源縣虹關村詹氏家族成員之一。可惜就像眾多製墨家一樣,他僅存其名而事蹟不顯。下錠要介紹的,也是他所製。

論道經邦

清慎廉平四字用在按察使身上,其褒獎之意無可置疑。但若用於稱頌省內排名在前,主管一省民政與財政的布政使,卻不免招來這位布政使的格局小了些之感,容易引起誤會。畢竟從執掌上來看,布政使所負的職責更多更瑣碎。因此朝廷對於他的期許,不僅止於偏重於品格上的清慎廉平,更在乎其施政能否與民興利。

與王毓藻同個時期任省級領導的劉瑞芬,字芝田,秀才出身。在太平天國戰亂中,他先後入曾國藩與李鴻章的幕府,累積軍功逐步躍升。光緒八年(1882)任江西按察使、次年升任布政使。由於布政使也雅稱「方伯」,故可知「芝田方伯著書之墨」是為他所製。(圖四左)而墨背面所附的題詞「論道經邦」,則顯示出恰到好處的善頌善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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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芝田方伯著書之墨 + 少山方伯書畫墨。左:芝田方伯著書之墨,面寫墨名,背「論道經邦」,下鈐「詹奎仿古」,兩側分題「用紫草桐油熬滾  即起鍋下缸。將生漆、麻」、「油  亥油攪混  用紅芯點文火  製成擔煙造」。長寬厚 11.2x3x1.1 公分,重 52公克。右:少山方伯書畫墨。

出自古老的《書經.周官》,論道經邦意指研究文事武功以治理國家。(註一)《三國演義》中在描述司馬炎逼魏元帝曹奐退位給他時,說「吾觀陛下文不能論道,武不能經邦,何不讓有才德者主之?」所以說這四字的陳義很高,但以之來稱頌劉瑞芬,似乎過頭了些。畢竟布政使只管一省,豈能跟國家比?不過若抓住「邦」字硬掰,也說得過去。因為邦雖然是國的意思,但周代的邦,面積往往比清代的省小。他這位布政使當然治得了!

或許因為沒高功名,少受八股思想汙染之故,劉瑞芬能擺脫舊文人的心態,正視並取法洋人所長。他先負責淮軍的水陸軍械供應,得以吸取新知。後在華洋雜處的上海與洋人周旋,能維護百姓權益。於江西任官後,出任駐英、法、俄等國公使。其作風與其他外派的大多等因奉此有所不同。在獲知帝俄官紳正大舉集股,想陰謀租借開採我黑龍江的漠河金礦時,趕緊上奏「若久禁閉不採,恐將來俄人圖占貽害。」建議自行採金。終於擋住帝俄,促成國有金礦。任滿回國後任廣東巡撫,跟王毓藻一樣死於任上。

詹奎製的這錠墨,比為王毓藻所製多了些紋飾。顯示出他注意到兩人官職上的差別。布政使有移風易俗之責,所以墨不妨典雅些。不過他也沒為此特別花心血,其設計與許多光緒朝的墨大同小異。如圖四右的「少山方伯書畫墨」,以及〈文人墨:多采多姿〉內介紹過的「筱初都轉題詩之墨 」、「修養主人臨池之墨」均如此。雖出自不同墨肆,風格依然相仿。

倒是墨上兩側邊的「用紫草桐油熬滾,即起鍋下缸。將生漆、麻油、亥油攪混。用紅芯點文火,製成擔煙造。」寫出此墨的用料與製程,尤其用上麻油及亥(豬)油,幫此墨多添丰采。這是不具名的贈墨者、還是詹奎的主意,已無法可知。但肯定是投劉瑞芬之所好,曉得他知墨愛墨用墨。

開誠布公

劉瑞芬因淮軍之故,雖僅秀才,卻得以在李鴻章提拔下出使各國,最後榮任巡撫。但他是否領軍出生入死打過仗,文獻中看不出。而曾國藩的湘軍中有位同為秀才的吳坤修,親上火線與太平軍真刀真槍打了十幾年,還兩度助曾國藩脫險。功勞夠大吧!想不到最後竟安徽布政使連任八年,老死於任上。即使一度代理巡撫,卻始終不予真除。是什麼緣故如此委屈他?

吳坤修,字竹莊,江西新建(現屬南昌)人。這錠「竹莊主人草檄之墨」,無疑為他所製。(圖五)當時顯然與太平軍苦戰,所以用上「草檄」兩字。墨的形制特別,為臂擱型。側邊狹窄,很可能因此省略製作年分與製墨者。但由於還有另錠扁長型、題銘完全相同者存世,而其較寬的兩側分寫「咸豐十年又三月」、「海陽蒼珮室選煙」,故推測此墨也製於同期。咸豐十年(1860)初,他正在安徽徽州一帶領軍作戰,草檄兩字的確名符其實。





圖五   竹莊主人草檄之墨。臂擱型,底弧形凹槽內寫墨名,面寫「開誠布公」,長寬厚 10×2,8×0,9 公分,重 32公克。

從湖南長沙開始,吳坤修身歷不知多少戰役。湖北的咸寧、蒲圻、崇陽、通城,武昌;江西的九江、新昌、上高、安義、靖安,南昌、奉新、撫州、餘江、貴溪、安仁、德興、萬年,建昌、上饒、金溪、東鄉、湖口;安徽的建德、祁門、蕪湖;江蘇的金保圩、高淳、溧水、溧陽、東壩等地,處處留下他的戰果。即使面對太平軍的猛將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侍賢等強敵,他依然勇者不懼。

不只如此,除了出力,他還出錢。在家鄉江西作戰時,有段時間部隊缺糧缺餉。他深知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於是捐出所有家產,籌出四萬兩銀子來接濟紓困。同時勸諫鄉黨富戶出錢出米,好讓軍隊專心作戰。弟弟吳修凱在徽州戰死,他抹把眼淚忍住悲傷,收拾殘軍重整旗鼓,遵照曾國藩之命到江西佈防,絲毫不意氣用事。如此力疾從公公而忘私,宦途上卻躑躅不前,難道性格上有缺憾,怪不得人?

從所贈墨上的善頌善禱之詞「開誠布公」來看,應該沒有。因為此詞出於《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說諸葛亮擔任蜀國宰相時,「開誠心,布公道。」也就是以誠意待人,坦白無私。(註二)吳坤修能獲這四字,足見他心胸開闊沒什麼不可告人。怎麼會有性格缺憾!

不過開誠布公也可能引發另個狀況:凡事都想說清楚講明白。只是在職場上,過分地直率反而容易傷人,極可能導致冷箭暗箭不時而來,嘴多的他卻往往無心忽略了。曾國藩在與他的書信內,就一再規勸他少說些,寬以待人。(註三)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最後即使老長官曾國藩有心提拔,也無法改善他的宦途!就像前幾位,最後死於安徽布政使任上。

浹髓淪肌

締造湘軍剿滅太平天國,被譽為中興名臣的曾國藩,一生推薦保舉過許多官員。李鴻章、左宗棠、沈葆楨、郭嵩燾、彭玉麟等晚清大吏都是。比起他們,吳坤修只是小咖。這些大員在恩師調職升遷或家有喜慶時,情理中應該盡弟子之禮,有所敬奉恭賀。試想連吳坤修都有人送開誠布公之墨,他們對老師還能小氣嗎?

不過曾國藩一生有名的儉樸。平日衣著寒酸,中外都有記載。他給家人的零用錢很少,也不許穿華麗衣服。更規定曾家女眷必須親為女紅下廚醃菜等。其遺囑中,更囑咐後人在辦喪事時,不可收禮。以致死後五年,兒子曾紀鴻家人病重,竟缺錢醫治。還是左宗棠念及舊情鄉誼,送了三百金,並在家信中慨嘆:「以中興元老之子,而不免飢困,可以見文正(曾國藩的諡號)之清節足為後世法矣。」

簡樸到這種地步,連喪事都不收禮,可想而知生前一定避免人情往來。不過也有例外,尤其對衝鋒陷陣、刀尖上淌血的武將部屬,如鮑超。他日記中有則「鲍春霆(超)來,帶禮物十六包,以余生日也。多珍貴之件,將受小帽一頂,餘則全璧耳。」十六包內含珍貴的生日禮物,只挑了一頂小帽收下,其餘璧還,在曾國藩來講,還挺給面子。

所以另位武將毛有銘製贈的墨,猜想他也笑納沒奉還。這錠「滌生相國臨帖之墨」,是由自稱「受業」的毛有銘,在奉命進軍南安徽時,於海陽(休寧)所監製。(圖六)「滌生」是曾國藩的字號,「受業」,是學生對老師的自稱,故兩人關係應該親近。然而在一般言及曾國藩的文章中,均不見毛有銘。他究竟何人?





圖六   滌生相國臨帖之墨。面寫墨名,背「浹髓淪肌」,下小字「受業毛有銘奉檄皖南軍次海陽監製」。側寫「徽城奎照齋胡子卿造」,頂「頂煙」,長寬厚 11.4×2.9×1.2公分,重 60公克。

相關記述很少!最早出現在咸豐八年(1858)的三河口之戰。當時他隨湘軍猛將李續賓,接戰太平軍後期最傑出的英王陳玉成與忠王李秀成。全軍約六千人傷亡殆盡,李續賓戰死,他逃出,轉李續賓之弟李續宜轄下。此後咸豐九年太平軍翼王石達開攻湖南寶慶(現湖南邵陽);以及同治元年(1862)底,李秀成在解天京之圍的雨花台大戰失利後,率軍渡長江攻北安徽時,已分別晉升參將、廬州(今合肥)道員的毛有銘都參戰。先後面對太平軍三位超級勇將,他都為湘軍之勝貢獻心力。

也就是在北安徽之戰,他出兵石澗埠(現屬無為市)、廬江等處解圍,因而於同治二年獲賞「巴圖魯」這意為「英雄」、「勇士」的滿洲傳統封號。次年正月,太平軍的侍王李世賢、堵王黃文金等進犯徽州績溪,毛有銘率六千人由安慶渡江進駐休寧禦敵。(註四)相信就在此行,他趁便訂製了這款墨。這年七月,曾國藩滅了太平天國,正是送墨好時機。墨上所稱「相國」,乃因曾國藩除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正職外,另於同治元年被加授「協辦大學士」的頭銜,等同於宰相。

太平天國覆滅後,毛有銘也跟著沉寂。有說他官至正三品的「按察使銜記名道」,但非實授官職。猜想曾國藩解散湘軍時,他順勢解甲,只保留了任官資格。湖南湘鄉人,曾國藩的同鄉,他投入湘軍時應該讀過些書,營內想必經過大帥耳提面命,所以自稱受業。他對大帥的善頌善禱之詞「浹髓淪肌」,語出西漢淮南王劉安的《淮南子.原道》:「不浸於肌膚,不浹於骨髓。」意為感受深刻或受到深厚的恩惠。以同鄉後輩下屬的身分言此,該不是阿諛奉承。

揆端百度

資料顯示,毛有銘送呈曾大帥的不只這錠,而是四錠一組,型制皆同。其餘三錠為「滌生相國拜疏之墨」、「滌生相國判牘之墨」、「滌生相國吟詩之墨」。有一錠背面的頌禱之詞為「揆端百度」,相信是用來搭配「拜疏」之墨。

揆這個字很早就出現,《尚書》、《易經》、《詩經》等古籍裡都看得到。它的本意是度量、管理,也指政事。後以宰相管理百官百事;自然就延伸指宰相、或等同於宰相的職位,如大學士。現代常見的「閣揆」一詞,也從此而來。揆與端字連在一起,揆端,指估量事物的端倪。面對國家大事,反反覆覆從各個角度,來來回回仔細思量上百回,才作成面面俱到、極少後遺症的建議給皇帝裁決,是宰相既神聖又榮耀之責。這一來,揆端百度就成了頌揚宰相的絕佳好詞。

除了曾國藩,李鴻章也有人送上寫了揆端百度的墨,拍賣市場出現過。贈墨者史宏祖遍尋無著,知名度甚至小於毛有銘,猜想他或許出自淮軍。此外由於清代大學士眾多,三殿(保和殿、武英殿、文華殿)三閣(文淵閣、東閣、體仁閣)都可設置。以曾國藩而言,歷任體仁閣、武英殿大學士;李鴻章則武英殿、文華殿。其他如左宗棠、張之洞也出任過。滿人大學士更不計其數。所以另錠「香草庵主人珍賞」墨上出現「揆端百度」,自不足為奇。(圖七)唯究竟哪位大學士,以及贈墨者「涂氏仲子」何人,皆無可考。能確知的,是墨的形制與圖四的「芝田方伯著書之墨」相仿,應為同治、光緒年間所製。





圖七   香草庵主人珍賞墨。面寫墨名,下鈐「涂氏仲子」,背寫「揆端百度」,下鈐「翰墨林」。長寬厚 11.8x3x0.82公分,重 49公克。

綸閣調元

你也揆端百度,我也揆端百度,不知收到這樣的墨,這樣的頌讚,自許不凡與眾不同的相國大學士,是否有點煩。這麼多古書,這麼多閒人,難道就挖不出其他的詞來?

當然不能小看那些一心仰體上意的人。古書浩瀚,古人凡事又喜歡拐彎抹角,不直接稱道,自然賦予宰相不少雅號。如他辦公所在,明明是中書省,卻雅稱「綸閣」。因為該處幫皇帝撰擬詔書,而皇帝的詔書,又稱「絲綸」。就這樣,「綸閣」之稱誕生。(註五)而宰相之責在治理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是重要因素。這就牽涉到天地之間的陰陽調和。於是「調元」一詞,也成了宰相的代名詞。

嘉慶、道光年間有名的徽州名宦曹振鏞,嘉慶十八年(1813)任體仁殿大學士,下一年得賜御書壽匾「綸閣延暉」;道光元年(1821),拜武英殿大學士,隔了三年又得賜御書壽匾「調元篤祜」,「綸閣」、「調元」兩詞匯集在一人身上,好不榮耀。





圖八   九芝仙館藏煙墨。雙面漱金,面寫墨名,背額珠下寫「綸閣調元」,兩側分寫「道光丁未仲春月製」、「歙汪近聖按十萬杵法」,長寬厚11×2.7×1公分,重42公克。

於是寫有「綸閣調元」的墨順勢誕生。這錠「九芝仙館藏煙」墨由名墨肆汪近聖製於道光丁未(27,1847)年,是誰送給哪位大學士的?查不出來。已故藏墨家尹潤生在其《墨苑鑒藏錄》中提及道光年間舉人朱振采,藏書三萬卷,因為有《九芝仙館詩文抄》傳世,懷疑與他有關。不無道理。但他死於製墨之前五年的 1842年,很難定為事主。倒是他曾受知於道光十五年拜體仁閣大學士的阮元,若阮相國的居處有九芝仙館(按:已知有嫏嬛仙館),則此墨可能為他而製。

小結

訂製墨來送給所敬佩的尊長,並且在墨上寫出善頌善禱之詞,既凸顯自己與尊長親近,也幫忙宣揚其名聲。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毛有銘、姬文柱、乃至送墨給李鴻章的史宏祖一定這麼想。然而怪的是,在其他這類墨上,許多贈墨者竟然吝於具名。他們為何出此下策?難道認為因此貶低自家身分,藏拙些較好?

猜想原因之一在於墨係多人湊份子送的。若都寫上,不僅墨面塞不下,光論誰排名在前誰在後,就七嘴八舌有傷感情。再說尊長如皓月中天,散發聖潔光輝,吾等仰沐上恩,大樹底下好乘涼,寫不寫名字不重要。

附註

註一  《書經.周官》:「立太師、太傅、太保,茲維三公,論道經邦,燮理陰陽。」

註二   《三國志.卷三五.蜀書.諸葛亮傳》:「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

註三    曾國藩 《曾文正公書札.覆吳竹莊方伯》:「閣下昔年短處在尖語快論,機鋒四出,以是招謗取尤。今位望日隆,務須尊賢容眾,取長捨短,揚善於公庭,而規過於私室,庶幾人服其明而感其寬。」又:「鄙意辦理洋務,小事不妨放鬆,大事之必不可從者,乃可出死力與之苦爭。」

註四     《穆宗毅皇帝實錄.卷65》:「 ⋯  二年 四月 癸卯  以安徽石澗埠、廬江等處解圍,賞道員毛有銘巴圖魯名號,曾廣翼花翎,餘加銜升敘有差。予陣亡參將黃仁親等祭葬世職加等。」

《湘軍志.卷5.曾軍後篇第五》:「⋯   三年正月戊申,寧國寇西南掠績溪,遣江北將毛有銘將六千人援徽州, ⋯ 」

註五     《禮記.緇衣》:「王言如絲,其出如綸。」後因稱帝王詔書「絲綸」。

唐代徐堅、張說、韋述等編集《初學記.卷十一》:「又中書職掌綸誥,前代詞人,因謂綸閣。」

精選內容

彰顯國事的開國紀念墨

黃台陽

古代所說的士農工商四種類別,誰最弱勢?以排序而言,應該是商。但實際上非工莫屬!因為商人能升格為「儒商」。而任何人只要跟儒字沾上邊,就代表他有點學問,瞬間高人一等,有機會有潛力來結交官府傲視他人。相較之下,可有人聽過「儒工」的稱呼,認為工人有學問嗎?

或爭論說農人更弱勢,因為同樣沒有「儒農」之稱。所以工該有機會超越農吧!然而別忘了世上對農往往有「耕讀傳家」的美譽。對工,卻只聽過「以工換(代)賑」的救濟。(直到二十世紀,才出現「勤工儉學」和「工讀生」的用辭。)由此可見,古代百工的弱勢早已是不爭事實。

弱勢意味著教育程度差、知識水準低、終日勤工只得溫飽。這一來對時事當然少有機會、更沒那個勁去發聲。先秦時代傳下來的《擊壤歌》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道出農夫滿足於平淡自樂,那會在乎帝王的權力?如果把其中的「耕田而食」換成「勤工易食」、「帝力」換成「時事」,這首歌同樣適用於弱勢百工。

長久在此氛圍下,身為百工之一的墨工在設定市售墨的主題時,自然避開時事而偏好大眾喜愛的平安富貴、吉祥如意、福祿壽喜、子孫滿堂、金榜題名等。於是如大富貴亦壽考、龍翔鳳舞、太平如意、九子、龍門、封爵銘、神品、千秋光之類的俗名墨在市場上垂手可得。(圖一)而時事相關的,從來就不見蹤影。

圖一   大富貴亦壽考、龍翔鳳舞、太平如意、九子、龍門、封爵銘、神品、千秋光墨。

這個現象即使在文人主持的墨肆亦如此。例如程君房、方于魯兩位大師所處的嘉靖、隆慶、萬曆年代,有國家大事如嘉靖年的掃蕩倭寇、隆慶年的開放海禁、萬曆年的三大征(平定蒙古哱拜叛亂的寧夏之役、對抗日本豐臣秀吉入侵朝鮮的壬辰之戰、以及平定貴州土司楊應龍叛亂的播州之役。)然而即使程、方兩人的墨品數以百計,卻沒有一款涉及它們。又如明清鼎革這等翻天覆地之變,即使說有墨工(如吳去塵)身殉抗清,卻仍無人借墨來追念亡明與烈士。可見在墨上不談時事,乃是千百年來墨工自動自發的默契。

但在胡開文、曹素功等墨肆立足上海後,十里洋場之新之奇,想當然爾不斷衝擊偏鄉來的墨工,顛覆他們的世界認知。而眼見滿清面對列強時的無能,加上耳濡目染革命思潮,他們終於拋棄古老的自我設限,藉著辛亥革命的歷史契機勇敢發聲,推出許多充滿巧思令人驚豔、一改過往風格的好墨。其中以胡開文墨肆的最多最醒目。

辛亥年(1911)的十月十日開始,短短三個月內,時局變化之快令人目不暇給。先是武昌的革命黨人倉促起義,竟勇奪武漢三鎮成立軍政府,升起鐵血十八星旗;其次軍政府站穩腳步,奮戰人數和裝備上皆占優勢的北洋清軍,贏得寶貴時間讓湖南、江蘇等十多省宣佈獨立,逼使清廷命袁世凱進行「南北議和」,並邀英、美、德、法、日、俄六國駐上海的領事見證;最後於1912年元旦,孫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以五色旗為國旗。這段過程高潮迭起,給了胡開文製墨來表達它歡欣擁護的靈感。

紀念墨 : 武昌起義  各省響應

有兩錠名為「紀念墨」的,是他以武昌起義、各省響應為主題所設計者。(圖二)它們的體積碩大相仿,正面圖案與題銘完全相同,在兩面交叉的旗幟之下,楷書大字「紀念墨」及四行小字「胡越一家  開我民國  文德武功  造此幸福 」,周邊繞以西番蓮紋飾。這四句題銘有學問,除了明顯歌頌革命、還是首藏頭詩。因為橫看四句之首,「胡開文造」赫然在目。墨家的巧思值得按讚。

續)紀念墨+龍賓墨( 002.JPG 續)紀念墨+龍賓墨( 003.JPG 

圖二   (辛亥革命)紀念墨。左錠 : 正面四周環以西番蓮紋,上鏤交叉五族共和旗幟,下寫墨名,再下楷書四行寫「胡越一家 開我民國 文德武功 造此幸福 」: 背鏤閱兵圖;長寬厚 21.8×6.8×2公分,重 470公克。右錠 : 正面圖案題銘一如左錠,背面上半鏤武將持斧鉞屹立雲端,下楷書三行寫「大漢奮興 雲龍蜂虎 神人攸讚 統一寰宇」,鈐「蒼佩室」長印,兩側分寫「中華民國元年」、「徽州休城胡開文按易水法製」,長寬厚 21.4×6.6×2.2公分 ,重 472公克。

背面圖案更有意思。左錠升旗誓師的畫面豐富。琅琅乾坤旭日光下,鐵血十八星旗迎風聳立,大將軍站在閱兵台上,一手叉腰,另手扶旗桿,正激勵士兵奮勇向前;台上台下軍容壯盛,刺刀上槍整裝待發;閱兵台高矗水邊,遠處山邊之船,似將運送軍隊上前線。革命軍不怕死的精神,毅然躍於墨上。(按:起義軍發難後,首先佔領軍械庫所在的楚望台。各路軍隨後在此集結補充彈藥,再向湖廣總督署、清軍司令部進攻。墨上所繪之誓師閱兵台,可能影射楚望台。)

右錠的圖案相比之下較簡單,上方刻繪執斧鉞的武士,腳踏示意地球之球體屹立雲端,下楷書三行「大漢奮興  雲龍風虎  神人攸讚  統一寰宇」。圖文之意當指大漢的武士此刻毅然奮起,英勇威武順天應人,行將統一天下。

由於墨名「紀念墨」,顯然所附的圖案在表達所紀念之事。即使胡開文沒明白道出。但圖繪與題銘合起來會說話,製於中華民國元年的兩錠墨所分別紀念的,應該是武昌起義及隨後各省的紛紛響應。

確證來自於左錠的升旗誓師。因為它清楚顯示出所升是面鐵血十八星旗。這旗由武漢的革命黨人自行設計製作,紅底象徵「血」,十八顆黃色圓星代表關內漢族的十八行省。當武漢軍政府成立時,明定它為官方旗幟。但嗣後他省宣告獨立時,因係個別舉事,沒有統一指揮,故無省接續採用它。使得該旗只出現在武漢。由此推知左錠的升旗誓師場景,描繪的就是武昌起義。

至於右錠,鑑於相繼起義的各省所用的旗幟不一,蘇浙皖用五色旗,廣州用青天白日旗,惠州起兵的陳炯明用井字旗,此外還出現過寓意洗去異族汙染河山重光的白旗,以及代表尚武强兵精神的金瓜斧钺旗等,要將它們通通安排在墨面上顯然有其困難。於是乾脆捨棄,以執斧鉞的大漢武士來代表各地的起義軍。其下所題的三行字則道出各地起義成功。

兩錠墨正面的設計,除了前面提到的藏頭詩,其上交叉的雙旗也有新意。最初靈感可能來自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如其陸軍部所發行的軍事用票上,就有交叉的紅黃藍白黑五色旗與鐵血十八星旗。(圖三)但仔細比對後,即使不計著色上的誤差,兩錠墨上的也只有幅五色旗與之相同。另幅則不知來歷。它粗看像五色旗與鐵血十八星旗的混合,有無可能?

圖三   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發行之軍事用票。(取自網路)

這就得探討墨上的交叉旗幟有無特別意義。由於它下方寫的「胡越一家」,真正含意是「胡」所代表的「北」,與「越」所代表的「南」,同為一家人。因此這兩面交叉的旗幟應有代表南北雙方之意。只是,何者代表南 ? 何者代表北?

這牽涉到對五色旗的認定。它雖是南方部分革命軍用旗,但滿清的北洋海軍早就有式樣相同、但部分顏色不同的五色旗。且在袁世凱繼孫中山出任臨時大總統後,北洋政府很快就公告藍黃紅白黑的五色旗為國旗。故它代表北方的意義較大。至於南方,在沒有任何旗幟能概括代表各省的情況下,突發奇想將最主要的鐵血十八星旗與五色旗合而為一,就成了胡開文墨肆的精彩創作。充分表露出他對革命的嚮往。

升旗誓師的畫面上,有些地方洩露出,胡開文首次處理革命題材的手法,略顯生嫩。如近處右下角的山石、天上的流雲、係以傳統國畫筆法勾繪,跟革命軍誓師的情景有欠協調。但正因如此,恰足以表現他熱衷革命,才會不畏陌生主動設計製作此墨。非常難得!

開國紀念墨 : 大總統就職  南北共和

孫中山先生就任臨時大總統,想必震撼當時社會,也帶來無比憧憬與希望。原本被視為盜匪之類的,一夕之間變身大總統,已夠驚人!沒想到更戲劇化的是,人人夢想的大總統職,他竟視如草芥,就職誓詞裡公然聲明:「至專制政府既倒,國內無變亂,民國卓立於世界為列邦公認。」屆時他將辭職。據說他以廣東口音唸出的誓詞,在場的各省代表沒幾人聽懂。但他仍說到做到,元旦剛就職,二月十三日就辭,讓臨時參議院可以選袁世凱繼任。

 

圖四   中華民國開國紀念墨。鐵餅狀,背寫「大總統誓詞  傾覆滿洲專制政府  鞏固中華民國   圖謀民生幸福  此國民之公意  文實遵之  以忠於國  為眾服務  至專制政府既倒  國內無變亂  民國卓立於世界  為列邦公認  斯時文當解臨時大總統之職  謹以此誓於國民   中華民國元年元旦   孫文」。

胡開文墨肆當時的主人非革命黨,對孫中山的認知絕對有限。然而這段過程顯然感動了他。因此特別製作了以「大總統誓詞」為主題的「中華民國開國紀念墨」。它正面以熟知的五色旗和鐵血十八星旗象徵開國,重點留在背面,將孫中山的誓詞,依其手書一字不漏轉錄,以凸顯其高風亮節。(圖四)要知道胡開文製墨近百五十年間,歷經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的登基,卻從未因之製過紀念墨,直到此刻才破例。為此胡開文得下多大決心!

孫中山在誓詞中設定的辭職要件有三:(滿清)專制政府垮台,國內無變亂(戰爭),及民國為列國所承認。猜想他當初或許認為這些很難實現,畢竟滿清已統治二百六十八年,根深蒂固;手上的北洋軍比革命軍多且火力強;加上列強已習慣與滿清打交道,不會輕易轉向承認民國。如此他的臨時大總統該有機會長久當下去。只是他高估了滿清的處境,孤兒(宣統)寡母(隆裕太后)權臣(袁世凱)的歷史結局,太多先例了!

袁世凱抓住南北議和的機會,與南方互通款曲。倒轉來壓迫清廷,逼得隆裕太后於二月十二日懿旨宣統退位,授權他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袁世凱次日即通電「贊成共和」,從而避免了南北兵釁。(註一)於是孫中山履行誓詞,向臨時參議院提交辭職咨文:「現在清帝退位,專制已除,南北一心,更無變亂,民國為各國承認,旦夕可期。本總統當踐誓言辭職引退。」看來袁世凱的通電是個關鍵。「共和」的魅力如此之大,胡開文可知道?

寶藏墨

宣統沒退位前,南方革命軍曾一度北伐。雖遇困難撤回,但衝突再起的陰影始終籠罩。袁世凱的通電不僅消弭危機,促使孫中山請辭與他繼位。更重要的是,此舉避免了國土分裂,奠定南北統一的基礎,剛成立的民國得以順利接續滿清而卓然自立。於是「共和」成了當時最受歡迎的字眼。生為商家的胡開文當然有感,為此特別製作了寫出共和字眼的「寶藏墨」。(圖五)

這錠墨的造型與圖二的兩錠紀念墨部分相同,有交叉的鐵血十八星旗與五色旗、「胡開文造」的藏頭詩。但其特點在所題寫的「中華民國共和紀念」、所刻繪的兩個人頭像、分列在墨名旁的六幅外國國旗、以及捨原用的紀念墨之名而採「寶藏墨」。它們不僅豐富了墨的內涵,也間接透露出其製作背景,使其亮麗突出。

圖五  寶藏墨。正面鐵血十八星旗與五色旗交叉,下書墨名,兩側分列英美等六國旗,最下鈐「蒼佩室」;背鏤圓形圖案,下璜形框內寫「中華民國共和紀念」,再下兩人頭像,以鮮花襯托,最下「胡越一家 開我民國 文德武功 造此幸福」  ; 兩側分寫「中華民國元年」、「徽州休城胡開文按易水法製」。長寬厚 13.4x4x1.4公分,重 108公克。

所題寫的「中華民國共和紀念」,不同於前錠的「中華民國開國紀念」,指出墨的設計較晚,重點放在已開國後的共和。「共和」一詞,本指國家元首非世襲皇權、國家權力公有、治理國家是所有公民之事的共和政體。但由於當時國家社會所面對的,還有「南北共和」與「五族共和」兩個攸關長治久安的議題,這就使得胡開文選用此詞的意義格外深遠。它還同時暗示其刻繪在「中華民國共和紀念」下的兩人頭像的身分。

頭像下沒名字,引起諸多揣測。他們最可能的組合有三:孫中山與黎元洪、孫中山與袁世凱、袁世凱與黎元洪。由於黎元洪無論在孫氏或袁氏當大總統時,都是副手,且正副元首並列出現的畫面並不少見,因此造就三種組合均言之成理。究竟何者為是?

胡開文沒留下隻言片語。然而若回歸頭像上所寫的「共和紀念」,以及若無袁氏的通電共和與孫氏的履行誓詞,則南北共和行將難產、五族共和無望、甚至民國的共和政府能撐多久,皆屬存疑。故從這個角度來看,墨上兩人應是對共和貢獻最大、知名度最高的孫中山與袁世凱。黎元洪這位副手本非革命黨人,之能登上全國舞台,全靠武昌起義時,倉促之間群龍無首,才推舉了官大的他出面,造就其地位。比起孫、袁,他的聲望差多了。(註二)

兩人頭像下的藏頭四句詩,之所以安排在此,也有用意。回顧圖二內的兩錠紀念墨,這四句原本置於墨名下。但製作此寶藏墨時,胡開文卻將之移過來。從而讓其首句「胡越一家(即南北一家)」中的胡、越,分別對應其上代表北方的袁世凱與代表南方的孫中山。

此錠墨的另個亮點,是墨名「寶藏墨」旁分列的六面外國國旗。以墨而言堪稱空前絕後。從其圖案可認出英、美、日三國之旗。另外三幅則為一幅三直條與兩幅三橫條,因著色草率難以辨別。胡開文為何將它們刻繪在墨上?難道有六個國家對共和有貢獻?

確實如此。因共和的關鍵,固在袁世凱的通電,但若列強為了自身利益而偏袒滿清,將嚴重打擊剛誕生的民國。所幸武昌起義後,孫中山很快表態「共和國承認滿洲政府給予外國人的一切特權和租讓權。」袪除列強干涉口實。而在南北議和期間,英、美、德、法、日、俄六國駐上海領事的參與,其初衷雖在確保自身利益,卻也迫使雙方盡速形成共識,以免夜長夢多招致干預。局外人很可能就此認為六國促成共和。由於法國旗是藍、白、紅三直條,德國旗是黑、紅、金三橫條,俄國旗則白、藍、紅三橫條,可推知墨上的乃是這六國國旗。胡開文藉墨表彰他們也是共和的推手。

這錠墨的風格雖與圖二的兩錠紀念墨相仿,但胡開文卻為它另取新名「寶藏墨」,原因為何不知。有蓄墨家認為是「寶」而「藏」之的意思。從此墨的豐富內涵來看,說得過去。

改良維新墨

一連推出四錠富涵紀念性質的墨,胡開文在民國元年可真忙碌。想來對改朝換代建立民國之舉,非常興奮且充滿期待。它的手閒不下來,民國主題的墨仍次第出現。有錠正面只寫「中華民國」,背面則上懸交叉雙旗,下寫「開國紀念品」的淺綠色墨,非常樸素,應是一組多錠的色墨之一。(圖六左)它雖沒上述四錠墨的畫面豐富,卻在樸實中表達出民眾歡迎民國的心。

     

圖六  開國紀念品墨 + 改良維新墨。左錠:正面上方鐵血十八星旗與五色旗交叉,下寫「開國紀念品」,背面「中華民國」,側「徽州屯鎮老胡開文 製」,頂「五石頂烟」。長寬厚 9.8×2.4×1公分,重 44公克。右錠:正面雙龍拱「改良維新墨」,背寫「化行中國」,下鏤行人像,兩側分寫「民國元年」、「休城胡開文製」。長寬厚 10.2x2x1公分,重 48公克。

另錠「改良維新墨」,從墨名及其背面的「化行中國」,可知表達了社會大眾在改朝換代後的期望。(圖六右)「改良」、「維新」,本是康有為和梁啟超等保皇黨在追求君主立憲時的訴求。與革命黨人高舉的「驅逐韃虜」、「創建民國」有別。但在專制去後,若要強國富民,還得回歸改良維新所倡的思想啟蒙、科學教育、軍政改革及發展農、工、商等。墨背面穿中山裝者行色匆匆,寓意革命黨人深入各地開啟民智推行教化。胡開文真的有心。

巨墨 + 組墨

此外還有胡開文製於民國元年的兩錠巨墨、及四錠一組的「民國千秋」墨。  巨墨之一呈橢圓柱形,長寬厚 42x14x6公分,重11斤,正面大寫「萬邦有道」,下附「鎮」字,兩側分寫小字「領袖群倫」與「扭轉乾坤」,背面上下刻繪八個卦象,中填讚詞。墨頂中繪先天太極圖,兩旁分別鈐印「中華民國元年」、「休城胡開文製」,十分可觀。(圖七)另錠巨墨曾現於文玩店,其形體似攔腰剖開後的半個大冬瓜,底之直徑約 25公分。墨上有中華民國開國紀念,民國元年徽州胡開文製等字樣,惜因價昂而失之交臂。

     

圖七   胡開文於中華民國元年製萬年有道墨。(取自網路)

至於一組四錠的「民國千秋」墨,墨名下鈐「鑒臣氏」,背面分繪「花中四君子」的梅、蘭、竹、菊清供圖。(圖八) 這個墨名點出鑒臣氏祝福民國長長久久,揮別君王專制。為了對應千秋兩字,墨背採新的作法,捨紀念圖而代之以文人畫中常見、一般墨上也不少見的「花中四君子」。有如以傳統觀念中一身傲骨的梅、空谷幽香的蘭、剛直謙遜的竹、笑傲風霜的菊,來期許民國諸君,如此方能立國千秋!(另有單錠民國千秋墨,面寫「民國千秋  胡開文法造」,背為盆栽萬年青圖案,亦鍳臣氏製。)

墨上鈐印的鑒臣氏,是胡開文墨肆創始人胡天注的六房後代。這一房於同治年間在安徽蕪湖開設了胡開文沅記。他的經營手腕看來很強。因為其他墨肆如胡同文、詹大有允成氏等,也都有同式樣的民國千秋組墨問世,連他的鈐印都保留在墨上不變。想來係取得他的授權,或委託代為製作。這一來鼓勵更多的墨肆勇於跨出自限,往後製作出更多具紀念性質的墨。

 

圖八   民國千秋硃砂墨。面寫墨名,下鈐「鑒臣氏」,背分鏤清供圖: 梅 – 冰肌玉骨,蘭 – 芝蘭護芳,竹 – 直節虛心,菊 – 笑傲風霜。長寬厚 10×2.5×1公分,重 102公克。

結語

上述武昌起義,各省響應,大總統就職,共和紀念這一系列的墨,顯示出胡開文墨肆融入時局脈動,不再滿足於自己乃是勞工的傳統弱勢。藉著掌握製墨,勇敢冒出頭來,就時事表達心聲,且無意之間將墨轉換成一種小眾宣傳工具。他總共製作了多少?銷售成績如何?雖沒留下統計數字,但從其他墨肆也相繼投入來看,應該不差。對於推動社會轉型進步,相信有其貢獻。

受到胡開文影響而陸續投入製作紀念墨的,除了前述的胡同文、詹大有外,還有多家。如詹公五於民國周年製「光復紀念」墨、徽州玉華堂製「大愛國」墨(或稱「五卅紀念品」)、文光堂製「抗戰勝利」墨等。位於黃山市的徽州文化博物館藏有許多紀念性質的民國墨,足資證明。然而更讓人關切的是,清末民初與胡開文同執牛耳的曹素功,是否也隨之投入了這股洪流?

 

圖九   曹素功製寶藏墨。硃砂,四角折,面寫墨名,兩旁分列六國國旗,背鏤頭像,下寫「大漢奮興 雲龍風虎 神人攸讚 統一寰宇」,側「歙邑曹素功易水法製」,頂「頂煙」。長寬厚 12.3×3.2×1.3公分,重 166公克。

曹素功自康熙年間創立以來,就與滿清官方保有良好關係。徽州貢墨、名流權貴封疆大吏的訂製墨,一向非他莫屬。因此要他驟然擁護民國,怕有點強人所難。不過手邊恰有錠他的「寶藏墨」,乍看之下與胡開文的多處相同,似乎他也不落人後。(圖九)只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該墨的訴求不顯。既無紀念字眼、也乏南北旗幟。墨背的單一頭像及其下題銘,像在歌頌某漢人威武英勇。但其人是誰?毫無頭緒。整錠墨的設計理念無疑沿襲胡開文。猜想在顧客徵詢之下,曹素功委託了胡開文代製此墨來應付市場需求。謹守傳統且不願傷既有老顧客的心,曹素功可真為難。就別苛責了吧!

附註

註一     清帝退位後第二天,袁世凱即通電南京臨時政府贊成共和:「共和為最良國體,世界之所公認。今由帝政一躍而躋及之,實諸公累年之心血,亦民國無疆之幸福。大清皇帝既明詔辭位,業經世凱署名,則宣佈之日,為帝政之終局,即民國之始基。從此努力進行,務令達到圓滿地位,永不使君主政體再行於中國。」

註二     黎元洪時為清軍駐武漢第二十一混成協的協統,相當於旅長。

精選內容

墨 看 義 和 團

黃台陽

週末去逛台北的假日玉市,雖不像多年前琳瑯滿目,但偶爾還有些少見的東西。這回就買到應該有上百年歷史的義和團牌(圖一)。它正面虎頭下刻寫:「奉旨 義和團牌」,再下直寫八句:「義和天心同保大清 掃除洋孽神助民兵 二毛教匪胆破魂驚 為國安良眾志成城 嚴拿奸細誰敢徇情 焚巢毀穴休想偷生 神攻鬼滅人叩天成 皇恩嘉義召入神京」;背面則寫:「長新鎮北街 坎字 團防總局」。上網搜尋,發現確實有此牌的相關記載。只是也引出些問題,一時之間還找不到答案。

義和團 002.JPG 義和團 003.JPG

圖一 義和團牌。長寬厚 9.9x6x0.65公分,重 354公克。

譬如說,此牌製於何時?從八句詩的最後一句「皇恩嘉義召入神京」,可知此牌應製於一九OO年六月上旬後,義和團最得意的短短兩個多月中。當時義和團大舉入京,召致八國聯軍於八月十四日攻入北京,次日慈禧出逃,他們的悲劇下場就此註定。清廷從九月起連續發諭剿殺義和團,宣佈「此案初起,義和團實為肇禍之由,今欲拔本塞源,非痛加鏟除不可。」所以之後不可能大張旗鼓來製作此牌。是否如此?

其次,長新鎮位在何處?作為義和團鬆散成員之一的坎字(依八卦之一命名)拳,有何必要在此設團防總局?以及,至今僅見坎字壇發行的團牌,其它如乾字拳,震字壇等的力量也不小,為何沒發行?又此團牌的權威如何?何時何人使用它?

光是此小小團牌,就引出這麼多好奇,那整個義和團的來龍去脈,可得說上幾天幾夜都說不完。好在手邊有幾錠墨,藉著它們可引出當時深陷其中的幾位人物。他們有的鎮壓、有的閃躲、有的懦弱投靠、有的壯烈捨身。欣賞他們的墨,順便簡單回顧這段驚心動魄,卻又帶點荒謬的往事。

袁制軍奏書之墨

義和團民主要來自山東、河北的鄉村,在農閒之餘練義和拳八卦拳等,強身聯誼並保衛鄉土。精神信仰上則除了儒釋道的模糊觀念,更崇拜白蓮教及《西遊記》、《三國演義》、《說唐》中的人物如:孫悟空、豬八戒、黃飛虎、二郎神、趙子龍、黃忠、尉遲恭等。像他們這樣鬆散的組織,竟能逼出八國聯軍來犯,原因之一乃是袁世凱之擔任山東巡撫。

當時山東在列強積極擴充影響力的情況下,因傳教而發生的衝突頻傳。袁世凱的前任,滿人毓賢窮於應付之際,就起了用義和團來反制之心。於是定下「民可用,團應撫,匪必剿」三原則,想以反洋人洋教的民氣,來收編這些亂民,轉成扶清滅洋的正義之師。

原則不錯,但做起來卻荒腔走板。畢竟義和團的成分複雜,毓賢無能也無法掌控。而洋人很快察覺毓賢不對勁,於是對清廷施壓,使得他上任僅一年就下台。好在慈禧太后看他忠誠,隨即派赴山西依舊任巡撫。雖然位階不變,但山西窮些,沒山東氣派。毓賢因此更火洋人洋教,變本加厲扶植義和團,希望靠他們幫大清、也幫自己出口氣。

接替的袁世凱有膽有為,年未三十就在朝鮮立功、憑一己膽識成了清廷在那的最高領導。他因而累積了涉外經驗,深知洋人不好惹、拳民不可靠。由於有親手練出的新軍作後盾,絲毫不怕義和團的畫符念咒裝神扮鬼,故於到任後放手清剿,即使朝廷一再下旨善加對待,他也陽奉陰違,照殺不誤。手下大將張勳(即民國六年發動政變以擁護溥儀復辟的辮帥),就有一天之內殺掉拳匪五百餘人,受他重賞的紀錄。

義和團當然怕被殺,好在毓賢去山西就任新職前,先回北京幫他們在慈禧太后、紈絝親貴與守舊派之前美言,鋪好出路。於是這群從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昂首闊步向北京、天津、及河北大城如保定、涿州等轉進。這一來山東恢復平靜,京畿直隸可就傷腦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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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袁甲三墨。面寫「袁制軍奏疏之墨」,背鏤花葉,左下「子祥寫」,兩側分題「庚申年」、「琅賢氏」,頂「超漆煙」。長寬厚10.6x3x1公分,重58公克。

這錠「袁制軍奏疏之墨」(圖二)很像是袁世凱的。因為「制軍」兩字是總督的別稱,而他在義和團亂後,即接替因談判合約而累死的李鴻章任直隸總督,恰恰符合。只是經考證(詳《墨的故事輯一,墨客列傳》第九章),發現此墨另有主人。所幸與他大有關係,是他的叔祖,在咸豐十年(1860年,庚申年)被任命為漕運總督的袁甲三。袁世凱名內的「凱」字,據說就是為了慶祝袁甲三在前一年立下戰功凱旋,因而幫剛生下來的袁世凱取的。所以藉這錠墨談袁世凱,勉強說得過去。

同治六年秋月禮親王定製墨

竄到直隸的義和團,最先仍遭到地方官員、直隸總督裕祿的追殺。但在毓賢和其同路的引進下,團民很快搭上一些不學無術、卻是皇室近親、時時想奪權的紈絝親貴與守舊大臣。雙方各懷鬼胎互相利用。最明顯不過的,乃是義和團很快就針對性的喊出:要殺「一龍二虎三百羊」。

一龍,指光緒皇帝;三百羊則泛指清廷所有主和官員。倒是二虎,有的說是李鴻章和慶親王奕劻,也有的說是禮親王世鐸和慶親王;更有含糊說是禮親王、慶親王、榮祿、李鴻章等其中的兩位。無論是誰,都是當時舉足輕重的大員。官職分別為:禮親王世鐸 – 領班軍機大臣;慶親王奕劻 –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外交部)總管大臣;榮祿 – 軍機大臣兼北洋軍總節制;李鴻章 – 兩廣總督。

這就怪了!原本要扶清滅洋的。現在洋沒滅,怎麼先急著滅些大清的當權者?顯然大有文章。

表面上的原因,是這些龍虎羊雖非教民,卻與洋人勾結。光緒不是要變法嗎?慶親王和李鴻章不是主持買洋艦洋砲嗎?義和團牌刻文中清楚寫出「嚴拿奸細誰敢徇情」,現在正是實踐的大好時機。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原本草莽無知畫符念咒的拳民,怎會有此膽量有此認知,放肆到敢點名光緒皇帝和朝廷柱石?沒有那些圍繞在慈禧身邊的紈絝親貴與守舊派來扇風點火暗地撐腰,何至於此?

二龍之一是慶親王奕劻,應無疑問。因為他主管的正是所有的洋務。而且他從中撈到的油水,早讓那些纨袴親貴與守舊派眼睛紅到出血。除掉他,就有機會取而代之而大撈特撈。只是另一位,許多文章都說是李鴻章,可能嗎?

以李鴻章與洋人交好,且多年來大力推動洋務言,當然可能。只是他當時已因甲午戰爭慘敗、一手打造的北洋艦隊盡沉海底,而被貶到廣州任兩廣總督,遠離權力中樞,故可能性不大。畢竟義和團再狠也狠不到廣州,那些纨袴親貴與守舊派也看不上他偏遠的官位。

至於另位被點名的榮祿,握有兵權可不好惹,就更不可能了。所以只剩下領班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考量他的官位等同宰相,承上啟下至為關鍵,而且他性格溫和懦弱,又沒有黨羽,找他的麻煩甚至殺了他,都不會引起反擊。此外,世鐸在朝廷討論如何對待義和團時,基本上持穩重態度,對義和團有戒心。這可就擋了纨袴親貴與守舊派的路,當然要除之而後快。

裡親王墨 001.JPG  裡親王墨 003.JPG

圖三 禮親王定製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墨。兩面呈弧形,正面墨名,背寫「同治六年秋月禮親王定製」,側「新安胡開文謹識」。長寬厚14×2.7×1.3公分,重76公克。

清朝初始時封了八位鐵帽子王,鐵帽子如同鐵飯碗,意指所封的王位世襲罔替,只要清朝仍在,他就有飯吃。這八位鐵帽子王之首,就是禮親王。順治末年一度改稱康親王,電視劇《于成龍》中的康親王傑書,乃是其中之一。到乾隆後期再改回原名,傳到世鐸是第十一位、也是末代的禮親王。他歷經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四朝,死於一九一四年。親身經歷王朝覆滅,不曉得在他溫馴的心裡,會激起何等漣漪。

他定製的「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墨(圖三),猜想是用來向慈禧太后表忠之用。(參見墨的故事輯二,《聽古墨在說話》第八章:星星知我心。)由此小事可知他的細心與用心。在慈禧掌權的四十七年裡,除了慈禧的小叔、才氣橫溢的恭親王奕訢外,就屬他任領班軍機大臣最久,並非偶然。

芳郭鈍椎監製墨

紈袴親貴與守舊派想動一龍二虎,有點自不量力。因為慈禧太后縱使受夠了洋人的氣,但這三位與她關係太深 ,一方面沒功勞也有苦勞,再者他們對洋人的妥協退讓,老佛爺可都點過頭,否定他們就等於否定自己,所以要她默許殺掉還真狠不下心。倒是順口喊出的三百羊,由於紈絝親貴與守舊派急於立竿樹威灑血祭旗,以及慈禧或許也想殺雞警猴震攝洋人,還真殺了些。有位時任太常寺卿(主管國家祭祀)的二品銜高官袁昶,就在其列。

他起於貧困,但自幼好學,二十一歲中舉,三十歲金榜題名進士。往後仕途平穩,在中央和地方歷經多職,並留下政聲。最後升到部會級首長的太常寺卿,費時二十二年。相較於許多官場過客,他運氣不錯,而且相信他深懂為官之道:揣摩上意、仰體君心、皇恩浩蕩、歌功頌德等等。然而,為什麼竟落得身首異處的悲慘下場?

當義和團開始威脅位在北京東交民巷的各國使館後,慈禧太后召開了擴大御前會議。袁昶這太常寺卿管的雖是國家祭祀、與內政外交無關,但以部會首長的資格,也在與會之列。本來這種大會中,高官厚爵比比皆是,輪不到他開口。大可像別人一樣、唯唯諾諾含混以過。但想不到他竟以國家興亡為己任,不顧太后和紈絝親貴的面子,慷慨陳辭再三反對重用義和團來向列強十一國宣戰。如此違逆上意,纨絝親貴與守舊派怎吞得下去?他的命運就此悲慘註定。

御前大會後他被纨絝親貴與守舊派設計騙出家門,直接關進刑部大牢。再過兩天,就被綁赴菜市口法場,與另位也在大會中反對義和團的大臣一同就義。據說臨刑前,他還在問罪名。但無論為何都不重要了,歷史終究幫他記上不朽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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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袁昶墨。面寫「大富貴亦壽考」,背寫「芳郭鈍椎監製」,長寬厚 9.5×2.7×0.8公分,重 20公克。

袁昶在中舉的前三年(1864年),曾訂製「大富貴亦壽考」墨(圖四)。背面寫的「芳郭鈍椎監製」 ,芳郭指他家世居芳郭里,鈍椎是自稱,有自我惕勵之意。此墨呈長橢圓形,外框粗厚塗金,略顯華貴。由於墨重僅二十公克,墨身主要部分的厚度才半公分,卻在超過一百五十年後的今天,依然細膩堅挺光潤,顯然用料極佳。只是前面說他家貧,而此時還沒當官,怎麼訂製得起這款看起來要花些銀子的墨?

原來那年太平天國覆滅,曾國藩為了掃除洪秀全提倡的拜上帝教餘毒,特別在揚州設淮南官書局來出版儒家經典,並聘請有學之士共襄盛舉,袁昶正在其列。揚州是徽商徽墨經銷的大據點,以他略具官方背景,當然容易訂製到價廉物美的好墨。而採用「大富貴亦壽考」這極為通俗、且為老百姓所普遍祈求者作為墨名,則透露出他在年方十九的當下,還沒立下足以傲人的大志,更不會料到竟走上悲壯的絕路。

這錠墨在周紹良的《蓄墨小言》中也記載。有趣的是,雖然兩者的正背面題字完全相同,但他書中墨(彼墨)的造型卻是常見的細框扁長方形,與本錠的粗厚框長橢圓形大相逕庭;其次,彼墨兩側分別寫上「同治甲子冬」及「歙州胡開文造」,頂則寫「貢煙」,卻是具弧形外框的本錠墨所無;最後,彼墨的框內墨面塗金,本錠則在外框塗金;不同之處這麽多,令人納悶本墨難道是後仿的?還是有什麼特殊性質?

後仿的可能性不大。一方面因「芳郭鈍椎」即使在當年都很生僻,知道的人不多,遑論後世。因此仿製無助銷路;另方面把墨的外觀大改為長橢圓形的成本太高,不符仿製的經濟原則:省錢。所以,猜想製作本墨應該另有特別用意。

由於本墨是六錠一組存放於亮麗漆盒內(圖四右),因此直覺推想它是當時的限量珍藏版。是袁昶訂製來餽贈給尊長親友,以紀念他生平的第一份工作。那年太平天國戰亂平息, 他十九歲,初入社會初有收入,對未來充滿憧憬 ⋯ 大富貴亦壽考。

合肥聂氏藏煙

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一日(陰曆五月二十五日),義和團進駐北京還沒滿月,慈禧以光緒之名寫下絕交書,史無前例的同時對英、法、美、德、義、日、俄、西、比、荷、奧匈這十一國宣戰。纨絝親貴守舊派和義和團都摩拳擦掌,幻想談笑間拿下使館區,幫大清及太后出口氣,也幫自己立下不世功勳,從此扶搖直上永享榮華富貴。

他們有理由作此大夢。因北京城內當時有各路拳民十多萬人;纨絝親貴且掌握了三大禁衛軍:步軍營(約三萬人),虎神營(約一萬四千人),神機營(約一萬五千人);加上正規軍中全力配合的董福祥的武衛後軍(甘軍)與宋慶的武衛左軍,心存觀望的榮祿掌控的武衛中軍,以及對義和團暗藏反感的聶士成的武衛前軍(各約一萬多人);總兵力超過十一萬人,有本錢大幹一場。

而在這浩大軍力陰影下的,是守使館的各國武裝警衛四百五十一人(還得分派軍官二人,水兵四十一人去守在西城區的西什庫教堂);第一波趕來增援,但被聶士成率軍擋在天津西郊楊村的八國聯軍二千零六十六人;以及第二波七國聯軍(德軍未及趕上)約一萬六千人。(德軍七千人於北京被攻陷後兩個月才趕到,雖未參戰,仍燒殺擄掠分享戰利。)軍力懸殊,慈禧當然認為民氣可用,閉著眼睛、讓纨絝親貴和守舊派帶著義和團往前衝了。

只是這一衝,衝破了義和拳的刀槍不入、在洋槍洋砲之下血肉橫飛;衝垮了纨絝親貴與守舊派的不學無術裝腔作勢;更沖毀了慈禧的僅有自尊,逼得她變身農婦,連夜西逃。剩下唯一值得紀念的,是沖現出力戰不屈壯烈殉國的將軍聶士成,當時為直隸提督(省軍區司令)。

他安徽合肥人,與李鴻章同鄉。家境貧寒,自小跟著母親學武。十七歲時投入袁世凱的叔祖袁甲三的軍中打捻軍,後改隸劉銘傳的銘軍續戰太平天國,往陝西平定回亂等,與劉銘傳建立起深厚情誼。劉銘傳罷官離開銘軍十多年後,中法戰爭爆發,清廷派他以巡撫銜(然而僅帶了幾百部下)到台灣苦戰法國海陸大軍。有個說法在軍情緊急時,聶士成毅然請纓。自願率領不到千名(一說八百五十名)士兵自山海關啟程,租用英船「威利」號南下,避開法軍封鎖而在台東卑南登陸,再跋涉北上參戰。充分顯示出他的熱血熱忱熱心熱腸。

甲午戰爭爆發,他隨提督葉志超率兵援朝。平壤失陷後,清軍退過鴨綠江,他在丹東利用摩天嶺地形的山高路險,趁雪夜奇襲殺敵,取得清軍為數不多的幾場勝利,證明他有勇有謀,能征慣戰。

然而這樣傑出的將領,碰到纨絝親貴守舊派和無法無天的義和團來陰的,也免不了像岳飛受害於秦檜一般,含恨以終 。他起先奉直隸總督裕祿之命清剿義和團,但裕祿旋即投靠纨絝親貴,胳膊拐向拳民,反陷他於內外交困:義和團仗裕祿之勢一再挖他牆角,偷襲並鼓動無知兵士窩裡反;他盡力在天津西郊打出勝仗廊坊大捷,遏阻了第一批八國聯軍的北京之路,裕祿卻將之歸功於拳民,並請朝廷封賞,他卻什麼都沒有;義和團怕真相揭發,隨即造謠詆毀他通敵,朝廷不弄清楚竟下旨申斥並革職留任,要他帶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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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聶士成墨。正面寫「合肥聂氏藏煙  光緒己亥年秋監製」,背橫寫「一品富貴」,下鐫牡丹山石,側「徽州休城胡子卿造」,頂「頂煙」,長寬厚 9.3×2.4×1.2公分,重 36公克。

第二批聯軍大舉進攻時,聶士成一連多日在天津南門外八里台陣地陷入苦戰。而義和團不僅閃在一邊,還趁亂綁架了他的母親妻子女兒。腹背受敵,他抱定必死決心騎馬指揮一再衝殺,直到全身負傷肚破腸露才倒下。聯軍佩服他英勇,紅毯裹屍後再鳴槍致敬脫帽致哀。死後朝廷理應致哀撫卹,纨絝親貴與守舊派又作梗,下詔說他「誤國喪身,實堪痛恨,姑念前功,准予恤典」。如此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無怪乎十年之後辛亥革命武昌起義時,大清將領沒什麼人想站出來應戰,輕易就被推翻了。

聶士成雖然家貧以武岀身,但並非老粗。他能武能文且重視歷史地理,甲午戰爭前,曾以八個月的時間遊歷東北及韓俄交界地。因此 寫下《東遊記程》四卷,自述「遊歷凡經過要隘,皆用西法繪圖立說,山川扼要形勝了如指掌。」這是他在甲午戰爭時,能善用地形來對抗日軍獲勝之故。此外他還有《東征日記》與詩文傳世。

因此看到為他製的「合肥聂氏藏煙」墨(圖五)時,絲毫不覺意外。墨的樸實外觀,彷彿散發出一股肅穆之氣,與他的沉穩踏實相輝映。此墨稱造於光緒己亥(25,1899)年,是他為國捐軀的前一年。但是否真的如此,有可推敲之處。

因這錠墨有個姐妹品,比較精美,《蓄墨小言》書中可見。它的樣式圖繪完全相同,僅兩個字有別:其一為「聶」字而非本墨上的「聂」,另則改「己亥年」為「乙亥年」。如此一來,彼墨的製作提前了二十四年到光緒元年。當年聶士成四十歲,墨很可能是僚屬訂製來為他慶生,預祝他一品富貴的。由於那時將聶字寫成聂的可能非常低,因此懷疑圖五這錠寫「聂」字的墨是後人所仿造,甚至粗心到連乙字都仿錯成己字,變成己亥年,令人搖頭。

滿州裕壽山家藏墨

聶士成在直隸省的領導是總督裕祿。前面提到,他本來屬意清剿義和團,但旋即向纨絝親貴靠攏,進而為難聶士成。為何有此轉變?

喜塔臘裕祿(字壽山)的背景,曾在《墨的故事輯二,聽古墨在說話》的第九章中介紹。簡單回顧:正白旗(直屬皇帝)籍,老爸曾任湖北巡撫,因太平天國戰事陷害漢人湖廣總督致死,且守土失職而畏罪自殺。但這沒影響裕祿的發展,他十五歲任筆帖式,非正規科舉出身。幾轉之後,竟然三十歲就當上封疆大吏的安徽巡撫。這可是許多漢人進士,頭髮白了都還爬不到的。之後再任多省總督、將軍、尚書要職,終於在五十五歲時被任命為眾總督中的首席-直隸總督。位極疆臣,只要謹慎小心不出大錯,下一步出任內閣大學士、入閣拜相指日可待。

血統純正再加上皇恩浩蕩,使得宦途順利的裕祿認定,凡事不用想太多,只要仰承慈禧鼻息即可。這就是他在察覺纨绔親貴與守舊派已圍繞在老佛爺身邊得勢後,隨即變臉改挺義和團的主因。只是變臉變得太過,以致許多荒誕舉動,不緊嚴重打擊聶士成,還陷他自己於絕境,一步步走向毀滅的下場。

總督的官署在河北保定,但因聯軍進攻北京時,必先在天津大沽口登陸,故守土有責他先到天津坐鎮。當時拳民在天津已嘯聚三萬多人,由大師兄張德成和曹福田分頭設壇練拳。幾個月前張德成還只是船夫,曹福田是抽鴉片的散兵,沒想到此刻竟不可一世起來。

仰體上意的裕祿,有意巴結張德成,起初以總督架子送上請帖。但被親貴守舊派捧上天的張德成可不吃這套,非要綠呢大轎來接才起身。這由八人扛抬、綠呢作帷障的轎子,按規定得是三品以上的官員才可乘坐。但裕祿竟乖乖順從,十足顯示出他的沒有原則。

沒原則的事不只這樁。他還曾盛裝官服與拳民一同在神壇祭拜;又大開官署的中門,讓張德成、紅燈照的黃蓮聖母等長驅直入,分庭抗禮;義和團要糧要餉要軍械,他毫不遲疑地開倉啟庫任你搬;至於聽信義和團的吹噓、上奏朝廷為他們求封賞,就更別提了。有他這位總督帶頭,底下官員當然有樣學樣,各衙門儼然成了義和團的招待站。許多拳民不久前還是官府追捕的對象,如今卻大搖大擺與官員稱兄道弟,蔚為奇觀。

義和團吃定這含著金湯匙出生、遇到大事毫無主見、只知逢迎上級的裕祿,然而面對洋將洋兵可就露出原形。小隊的洋兵或許還能耀武揚威來個以多吃少,但等到聯軍擊毀大沽砲台、主力登陸後,槍林彈雨中迅即崩潰。竄逃四散的拳民,逃生之餘還不忘四處搶劫。苦的是無辜百姓,才送走義和團,又來了如狼似虎的聯軍!

手下唯一能戰的大將壯烈殉國、自誇神功護體的拳民不堪一擊,裕祿身邊現只剩殘兵敗將,徬徨無助。這時他清醒了些,想到天津淪陷後聯軍西進無阻,攻下北京指日可期。他身率大軍卻阻擋無方,絕對死罪難逃。此外義和團的裝神弄鬼已被戳穿,他先前卻與之親密勾搭沆瀣一氣,在戰敗後一定被拿來問罪。即使朝廷有意放過,聯軍在旁也虎視眈眈,勢將成為朝廷的替罪羔羊。想到這不禁悲從中來:天地雖大,此刻卻無他容生之處,何去何從?

裕祿終於選擇吞藥自殺,好歹為自己保留個全屍。但老天爺厭惡他背棄聶士成,對他的懲罰還沒完。聯軍進北京城後,他位居國子監祭酒(國立大學校長)的兒子也帶著妻嫂家人一起自殺。是愚忠壯烈殉國,還是怕受老爸牽連、被聯軍追殺?就不得而知了!祖孫三代都以自殺告終還真少見,但孫子總算為家族留下些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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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裕祿墨。面寫「滿洲裕壽山家藏」,背鐫梅花一株,左上書「南湖外史楊伯潤寫於海上」,兩側分題「庚申年」、「琅賢氏製」,頂寫「超漆煙」。長寬厚10.8x3x1.1 公分,重 60 公克。

裕祿在初入仕途時,曾訂製一款「滿洲裕壽山家藏」墨(圖六)。細看它的型制、風格、大小、側頂題銘,都與圖二的袁甲三墨如出一轍。當時袁甲三貴為正二品的漕運總督、他還只是個七、八品的刑部筆帖式,地位相差懸殊,怎麼墨的氣派卻一樣?話雖如此,但若想到裕祿是滿人旗籍的貴族世家,老爸官居湖北巡撫,就沒什麼好奇怪了。

這兩錠墨的背面,分別有海派畫家張熊(字子祥)與楊伯潤的作品。兩人在庚申年(一八六〇年)都因太平天國戰亂而避居上海,從而會同多位畫家開創出海上畫派。因此墨也可歸屬於海派徽墨之列(詳前《到上海製墨》)。製作墨的曹素功琅賢氏,是文具商還是墨肆經營者,尚不清楚。

尾聲  

聯軍攻占北京,慈禧倉促西逃,義和團的好運終於走到盡頭。為了推卸責任,慈禧下令清剿,卻全不提紈絝親貴及守舊派、乃至她自己的弄權放縱。最後還是在聯軍追逼下,才將紈絝親貴及守舊派分別罷官、流放、賜死等。相對於他們,受到清軍與聯軍兩面追殺的拳民可就慘多了。這充分曝露出僅憑血氣之勇的運動,是多麼容易被誤導、被操弄、用來頂罪、充作砲灰。

此後義和團就消聲匿蹤了嗎?倒也未必,草根運動的生命力一向頑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在清廷鎮壓下,即使聲勢大衰,直隸各地乃至四川仍不時傳出以義和團名義反抗的消息。只是這時候打出的旗號,已不再扶清滅洋,而改為「反清滅洋」甚至「掃清滅洋」了。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細看圖一的義和團牌,會發現其右上方有「民國十年」四字,與虎頭的粗細線條夾雜在一起,很容易忽略。由於它的字體與牌上其他字都不一樣,所以該是民國十年加上的。但為何此舉?是民防單位找到一批庫存因而廢物利用?還是長新鎮的義和團在當時仍在活動?就不得而知了。時至今日民智大開,義和團已煙消雲散。但沛然民氣,何時會因何故而爆發,是否可用以及如何來用,仍是世界各國無法避免的難題。

精選內容

太 平 天 國 陰 影 下 的 楊 沂 孫

黃台陽

在書法史上,清朝非常值得稱頌。因為不只楷書行書隸書草書等傳統書法倍出人才,連小篆大篆乃至甲骨文等已進棺材的,也枯木逢春重現江湖。靠著古文字來唬弄唬弄,在當時還真是不敗的法門。

其中尤以大篆這早死的古字,由於先秦青銅器的大量出土,加上金石考證的努力,使書法家得以臨摹、會意、進而融和其他書體而開展出新局。著名的篆書大師鄧石如、李兆洛、吳熙載、楊沂孫、趙之謙、 吳大澂、與清末民初的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等,再再都有獨到傲人之處。

書法好,固然是藝術修養與功力使然,但有好的筆墨紙硯幫襯,也功不可沒。曹魏時期的大書法家兼製墨家韋誕,就有名言:「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詳《聽古墨在說話》第二章,遵古法  最好--循規。)而其中的墨,由於在紙上留下印記,具體顯現書法家的藝術修養與功力,因此格外受到重視。據說書畫大師黃賓虹總是隨身帶塊墨,不輕易用他人提供的,原因就在此。

尤有甚者,甘脆自行訂製墨以掌握品質。這樣還能在墨上留下自傲的書法題字,以傳達心境或敘事述懷,可說一舉數得。前面提到的李兆洛、楊沂孫、趙之謙、吳大澂、吳昌碩等多位大師,都有墨傳世,讓人多條路來景仰其風範,真一大快事。其中楊沂孫,更因太平天國之亂而磨盾徽州,短短十年中,至少留下五錠有他名字的墨。令人觀賞之際,油然而生即之也溫的感覺。

老師李兆洛的墨

楊沂孫字詠春、號子與,江蘇常熟人。楊家在當地是大族,歷代科舉上榜的極多,他的弟弟楊泗孫甚至列名僅次於狀元的榜眼。楊沂孫雖有舉人資格,但沒考上進士,官也僅止於安徽鳳陽知府,然而他的書法造詣,卻讓他比許多狀元總督級的人物,名聲更大。字寫得好,固然靠自己的天賦與勤奮,才能吸收各家所長融會貫通。但若有好的老師帶領入門,迅速領會訣竅而據以發揮,無疑將大幅縮短自我摸索的時間。

楊沂孫就有這樣的機緣。他的老師李兆洛(江蘇常州人)是進士出身的大學者,當過縣太爺後就回鄉講學,不僅字寫得好,且博覽諸子百家、精通音韵、史地、曆算、金石考證等。換句話說,不是位只會八股、之乎者也等因奉此的普通文士。他造過天文儀器,並喜好地理,曾編出中國第一部歷史地名辭典,又與朋友依據康熙的《皇輿全覽圖》、《乾隆内府輿圖》等,編繪出當時最先進的全國地圖《皇朝一統輿地全圖》。有師如此,楊沂孫自然眼界開闊,養成踏實卻不拘一格的書法。

李兆洛在篆書上的造詣也高,曾向製墨大師汪近聖訂製一款兩錠墨(之一如圖一)。根據周紹良《蓄墨小言》的研究,墨的四面和頂端以大篆所寫,是他的《自製方墨銘》,歌頌墨的神奇,時為嘉慶二十四年(1819)。當時楊沂孫八歲,應該還沒受教李兆洛。但到他日後入學,這種奇奇怪怪充滿古意的篆文書體,想必帶來震撼。加上有多位同學熱愛篆書,互相觀摩切磋,更為他打下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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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李兆洛墨。四面籀文,頂寫「汪氏監製」。長寬厚10.2×1.7×1.7公分,重60公克。

詠春磨盾墨

以李兆洛的才華,他的教學肯定不以科舉考試為重,或許因此導致楊沂孫三十歲(1841年)才考上舉人。接下來考進士不中,乾脆捐官當上安徽銅陵縣的縣長,幾年後調赴徽州府衙所在的歙縣當縣長時,卻碰上太平天國之亂已燒到當地,使得他無法順利到任。

咸豐五年(1855年)五月,當過江西巡撫卻因故遭停職在杭州的張芾,倉促之間被派赴徽州督辦軍務,在歙縣成立總部後急需人手,就禮聘楊沂孫進入他的幕府,負責文案兼管民政。另外還找了劉秉璋(後來一路升至四川總督),顏培文(後來戰死於安徽寧國府知府任上)參謀軍務,以及王慶三負責總務。他們同住於總部大廳旁。每天早上,當張芾約見下屬與鄉紳聽取敵我雙方軍情後,就到他們房間密集作業,下達各項指令以爭取時效,如此逐漸把徽州府城的局勢穩定下來。

但由於府城在三個月前才被太平軍占領過,鄰近的休寧、祁門、婺源等縣仍有太平軍或盤踞或騷擾,加上張芾掌控的軍隊僅約萬人,且多為臨時招募的烏合之眾,糧餉補給又時有時缺,在在使得張芾總部的氣壓低迷,幕僚心沉。太平天國灑下的陰影,無時無刻不在考驗楊沂孫的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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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詠春磨盾墨。正面墨名,背寫「咸豐五年製」,俱古磚文。長寬厚 9.9×2.4×1.1公分,重34公克。

這年楊沂孫訂製了款「詠春磨盾墨」(圖二),藉「磨盾」兩字表達出他當時軍務倥傯,枕戈待旦的心境。因為磨盾意指:急迫到只好用盾牌的把手當硯台,來磨墨草寫文書。這錠墨的正背面都是隸書式的古磚文,不加紋飾。樸素大方中流露出號令森嚴的氣息,以及積壓在他心頭的沉重。

鐵如意墨

雖然要協助張芾處理的軍民事務不斷,楊沂孫卻沒有因此而荒廢書法,一有餘暇就勤加練字。他在常熟的同鄉趙宗建,收藏有柄鐵製的如意,深具紀念價值。可能擔心遭遇太平軍被毀,乃規畫以它為本製墨存念。於是在咸豐七年(1857)找上在徽州的他,請他在墨上題字以茲紀念。

相較於其他木製或玉製的如意,這柄鐵如意不僅少見,且因它的製作人趙南星(諡號忠毅),河北高邑人,是明朝與大宦官魏忠賢對立的東林黨首之一,使得它更代表正直高貴和嫉惡如仇。趙宗建依它造的紀念墨,兩側刻上楊沂孫的題銘。大意為:「高邑趙忠毅公製的鐵如意,現為常熟趙宗建所藏。咸豐七年秋,趙宗建臨摹它的式樣送到徽州,委墨肆據以製墨,楊沂孫為其題銘:如意是君子用品,這柄鐵如意乃名臣當年手持,至今已二百三十六年,沒有磨損或折斷,依然威嚴挺直,現以它為本製墨,希望能留存它的精神,世代相傳,人人都以忠直為自身品格的老師。」

趙宗建的「鐵如意墨」,周紹良《蓄墨小言》書中有精彩介紹,但遺憾至今無緣收集。然而卻發現周紹良未提及,載有楊沂孫題銘的另錠墨(圖三)。它雙連柱型,修長堅挺且曖曖含光;楊沂孫的書法,隸中有篆古意盎然。墨頂寫「五石頂煙」,代表用料好品質佳。雖然沒附記製墨家名,但以當時楊沂孫的墨多由汪近聖製作,想來此墨也不例外。只是這錠墨究竟由誰發想製作,是趙宗建?還是楊沂孫?甚至汪近聖?沒有線索!它曾出現在二OO七年的拍賣市場,成交價小有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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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趙忠建鐵如意側銘墨。双圓柱形,面寫「高邑趙忠毅鐵如意 為常熟趙宗建所藏 咸豐七年秋 宗建摹式寄新安 飭工製墨 楊沂孫銘之曰」,背「君子之器 名臣所持 二百三十六年于兹 不磨不折 棱棱如斯 摹之墨之 同志是詒 後昆是垂 以忠直是師」。頂寫「五石頂煙」,長寬厚 17×3.4×1.7公分,重122公克。

《蓄墨小言》中還有錠鐵如意墨(圖四),也是常熟老鄉所製。他名叫屈默成,字會堂。墨跟趙宗建的同形同式,也有楊沂孫的大同小異的題銘,只把趙宗建的名號改以他的名號;另外墨的製作年分,由「咸豐七年秋」改為「同治十二年夏」,並說墨是胡開文所製。因此,若想看趙宗建墨的風貌,卻不及翻閱《蓄墨小言》的,只要把圖四的鐵如意墨想成黑色,再把面積縮小為四分之一,就大致有譜了。

周紹良對屈默成為何製這錠墨,有些疑問。如他所擁有的鐵如意,是否為趙宗建原有的?墨上的題銘,是否真為楊沂孫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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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屈默成鐵如意墨。朱砂,正面橫寫「鐵如意」,下鏤如意原型,柄上寫「其鉤如鐖  廉而不劌  以歌 以舞 以弗 若是折 維君子之器也 趙南星」,背面橫寫「屈會堂藏」,下見如意背型,內寫「天啟壬戌張鰲春製」,下列五嶽真形圖;側面分寫「君子之器 名臣所持 二百三十六年于兹 不磨不折 棱棱如斯 摹之墨之 同志是詒 後昆是垂 以忠直是師」、「高邑趙忠毅鐵如意 為常熟屈默成所藏 同治十二年夏 默成摹式寄新安胡開文製墨 楊沂孫銘之」。長寬厚29.3×6.9×2.9公分,重1076公克。

一個不成熟的看法:屈默成確實有柄鐵如意,與趙宗建的相仿。考慮當年趙南星應造出許多柄,多位東林黨人都有。加上常熟的虞山書院,當年如同東林書院的分身,屈默成的先祖擁有鐵如意並留傳後代,自不足為奇。倒是楊沂孫似乎不可能拿舊的題銘,只改人名時間等就給屈默成交差。所以這錠墨的來歷,還可推敲。(附帶一提,乾隆皇的第十一子永瑆也有柄鐵如意。他為此寫的《趙忠毅公鐵如意歌》,書法評價很高。)

將軍殺賊紀功之墨

楊沂孫幫張芾處理文案及民政,除了剛開始局勢緊張,得磨盾外,接下來似乎漸入佳境。太平軍雖不時前來騷擾,但由於主戰場不在此,且湘軍從旁牽制,故往往進軍到婺源、休寧就被擋住。只是張芾的總部還有個大煩惱:手下上萬軍隊得吃飽領餉才能打仗,糧餉從哪來?

這時朝廷只出張嘴,雖說下令由浙江、江西兩省撥給,但若兩省接不上,甚至陽奉陰違,任誰也無可奈何。這可是在曾國藩沒當上兩江總督前,連湘軍都吃過虧的真實情況,張芾哪能倖免!而楊沂孫負責民政,籌糧籌餉都得無中生有,可就變成他必須面對的重擔。
徽州多山少田,本不易徵集糧餉。然而此時東南半壁江山都有太平軍長毛之亂,出外經商的徽州人紛紛身懷巨貲返鄉避難。倒給了楊沂孫籌餉的機會。只是徽商精明嗜利,即使父子兄弟之間,也錙銖必較析及毫芒。因此要他們捐輸,可真讓楊沂孫說破嘴跑斷腿。幸好有些作過官的徽州人從旁協助,才拼拼湊湊達成目標,勉強維持張芾總部的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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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將軍殺賊紀功之墨。面寫墨名,背寫「咸豐九年詠春守新安時造」,側「徽城汪進聖造」,頂「藏烟」,長寬厚 10.3×2.1×0.8 公分,重 28 公克。

糧餉既然能支應,張芾又指揮得當,使得徽州在他進駐後大致保持安定,且成為浙江省的屏障。為此朝廷在咸豐九年敘功,特別賜給他官銜:通政使司通政使(正三品,約當行政院總收發處主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監察院副院長),以肯定他的功勞。楊沂孫作為主要幕僚,當然與有榮焉,特別造了「將軍殺賊紀功之墨」(圖四)來慶賀。墨不大,但正背兩面都是楊沂孫以漢朝隸書所寫,相當可觀。而從墨的缺損處,可看出墨質堅實,斷口銳利,無疑用料極佳,不負大師所製。

同人草檄之墨

雖然戰雲籠罩,但日子總要過。對普通百姓來講,這或許僅僅是油鹽柴米醬醋茶,但對十年寒窗的莘莘學子,朝廷是否舉辦科舉考試,他們是否有路進入仕途飛黃騰達,才是最關切的。然而從太平軍在咸豐三年(1853)占領南京後,原訂應於咸豐五年和八年在南京舉辦的江南鄉試,也就是江蘇和安徽兩省合併主辦的舉人考試,都被取銷。換句話說,兩省的秀才們,少了兩次跨躍龍門的機會。眼看別省的學子考上舉人再問鼎進士,怎不讓他們吐血心焦?

咸豐九年,朝廷公告說,由於來年皇帝將三十歲,因此特開恩科,於這年八月舉行恩科鄉試,來年三月舉行考進士的恩科會試。這種萬壽恩科的錄取名額和正科考試完全一樣,因此消息傳出,各省讀書人都額手稱慶。唯獨江蘇安徽的考生,在南京仍然失守的情況下,心中失落何處可訴?

有見於此,兩省的領導上奏,希望八月中浙江省在杭州辦的鄉試考完後,能借它的考場於十月舉辦江南鄉試,以慰兩省學子。皇帝了解這對爭取民心有其必要,表示贊成。但浙江巡撫卻說有困難,理由冠冕堂皇如:兩省考生太多,現有考場無法容納;連辦兩場考試,人力財力無法負荷;此外兩省仍在戰亂,太多的考生及家屬進入浙江,勢必帶來麻煩;尤其担心太平軍派奸細趁機混進浙江,窺探軍情製造事端等。一時之間朝廷與疆臣函電交馳,各述己見各謀其利。

隨後江蘇與浙江的領導私下談出,先讓江蘇到浙江辦鄉試,安徽以後再說的作法,以犧牲安徽來換取江蘇鄉試的順利進行。而當時的安徽巡撫本應力爭,卻苦於戰亂被圍無暇顧及,不能有效聲辯。眼見安徽學子的一線希望行將落空,侷處徽州的張芾奮起率同楊沂孫等幕僚及地方仕紳,上奏表明除願分擔經費外,還願先辦預試,以控管最後能到杭州參加考試的人數,使考場不致於容納不下;並剔除有安全顧慮的,使太平軍及其內應無機可乘。如此終使多年失考的安徽學子,能如願與江蘇省的同聚一堂,來場名正言順的江南鄉試。

當年十一月鄉試放榜,徽州學子上榜的多達四十人,是前所未有的盛況。考上的學子無比歡欣大肆慶賀,連帶軍民也都開心跟著熱鬧,似乎忘了仍處於戰爭險地。論功行賞,張芾的帶頭力爭固然最大,但幕府同仁通力合作、不辭辛勞辦好這事,絕對功不可沒。為了紀念,他們造了「涇陽中丞治兵新安幕府同人草檄之墨」(圖五),由於張芾是陝西涇陽人,曾任江西巡撫,故以「涇陽中丞」來稱呼他。墨的背面則列出一同造墨的幕府同仁:廣東連平的顏培文(博洲)、常熟的楊沂孫(子與)、浙江仁和(現杭州)的許增(益齋)、江蘇吳縣(現蘇州)的蔣嘉棫(子朴)。看看墨正面楊沂孫以篆書寫的墨名,是不是讓人驚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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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涇陽中丞治兵新安幕府同人草檄之墨。正面寫墨名,背面寫「連平顏培文博洲   常熟楊沂孫子與 仁和許增益齋 吳縣蔣嘉棫子朴同造」。側面「咸豐九年汪近聖造」。長寬厚9.5×2.3×1 公分,重34公克。

濠觀墨

花無百日好,在太平軍忠王李秀成於咸豐十年突襲杭州,誘出清軍主力以瓦解其江南大營的大戰略下,處於戰爭漩渦邊緣的徽州終未能置身事外。張芾率領楊沂孫等幕僚竭盡心力造成的安定假相,很快化為過眼雲煙。張芾敗戰去職,接防的湘軍也沒能穩住,於張芾離開徽州後僅僅五天,徽州被攻陷。楊沂孫的同僚顏培文,也在鄰近的寧國府兵敗殉國。所幸他之前已被派往安徽鳳陽府任職,得以逃過一劫。

鳳陽古稱濠州,明太祖朱元璋的家鄉,八仙中的藍采和的成仙之地。但在文人心目中,更嚮往的應該是《莊子》書中所載,莊子與惠子在濠梁(濠水上的橋)觀魚,辯論魚是否快樂的事。兩人話鋒固然展現機智辯才,但真正凸顯的,乃是莊子心懷萬物,與萬物共宇宙的自白。

這時楊沂孫年近知天命的五十歲,在張芾幕府的經歷,又如此不堪回首。於是他幫自己添了個「濠叟」的字號,固然是因他此時身居濠州,卻也不免有心繫莊子、想回歸大自然的心思。果然幾年後當父親離世,他便離開官場,逍遙自在地與弟弟同遊,以賣字維生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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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濠觀墨。正面寫墨名,下鐫雙魚;背寫「吉羊止止室」,兩側分寫「同治四年秋  虞椒楊詠春」、「守鳳陽時飭工汪近聖造」,長寬厚 9.4×2.4×1 公分,重32公克。

從他在鳳陽時所製「濠觀」墨(圖六)側邊的題字,可知當時的鳳陽仍處於戰爭威脅下。太平天國雖已覆滅,但餘黨結合多年來猖獗於黃淮平原的捻軍,繼續竄逃騷擾。鳳陽曾被捻軍攻占多年,民窮財困。身為知府的他負守土安民的重責,但與主持剿捻的曾國藩及所率各軍夙無淵源,朝中又無人相挺(張芾因調解陝西回亂,已於咸豐十一年遇難慘遭肢解),經常忍氣吞聲作替罪羔羊,壓力可想而知。只能靠書法練字及修習莊子思想來排遣一切。從這時開始,他的書法條幅常蓋上印章「歷劫不磨」,是最好的心情寫照。

這錠墨上顯現的書法功力,比前面幾錠更為精進。「濠觀」兩字,既像在旁觀天下的熙熙攘攘,又像在遙念莊子與惠施的「濠梁觀魚」,有意無意中透露出超脫物外之情。背面寫的「吉羊止止室」,該是他特取的書齋名。由於「吉羊止止」四字,出於《莊子–人間世》的「虛室生白,吉羊止止。」或可解釋為:大吉祥的境界,來自於止住欲望之心。用這樣的書齋名,楊沂孫是不是告訴自己,要放下一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

結論

篆書在清朝的復興,究竟多大意義,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實在霧茫茫。它是已死的寫法,毫無實用價值。學會它即使對考古有幫助,但這是考古學家的事,何必浪費時間?再從藝術觀點來看,書法家藉它所能表現的,比起楷書行書草書等書體,相信少得多。寫出來既沒幾個人看得懂,價值何在?然而市面上楊沂孫篆書的學習書帖不少,他的條幅在拍賣會也極受歡迎,說明許多人對篆書仍情有所鍾。這恐怕牽涉到藝術與懷古的情結,超出理性思考的範疇。只能說篆書這類藝術的氣韻所帶出的無形魅力,惹人歡喜惹人狂。而楊沂孫本身的經歷,可能更賦予他異於一般書法者的內涵,讓某類性格的人愛不釋手。

從這幾錠墨,可看到楊沂孫生命中較少被提到的一段。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他,驟然必須面對戰火的燒殺毀滅,與隨之而來的姦淫擄掠,加上老百姓顛沛流離、骨肉分離的殘酷人生,是何其不幸又何其難逢。這些在他心中所產生的激盪與煎熬,想來都蜕變出他書法特有中的風格與氣韻,造就他的篆書自成一家。而他這些墨上所寫,不像別人的風花雪月咄咄書空,卻以反映他的遭遇與生活點滴為主。如此發揮,很可能激發出日後吳大澂的銅柱墨等,引領出新類型的紀念墨,為古老的墨業再添動能。這是他無心插柳的產出,值得一讚。

楊沂孫夫婦的合葬墓誌銘,一九九O年於常熟出土,現保存於恬莊楊氏孝坊。他的故居位於常熟虞山鎮紫金街,現仍存。建築群約兩千平方米,構架及裝飾基本完整,是常熟的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

精選內容

不容青史成灰墨

黃台陽

清代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英國侵略軍四千人(後增至數萬人),戰艦及運輸補給測量船艦等數十艘,殺氣騰騰駛入廣州附近海面,掀起為時長達兩年的鴉片戰爭。除了起初因林則徐在廣州有所準備,沒佔到便宜外,隨後北至天津大沽口,英軍縱橫南北無往不利。廣州、廈門、(浙江)定海、鎮海、寧波、乍浦、吳淞、上海、鎮江、南京等地無不烽火連天,定海甚至兩度淪陷。最後簽訂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清廷割地香港、賠款、開放五口通商、准英人攜眷居住、允許英國貨物納稅後可遍運內地等。從此中國門戶洞開,進入綿延百年的國恥。

這個戰爭讓許多人躍登歷史舞台。主戰的林則徐不必說,其它如顢頇主和的琦善、耆英、伊里布、牛鑑;統率無方敗戰的奕山(靖逆將軍)、奕經(揚威將軍)、楊芳(湖南提督、參贊大臣);以及英勇抗敵壯烈犧牲的關天培(廣東水師提督)、葛雲飛(定海鎮總兵)、陳化成(江南提督)、海齡(鎮江副都統)等,有的留芳千古,有的遺臭萬年。

除此之外,還有些雖參與其事,卻名聲不顯。他們有的沒戰死,或戰死後卻沒獲榮耀;有的在幕後運籌帷幄,也有的以文章、施政聲援,都在這大變局中留下可歌可敬的故事。所幸有些相關的墨存世,勾出探訪他們的機會。

拜疏著書鄧廷楨

這錠精選拜疏著書之墨,是道光癸巳年(十三,一八三三年)的夏日,由號為「嶰筠」者所製。(圖一)嶰筠兩字少見,上網一查,很快出現林則徐《高陽台•和嶰筠前輩韻》的詩作,進而得知係與林則徐一同禁煙,時任兩廣總督的鄧廷楨的號。道光十三年,他任安徽巡撫,徽州是其轄地,訂製墨當然方便。墨名裡的「拜疏」兩字,意指上奏章給皇上。既然用來寫奏章與著書,此墨當然不能草率。必得精選好料,請名師汪節庵以十萬杵法來製。墨的樣式單純簡樸,尺寸方正適中,間接披露出他為人低調緊守本份。





圖一 精選拜疏著書之墨。面寫墨名,背寫「道光癸巳夏日嶰筠製」,側「十萬杵法汪節庵造」,長寬厚 10.1×2.4×1公分,重40公克。

林則徐以欽差大臣之身到廣東禁煙,固然有膽有謀,但若碰上個不配合的地方首長,陽奉陰違處處給他小鞋穿,甚至與洋人通風報訊裡應外合,恐怕也會落得枉費心血。鄧廷楨當時身為廣東的一把手,原不缺如此做的動機。因為之前道光帝就是否寓禁於徵開放鴉片,要大家表示意見時,他曾經上奏摺贊成開放。此外,據說他的兒子涉及鴉片買賣。所以他若胳膊往內彎,加上朝中滿人親貴大多消極以對,林則徐的禁煙,極有可能像雍正七年(1729)起就有過的多次禁煙,雷聲大雨點小般草草收場。

好在鄧廷楨有傳統讀書人的風骨。皇帝既然下了決心,他澈底服從。林則徐在他全力支持下,虎門銷煙轟轟烈烈,前後二十三天,共銷毀兩百三十七萬六千二百五十斤鴉片、煙槍四萬多桿。成果輝煌,道光帝龍心大悅之餘,命林則徐接替出任兩廣總督。鄧廷楨則先後發佈兩江總督、雲貴總督。還沒到任,又以福建軍情考量而赴任閩浙總督。鑑於兩人先前就擔任過其它地方的總督,如此新職不算升官。但皇帝在軍情嚴峻時刻的畀以重任,乃是榮譽。兩人想必感激涕零,不會計較。

只是當皇上不爽時,翻臉比翻書還快。英國侵略軍在廣州沒佔到便宜,北上廈門又受阻於已戰備的鄧廷楨。靠著中國海岸長,繼續往北,總有弱點可戳破清廷紙老虎。先攻陷浙江的定海,守城總兵戰死,知縣投水自盡;劍指京師再北,進逼天津大沽口。道光帝這時慌了,在直隸總督琦善的巧言下,翻臉拿林則徐和鄧廷楨出氣,為安撫英軍而歸罪他們。於是兩人成替罪羔羊,雙雙拔官發配新疆伊犁。直到南京條約簽訂後鄧廷楨才被起復,林則徐則還得等等。三年後鄧廷楨死在陜甘總督任上,不知是否因發配邊疆受折磨身體衰弱之故。

穩守廈門陳階平

鄧廷楨倉促受命到福建,之所以能及時做好戰備,得益於有位好助手。他的水師提督陳偕平,就像廣東的水師提督關天培般,很少見的有膽有謀。陳偕平有「雨峯先生草檄著書之墨」傳世。(圖二)「雨峯」是他的號,而稱「先生」,表明墨或係幕友所製贈。「草檄著書」四字對武將而言非常難得,是在稱讚他允文允武。側邊所題「道光庚子(20,1840)年」,指出墨恰製於他在福建統兵、英軍來犯前後。他上一年任江南提督時,奉命與福建水師提督陳化成對調。很可能這年到任,時七十四歲。整錠墨漆衣,光潔亮麗;加上兩面的細回紋飾邊,不施任何圖繪,莊嚴華貴。把玩再三,愛不釋手。





圖二 雨峯先生草檄著書之墨。面寫墨名,背「選無上品煙遵十萬杵法」。兩側分寫「道光庚子年」,「古歙汪節庵」。長寬厚 14.5×3.4×1.3公分,重 102公克。

陳階平安徽泗州(現泗縣)人,因家貧早年投軍,從小兵做起,苦幹實幹逐步爬升,年過六十終於出任等同軍區司令的提督職。更難能可貴的是,雖出身行伍,卻自修苦學,最後連上呈的奏章都不假他人。還寫了本書《紫琅合稿》,談江蘇南通的狼山景色(按:他曾任狼山總兵),以及他與文人的唱和。文武雙全,墨上的「草檄著書」當之無愧,絕非幕友溢美之詞。

他襄助鄧廷楨在廈門佈防備戰得當,擋住英軍的試探攻擊,未失寸土,迫使英軍轉進北上,最後導致清廷屈辱簽下南京條約。相形之下,廈門的獲勝實在可貴。由此看來道光帝派高齡的他到廈門坐鎮,似乎有先見之明。但他如何獲得皇帝重視,在此關鍵時刻想到他這位老將,而把比他小十歲的陳化成與之對調?

原因可能在他懂火藥。道光16年(1836),他於廣西提督任內曾上奏「加工製造火藥試有成效 ⋯ 請飭永遠遵行。」提報他所摸索出的,煉製火藥時所用原料:硝、硫磺粉、碳粉三者較佳的重量比。他的新配方接近現代工業用的黑火藥之比。可將當時火槍射程,從192公尺增至256公尺,效率增達33.33%。道光帝閱奏後下旨,「著兩廣總督 廣西巡撫 督飭各營 查照該提督所奏條款 實力辦理 毋得日久懈弛 以儲軍實而重邊防」。(註一)雖有反應,但像官樣文章,因為除兩廣外,並沒叫別的地區同樣辦理。

廈門之戰,他的改良型火藥發揮作用,克敵有斬獲。他幾度上摺表功:「此次攻擊夷船,用去新造加工火藥五百餘斤,甚為得力。」、「奴才督造加工火藥,⋯ 官兵即以新藥轟擊。該夷不防內地火藥如此猛利,猝遭創斃多命,立時驚竄。」、「計廈門兩次攻夷,全賴炮火得力。倘能處處製造加工火藥,再添鑄萬斤大炮,不難擊沈夷船。」總督鄧廷楨的奏摺裡也稱讚他「提臣(陳階平)存有親自監造加工火藥,其力極猛,⋯ 傳令開炮,迭中夷船船尾。」實在有面子。

只是如此一來,他不免被視為主戰派。因此當皇帝翻臉要談和時,不僅林則徐、鄧廷楨遭殃,他也被牽連,落得捲鋪蓋回鄉吃老米飯。等到英軍下一輪攻打廈門,少了老將及其火藥的支撐,廈門很快失陷。浙江的定海、鎮海、寧波隨之不保。這時朝廷才又想起他,再度以提督起用,駐防浙江曹娥江口。但已於大局無濟。南京條約簽訂後,他猶不忘其發明,曾上奏加工火藥的新法。皇帝雖著各省即照「所奏加工各法,一律如式成造。」但執行與否沒人管。次年他病卒,享年七十八歲。

頌三元里張維屏

古人取名號,固有脈絡可循,卻往往也隨興所至。有錠「安園持贈」墨的主人「安園」是誰,在墨面不見其他資訊的情況下,本摸不著頭緒。但由於趙正範《清墨鑒賞圖譜》內有錠「珠海漁隱安園選煙」墨,卻峯迴路轉。(圖三)因既知廣東珠海,當然縮小查證範圍。且其墨的「持贈」、「漁隱」,指出該是位退隱官員。據此終得曾任知府的詩人張維屏。他廣東番禺人,道光十六年辭官回鄉後,常自號「珠海老漁」、「唱霞渔者」等。墨上安園之號少見於文書,猜想是他暮年所用。





圖三 安園持贈+珠海漁隱安園選煙。左錠:面寫「安園持贈」,背寫「一品富貴」,下鏤牡丹太湖石。側「徽州休城胡開文製」,頂「五石頂烟」,長寬厚9×1.9×1公分,重23公克。右錠:珠海漁隱安園選煙墨,轉錄自趙正範《清墨鑒賞圖譜》。

他有神童之譽。少年就以詩出名,十三歲報名番禺的童子試(參加科考前的資格考試),名列榜首。二十歲中舉人,一片看好。無奈日後屢考屢敗,直到四十二歲才中進士。幾任知縣後升知府,卻都在些小地方打轉。五十六歲奉調台灣知府。既非升官,且以當時台灣開發有限,恐怕還算貶抑。他不想再遠離所愛的故鄉,甘脆打報告自捲舖蓋。沒想到這步走對了。三年後開始禁煙,廣州處於震央,他恭逢其盛。

林則徐到廣州後,拜訪徵詢禁煙作法。這時在書院講學的他,據說曾提醒慎重以對毋開邊衅。只是朝廷顢頇英方霸道,軍備落後兵卒散漫。局勢日益惡化。林則徐遭免除兩廣總督,繼任的琦善只知敷衍拖延,卒致英軍不耐而戰事再度爆發。虎門各處砲台被毀,水師提督關天培戰死,增援的湖南提督楊芳和靖逆將軍奕山愚昧督師,從湘贛鄂桂滇黔川七省調派的征討大軍,擾民之餘一觸即潰。廣州終於豎起白旗,付出六百萬元贖城費。

一連串的喪師辱國中,任誰都想不到,竟發生振奮人心的民間抗英。在英軍佔領廣州城北的三元里期間,當地民眾群起反抗。原因有英軍在當地開棺暴骨、劫掠財物、強姦調戲婦女等說法。上萬民眾以冷兵器襲擊手執火槍的英軍,本來無異如卵擊石。卻因一場大雨打濕了英軍的槍枝火藥,使之難以發射,而致英軍死 5 – 7人,傷 23 – 42人。創造了鴉片戰爭諸多戰役中,僅次於鎮江、廣州、乍浦之戰的佳績。(註二)

張維屏身處震央,當然不會放過這件大事。飛快運用詩才加以歌頌,寫出不朽史詩《三元里》。說「婦女齊心亦健兒,犁鋤在手皆兵器。 … 晴空驟雨忽傾盆,凶夷無所施其暴。 … 紛然欲遁無雙翅,殲厥渠魁真易事。 … 」最後則說他自己「慷慨賦同仇」,並不解廣州當局為何向英軍賠款求和?(「如何全盛金甌日,卻類金繒歲月謀?」)憂國之情躍然紙上!(註三)此外在英軍北上肆虐後,張維屏又寫出《三將軍歌並序》,哀悼在廣東沙角炮台、定海、以及吳淞分別壯烈犧牲的陳聯升、葛雲飛、陳化成三位將軍。

南京條約簽定後,廣州有段平靜日子且再趨繁榮。由於「安園持贈」墨的題銘「一品富貴」以及邊框設計流行自道光晚年,故推測應製於此期間。數年後英法聯軍掀起第二次鴉片戰爭,廣州首當其衝再度失守。張維屏被迫遷居城外。他賦詩侵略者鐵蹄下的廣州慘景:「十家九户閉柴荆,白晝巡街有鬼兵。八十老人談異事,廣州城里少人行。」道盡國破山河在的傷心黯淡,不久之後即病逝。

埋恨乍浦長喜

武將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自古以來乃極高榮譽。不分朝野均多加褒獎。如張維屏《三將軍歌並序》中歌頌之一的江南提督陳化成,於吳淞戰死後,朝廷頒諡號「忠愍」,上海人奉其像於黃浦區城隍廟,寶山區有陳化成紀念館和化成路,松江區有陳化成祠。甚至在臺灣新北市,也因陳化成幼年住過新莊區的頭前莊,該處有條路被命名為「化成路」,中平公園內立有〈民族英雄陳化成紀念碑文〉。十分榮耀!

不過並非每位將領都能獲得類似、甚至其十分之一、乃至百分之一的景仰。如在江浙交界的海防重鎮乍浦陣亡的滿州副都統長喜,無論清廷的表揚撫卹、或相關書籍文件的引述,往往含混草草帶過。有的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懶得提。實在委屈!

長喜,字怡亭,滿州正黃旗人,當時任乍浦副都統。聽起來官階不大,品秩卻高達正二品,僅略低於總督的從一品。此外,副都統並非都統的副手,而是在有駐防將軍(從一品,但排名總督之前)時,為其副職。否則獨當一面,能直接上奏。這是因滿州八旗軍的特殊性質,鎮守地方時等同禁軍。乍浦地理形勢重要,故派駐了八旗兵,副都統其為主官。長喜直轄官兵約一千七百人,周遭的綠營及團練也受其節制。英軍來犯時,乍浦總兵力約七千人。

廣州、鎮海、寧波等地軍力更強之處都戰敗了,他區區七千人,加上乍浦城既小牆又不高,當然不會有奇蹟出現。然而即使很快失陷,守城將士在長喜指揮之下的表現,以及對英軍所造成的傷亡,竟勝過他地兵卒更多之處,讓英軍引象深刻。這份功勞,應該歸之於他。(註四)

長喜奮戰身負重傷,被部下搶救至嘉興後不治而亡。說他戰死沙場不為過。但清廷的表揚十分冷淡,只把他這位正二品的八旗武官,列為另位正五品乍浦海防下屬的「同殉者」。類似於寫在附註之內,沒留意就會被略過。實在反常。至於諡號與入祀忠烈祠,就別提了!究其因,很可能怪他死在嘉興而非乍浦。因為按照清代軍律,守將失城寨者,處斬。他死非其所,到底該怎麼算,有點傷腦筋,只好含混帶過。想到部屬的好心搶救,竟陷他於不義,實在遺憾!

有錠製於道光己丑(9,1829)年的墨,設計不落俗套。(圖四)它與前述幾錠不同,正反兩面都繪上山水,卻看不到顯著的墨名。即使有點像市售墨,但因其側邊不見墨肆名,且又打上製作年份,為一般市售墨所少見。墨一面寫「醉翁之意」與「釀泉」,語出歐陽修〈醉翁亭記〉。故墨名應落在另面的「怡亭」兩字上。而它正是長喜的號,故大藏墨家周紹良推斷是他所製,從而在其《蓄墨小言》書中予以介紹。 道光九年長喜在安徽壽春任總兵,很可能到滁州遊覽歐陽修筆下的醉翁亭。心有所感,便訂製了這款墨以資紀念。周紹良說「大概他雖是武將而頗喜文墨」。由墨觀之,恐怕還有心懷醉臥沙場的浪漫。





圖四 長喜墨。面右上寫「怡亭」,下鏤一亭於山崗上,背鏤山水,右上題「醉翁之意」,左下寫「釀泉」,兩側分寫「道光己丑仲春月製」、「歙汪節菴揀選頂煙」。長寬厚11.2×3.1×1公分,重64公克。

鎮守淮揚但明倫

攻陷乍浦,英軍扼住長江咽喉,隨即入侵吳淞。提督陳化成陣亡,督戰的兩江總督牛鑑遁走。英軍下個攻擊目標鎖定鎮江(時稱京口),以其地處大運河與長江交會口,拿下來可嚴重威脅漕運,北京將因此糧荒。守鎮江的海齡,也是滿人副都統。可能吸取了長喜的教訓,力戰不退後舉家自焚。如此壯烈,即使他在備戰期間有殘民以逞的劣跡,小氣的道光也不得不追予正四品的世職,諡「昭節」,入祀昭忠祠。想到同為滿人副都統,長喜若地下有知,一定死不瞑目。

依據正史,鎮江失陷後,這仗打不下去了。接下來簽定南京合約。不過怪的是,網路上的《華人百科》中,有段發生在揚州的抗英故事。主角但明倫(號雲湖),進士出身,道光二十年(1840)任江蘇「常鎮通海兵備道」(治所在鎮江府),次年轉任衙門設在揚州的兩淮鹽運使,與揚州及鎮江兩地關係密切。揚州是大運河由鎮江北上的繁華大站,英軍不可能不注意到。他的角色於是出現。

據說當英軍從廣州北上攻擊沿海後,但明倫即先後在鎮江與揚州積極備戰。英軍破鎮江,一度入侵揚州南郊門戶三汊河,然而在但明倫指揮下受阻放棄。終使揚州及江北人民免於戰禍,紛紛題詠頌揚,並且繪製了「紀德政」的八圖,名《淮南與頌圖》,來刻石紀念他。有套「雲湖先生鎮守淮揚德頌」墨,共八錠,可能即依「紀德政」的八圖而製。其第八錠上寫「萬姓躋堂」,道出百姓感恩之情。(圖五)其它錠所寫有「廩粟賑饑」、「百廛安堵 」、「 蜀岡練勇」、「城雉興脩」。(按:蜀岡為揚州府城西北四里,綿亘四十餘里之山嶺。)都是歌頌之詞。





圖五 雲湖先生鎮守淮揚德頌之八墨。面寫墨名,背額端橫寫「萬姓躋堂」,下楷書直寫四行「城闉肅矣 郊野復矣 士民歗歌 綏多福矣 匪公之德 其孰我恤 扶杖稱觥 題楹載筆 綵蓋飄揚 香花芬苾 稽首祝公 萬家生佛」,兩側分題「王廉普監造」、「歙汪近聖製」。長寬厚 10.8×3.9×1.2公分,重 56公克。

此墨側邊寫「王廉普監造」,他為何製作此墨?不清楚。只知他與但明倫於嘉慶二十四年同科禮部會試,也都考過成為貢士。隨後但明倫參加皇帝主持的殿試高中進士,他卻延至道光三年才得此殊榮。看來兩人應該相知。當時他似乎在安徽任職,很可能受揚州之托監造此墨。

然而費解的是,但明倫在那關鍵時刻的作為,還有個大不相同的版本。說當鎮江失守之後,英艦隊駐泊在揚州之南、與鎮江相對的大運河入口處的瓜州,焚毀了許多運鹽船。揚州為之震動。此時有位鹽商江壽民出來奔走,說得英軍減半其所要求的揚州贖城費六十萬兩銀。然而誰來出這筆錢?此時揚州鹽商財力已大不如前,所幸身為鹽運使的但明倫,慨然以鹽商借款為名墊付,英軍即轉而進犯江寧。(註五)想到揚州若遭英軍屠城,損失絕對此款的數十甚至數百倍,揚州人怎不感激?

這兩則記載皆有所本,何者為真何者有誤?實在難判斷。不過也有可能都對。前者為上半段,後者則下半段。從諸多研究來看,英軍並無計畫攻打揚州。猜想三汊河之戰,很可能是小部隊私下「打草穀」之舉。看到當地有備,又有人來接洽付六十萬兩銀的贖城費,何樂不為?這六十萬兩銀子到底交給誰,既不見英方記錄,也沒打收條。鹽商江壽民是否可靠,有沒有人上下其手,只有天知。

無論如何,從八錠「雲湖先生鎮守淮揚德頌」墨來看,但明倫對揚州百姓有貢獻應不假。然而官方是否肯定他?現有資料查無紀錄。因為此後他的仕途不詳,褒獎升官名單裡也沒他的名字。想來小氣的道光皇帝,沒追究他擅自動用公款的責任就不錯了!還想褒獎?門都沒有。

小結

一場從任何角度看均屬正義的禁煙,竟然引發帝國主義貪婪赤裸裸的侵略,進而戳破了天朝的虛偽假相。即使朝野不乏忠義之士,依然一敗塗地。個中原因,歷史學家已有太多太多分析,非談墨人能有所貢獻。

文內所提到的五位墨主人,縱然有文與武、朝與野、滿與漢之別,但其忠於皇帝之心,卻不容置疑。只是以所受的待遇來看,道光皇帝卻有負他們。在歷史評價上,道光並非昏庸之輩。何以至此?高高在上深宮隔閡,眛於傳統困於祖制,再加上性格反覆患得患失,注定他的乖違。鴉片戰後,本是振衰起敝扭轉乾坤的契機,他卻鴕鳥心態拱手放過。大清一步步走入深淵,五位墨主人的青史,成灰就不足怪了!

附註

註一 〈清季火藥將軍陳階平〉 批踢踢實業坊  [觀點]  Nov 3,2014。 http://www.ptt.cc/bbs/historia/M.1415028590.A.A3F.html。

註二 茅海建 《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  楓樹林出版 2019。

註三 張維屏 《三元里》

「三元里前聲若雷,千衆萬衆同時來。因義生憤憤生勇,鄉民合力強徒摧。

家室田廬需保衛,不待鼓聲羣作氣。婦女齊心亦健兒,犁鋤在手皆兵器。

鄉分遠近旗斑斕,十隊百隊沿溪山。衆夷相視忽變色,黑旗死仗難生還。

夷兵所仗惟槍炮,人心合處天心到。晴空驟雨忽傾盆,凶夷無所施其暴。

豈特火器無所施,夷足不慣行滑泥。下者田塍苦躑躅,高者岡阜愁顛擠。

中有夷首貌尤丑,象皮作甲裹身厚。一戈已摏長狄喉,十日猶懸郅支首。

紛然欲遁無雙翅,殲厥渠魁真易事。不解何由巨網開,枯魚竟得攸然逝。

魏絳和戎且解憂,風人慷慨賦同仇。如何全盛金甌日,卻類金繒歲月謀?」

註四 據《劍橋中國晚清史•第四章•第十一節》記載:

「儘管滿洲人驚慌失措,可是在實際戰鬥中他們的抵抗很頑強。在乍浦,英軍對一千七百名滿洲守軍感到驚訝,對他們面對失敗所表現出的武士反應感到震驚。

在乍浦和鎮江(那裡有一千六百名旗人),滿洲士兵殺死自己的子女和妻子,以免他們遭受蹂躪,而他們自己寧可在營房自縊也不願投降。」

註五 清 王之春著《清朝柔遠記•卷十一》,中華書局,1989年6月。

精選內容

與 和 珅 同 朝

黃台陽

自古以來,大臣謁見皇帝時,最常說的恐怕是「臣有罪、臣罪該萬死!」因為天威難測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面對永遠不會錯、掌握生殺大權的天子,要保命的話,最好趴在地上不斷磕頭、反覆求饒,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能被從輕發落。

罪臣因何得罪?原因很多:言語不敬、辦事不力、循私苟且、貪汙舞弊、結黨營私、功高震主等當然有罪;然而猜不出皇上所想、或是猜出後卻大聲嚷嚷、乃至言語無心顯得自己比皇上聰明,也都有可能變為罪臣。所以在皇帝跟前必須耍點心機,裝作無辜、愚忠、加上言必稱聖上英明、萬萬非愚臣所能及。

在平庸的皇帝面前耍心機,天天哄他高興,當然容易得寵弄權收賄而不怕東窗事發。但若皇上英明能斷,卻依然能欺矇擅權、大撈特撈活得很好,古往今來恐怕以乾隆時的和珅最傑出。他在進入軍機處 – 帝國的神經中樞 – 後的二十多年裡,所累積的財富,被抄家時竟高達十億兩白銀左右,約當清廷全國十五年的歲收。依近年外國媒體估計,折合現值約三百億美元。可謂當時世界首富,也難怪會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說法。

他為何能瞞天過海無往不利?電視劇已經演出太多,此處不須重複。倒是他能做出這番大斂財,跟他靠攏的、與想扳倒他的同朝哥兒們一定很多。手邊有幾錠與這些哥兒們相關的墨,提供從他們回看和珅的機會。

王亶望的清芬閣藏墨

乾隆任內的大舞弊貪汙案,大概以乾隆四十六年在甘肅查出的最令他火大。盛怒之下,賜涉案的總督自盡、斬巡撫、絞布政使、處死省、道、府、縣級官員五十六人,發配邊疆四十六人。甚至還引出案外案,再有位總督被賜自盡。案情曲折迷離駭人聽聞,卻也顯示出乾隆之精,不是那麽容易被唬弄的。

貪污案的核心主角是王亶(音膽)望,舉人身分。老爸當過江蘇巡撫,政聲卓著,但在兒子進入官場一年後,就積勞往生。名聲好卻沒留下什麽財產。不曉得是否因此影響王亶望,從此立志要作大官貪大錢。往後二十多年,先在比較窮的甘肅當地方官,格局小不易施展。後來雖到山東、浙江當上省級領導,但地方富的結果是盯著看的人多,縱能依慣例撈些油水,但總嫌礙手礙腳無法一手遮天,還得等順風順水的機會到來。

或許是老爸的餘蔭庇護,機會終於降臨。乾隆三十九年(1774)在代理浙江巡撫時,被派回起家的甘肅任布政使。初看像降級,但由於當時甘肅已不設巡撫,因此他實質上等同一把手的巡撫。只要跟督導的陝甘總督打好關係,絕對是天高皇帝遠,甘肅任我玩。然而因清廷派任官吏時,總督和巡撫常常由滿、漢分別擔綱,以種族矛盾來牽制雙方,不易夥同起來蒙混皇上。王亶望在這種情況下,能否擺平這關?

當時的陝甘總督勒爾謹(滿語意為度量大),滿洲語的翻譯進士出身,顯然沒治國平天下的抱負,雪白銀子倒還實惠些。他正苦於陝甘地方不肥、玩不出大的,卻突然來個熟悉地方民情、膽大包天的王亶望。兩人一拍即合狼狽為奸,利用行之有年的捐監制度來大展鴻圖。

捐監,通常是在糧食不足文風不盛的地方,朝廷允許用捐糧食的方式來換取監生(國子監生,公費國立大學生)資格,講明了就是官賣學位。由於監生有參加科舉考試和求官的起碼資格,因此很吸引有錢無學者來捐監。甘肅原僅部分窮地區允許此事,他倆卻奏請擴大到全省,再私下改變規則為收銀子,方便上下其手。名義上所收到的捐糧,又據以向朝廷請款修蓋糧倉,從中舞弊;如果朝廷要查存糧,則又假稱有旱災而賑災發放,不留追查痕跡。因此在全省官員通力合作、見者有分的情況下,半年內就招到一萬九千人捐監,王亶望進帳之餘還被認為能幹而高升浙江巡撫。繼任的布政使王廷贊眼看雪花般銀子,當然樂得蕭規曹隨,只苦了甘肅百姓。

精明的乾隆皇帝對此本有懷疑,但因總督巡撫和下屬口徑一致,也只有不了了之。然而夜路走多了總會見鬼,當地回民因為新舊教派起爭執、官府又沒秉公處理,忍無可忍之下終於爆發動亂。本來這種地方動亂很容易被汙名化為盜匪,甚至造反等,王亶望等人的犯行不但不會曝光,還能多撈點平亂安民的經費。但有兩件意外,卻讓乾隆起疑而案情急轉直下。

其一是在勒爾謹初步鎮壓起義失敗、乾隆派軍增援時,王廷贊上奏願報效軍費四萬兩銀子,引起乾隆懷疑:他的薪俸沒這麼多,錢哪來的?其二、乾隆先後派來統軍督戰的大臣和珅與阿桂,都回報說大軍進入甘肅後,多逢大雨,道路泥濘行軍緩慢。又讓乾隆想起,跟王亶望等之前所說的連年乾旱不一樣。於是乾隆嚴厲追查,終於東窗事發導致賜勒爾謹自盡、王亶望問斬、王廷贊絞死、甘肅官府血洗一空。王亶望被查出貪汙三百多萬兩銀子,全案則超過千萬兩。在甘肅這窮地方刮這麽多,令人髮指。

王亶望高升浙江巡撫時,風光訂製了一款墨(圖一)。正面寫「清芬閣」是他書齋名,印「兩浙中丞」說明他是浙江巡撫;背面的「味隒」是他的號,印章「臨汾王氏」指他來自山西臨汾。墨很樸素,但文字印章全在標榜他,看得出當時志得意滿。可曾料到僅僅三年後就喀嚓一刀、抄家、兒子罷官發配邊疆?更絕的是負責抄他家的閩浙總督陳輝祖,竟然黑吃黑、私吞他家的精華財物而被乾隆查出,演出醜陋案外案而被賜自盡,真應了他的名字 – 光輝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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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王亶望的清芬閣藏墨。正面墨名,印「兩浙中丞」,背寫「味隒珍賞」,印「臨汾王氏」,側「乾隆己亥春日製」。長寬厚9.5×2.3×1公分,重36公克。

同為貪腐中人,王亶望與和珅有無勾結?現有資料不清楚。即使有,以兩人的聰明才智加謹慎,斷難留下痕跡。但有件事耐人尋味, 就是王亶望的寵妾,竟然在他被斬後, 過個水很快變成和珅新寵。她是吳卿憐,蘇州名妓、色藝俱佳。王亶望重金買下後,曾在金屋藏嬌處題寫對聯「色即是空空即色,卿須憐我我憐卿。 」巧妙將她名字和對她的寵愛嵌入聯中。她轉進和珅家後,不僅受寵,還因精於數字而受重用,幫忙管起家務及外帳。她愛吃廣東荔枝,和珅也曾下命快馬運來,重演唐明皇討好楊貴妃一幕。

和珅被嘉慶皇帝賜死,吳卿憐感慨身世飄零寫下八首詩。其中有句「回首可憐歌舞地,兩番俱是個中人。」就是回顧她在王、和兩家待過的可歌可泣。從吳卿憐的遭遇看,你說這兩位貪官有沒有勾結?

于敏中署名的墨

王亶望貪汙集團之所以能玩弄捐監得逞,按照乾隆皇帝事後的講法,是因為當年有位宰相級官員暗中庇護,以至於他被蒙騙。這話可信與否,得打個問號。一方面是根本就沒有人物事證;另方面是宰相級大官已死,無法開口分辯。乾隆拉個墊背的,既撇清自己所用非人、又能隔山震虎嚇嚇大臣,別以爲你們身居廟堂就自滿,在朕眼中那個不是奴才?

這位死後倒霉的大臣是于敏中,江蘇金壇人。祖上從明朝萬曆年間開始,似乎代代出進士,稱得起十代書香。到他這代更了不起,有位族兄在雍正年考上狀元,他接力於十五歲中式舉人後,二十三歲再狀元奪魁,時爲乾隆二年(1737)。乾隆對這從自己手上提拔、比他小三歲的狀元,大概想培養成小圈圈裡的骨幹,因此除兩度外放到地方擔任學政(副省長級的教育廳長)累積聲望資格外,其餘時間都留在北京,好就近身教言教。

于敏中當然傑出,不只是學問好,還有兩項傲人秉賦。他有語言天分,如滿、蒙、梵文都算熟練。尤其是滿語,當時很多滿州子弟都已荒廢,他卻於考上狀元後努力學習進而精通,以致乾隆認為他高度忠於大清;此後有他隨侍左右時,都能及時以適當的語文草擬出乾隆的旨意,效率特快。

另項稟賦是他超強的記憶力。熟記四書五經古文史地不在話下,但居然連乾隆毫無草稿、隨興脫口、難唸難懂的詩句,他也能在事後一字不差地默寫出來。據說有天早上他隨侍去逛御花園,乾隆賞景之餘酸興大發,隨口賦詩七首並作文二篇。當天夜裡,乾隆收到于敏中記錄的、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的詩文,不禁大為激賞,此後對于敏中自然更加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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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于敏中書乾隆題畫詩墨。正面楷書「瞽目先生小說流 稗官敲缽唱街頭 村翁里婦扶携聽 儻為歡欣儻為愁 御製題畫一首 臣于敏中奉敕敬書」,印「敏」、「中」,背刻繪金廷標《瞎子說書圖》,左邊樹下有瞽叟手持銅鉢,雙唇喃喃微張,眾人圍繞,右下方隔溪農婦抱嬰携童欲趨,左下角寫「臣金廷標恭繪」並鈐印。兩側分寫「嘉慶庚申之秋」,「徽歙汪節菴造」,長寬厚 21.8×14.5×2.1公分,重 1094公克。

當時有許多宮廷畫師(如熟知的西洋人郎世寧也在其內),不時根據乾隆的指示作畫。其中有位金廷標,以畫民俗人物見長。他有幅《瞎子說書圖》,現藏北京故宮,描繪鄉下人圍繞聽盲人在樹下說唱,引得隔溪農婦也抱嬰携童趕來。乾隆看畫後本性不改賦詩炫耀,于敏中當然也發揮他的記憶力恭錄下來,時間約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但不知為何到了嘉慶庚申年(五年,1800),製墨大師汪節菴竟以此為主題製作綠色的彩墨(圖二),十分亮麗。

于敏中在乾隆二十五年當上軍機大臣參預軍國大計,當時和珅還是十一歲的小孩。但到乾隆三十八年他升上首席軍機大臣,成為御前最顯眼的人物時,和珅也獲乾隆寵信扶搖直上,進入軍機處行走,變成他的同僚下屬。于敏中為人方正不苟言笑、論事不論人,對於靠張嘴皮邀寵的和珅,當然沒好臉色。有文獻說他曾評和珅:「此人奸險古來稀,吾欲除之而後快。惟其善測上意,寵冠諸臣,難以除之。」只是他忽視了自古以來都是君子難敵小人,更何況和珅還是血統純正的滿人,會對他客氣嗎?

乾隆三十九年(1776年),有個太監因洩漏乾隆的朱批而被審問,竟說出于敏中曾向他打聽乾隆看什麼書等等。于敏中的用意應該是想先作準備,以備在乾隆詢問時不致於答不出來。但這可犯了大忌,受到嚴厲譴責並送刑部(司法部門)議處,為他後來的受辱埋下伏筆。

乾隆四十四年底于敏中病死,隔年爆發家人爭產,從而查出他的遺產高達二百萬兩銀子。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乾隆惱怒斷定「非得之以正者」;再過兩年王亶望貪汙集團案發,乾隆更鐵口說他是幕後原兇。固然「趙孟能貴之,趙孟能賤之」,皇帝永遠不會錯。但和珅在旁邊說些似是而非的話,搧風點火落井下石,相信才是他豬羊變色落得惡名的主因。深埋在墓裡的于敏中,該會氣得翻身吧!

畢沅贈送王文治的墨

若說于敏中考上狀元靠的是真才實學,那另位狀元可就是靠運氣。他是畢沅,號秋帆,江蘇太倉人,考上舉人後輾轉派到軍機處這權力中樞當個小文書。乾隆二十五年應考進士時,他和另兩位同事都晉級到最後的殿試,有機會奪魁當狀元。殿試前一晚,三人同值夜班,那兩位想回家準備,就對畢沅說:「我倆的書法比較好,奪魁希望大,今晚就偏勞你值夜了。」由於殿試確實看重書法,畢沅基於成人之美,也就答應。

誰知當晚突然送來乾隆批覆的、有關新疆屯田的奏摺。在忙完收件登錄等工作後,畢沅一時睡不著,就順便研讀深入了解。沒想到第二天太和殿應考領到試題後,赫然有一題在問策新疆屯田,這下他胸有成竹切題發揮。繳卷後閱卷大臣們雖欣賞他的文章,卻因書法不夠好,只取為第四名。然而在呈給乾隆核定時,竟因他立論紮實上合君心,翻盤取作狀元。那兩位字寫得好的同事雖也考上(一為榜眼),得知內情後都懊惱不已。

是否真有此僥倖?很難講。但把這件事記錄下來的人,心中夾雜著嫉妒與貶抑,卻假不了。

在翰林院陪侍乾隆七年多後,畢沅外放西北,於甘肅、陝西兩省一幹就是二十年。其後轉赴河南、湖廣、山東、又幹了十多年。政績想必不錯,所以一路升至封疆大吏的巡撫、總督,最後死於湖廣總督任上。由於他素來喜愛金石書畫收藏考證,遊宦多地讓他收藏到《宋拓定武蘭亭》、《懷素小草千文卷》、《五代董源瀟湘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等精品。更了不起的是,他居然蒐到一錠號稱由五代時南唐李廷珪製作、存世超過八百年的「翰林風月」墨,絕對是海內孤品,舉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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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畢沅為王文治集蘭亭墨。長弧形,正面寫「乾隆癸卯畢秋帆為王夢樓集蘭亭墨」,背寫「清華比潤」,側「歙汪節庵揀選頂煙」,長寬厚14.4×3.1×1.3公分,重96公克。

畢沅的好友王文治,與他同年考上進士且為第三名的探花,兩人在翰林院共事過。由於同年齡,又江蘇老鄉(王文治是鎮江人),因此終身交厚。畢沅任陝西巡撫和湖廣總督時,已辭官回鄉的王文治都曾去拜訪他,並幫忙鑒賞他的收藏。王文治是書法大家,尤其精於臨摩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畢沅在欣賞之餘,特地請製墨家汪節菴造墨(圖三)送給他。墨上「清華比潤」四字,出於唐太宗為玄奘(唐三藏)所寫的《大唐三藏聖教序》,充分表現出他高度推崇王文治的人格。

和珅入軍機處行走時,畢沅已任陝西巡撫的方面大員,按理講不須在意巴結和珅。但乾隆五十五年和珅過四十歲生日時,六十一歲正擔任湖廣總督的畢沅卻送上一份厚禮:賦詩十首、並從收藏中揀選出書畫青銅器瓷器等多項併為壽禮。十首詩?太過分!顯然超越正常禮數,畢沅在想什麼?

隔年乾隆大壽由「古稀天子」升為「八旬皇帝」,畢沅再度大手筆,把舉世無雙的李廷珪墨納入禮單內。乾隆非常高興,闢出養性殿裡的西暖閣為「墨雲室」來存放這墨,並且寫下《墨雲室記》和《李廷珪古墨歌》兩篇文章以資紀念。畢沅這下可拍對馬屁了。那他心中是否有所求呢?

猜想這些都是為了進軍機處,以晉階為宰相級的大學士。因為自從調離翰林院外派後,二十五年的地方官生涯已經夠了。何況人臣的終極目標乃是出將入相,他就只差那麼一點點,能不動心?只是這時乾隆已進入暮年,不再有雄心壯志而只求安定;和珅也因與前個狀元大臣于敏中處得頗受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他的心血都白費了。

抱歉,不完全白費。因他巴結和珅確實產生後果 — 不幸的後果。當嘉慶清算和珅時,已死兩年的他,竟然被掀出巴結和珅的往事而遭池魚之殃。抄家、沒收財產、削去子孫世襲職位等,只差沒把他從墳墓裡挖出來鞭屍。然而弔詭得很,他死後才一百七十幾年的一九七O年,墳墓竟在後代子孫沒被通知的情況下,被南京博物院考古組兩次挖掘,出土隨葬品有金鳳冠、翡翠朝珠、寶石玉雕等一百多件。看似不幸,但若對照當時很多墳墓都被文革紅小將亂挖,後果更糟更慘,僥倖考上狀元的他,是不是確實比別人多份僥倖?

 

靠攏和珅的吳省欽的墨

以和珅的機靈才智,有沒有遭遇過職場危機?

嚴格來講,因乾隆特別寵信,所以沒有過真正的危機。鑑於天威難測、誰都不敢冒被乾隆修理的風險來彈劾他。但有位御史頭殼壞了硬是不信邪,想伸張正義,卻落得灰頭土臉被革職留任。

這位御史是曹錫寶,上海人,進士出身。其實他非常明白直接檢舉和珅的風險,因此先避開風頭,僅針對和珅家的大總管劉全提出檢舉,想以此試試水溫、看乾隆的反應再尋機發動第二波攻擊。他檢舉劉全居家的大門寬度、房屋高度、外出穿著、及出門時馬車的馬匹數等,都逾越其身分。這在封建社會是違反綱常倫理、甚至心懷不軌的犯忌大事。他蒐證仔細罪證確鑿,滿心認為可牽扯告上和珅,一舉成名。

然而他有位同鄉好友竟然私下通風報信給和珅,使得劉全得以及時在乾隆派大臣來查看前湮沒一切,查無實據。這使得他功敗垂成且以誣告罪名被革職,和珅卻得以繼續貪汙動搖國本。賣友求榮令人齒冷的同鄉乃是吳省欽,號白華,當時正擔任順天府尹(首都北京市長)。

吳省欽為什麼能事先得知彈劾內容?既有說法是曹錫寶自己上門,請他幫忙修正彈劾稿。但從兩方面來看不可能。第一、曹錫寶比他長十歲,也早六年考上進士,是不折不扣的前輩,沒必要來請後輩潤稿;第二、吳省欽兄弟早就與和珅同流合汙,曹御史一定夙有耳聞,不可能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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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吳省欽的淵雲妙契墨。雙面文武邊框,內嵌回紋,正面「淵雲妙契 乾隆癸未年吳白華品定」,背鏤山景樓閣,頂寫「超貢煙」,長寬厚10.8×3.4×1.1公分,重56公克。

吳省欽在乾隆癸未年(二十八年,1763)考上進士,意氣風發地製作這錠「淵雲妙契」墨(圖四)。墨質堅實、香澤光潤,出自製墨大師吳舜華之手。上面寫的「淵雲妙契」四字,意指漢朝兩位辭賦文學家王褒(字子淵)與揚雄(字子雲)的文采,都巧妙契合在自己身上,有自戀情結。只是既如此卓越,怎麼會去告密呢?原來這跟他弟弟吳省蘭有關。

吳省蘭在乾隆二十七年考上舉人,次年進士卻落第,只好到咸安宮官學(北京旗人子弟學校)教書,恰好教上年僅十四、眉清目秀聰明向學的和珅。吳省蘭憐才之餘還家教。此後他考進士屢考屢敗,和珅則在二十歲考舉人不上後,以滿人功勳子弟身分轉換跑道去當宮廷侍衛,憑著機靈天賦迅速獲寵,幾年內就進入權力核心。官大學問大,吳省蘭反而靠學生幫忙,才在乾隆四十三年獲得進士。從此吳氏兄弟倆人是感恩也好、利慾薰心也好,就經常出入和珅家,並在他援引之下得意宦海。這些早發生於曹錫寶彈劾案之前,曹御史不會不知情,更不會笨到先去諮詢吳省欽,自尋煩惱。

吳省欽之所以能事先得之而告密,猜想是因曹錫寶自己口風不緊,曾與其他同鄉討論過彈劾案,輾轉傳到吳氏兄弟耳中。吳省欽當時正擔任順天府尹,手中掌握資源,故能很快把消息傳給遠在熱河承德避暑山莊、陪同乾隆接見班禪喇嘛的和珅;並且協助劉全儘快改正在北京的房宅車馬等,終導致曹錫寶功敗垂成,反而遭到乾隆斥責問罪,含冤莫雪。

弟弟吳省蘭投靠和珅可以理解,早考上進士的吳省欽又為了什麼?想來還是貪財。兄弟倆人原來在鄉下的家境似乎不好,以至於哥哥得入贅於城裡的查姓人家。家貧使得他們經常吃不飽,更少有菜吃。有一則吳省欽在當官後跟人比賽吃飯的軼事,可供佐證。

吳省欽以飯量大出名,另位滿人將軍也如此,於是兩人相約比賽。吳省欽吃了二十四碗,遠輸將軍的三十二碗。他很不服氣,要求再戰,但改變規矩為只吃主食白飯,沒有副食菜肴。結果他吃了三十六碗,大勝將軍的三十碗。贏的關鍵在於他從小吃飯時很少配菜。頭一天比賽時他多顧吃菜,油水多了卻讓飯量變少;第二天沒菜吃,反而能回歸舊習專注吃飯,將軍卻因從小有菜伴飯,而在無菜時苦於下嚥。他贏在出身貧窮。

他的貪財在和珅跌倒後並沒有遭到清算。因為嘉慶在一些重臣的建議下,為了維護朝廷的安定及乾隆的名聲,沒有株連太多,只免除他官職,因此不知他到底貪了多少。但是當時人卻以其他方式記下他的貪婪,說他在擔任省學政主持舉人考試時,不問應考者的才學,只要送錢就能上榜。於是落第者寫了副對聯譏諷,上聯「少目焉能識文字」,下聯「欠金安可望功名」,橫批則「口大吞天」,巧妙把他的名字「吳省欽」嵌入對聯中。

上聯把「省」字拆開成「少目」,說他不識文字有眼無珠;下聯則拆「欽」字為「欠金」,直言沒有送錢就考不上!橫批藉著吳字常說成「口天吳」,以「口大吞天」說他胃口奇大貪得無厭。巧妙的對聯人人傳誦,清楚刻畫出他的貪財。這位落第考生可真是名嘴,言之有物卻又罵人不帶髒字,現代名嘴,該好好跟他學習。

  

率先響應定罪和珅的疆臣胡季堂的墨

嘉慶在乾隆讓位後,雖有皇帝之名,卻因乾隆不放權,只能當個木偶人。甚至還因和珅熟知乾隆的心意,能在乾隆身邊隨時給他下點藥,得委屈看和珅的臉色。即使如此像小媳婦,和珅還警覺怕他心存報復,於是將吳省蘭派到他身邊,名義上幫忙整理詩稿,實際卻監視他言行,以備必要時向乾隆咬耳朵廢黜他。然而和珅實在低估了嘉慶。

乾隆壽終正寢當天,嘉慶一改往日唯唯諾諾,展現精明的一面。他以乾隆最欣賞為由,把和珅圈守在乾隆的靈堂內,無法跟外界通消息。並在隨後幾天快步調整人事,孤立和珅的黨羽無法串連作怪。這時朝中嫉恨和珅、嗅覺敏銳的大臣已提出彈劾。於是嘉慶順水推舟,下令逮捕並查抄和珅家產。眼見和珅垮台成定局,但嘉慶深知,和珅在乾隆多年庇護下,黨羽已遍布朝野,這時必須有足够罪證才能徹底打倒。於是他命各省督撫迅速上奏和珅罪行。其中首先響應的,乃是排名疆臣第一位的直隸督胡季堂。

胡季堂出身官宦家庭,父親作過禮部侍郎(教育部次長),但到他八歲時,雙親先後往生,因此他是由長嫂撫養長大。由於他父親官聲好官品夠,使他獲得保送進入國子監(國立北京大學前身)就學,隨後仕途中即使非科班進士,依然憑本事逐步升遷。從他的經歷來看,幾乎一生都從事司法業務。尤其在乾隆四十四年到嘉慶三年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裡,一直任刑部尚書,主掌全國司法和刑獄。顯然公正不阿,深得乾隆信任。

這段時間和珅正跳躍升官,並大肆擴權斂財。然而他並沒有變節靠攏,反而與其他正直大臣如劉墉等冷眼旁觀,暗中收集和珅的黑材料以靜待時機。至於和珅有沒有嚐試拉攏他?不無可能,卻沒有浮現任何資料。有鑒於和珅是從戶部(財政部)起家,後又掌控吏部(人事銓敘部)管人事,夠他忙的。刑部則因多年受劉墉的父親督導管理,養成良好風氣,和珅較難插手。


嘉慶戊午年(三年,1798),他以七十高齡外放直隸總督,位列首席封疆大吏,雖然以官階言是平調,但在權勢上卻是晉升。他有間書房名為「寶與堂」,因此友人送上一款「寶與堂清賞」墨(圖五),以資慶賀。此墨體型略大,在周紹良《蓄墨小言》書中有記載,並說另有錠「培蔭軒清賞」墨,跟它同型同式、僅名稱有別,兩錠是姐妹品。墨背面鏤的菊花,周紹良說意味此墨製於秋季;但以在文人眼中,菊花具有清寒傲霜的品格而言,是不是更透露出送禮者有意藉此表彰他的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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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胡季堂的寶與堂清賞墨。正面寫墨名,背鏤菊花一株,兩側分寫「嘉慶戊午年」、「歙汪節菴製」,長寬厚 14.3×2.8×1.5 公分,重 94 公克。

和珅一倒,他接到嘉慶要疆臣上奏的命令後,能率先参奏和珅,除因直隸緊臨北京的地利之便外,還因和珅的老家及大量家產都在直隸境内,很容易就找到罪證。當然,最主要還是他早已注意和珅的惡行劣跡、以及不計後果毅然出奏的決心,若瞻前顧後游移觀望,別人就搶首功了。

胡季堂参奏和珅多條大罪,最致命的是「逾制」,與曹錫寶失敗彈劾案的主題相同。只是這回和珅無法閃電般湮滅證據了。他在薊州的祖墳區,仿照皇帝陵墓的規格為自己修陰宅,當地人稱「和陵」。內有規模驚人的石門樓、享殿、配殿等。基於此,即使不計貪汙所得,就是唯一死罪。奏章最後,胡季堂依法論罪,提出處置建議:「請依大逆律凌遲處死」。嘉慶收到奏章後很高興,以它為藍本定下處置基調,最後雖因政治考量改賜和珅自盡,但胡季堂的見解膽識,已為他自己在大清歷史中掙得一席之地。

結論

和珅在乾隆後期的快速崛起,固然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說法,如他是雍正某位嬪妃的轉世,或是在侍從乾隆時應對得體等,卻往往忽略一個事實,即和珅確實才華洋溢。他精通漢滿蒙藏四種語言、並擅長財務管理,工作勤奮盡心盡力、又充滿事業企圖心,不斷擴充事業版圖。所以無論在IQ  或EQ上,他都充滿魅力足以傲人。以現代管理學來看,他是企業界最搶手的人才。但在傳統崇尚儒學、只用一把尺來衡量人的政府體系中,註定會受到歧視與排擠。

這凸顯出一個事實:即政府的任官制度,若不能顧及社會現狀與發展趨勢,並保持開放的態度適時調整,就容易使政府中充滿同質同類的官僚,施政易偏向某一階層人的利益而不自知。這將驅使非其類者另闢蹊徑,以尋求自保與自滿,結黨營私乃至黨伐異同是必然的結果。這種例子在古今中外多不勝數,結局總是陷國家於日益衰弱,然而卻一再重演,是宿命、還是真的無解?

精選內容

怪 胎 臣 字 墨

黃台陽

臣這個字很有意思,是象形文,從甲骨文演進而來。它象形豎立的眼睛,也就是人在低頭時,側面的眼形,代表低頭認輸服從。因此臣字起先指男性奴隸,任何時間都不得正面直視主人一家。

顯然很快就有人發現,面對有權有勢的大人物時,像奴隸般地俯首不僅容易保命,還有機會獲賞、甚至收編提拔。於是臣字迅速被引申為侍奉君主的官僚,他們面對皇上時,不僅自稱臣,連小臣、微臣、愚臣、賤臣等都琅琅上口。猜想這個字在帝王將相的時代,大概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字了!

這麼好用的字,在墨上面當然不會缺席。前面談到的大臣貢墨,每錠上都少不了它。而且注意看,每個臣字還小一號,意思該在表示自己的微小,能面對皇上,實在祖上積德,就饒了我吧。

既然大臣的貢墨少不了臣字,少了肯定大不敬、會掉腦袋,那反過來看,上有臣字也有人名的墨,是否就是貢墨呢?

理論上應該如此。因為臣這個字可不能隨便自稱。早年還沒那麼講究,如在《史記》中就有用以自謙。但往後的君王度量愈來愈小,不願意讓別人分享當老大的榮耀,臣字就被保留起來,只能對他一個人用了。有錠墨上的題字,可為旁證。

這錠「直王府書畫墨」(圖一),曾經在《墨香世家•第九章•當紅黃藍白遇見黑》中介紹過。是康熙年間、由徽州婺源的七品知縣蔣國祚為直郡王胤禔所監製的。郡王的爵位僅次於親王,胤禔是康熙的長子,比起蔣國祚知縣夠崇高夠顯赫了吧!此外胤禔當時在鑲藍旗下轄多位佐領,而蔣國祚也屬鑲藍旗,兩人有隸屬關係。因此蔣國祚獻墨時,絕對該恭恭敬敬放低姿態才對。然而細看墨側的具名,他雖寫上官銜,卻不自稱臣,顯然事涉朝廷體制,臣字不能用錯對象,即使面對王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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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直王府書畫墨。墨名下鈐「清賞」,背鏤雙龍頂珠,兩側分寫「江南徽州府婺源縣知縣蔣國祚監製」及「康熙癸未仲冬朔旦」。長寬厚9.5×2.2×0.9公分,重32公克。

臣字既然限定對象,那寫上它的墨,當然該是貢墨了吧!否則,為何要寫上臣字?又除了皇上還能送給誰?

常理判斷如此,但現實中卻有困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王儷閻在《古墨收藏知識 30 講》的第 20 講中就指出:「 ⋯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的『臣王杰』印章的『五色鳳池雲』墨,也應該是落款不規範的貢墨。」這是看到該墨的「臣」字竟然出現在印章裡,而且既沒官銜,又乏「進」、「恭製」等貢墨上常用的詞。在不明其動機、且確知其不符成規的情況下,只能說它是落款不規範的貢墨。

王杰何許人?怎麼會粗心大意不循正軌,製作岀這樣的墨?

拜眾多的乾隆朝連續劇之賜,王杰不算陌生。他狀元出身,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經常與和珅打對台。如此飽學正直,應該不會弄錯、甚至膽大到以落款不規範的墨來進貢。更何況政敵和珅虎視眈眈在旁,隨時想見縫插針找碴,他能無慎乎?

王杰為何造此墨,以及是否真進貢過,不知,以後再探討。但像它一樣帶有臣字,且同樣落款不規範的墨,出乎意料有不少。為方便討論,取它們共有的臣字,暫稱為「怪胎臣字墨」。依各墨問世的先後,看看它們如何怪法。也試猜製作它們時的思維。

劉源的未曾有墨

這錠側邊刻寫「康熙戊申汪近聖造」的「未曾有」墨(圖二),落款「二級臣劉源頓首恭紀」,式樣古樸單純,不設圖紋雕飾,初看不起眼。然而它煙質細膩、黝黑光潤且堅挺勻稱,愈看愈有內涵。只是落款內的「二級臣」、「頓首恭紀」是所談過的貢墨上從沒見過的。而用「未曾有」作為墨名,在臣字墨上總有些彆扭,指誰未曾有什麼?由此說它是怪胎臣字墨,應該允當。墨側標記製墨名家汪近聖造,但墨主人顯然是劉源。他是誰?為何恭紀此墨?要進貢嗎?

    

圖二 未曾有墨。正背面呈弧形隆起;面額珠下凹圓內寫「妙品」,再下凹槽內寫墨名;背凹槽內寫「二級臣劉源頓首恭紀」;側邊凹槽內「康熙戊申汪近聖造」;長寬厚 13.7×2.5×1.3 公分,重65公克。

劉源是漢軍旗人(一說鑲紅旗),官位不高,但在藝術領域有其地位。香港佳世得公司 2015 年的春季拍賣「奉文堂藏竹雕及家具」專場中,有件他落款的、雕有竹林七賢的筆筒(高 15.3 公分)拍出天價,以 364 萬港元成交,足以顯出他所受到的重視。(他有幅畫像,現藏浙江博物館。)

他可稱之為天才型藝術家。因為他在書法繪畫、篆刻牙雕、美工設計等方面,都有傑出成果傳世。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康熙八年出版、他所畫的《凌煙閣功臣圖》刻本,另許多康熙年間製的精美瓷器、硯台,據考證也出於他的設計。但從愛墨人來看,他會製墨,才是最可貴的。

墨壇前輩尹潤生和周紹良的書中,都一致稱道並刊出他的墨。其中有錠「松風水月」是經典之作。它採天圓地方的造形,上圓下方。圓的兩面分寫「御筆」和「御香」,再陪襯以雙龍,比大多數的御墨更有御味;方的兩面也沒差,一面鐫刻水榭以呼應墨名,另面則洋洋灑灑刻寫207個字來祝壽歌功頌德,最後署名「康熙十七年三月監督蕪湖鈔關 刑部廣西清吏司主事加二級臣劉源稽首頓首恭紀」。結尾的幾個字,是不是跟圖二「未曾有」墨上所寫的相似?

論官職,他當時以刑部主事(正六品)的官銜外派監督蕪湖鈔關,差督撫大員遠得很,怎有資格單獨具名上貢此墨?更絕的是,墨上的「御筆」和「御香」擺明了是御墨等級,比督撫大員的貢墨還尊貴些,他憑什麼越俎代庖自己起造御墨來進貢?

答案其實藏在祝壽文中。因為裡面有一段說:「卑微的他因獲看重,常為康熙製墨,每當康熙用其墨寫字時,往往有賞,他永銘在心御筆所賜的『松風水月』,是他的傳家之寶。」(臣源猥承異數 頻侍爐煙 每恭直揮洒 疊蒙頒賜有加 永惟松風水月之書 實臣弘璧天球之寶。)這無疑説出他早就在內廷幫康熙製墨,而且所製頗得康熙喜歡。難怪他即使已到蕪湖為官,卻依然按照老規矩,把進貢的墨製成像御墨一樣。

松風水月墨製於康熙十七年(1678),但他早在何時就開始幫康熙製墨?史料中沒線索,不過這錠「未曾有」墨提供了至遲在康熙七年(戊申)。這年對十五歲大的康熙而言非常辛酸,因為前一年雖已親政,但鰲拜仍把持大權,他只能多讀書多練字。想來在用墨時聽劉源說及、明代有人以未曾有為墨名,因此勾起康熙感嘆自己的處境也是未曾有,發了牢騷後或許還寫下這三字給劉源,所以劉源在墨上說自己「頓首恭紀」。

最後還有個問題,此墨既出自劉源,為何墨側題銘「康熙戊申汪近聖造」?更何況汪近聖成名時,劉源已揮別人世,兩人不可能有交集,此墨從何而來?

兩人不可能交集,但透過墨模卻有可能。劉源在獻松風水月墨的次年,被人彈劾說他貪污而去職。原來就在內廷工作、如同康熙的藝術侍從的他,再回到內廷當供奉並以此終老。他沒有後代,生前所製的墨模想必都遺留在內廷墨作。乾隆六年,汪近聖之子汪惟高被召入內廷教授徽墨新知,有機會接觸甚至獲得這些墨模。猜想因某種原因,再用此「未曾有」墨模製作一批新墨。但為了避免產生混淆,故在側邊添加「汪近聖造」。

康熙是否用過這錠「未曾有」墨?很難講。因康熙七年時劉源身為製墨團隊成員,就算是個小領導,在製出的御墨上也不夠資格留名。此墨上沒寫御墨,卻有妙品兩字,說明了它是劉源自行製作,以之私下紀念康熙在未曾有這個題目上的談話或賜筆。

張英的魚戲蓮墨

當劉源以他的藝術造詣隨侍康熙時,有位中年才俊也開始浮現,就是從康熙十二年開始,以翰林院編修被選任日講起居注官的張英,時年三十七。兩人分別擔任藝術侍從與文學侍從,該有往來,可惜時久很難查出。然而即使有,相信也是泛泛之交。因為從張英所具名的怪胎臣字墨「魚戲蓮」(圖三)來看,它應沒經過高人如劉源的指點。

  

圖三 魚戲蓮墨。面寫墨名,左下「臣張英呈」,鈐圓印「張」;背鏤四鯉魚戲蓮,敷彩;頂寫「貢硃」;長寬厚 9.7×2.3×1.1公分,重 34公克。

這錠墨的怪,首在「臣張英呈」四字。與其它貢墨相比,既沒官銜,又用「呈」字取代大家都用的「進」或「恭進」等,好像現代人上公文簽呈似的。其次,墨的主題「魚戲蓮」也無厘頭,在影射康熙是魚嗎?在悠遊享樂嗎?最後,這錠小墨不氣派。不像是官至宰相級的他拿得出手的。張英製作此墨,到底存什麼樣的心理?

從廣為流傳的「六尺巷」故事,可知他為官小心謹慎。而他當了一輩子的京官從沒外放過、在康熙身邊看得緊緊的,只靠俸祿那來油水?他畢生奉行儉以養德,子孫多有出息,兒子張廷玉在雍正乾隆兩朝也拜相,說明了他的儉樸是玩真的。所以這錠「魚戲蓮」墨的小不起眼,符合他的為人,說得過去。

但墨上為何不寫官銜,又挑個魚戲蓮的名字?

很可能是因此墨製於他告老還鄉之後。康熙四十年(1701年)他以衰病奉准退休,但康熙掛念老臣,在之後的兩次江南行裡,都召見並加賞賜。此時已無官職的他,獻墨當然只冠上「臣」字;再說「進」、「恭進」等,一向都是督撫大員的進貢用語,他不願,此時也不夠格用。甘脆單純些,套用以下對上的「呈」好了。

至於取名魚戲蓮,則顯出他的文學功力及對康熙的愛戴。因為這個詞歷史悠久,出自《漢樂府•江南》:「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首漢代民歌傳唱江南,反映出百姓采蓮時的歡樂。張英藉歌名「江南」契合康熙南巡、且全曲暗喻江南人如今像魚戲蓮般幸福快樂,來歌頌康熙。言外之意還向康熙表白,自己退休後的生活,也等同魚戲蓮般愜意。感恩的心,吾皇萬歲!

李成龍恭進的御墨

前面文章提過,安徽巡撫李成龍很會拍馬,所獻的貢墨上都誠惶誠恐地歌德取名如「太平萬歲」、「景星慶雲」、「瓜瓞」等。所以他一定深懂貢墨的寫法,不會亂了譜。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有錠夠格列入怪胎臣字墨的「松兔圖」(圖四),竟出自於他。什麼原因沖昏了他的腦袋?

      

圖四   松兔圖墨。面回紋邊框內雜以螭紋,額題「御墨」,下寫墨名;背鏤松下兔伴靈芝;兩側凹槽內分題「康熙戊戌年」、「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長寬厚12.2×3.2×1.2公分,重66公克。

這錠墨的一側刻「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標準的貢墨用語。然而在墨正面,卻又寫上「御墨」,好像大內所製,怎會如此?難道李成龍不懂兩者之分?其次,墨名「松兔圖」也讓人不解。松跟兔的組合,記憶中沒有特別的典故涵義。松倒也罷了,至少象徵長壽與堅挺不拔。那兔呢?溫馴膽小,可從沒跟帝王聯在一塊。其他的貢墨上如果出現動物,不是龍就是大象(太平有象),彰顯皇帝的威風。李成龍想必吃錯藥,用兔的主題來製墨。更不解的,康熙收到後沒生氣,也沒人藉此彈劾他大不敬。

有個可能,是此墨係奉康熙之命而作。這就解釋了為何墨上堂堂正正標註出御墨,以及主題內有兔子的困惑。明朝萬曆年間有位書畫家周之冕,他畫的《松兔圖》(也稱松芝梅兔圖,現藏常熟博物館)與本墨所鏤相同。或許康熙非常欣賞他將溫馴善良的兔子,與傳統中象徵吉祥的松、梅、水仙、靈芝等同畫在圖上,因此命在安徽任職的李成龍、就近找名師依樣造了這錠墨。

如此解釋看來圓滿。不過又引起新的問題:如果奉命製作,那李成龍可以在墨上用「恭進」兩字嗎?因為在前面<康熙乙亥年>文中,江寧織造曹寅奉命製作的「蘭台精英」墨上,刻寫的乃是「曹寅監製」,而非曹寅恭進。這種區別,李成龍不可能不知,下錠製於乾隆年的墨也說明該如此。李成龍的糊塗之名,仍不能去掉。

蘇赫訥監製的御墨

這錠製於乾隆庚申年(五年,1740年)的御墨(圖五),雖然官員在具名時用對了「監製」,卻依然怪胎。它的兩側凹槽內,分別刻寫「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及「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因此來歷清楚,是時任內務府郎中的蘇赫訥,身為欽差,找徽州婺源人詹廷圭的玉映堂墨肆(位在蘇州),用上等材料所製。內務府官員乃皇帝親信,你辦事我放心,這錠墨該跟看過的御墨一樣,雕飾華麗名號響亮充滿皇家氣派。

     

圖五   乾隆庚申年製墨。面額寫「御墨」,下寫墨名;背鏤雲龍戲珠及蛟龍出海;兩側凹槽內分題「欽差內務府郎中臣蘇赫訥監製」、「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揀選名煙墨」;長寬厚11.8×2.5×1.2公分,重54公克。

沒錯,墨背面的刻繪:雲龍戲珠與蛟龍出海,主題明確且細膩生動刻畫入微,符合御墨的規格架勢。但它正面及側面所題的字,卻很奇怪。首先,不像一般御墨有個響亮動聽、意義深厚的名字,這錠墨正面只刻寫了「御墨」及「乾隆庚申年製」,算得上墨名嗎?

其次,蘇赫訥特別在官銜上冠以「欽差」二字。依普遍認知,欽差總是手握尚方寶劍、代天子巡行天下、撫境並為民申冤的,好不威風。現在蘇赫訥這個不算大的正五品郎中,在小小黑漆漆的墨上寫出他是欽差,想炫耀?還是要嚇誰?像話嗎?

最後,墨側邊詳列岀墨肆主人的家鄉、店名、人名、所用煙料等,履歷完整,好像在幫墨肆打廣告。看看其他的御墨貢墨,除了製墨師曹定遠製的雙臣字貢墨寫出其名外,找不到如此寫法的。因為這兩類墨畢竟要送到皇上面前,當時地位仍低的墨匠,除非功名在身,是不容許在墨上具名,以免玷汙了龍目。

所以,這錠墨比李成龍的松兔圖墨更怪,堪稱上品怪胎。不過若深入研究其設計與文字,它的怪仍然事出有因。

首先被質疑的、沒有墨名的問題,其實並不存在。這緣於內務府製墨,除非皇上賜名,往往只寫上製年及「御墨」兩字。而就在乾隆二年(丁巳年),即蘇赫訥此次出差的前二年,內務府才製作了一批御墨(圖六),與此墨對照,顯然兩者的設計完全相同。蘇赫訥以內務府官員任欽差,命玉映堂詹廷圭墨肆依內務府成例製墨,既簡潔省事又不會出錯。

圖六 乾隆丁巳年製御墨。(取自網路)

至於為何找詹廷圭,以及墨側邊奇怪題銘之故:眾所周知,徽州婺源的墨肆的名聲,比曹素功汪近聖等小得多,但蘇赫訥卻找上它製御墨,題的字又不合常規,顯然大有蹊蹺。查看蘇赫訥的經歷,發現他在乾隆元年被派任杭州織造的肥缺。這表示年輕精明的皇帝一上任就重用他,沒兩年再調回身邊任內務府郎中,到了乾隆十七年,奏折中顯示他已躋身內務府三大臣之一,說明他絕非昏庸之輩。那為何把墨監製成這樣?

事實上,前面提到,乾隆曾命徽州墨師 – 鑒古齋汪近聖墨肆的汪惟高等進京來教授徽墨新知。這緣於乾隆自負文采,連所用的墨也講究。隸屬於內務府御書處墨作部門的墨匠,雖然用好料且工作努力,但大內規矩多、又沒市場競爭、免不了墨守成規只會那幾招,跟進貢來的徽墨沒得比。乾隆想在職訓練他們,認為找徽墨大師到大內來蹲點最有效。於是熟悉江南的蘇赫訥當上欽差、就此於乾隆四年成行(不排除還有其他任務)。此墨,乃是他挑選墨肆派人過程中的副產品。

在蘇赫訥的出差報告沒被發現以前,可以推想他到江南(極可能在蘇州)後,先要地方官提出知名的墨肆名單,再協同他們明查暗訪加以篩選、確定入圍者。由於此墨係玉映堂詹廷圭製、而最後獲選的是鑒古齋汪近聖墨肆,可知入圍者至少有這兩家。最後該選誰?深簡帝心的蘇赫訥不敢擅作主張,除了上呈請圈選外,還附上由他監製的各入圍者製的墨,供乾隆試用比較,好圈出勝選。猜想各入圍者所製都是圖五的樣子,只有側邊所刻墨肆名不同,如此既恭敬又不混淆,且可激勵各家在工法上力求表現,而不得從墨錠設計上尋求加分。(可惜至今不見汪近聖所製的同型墨,無法證明以上論點。)

所以這錠墨怪的地方,實在出於蘇赫訥的有意安排,目的在讓乾隆易作決定,並認可他這個欽差辦事盡心。從他日後升任內務府大臣來看,這份細心安排有效。乾隆後來在清漪園(現稱頤和園)內興建以銅打造的寶雲閣(俗稱銅殿或銅亭),他是督造人之一。該亭材質好,雖歷經英法聯軍等戰亂,卻僅部份受損,其東坎牆上,現仍刻有他及同仁名。

來自徽州婺源的詹成圭墨肆,可能早在雍正(甚至康熙)年間就開始在蘇州營運。否則不可能被蘇赫訥挑選入圍。一般而言在徽墨中,婺源製的往往比歙縣及休寧製的弱些,然而藉由詹廷圭的墨,周紹良就認為這是對墨史知識了解不夠所致。婺源墨絕對可觀。

迷樣的吳家鏊(的臣字墨)

吳家鏊不見經傳,但因他在嘉慶二十五年製的兩錠墨不俗,故周紹良在《蓄墨小言》中特予介紹,才不致湮沒。至於說他迷樣,乃因即使博學多聞如周紹良,也只從墨上標註的「青浦」、及當時徽州的吳姓知府也來自上海青浦,而懷疑他是隨家中親長至徽州任官而跟來的。(按:張師從在其《藏墨小記:吳家鏊》文中,認為「家」係贅字,從而查出吳鏊曾任縣令。其看法深具啟發性。)所以談他的墨,不像前面的有頗多故事可寫。但即使如此,手邊這錠(圖七),依然怪得可供過目。

圖七   吳家鏊墨。八棱柱形,額端環刻八卦及卦名,下刻卦象。面坎卦,下寫「嘉慶二十有五年歲次庚辰」;背離卦,下寫「青浦吳家鏊監製」,下鈐連珠「臣」、「鏊」小印;頂鏤太極圖;長寬厚10.9×1.7×1.7公分,重42公克。

要談此墨(甲錠)的怪,得會同周紹良書中那兩錠一起談,為省事之便稱之為乙、丙錠。三錠合在一起對照之下,可發現:

  1.  三錠正背面的落款相同,都是「嘉慶二十有五年歲次庚辰」及「青浦吳家鏊監製」;
  2. 甲、乙兩錠都是不落俗套的八棱柱形,也有相同的圖案(額端八卦及頂端太極圖);
  3. 丙錠呈方柱形有別,且頂端及四面額端所鏤是魁星像;
  4. 甲、丙錠在背面下方刻的兩方印章分別寫「臣」、「鏊」,而乙錠的卻是「芸」、「夫」(周紹良云係其字號);
  5. 墨主人吳家鏊的「鏊」字,在甲錠上卻被改為上「敖」下「皿」疊起來的、字典上查不到的自創字。

由這五點觀察,可推論三錠墨極有可能製於同時。吳家鏊採用了兩種不同的樣式,兩套相異的圖案,兩組有別的印章,讓它們在相同主題下卻有所變化,值得幫他按個讚。只是這個讚不足以掩蓋甲錠墨的怪。

首先怪在甲丙兩錠墨上為何用「臣」、「鏊」兩字的印章,而不像乙錠用「芸」、「夫」(吳家鏊的字號)?這個臣字沒頭沒腦的出現,且沒寫在吳家鏊三字的上面,讓人納悶此墨的性質,以及吳家鏊他究竟何等人物,是要進貢此墨嗎?給誰?如果不是給嘉慶,那誰又敢收受此墨?

其次,甲錠墨為何把鏊字改寫成另個字典上沒有的字?國人考慮命中八字有所缺欠,因而在名字裡自創新字的事時有所見。但既然乙丙兩錠都用了正確的鏊字,為何甲錠上要標新立異?

吳家鏊的臣字墨雖怪,好歹還知道主人是誰。可知更有那名字都寫得不清不楚的臣字墨?皇上收到後,把玩之餘還得傷腦筋是誰送的?毀了獻墨的初衷事小,就怕天威難測,惹禍上身。

臣軒的觸石雲墨

由小華山人選煙,蓋上「臣」、「軒」兩方印的「觸石雲」墨(圖八),就是如此無厘頭。想說它是貢墨,但除了有個臣字,其它無一顯出對皇上該有的恭敬。如墨名觸石雲,語出談論春秋時代的《公羊傳 • 僖公三十一年》,意指泰山的雲。在封建時代,沒錯,五嶽獨尊的泰山是封禪大典之地,有神聖地位。但以泰山雲來表示吉祥或歌功頌德,還真沒見過。比起其它貢墨上的雲行雨施,景星慶雲等頌詞,這個觸石雲不夠耀眼響亮。

而墨背面寫的「小華山人選」,更讓人不解。因為即使迷樣如吳家鏊,好歹還恭敬地留下全名,禮數不缺。而小華山人是個別號,天外飛來似的出現,不管是要讓皇上猜謎,或是凸顯自己的淡泊與世無爭,都缺乏臣下該有的禮節。還有那選字,比起別人用的監製、恭製、恭進等,不免散漫隨興,好像在對朋友般。所以要說它是貢墨,實在無法信服。

   

圖八   觸石雲墨。通體流線雲紋,面寫墨名,背寫「小華山人選」,下鈐「臣」、「軒」二方印,側題「徽城鑑古齋選煙」 。長寬厚12.4×3.2×1.2公分,重76公克。

若非貢墨,那為何有臣字的印章?莫非小華山人本名裡,就有個臣字,根本就是臣軒?古人名中有臣字,並不稀罕。記得覆水難收這句成語的主角朱買臣嗎?就有個臣字。他是漢武帝時人,樵夫出身,妻子都棄他而去,但他仍負薪苦讀,卒任會稽太守。此時妻子回頭,他卻潑水後問妻子能否把水收回。心胸未免狹窄了點,無怪乎日後獲罪被斬。

有個大膽的猜測,臣軒、亦即小華山人、是皇族的近支親貴。試看雍正有別號圓明居士、破塵居士;乾隆則稱長春居士,他的兒時玩伴、後為大將軍的福彭(曹雪芹的姑表兄),也自稱如心居士;咸豐則幫自己取了且樂道人的別號。這些說明了皇族親貴喜用別號。在非正式的場合,別號相稱能拉近距離塑造氛圍,觸石雲墨恰似有這種傾向。

這錠觸石雲墨還有個較大的版本,長近二十公分,重約五百公克。在李正平的《明清古墨研賞》書中有詳細介紹。但説到製作年代,均無解。

結論

墨上有個臣字,讓人很容易連想到貢墨,同時陷入封建時代的刻板印象,認為該墨的題字必須遵照一定的規範。然而就上面所談到的各個怪胎臣字墨,卻不得不有另類思考。

臣子奉命製墨,為了邀功,當然會在墨上寫出臣字和他的官銜及全名,使得它怎麼看都是貢墨。但由於來自君命,又不得不在墨上恭敬題寫「御墨」兩字,把一切榮耀歸於皇上。李成龍與蘇赫訥貢的墨,就屬此類,怪得有些無奈。當皇帝真好!

所幸皇帝也是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總有不板著臉的時候。劉源、張英、臣軒三人獻的墨,就不那麼官樣文章。雖仍稱臣,卻暗含溫情,想輕叩皇上的心弦。皇上啊!您記不記得  ⋯。這種墨,怪得有幾分溫柔。

至於吳家鏊在墨上硬要放個臣字的印章,有如天外飛來,任誰都猜不出其用意,這才是真怪,莫名其妙的怪,不知其然的怪,愚忠愚臣的怪。而古往今來,從不缺這類人這類事,光怪陸離,怪誕不經。人生因此而更加豐富,歷史也隨之多采多姿。

最後回頭來看王杰的落款不規範的墨。何以致之?墨上寫的「五色鳳池雲」,或能提供線索。由於鳳池既有硯台、又有中書省(朝廷)的雙重涵義,因此這五字除了描述墨在硯台上可磨出五色雲外,也等於暗喻在乾隆的英明領導下,朝廷人才濟濟、群英薈萃,有如五色雲般燦爛輝煌。「臣王杰」躬逢其盛厠身其間,何等榮幸!謹以此墨作為生涯紀念,書我思寫我想,述我胸懷永誌不忘。

帝王時代已成過去,臣字也不再有市場。怪胎臣字墨帶回遙遠的故事,也讓人發現在稱臣之餘,心底的情緒有時無法按捺。君臣之間的規矩誠不可違,但皇帝有血有肉,是人而不是神,就讓臣、在墨上、真情流露斗膽作怪一次罷了!

精選內容

農 民 心 – 御 製 耕 織 圖 詩 墨

黃台陽

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史景遷(Johnathan D. Spence)在《康熙-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Emperor of China:Self-Portrait of K‘ang-hsi,中譯本由時報出版發行)》書中,講到「康熙的特質在於求知欲旺盛, ⋯ 在不同的階段對幾何學、機械學、天文學、繪圖學、光學、醫學、音律、代數都表示過興趣; ⋯ 」彰顯出康熙廣泛好學,與之前的皇帝不同。能成就大業,良有以也。

但這份條列應不僅於此。它漏列了農學,有點可惜!

有鑑於農業是國家根本,所謂以農立國,故歷史很早就寫下重農的君王。如《史記》中說三千多年前的周武王,每年農忙時節,都會到田裡耕作。此後常有帝王逢春天行親耕之禮,手執農具在近郊農田三推三返。皇帝耕完了群臣耕,大家都作作樣子以示體民之苦。像西漢的孝文帝、南北朝的宋文帝、北宋仁宗,南宋高宗等,都留下良好記錄。(按:宋高宗闢耕之田,即現今杭州的八卦田遺址公園。當年有大豆、小豆、大麥、小麥、稻、糯、粟(小米)、黍和稷等作物。)

可能皇帝重視農耕之舉屢見不鮮,不像學幾何、代數、機械、光學等有新聞價值,因此史景遷忽略不計康熙在這方面的投入。畢竟康熙一生的成就又大又多,細寫起來幾大本都寫不完。區區農事,乃為政者應盡的本份,何足掛齒!

但是有套「御製耕織圖詩墨」(圖一)卻提醒愛墨人,康熙之重視農業,絕非如前輩般的作作樣子。史景遷書中所引其自述「朕自幼躬親窮究,不枉自以為知。」以及「凡事眼見為憑,徒尚空談,誠屬無用。」都能藉着這套墨有所印證。非常可貴!

圖一 御製耕織圖詩墨。四屜,共四十七錠。

此外,這套墨還打破傳統上對皇帝相關墨的認知,它少了御墨貢墨上威赫的文字圖繪,卻帶來即之也溫的親切感。它獨樹一格,揉合了康熙的親民與教化,從而開創出另類貢墨。

耕織圖

以農事為主題的圖像,很早就出現在漢畫中。如位於山東嘉祥武氏村,建於東漢晚期的的武梁祠的石壁上,就刻有神農氏持農具耕作、曾參母親織布的情景。而陜西綏德、江蘇睢寧、河南南陽、四川成都等地出土的漢畫石(磚)上,也都有馭牛耕作、播種、收割、養蠶、採桑等的圖像。這些圖像反映出當時的農業活動,但由於它們出現的場合不是祠堂就是墓室,因此其目地似乎在裝飾,而非教化勸農。

南宋高宗年間,離京城不遠的於潛縣(今杭州臨安區內)的縣令樓璹,繪製了幅《耕織圖》上呈。據說他勤於下鄉親民愛民,常與農夫蠶婦討論耕織的細節,從而熟悉農事。故能以連環圖的方式,將男耕女織的工序精確畫出。全圖共四十五幅,分為耕圖與織圖兩部分。耕圖從「浸種」開始,經「耕」、「耖」、到「入倉」為止共二十一幅;織圖則從「浴蠶」、「下蠶」到「采桑」、「擇繭」、「摷絲」等,以「剪帛」結束,共二十四幅。此外他還為每幅圖配上五言八句律詩,描述農民的工作與辛苦。獻圖的動機,該是希望宋高宗重視耕織,與民興利。

宋高宗收到後當然擺出賢明的樣子,宣召覲見並口頭嘉獎。至於是否交付樓縣令重任、或採行具體措施來推廣農業?則未見記載。很可能哼哼唧唧就過了!這幅圖剛收入宮中時,由於主題新鮮親民,大家還爭著傳閱。但隨著宮中不斷有新東西進來,時間一久也就淡忘了。眼看樓縣令的心血將成過眼雲煙,幸好他當初多畫了副本,又有個兒子孝順,把詩(是否含圖,考證上沒定論。)做成石刻,供人觀賞拓本。這個舉動,沒想到在近六百年後,竟然幫他引出位皇帝知音,讓《耕織圖》復活。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正月,在時隔四年多後,康熙第二次南巡。由於前兩年在雅克薩城對俄羅斯的戰役已勝,俄方遣使乞和,康熙心情大好,因此這次南巡的時間更長走得更遠,順著大運河一直來到杭州。就在這南宋的京城舊地,有人進貢、可能是依樓縣令之子石刻而來的宋版《耕織圖詩》。這下子深深勾起康熙心中的愛農情結,遂在回到北京後,命內廷畫師據此另繪《耕織圖》,並為之寫序賦詩,傾訴他的農民心。從此激發一波《耕織圖》熱潮,倘若樓縣令在九泉下若知,一定含笑。

農民心

如果能把死去的皇帝叫起來,問他們是否體恤農民,相信沒有人說不。然而追下去問他們對農事知多少,恐怕絕大多數都得現出原形,不是瞠目結舌,就是答非所問。而在聊聊無幾的過關者之中,康熙絕對名列前矛。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的農業初體驗,很可能發生在康熙十一年(1672年)春天。那年十九歲的他在主管國家祭祀的太常寺卿引導下,率領一堆王公大臣到先農壇去,花上一整天來行親耕古禮,履行皇帝的義務。記錄上顯示,這是他在位六十一年僅有的一次。(另有五十五個年份則派親貴代表去行禮。)這樣看來他應該稱不上愛農。但別快下結論,因為康熙不是位重形式的人。沒浩浩蕩蕩去先農壇,不代表他沒在別的地方耕作。

豐澤園,這個很多地方(台北、北京、山東、 ⋯ )的餐館都用的名字,出自於康熙在中南海內、瀛台之北所建的房舍。根據所寫的〈御製耕織圖詩序〉(註一),他讀過古籍中有關農耕蠶桑的文章;到各地巡察時,常親訪農民詢問細節。於是在豐澤園旁闢了幾塊田,以溪水環繞灌溉。田旁種上桑樹、蓋有蠶舍。此外又搭建了「知稼軒」和「秋雲亭」,供他來觀摩體驗農耕及桑織時有個請教農桑的歇腳處。

康熙出眾之處在於他不只看,往往還親自下田。根據乾隆的御製《豐澤園記》,這是老太監親口告訴他的。而由康熙四十一年發生的事,可以印證老太監沒有亂說。那年康熙到博野(今河北省博野縣)巡視,農耕農情也在訪察之列。路經一塊正在耕作的田地時,一時興起(或為了示範隨行官員),他竟親自執犁,熟練地耕田一畝。當時圍觀者據說達萬人。陪同的直隸巡撫李光地事後勒石恭紀其盛。證明了康熙確實身體勵行重視農耕。

豐澤園旁這幾塊田,灌注了康熙從書上和農民口中得來的知識,可說是實驗田。在他的筆記《康熙幾暇格物編》中,就提到「御稻米」之事。這源於他發現田裡早熟的稻穗,於是收起來當種子隔年再種,果然又再先熟。如此幾年下來,御膳米都有了!這種米顏色微紅又長,氣味香口感好,於是命名為御稻米。它非但適合北方種植,且因早熟在南方可一年兩熟。康熙有心推廣,北京玉泉山、承德避暑山莊、天津、豐潤縣(今唐山市豐潤區)、寶坻縣(今天津市寶坻區),乃至南方的江蘇、浙江、安徽、江西等地都種,對農民收益大有幫助。這點點滴滴,顯示康熙在優生育種,農業推廣方面也是有心人。

御製耕織圖

有這麼多農業背景,無怪乎當他收到樓縣令的耕織圖詩時,馬上看出它不僅是件古董宋版文物,背後還隱藏著巨大的應用價值。如能讓它再現人世並且公諸天下,對於灌輸給官員正確的農業知識,從而了解農民辛苦,進一步激發其恤農之心,相信大有幫助。於是南巡完回到北京後,即令宮廷畫師焦秉貞參照原樣重新繪圖。

按理講,既然有參考資料,重繪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四十六幅圖,對有經驗有本領的畫師而言,不就小事一樁?再說,豐澤園旁的實驗田可供就近觀摩。所以一年?兩年?至多三年該夠了吧!然而以康熙三十五年春二月才為新版耕織圖寫序來看,繪圖時間恐怕長達六年多。什麼原因使得它這麼難重畫?

猜想是康熙求真求實、注重細節的個性。畢竟隔了五百多年,即使耕織本身變化不大,相關事物卻難免出入。如今新版圖上的衣著風俗,以清代的現況呈現。耕圖增兩幅,織圖則刪去三幅後再增兩幅,使耕圖,織圖分別都有二十三幅。畫筆則在宮廷畫法的講求下,更加工整細膩。此外由於康熙與西洋傳教士互動多,對西方繪畫已有概念,導致畫法上也參酌了西洋的焦點透視法。凡此總總,相信都是在康熙看了畫稿後,反覆要求指正才畫成。難怪花這麼多時間。既然稱作御製,那有僥倖!

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御製《耕織圖》由內務府刊印。  後來又出現其他多種繪本、石刻本、墨本、石印本等。印這麼多,當然是康熙指示。他在圖序中就曾說:「 ⋯ 下令刻板發行,給子孫、臣屬、庶民看,好讓知道每粒飯都來得辛苦,有衣穿絕不容易。 ⋯ 」( ⋯ 命鏤板流傳,用以示子孫臣庶,俾知粒食維艱,授衣匪易。 ⋯ )他體恤農民用心良苦,但有沒有用?

說教的三個對象  子孫、臣屬、庶民之中,子孫親近,大臣圓滑,庶民直爽。親近的子孫裡,以受康熙親教的兒子雍正表現最好,還是親王時,就命畫師以他夫婦分飾農夫和蠶婦的造形,畫出另幅《耕織圖》並賦詩獻給康熙,暗喻不會辜負老爸的期望。心機深!果然最後奪得大位。孫子乾隆表現次之,口口聲聲效法皇祖,也命畫《耕織圖》及賦詩。這還不夠,更把《耕織圖》中的景觀造在清漪園(今頤和園)內玉帶橋西北邊,與園中的湖光山色輝映,賦詩「玉帶橋西耕織圖,織雲耕雨肖東吳。」姑不論這兩位子孫對康熙的《耕織圖》領悟多少,至少表面工夫都做足了!

圓滑的大臣最難琢磨。他們看到《耕織圖》時一定口稱皇上英明,要竭股肱之力推動農桑。但絕大多數退朝之後,都會置諸腦後。去忙他的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乃至狼狽為奸舞弊營私。反而不如直爽的庶民,真的會響應皇上而採取行動。各家墨肆的分別推出御製耕織圖詩墨,是個例證。

耕織圖詩墨

手邊這套墨共四十七錠,除了兩面刻寫〈御製耕織圖序〉全文的一錠(圖二)較大之外,餘四十六錠尺寸大致相同,約為大錠的三分之二。它們一面刻寫康熙御詩,另面刻繪耕織圖幅。每錠兩側分寫「大清乾隆年製」及「徽城汪近聖造」,頂端則寫「貢品」。顯示出這套墨的原始版本,係由汪近聖墨肆製於乾隆年間。可能是位主管安徽的大吏、總督巡撫布政使之類者,要汪近聖製來獻給乾隆的例貢品。因此墨頂標註「貢品」,也順指墨的品質好。日後墨肆在市場需求下,推出現所見的市售品。

 

圖二 御製耕織圖序墨。長寬高厚 10.7×2.5×1 公分,重 56 公克。

前二十三錠墨,描繪出水稻耕收的二十三個工作項目。為了欣賞方便,可依各工項的性質,把它們歸納為前置作業的「育秧」、中段作業的「種稻」、以及後端作業的「收成」三個階段。它們依序環環相扣,在康熙的御詩中,各階段的每個工項都很重要,有其辛苦。得盡心盡力以赴,才能在沒有天災的情況下,有好收成。

前置的育秧階段,該做浸種、耕(用犁翻土)、耙耨(用耙碎土,斷草根)、耖(弄細土塊,平整田地)、碌碡(碾碎土塊,攪壓殘稻株)、布秧(播種)、淤蔭(施肥)、拔秧這八項工作。圖三上方展現各工項的圖繪,其下為相對應的康熙御詩。如在淤蔭(施肥)圖下,康熙詩云:「從來土沃藉農勤,豐歉皆由用力分,薙草灑灰滋地利,心期千畝稼如雲。」詩中的薙草灑灰滋地利,道出當時沒有化肥,農民將薙除的草燒成灰來當肥料,是廢物利用沒有污染的作法。

圖三 育秧階段九工項之墨。各錠長寬厚約 7×2.5×1 公分,重約 26 公克。

中段的種田,從插秧開始,經過一耘、二耘、三耘、並於其間穿插灌溉之後,等到稻穗結實累累,就能收割。此階段只列六個工項,少於前置作業的九項,似乎輕鬆些。但實情並非如此,因為像前階段提過的耕、耙耨、耖、碌碡、淤蔭等,本階段其實仍少不了,以其重複就略過不提。康熙為本階段的「灌溉」賦詩:「塍田六月水泉微,引汲(畫本上作溜)通渠迅若飛。轉盡桔槔筋力瘁,斜陽西下未言歸。」講到六月時天候缺水,農民忙著整備水利,拼命「轉盡桔槔」來取水,到傍晚還回不了家。言下之意心有不忍。

圖四 種稻階段六工項之墨。

只看這首詩,對農事有所了解者或許會認為,「轉盡桔槔」四字有問題。進而覺得康熙並不如所說的,那麼懂農事。因為桔槔這古老的取水農具,是運用槓桿原理持續地上下牽引,而非轉動,來舀水的。所以用「轉盡」來形容桔槔的操作,顯然不對。

好在康熙的詩有對應圖可求證。細看該圖,上端確實有人在拉吊桿狀的桔槔,而非在轉,顯然不利康熙。不過它並不是畫面裡唯一的取水農具。因為再往下看,有道敷金的階梯伸入溪流中,一人背對著在其頂端工作。這是如今在農業博物館或偏遠農村仍然可見的龍骨水車,最早稱翻車。透過腳踏來轉動它的輪軸,牽引片片以木鏈串接的刮板,就可以從低處刮引水到較高的田裡。康熙詩中的轉盡,指的乃是它,沒錯。

圖五 收成階段八工項之墨。

水稻收割之後,還有工作。從稻禾登場開始,有持穗、舂碓(去稻殼)等直到祭神的八個工項。(圖五)主要把稻子從收割下來的稻禾中篩出,除去稻殼與雜質後送進谷倉。南宋樓縣令的耕織圖內的耕作部份原本到此為止,但康熙卻加上祭神的工項。(另外還加前置作業育秧中的初秧。)猜他的用意在提醒農民:收成好,固然得靠自己勤勞,但上天作美不起天災也不能忘。而他身為天子,乃上天之子,當然有功勞。

依二十三幅織圖所造的墨,同樣為欣賞方便,分置於圖六,七,八中。從開始的浴蠶(古人淘汰低劣蠶種的辦法)到最後成衣。對應的圖繪顯示,除了採桑以外,其餘工項都在室內進行,與耕圖多在戶外的景觀不同。這樣看來織女的工作輕鬆些。不過以「織」錠墨上康熙的詩:「從來蠶績女工多,兩命勤勞惜綺羅,織婦絲絲經手作,夜寒猶自未停梭。」即使織到深夜很冷了,仍然不得休息。那會輕鬆!

圖六 浴蠶、二眠、三眠、大起、捉績、分箔、採桑墨。

圖七 上簇、炙箔、下簇、擇繭、窖繭、練絲、蠶蛾、祀謝墨。

圖八 緯、織、絡絲、經、染色、攀華、剪帛、成衣墨。

平民路線

汪近聖在乾隆年間造的這套墨,耕織場景細,御詩情意切,既可觀賞,又收教化之功,非常難得。李正平在其《明清古墨研賞》(藝術家出版社,2011)中敘及他所藏時表示:「耕織圖詩墨成套完整存世者極罕。」是故汪近聖這墨總讓人再三把玩,不忍釋手。

不過將它與其它跟皇帝有關的貢墨御墨擺在一起,頓時發現它美中似乎有所不足。因為它既不華麗、又欠尊貴、沒有御駕該有的氣勢、更乏代表皇帝的龍圖騰。不知汪近聖構思設計此墨時,在想什麼?難道早於它的耕織圖詩墨也如此,以致它蕭規曹隨嗎?

《耕織圖》得康熙宣導,雍正和乾隆呼應,以致蘊藏市場價值。嗅覺敏銳的徽墨商,自然不想錯過。只是近五十錠的套墨,無論製模、備料、施作、乃至描金、包裝等,在在耗時耗工。整套墨價格不可能低,購買者當然相對少,這將導致成本積壓期長,小墨肆即使有心,卻根本負擔不起。再說,牽涉到皇上的東西,美則美矣,倘若過程中有所差錯,殺頭的風險也不小!敢作領頭羊的,得有點背景才行。

現存最早的耕織圖詩墨,是故宮博物院所藏,徽州汪希古於康熙五十三年(1714)造的。他在墨側留名「歙縣草莽臣汪希古恭摹」,前篇〈拾古人牙慧來進貢〉曾敘及。自稱草莽臣,顯然功名在身。製墨大師曹素功,因所製墨好,曾獲康熙賜下紫玉光的墨名,也製有整套耕織圖詩墨。而於乾隆六年(辛酉)獲推舉赴京,以傳授製墨秘訣的汪近聖之子汪惟高,所造的乾隆御製耕織圖詩墨一套四十八錠,有其署名「御書處教習造墨監生臣汪惟高鐫。」三人都有來頭,當然敢一頭栽進去。

透過網路搜尋,可見以上所提、及其它耕織圖詩墨。另外尹潤生《墨苑鑒藏錄》、周紹良《清墨談叢》、趙正範《清墨鑒賞圖譜》等書中,也都介紹此墨並附上圖示。由這些書本和網路上的圖(如圖九),清楚可見它們在體積、形狀、邊框、紋飾、雕工、額珠、龍圖騰等方面多有著墨。加上有些墨上所刻的御詩為凹陷的陰識填金,流露出富麗華貴,令人目眩。

圖九 網路上的御製耕織圖詩墨。

相對而言,汪近聖這套墨走平民路線,頗耐人尋味。難道係因其定位為市售品,成本考量之故?或者往好的方面想,墨肆深深體會康熙頒布此圖的用心,曉得勤儉耕織不事奢華是他所期待於萬民的,因此以此為中心思想來設計墨,是這樣嗎?

結語

一套御製耕織圖詩墨,引出康熙在農業方面的投入、見證他對農夫織女的體恤、提醒世人他的成就並非偶然。他在〈御製耕織圖序〉的最後,期待子孫臣僚庶民們,看到圖後感動發憤,進而促使國人敬重本業,勤奮工作,節儉積蓄,衣食豐饒,好同登安和富壽的境界。(子孫臣庶, ⋯ 于斯圖有所感發焉。且欲令寰宇之內,皆敦崇本業,勤以徠之,儉以積之,衣食豐饒,以共躋于安和富壽之域。)雖說高估了子孫臣庶對耕織圖的感受,但以日理萬機之餘,能注意及此,也算難得。回顧歷史,有幾位像他一樣的皇帝?

史景遷在其書序言的結尾寫下:「我超脫語言、時間的桎梏,述說康熙的豐功偉業,進而認識這個人。」這套圖墨,也來參上一腳!

附註

註一 〈康熙御製耕織圖序〉
朕早夜勤毖,研求治理。念生民之本,以衣食為天。嘗讀《豳風》、《無逸》諸篇,其言稼穡蠶桑,纖悉具備。昔人以此被之管弦,列于典誥,有天下國家者,洵不可不留連三複于其際也。西漢詔令,最為近古,其言曰: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源也。又曰: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欲臻斯理者,舍本務其曷以奉。朕每巡省風謠,樂觀農事。于南北土疆之性,黍稌播種之宜,節候早晚之殊,蝗蝻捕治之法,素愛咨詢,知此甚晰,聽政時恒與諸臣工言之。于豐澤園之側,治田數畦,環以溪水,阡陌井然在目,桔槔之聲盈耳,歲收嘉禾數十種。隴畔樹桑,傍列蠶舍,浴繭繅絲,恍然如茅簷蔀屋。因構知稼軒、秋雲亭以臨觀之。古人有言:衣帛當思織女之寒,食粟當念農夫之苦。朕惓惓于此,至深且切也。爰繪耕、織圖各二十三幅,朕于每幅制詩一章,以吟詠其勤苦,而書之于圖。自始事迄終事,農人胼手胝足之勞,蠶女繭絲機杼之瘁,咸備其情狀。複命鏤板流傳,用以示子孫臣庶,俾知粒食維艱,授衣匪易。《書》曰:惟土物愛厥心臧。庶于斯圖有所感發焉。且欲令寰宇之內,皆敦崇本業,勤以徠之,儉以積之,衣食豐饒,以共躋于安和富壽之域,斯則朕嘉畫元元之至意也夫。 康熙三十五年春二月社日題並書 。

精選內容

拾 古 人 牙 慧 來 進 貢

黃台陽

送禮是藝術,送禮給精明的老闆更是抽象藝術。要送得與眾不同,送得讓他留下印象、別人自嘆弗如,那非得匠心獨運神來之筆。送珍稀貴重固然有助達陣,但別忘了,送禮可不只這一遭,下回何以為繼?再說,精明如他對你的薪水了如指掌,看到所送的貴重、超出你收入的比例,是感激、還是心生懷疑?

電視劇《劉羅鍋》中有一集講乾隆皇帝作壽,王公大臣爭相獻上大禮。每個人都想讓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博得日後關愛。其中寵臣和珅送上稀有貴重的鑲鑽玉馬,就在群臣讚嘆嫉羨、乾隆點頭認可的當下,劉墉卻拖了一大桶薑進來,而以「一統江山」的諧音盡奪光采、獲頒黃馬褂。劇情真假與否不知,但卻凸顯出送禮時只要善用心思,絕對可以出奇致勝。

進貢墨給皇上,絕對相同心理。試想墨的價值,那比得上奇珍異寶?然而考量皇上每天書寫批奏,龍目總會掠過硯台邊的墨,因此若能讓皇上睹墨思人,那它的作用,將比那些皇上過目後、隨即放在某個偏僻宮殿或庫房裡的珍寶貢品大多了,是不是?

靈光的大吏們很快認清這個道理,其中以安徽巡撫占地利之便,送徽墨當然順理成章。而其他與徽墨沾得上邊的,也睜大了眼、不放過機會。像是鄰近的江西巡撫、浙江巡撫、漕運總督、兩江總督、湖廣總督、乃至籍貫徽州的大官,都湊上來。利益所在,那還顧同僚分際。美其名共襄盛舉,還不是爾虞我詐暗地過招。

大家都送徽墨,那皇上用誰的?是看品質、還是外觀?由於就品質言,大家都用頂級煙料、請知名墨肆、依祖傳祕方十萬杵精製,相差有限;所以最後定輸贏的,很可能是外觀的題銘圖繪。這對舞文弄墨的督撫大員言,絕對小事一樁。於是為貢墨題銘的較勁暗地展開,大家都用盡心思,希望能出奇制勝博得青睞。 

本來既簡單又保險的作法,是寫些善頌善禱、皇帝看了之後保證龍心大悅的詞句。只是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天威難測,在那皇帝一不爽就起文字獄的年代,題銘搞不好也會惹大禍。有沒有聽過明太祖朱元璋問斬杭州府學教授的故事?

只因這位府學教授的賀表內,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這句怎麼看、都在奉承的好話。沒想到朱元璋非常忌諱他當過和尚的往事,認為句中的「光」字,在說他曾經剃過光頭,而「聖」與「僧」、「則」與「賊」的讀音相近,乃暗指他是僧人、是賊。如此可惡,怎能不殺!

另一案,原本也要開殺戒的,但卻踢到鐵板。山西蒲州的學正(教育科長)在賀表內稱其統治是「天下有道」,祝他「萬壽無疆」。夠好了吧!但疑心重的朱元璋負面思考,把「道」讀作「盜」、「無疆」認作失去疆土,於是抓來審問。學正覺得無辜,說:「陛下有旨賀表文不許杜撰,務必出自經典。『天下有道』是孔聖人《論語》中說的,『萬壽無疆』引自《詩經》,說臣謗訕,臣實不服。」朱元璋查書確認無誤,只好放人。

這給後人點了盞明燈,從古代經典及詞語中找歌功頌德的來題銘,等於先幫自己打好預防針。即使皇帝再不講理,也不好意思槓上古聖賢吧!傷點腦筋的是古籍浩瀚如海,從那兒找起?

皇天在上 

細究上面的例子,由於「天下有道」已經通過朱元璋的檢視,而且皇上又稱天子 – 天的兒子,顯然帶「天」字的好詞保險!再說,古人敬天畏天,認為天與人歸、天高聽卑、天道酬勤、以及成事在天等,天太神奇太偉大了!既然在皇天之下,敬天拜天準沒錯。

於是浙江巡撫王度昭依據《易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在康熙五十三年奉上「天行健」貢墨,稱頌康熙如同天一般的剛強勁健!尤其墨上刻意不寫出「君子以自強不息」,有如暗喩自己是君子,在天(康熙)的照耀下,不斷的自我要求進步。

之前談過的「天文垂曜」貢墨,其天文二字來自《易經》的「剛柔交錯,天文也。」垂曜則在東漢王充的《論衡•說日》、唐代王勃的《九成宮頌》中都出現過,而由唐代李適詩「向夕憑高風景麗,天文垂耀象昭回。」把它們順在一起(耀字通曜),從而讓漕運總督郎廷極撿個現成。 

在湖北的湖廣巡撫張連登也不落人後,找到絕妙好辭「天子萬年」來獻上貢墨(圖一)。它出自年代同樣久遠的《詩經•大雅》中的「虎拜稽首,天子萬年。」連老虎都來叩頭下拜,祝福天子長壽萬年,這是何等的恭順吉祥。張連登暗喻自己勇如虎,獨向康熙下跪,真懂為臣之道。

 

圖一  張連登「天子萬年」貢墨。正面六龍拱墨名,背鏤日騰海中仙山,右下寫「湖廣巡撫臣張連登恭  進」,側「康熙己亥年」。長寬厚 11.7×3.7×1.2 公分,重 84 公克。

這錠墨不僅題銘好,圖面設計也突出。它用六條五爪龍環拱墨名,比梁世勳萬壽無疆墨上的還多一條,更顯隆重莊嚴;而六龍的姿態各異,又平添畫面動感。但為什麼六龍?而非八或甚至十龍?這得再回到《易經》,因為乾卦的釋辭中有句「時乘六龍以御天」,就講明了天子的規格是六龍。由此可見張連登雖自認老虎,卻懂得粗中有細,值得按讚。      

也的確有人以此為名來貢墨。徽州製墨大師汪希古就有錠「六龍以御天」(圖二)。在墨的一側汪希古自稱「臣」,顯然他有功名在身,只是不知是否真當過官。據周紹良書中言,他流傳的墨品少,其中最岀名的是在康熙五十三年恭摹的「御製耕織圖詩文」套墨。有趣的是該墨兩側的題款,與圖二的完全相同。讓人不禁好奇那年汪希古貢墨的心懷。

比較圖一和圖二這兩錠墨,六龍的表現手法大有不同。張連登墨上的龍大小相近,儼然都是天子的座騎;汪希古的卻是一大五小,中間的龍正面相向最大最威猛,四周再繞五條小的。給人以中間的代表天子、四周的來拱衛之感。這一來變成天子只駕馭五龍,與墨名講的天子駕御六龍不合。汪希古如此設計,還真有點怪!日後沒當上大官,不能怪別人。

 

圖二   汪希古「六龍以御天」貢墨。圓形粗框,正面金框內寫墨名,背鏤正向大龍,環以五小龍,兩側分寫「皇清康熙甲午年」、「歙縣草莽臣汪希古恭摹」,直徑 11.4 公分,厚 2.3公分,重 310公克。

帶天字的貢墨,還有雍正時候兩江總督范時繹獻的「天章煥采」、和乾隆朝前後任兩江總督郝玉麟、尹繼善分別送的「天章雲煥」、「寶翰天章」。這些貢銘大同小異,均源自《詩經•大雅•綿》的「雲漢,為章于天。」而於古人詩文中常見。三位總督藉以歌頌皇帝的文章光采奪目、華麗動人,是真心話還是拍馬屁?不好講。不過比起美國總統川普的推特簡訊,康雍乾的詩文還是可看多了!

萬無一失

皇帝除了別稱天子,又稱「萬歲」。鑑於山西蒲州學正的賀表中另個出自《詩經》的「萬壽無疆」、也讓朱元璋吃癟,可知帶「萬」字的古頌詞也是上選。謹慎選用,絕對萬無一失。前面《進貢康熙大帝》文中提過的「萬壽無疆」貢墨,就是安徽巡撫梁世勳有樣學樣、看準了康熙不會比朱元璋更殘酷的跟進之作。

梁世勳的安徽巡撫當了好幾年,貢墨可不能懶到一成不變。幸好萬字太好用了,讓他另兩錠貢墨也能以此開頭。之一題的是「萬國咸寧」,出自《易經》乾卦的釋辭,意指天下太平、萬邦安寧無事。此墨進貢于康熙五十一年,由於朝廷在年初頒下「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德政,梁世勳以此相應,想來康熙有深得我心之感。

另錠所題「萬年松」,雖少見於正經八百的古書,卻常跟五嶽名山連在一起。如提到滿人聖地長白山時,就會說「千年積雪萬年松,直上人間第一峰。」而松柏長青、松喬之壽等成語,更把萬年松與長壽扣在一起。由於明朝宣德皇帝畫過一卷《萬年松圖》(高33公分,長453公分,遼寧省博物館藏),來為他母后祝壽,可見梁世勳此墨也是用來祝壽的。

梁巡撫用掉三個萬字開頭的好辭,讓其他人難以為繼。只好退一步去找其他萬字不在首位的好詞。如接他任的李成龍,於康熙五十八年貢的是「太平萬歲」墨;乾隆初年的江西巡撫岳濬(岳飛後世、岳鍾琪長子)則進貢「億萬斯年」墨。「太平萬歲」是古老的吉祥用詞,在一九八八年於內蒙和林格爾唐墓出土的銅鏡上,就有它;「億萬斯年」則由《詩經•大雅•下武》的「于萬斯年」美化而來。兩詞縱非萬字開頭,依然鏗鏘有聲,為李成龍和岳濬掙足面子。

前篇文章中曾提到「萬壽無疆」用在墨上的潛在風險。但也言及該風險不一定真,因為多有冠此名的貢墨。如漕運總督張大有所貢(圖三),就是如此。此墨上雖沒寫製年,但由於張大有在康熙六十一年至雍正七年間擔任斯職,故可從他的授職月分 ,推論出墨是進貢雍正的。只是他將梁世勳用過的貢詞,原封不動再來一錠,難道不怕人笑他江郎才盡?

   

圖三  張大有「萬壽無疆」貢墨。面寫墨名,每字以雙螭拱之,背鐫五爪龍,側凹槽內題「總督漕運臣張大有恭  進」,頂「超貢煙」,長寬厚 12.6×3.1×1.3公分,重 78公克。

猜想他定有警覺,於是在墨面的設計上,另有新創。這表現在他安排萬壽無疆的每個字,都以雙螭一左一右來拱衛。而雙螭略彎的體態,乍看之下又好像花瓣襯托著花蕊。整個墨面因此像刻繪了四球花,而有花團錦簇之感。比起梁世勳貢墨的六龍環繞墨名,更添幾分華貴。張大有在漕運總督任上竭盡心力,雍正曾經特賜他題有五言御詩的湘妃竹金面摺扇,予以肯定鼓勵,這錠貢墨說不定有些助益。

其他帶萬字的貢墨,還有乾隆年間安徽按察使劉柏的「萬載長春」、以及光緒年間安徽巡撫裕祿的「萬年紅」。

劉柏是鑲白旗舉人,在纂修江南通志的眾多職名中可見。他大概查到明朝張居正給嘉靖皇帝祝壽的《聖壽節賀表》內,有句「萬載仰長春之慶。」而得到靈感。至於萬年紅,是古今通用的喜慶用詞,連鄧麗君都有此名的歌。裕祿巡撫是筆帖式出身的正白旗人,看來學問有限,有好幾年都偷懶以此同名進貢光緒。他最後官至直隸總督,卻盲目靠攏義和團,終於兵敗八國聯軍而仰藥自殺。萬年紅啊萬年紅,看來紅裡有他的濁血!

太平當道

皇帝喜歡人稱他萬歲,潛意識中一定認為自己長壽。但別說萬年,有那位活上百年的?食衣住行比誰都好,但民間有百歲人瑞,皇帝卻無。原因無他,煩惱太多。後宮三千明暗爭寵、貪官污吏結黨營私、天災人禍百姓流離、內憂外患此起彼落,天之驕子的他顧此失彼左支右絀,心中不斷吶喊祈禱的,該是天下太平吧!

太平一詞早出現在古籍中。如《吕氏春秋•大樂》的「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另外在《史記•秦始皇本紀》及《漢書•食貨志上》內也可見。它除了泛指社會安定之外,還指農事年年豐收。所以沒有皇帝不祈求它的。

皇帝的心思當然逃不過善體上意的大臣,於是有「太平」字眼的貢墨早早登場。前篇文章談過的「太平有象」、「太平清玩」貢墨,以及前面談萬字墨時講到的「太平萬歲」,都是實例。

「太平有象」墨由安徽巡撫劉光美在康熙四十六年進貢。它引用我國傳統的吉祥紋樣 — 象馱寶瓶,用「象」與「祥」、「瓶」與「平」的諧音,以及象的溫馴平和,導出這個兼具形音之美的吉祥頌詞。宋代陸游有詩「太平有象天人識,南陌東阡搗麥香。」呈現太平時節家家戶戶安樂怡然之景,正是劉光美想讓康熙高興寬慰的。

至於徐元夢貢墨上題的太平清玩,又從何而來?拆開來看,太平兩字已講過了,而「清玩」則是清雅的玩品,指書畫、金石、案上文玩、盆景等。作為詞,它的出現較晚,似乎在宋代。如宋高宗《翰墨志》中,就提到五代時有人喜歡書畫金石「⋯以為清玩。」徐元夢可能是最先把太平跟清玩兩詞連上的。想表達什麼?他沒講,是太平時節萬物皆清玩?還是太平天下由我大清來玩?只有康熙跟他知道。反正冠上太平,無往不利!

乾隆初年的江蘇巡撫楊永斌,也看上太平當道,搭這順風車奉上「太平雨露」貢墨(圖四)。由於農業社會收成依賴雨露,因此它也比喻恩澤。唐代詩人高適有句「聖代即今多雨露」、南宋文天祥同科進士謝枋得的「其與太平草木,同沾聖朝之雨露。」都是此意。楊永斌藉墨來恭維乾隆是太平雨露,萬物萬民仰賴為生,天下為之太平,拍馬真拍得恰到癢處。

 

  圖四    楊永斌「太平雨露」貢墨。面寫墨名, 背鏤山水, 側寫「江蘇巡撫臣楊永斌恭  進」,另側鐫螭紋,長寬厚 12.3×3.2×1.1公分,重72公克。

只是這個題銘卻給製墨家出難題,因為該如何具象表達?國畫中的雨露本就難以畫出,此刻還得顯太平之氣,這不是整人嗎?  

所幸墨家經驗豐富,難不倒他。從圖四可見,他以畫面上端三分之一強的部份,描繪海上仙山。其下則像江南水鄉,扁舟輕帆搖拽徐徐。墨家以大幅水面來表達雨露之多,加上仙山水鄉浮現恬靜太平意境,相信乾隆收到此墨把玩時,一定點頭會心微笑。  

英明偉大

天下太平,絕對是皇上文治武功,英明偉大;老天爺也深表肯定嘉許,於是多降祥瑞;老百姓當然按古老的習俗,祝福皇上多福多壽多子孫;大臣仰體君心,又想到他們(及子孫)的官祿爵位都靠皇上,一旦改朝換代,那將前功盡棄、甚至墜入深淵。

如此心態,促使他們尋找更多涵義豐富的頌詞,而不拘限於必須帶有天、萬、太平的字詞。好在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從來不缺此類用語,使得貢墨的題銘多添變化蔚為大觀。

歌頌康熙文治武功的「車書一統」,就是一例。它於前篇文章介紹過,是安徽巡撫梁世勳又一傑作。車書兩字出自《禮記•中庸》的「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加上《史記•秦始皇本紀》內「海内為郡縣,法令由一統。」的一統,梁巡撫首創這詞?不知。但絕對推廣有功。

任官橫跨康雍乾三朝的查克丹,正黃旗人,雍正時曾征討準噶爾,建有軍功。乾隆二年十二月被任命為漕運總督,但翌年七月就被調走。短短幾個月想來少政績,卻沒忽略貢墨。他貢的「宸翰輝煌」墨,宸翰指帝王的墨迹如親筆手詔和御札等。唐代才女,武則天重用的上官婉兒就有「宸翰陪瞻仰,天杯接獻酬。」的詩句。查克丹此墨跟梁巡撫的相比,稱頌了乾隆能文卻不提他也能武,不知是否引起乾隆不爽而快速被調閒差。
雍正年間的浙江巡撫李馥,則跳出文武框框,他貢墨上的「光被四表」,來自中國最早的皇室文獻《尚書•堯典》所記述的帝堯事迹,讚他「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誠信恭謹且愛才讓賢,德行光照四方,上下分明。)李馥是福建福清人,為官清廉嗜書如命,藏書多善本。然而晚年窮困潦倒,租住在福州三坊七巷之黄巷,苦度餘生。以當過封疆大吏的來講,非常難得!可惜手邊沒他這貢墨分享,只能藉名家所製、有相同題銘的例貢墨(圖五),聊備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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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汪節菴製「光被四表」例貢墨。正面回紋邊框,雜以十螭,上下各一、左右各四,額珠下寫墨名;背鏤流雲紋;側寫「徽城汪節菴造」,頂寫「上頂煙」,長寬厚 11.8×2.9×1 公分,重 65公克。

祥瑞長壽

皇帝既可英明偉大到車書一統光被四表,那麼天降祥瑞來褒獎自不待言。接替梁巡撫的李成龍,就看準這點獻上「景星慶雲」墨。他從《晉書•天文志•瑞星》中的「景星,如半月,生于晦朔,助月為明。」選出「景星」,加上《漢書•禮樂志》內「甘露降,慶雲集。」的「慶雲」,組成這以兩種祥瑞天象來彰顯皇帝的拍馬新詞,真難為他了!
李成龍,漢軍正藍旗人,和被雍正清算的年羹堯是通家之好,兒子還在年麾下當差,按理說該受牽連問罪。沒想到不降反升,六十多歲竟當上湖廣總督,顯然精通奉承。他有本《安徽巡撫李成龍恭請聖安折》,雍正給了尖酸刻薄的朱批,訓他「⋯ 封疆大吏第一不可善軟姑容,賢愚不能辨一件事也做不来,勉之。朕此等器重待你,為家人父子少有,莫有碍朕名,莫自取殺身之咎。」然而始終沒真正修理他,可見他拍馬段數之高。

 

圖六  白潢「海屋添籌」貢墨(後仿)。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鏤海上樓閣,仙人攜童立雲端,兩側分題「康熙己亥年」、「江西巡撫臣白潢恭製」。長寬厚 9.4×2.2×1公分,重 34公克。

老天爺的祥瑞吉兆,應在何人身上?用膝蓋想也知道,除了皇上,誰敢去爭?何況《尚書•呂刑》早就說「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只要皇上有慶爽歪了,大家都有好日子過。所以,設法多讓皇上爽吧!前篇文章內,由徽州籍的工部侍郎阮爾詢所貢的「海屋籌」墨,所憑的是蘇東坡《東坡志林》書中所述、三位仙人互誇比長壽的故事。而稍晚的江西巡撫白潢,漢軍鑲白旗人,也有志一同。但他心思更活,貢墨上題的是「海屋添籌」(圖六)。多了個添字,暗指康熙的壽命將與日俱長,意境更遠。此墨進貢時,康熙已六十六歲,體力日衰。看到此墨應該會爽。

傳統觀念中,完美的人生是長壽、富貴、多子多孫。 這在許多漢代磚瓦上都可見。如漢長安遺址出土的「千萬歲富貴宜子孫」瓦當;青島漢畫像磚博物館的「延壽富貴宜子孫」漢磚所示。這個觀念在戰國時代可能已深植人心。因為《莊子外篇•天地篇》說唐堯到陝西華州(華山地區)下訪時,當地人以長壽、富貴及多男子祝福他。(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壽 … 聖人富 … 聖人多男子。)。 由此導出成語「華封三祝」,代表這三個祝願。 

既然觀念如此,那為什麼之前有些貢墨,都只祝皇上長壽、而避談富貴多子孫呢?這絕非大臣故意省略,甚至於不願皇上富貴多子孫。而是不用想也知,身為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後宮佳麗三千,富貴、子孫,還不滾滾而來,怎麼需要臣下多此一舉來祝福?

不過硬是有人不開竅。江西巡撫郎廷極就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在康熙四十九年進貢「華封三祝」墨。比他貢天文垂曜墨還早了三年。這倒也罷了,好歹三祝之中仍有祝長壽的。但另有馬屁臣李成龍於康熙五十八年貢的「瓜瓞」墨(圖七),擺明了單祝康熙子孫綿綿。又是何故?

 

圖七   李成龍「瓜瓞」貢墨。佛手瓜形,瓜柄鏤牛頭,正面寫墨名,背寫「康熙己亥年  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長寬厚 7.8x7x1.2公分,重 64 公克。

依據《詩經•大雅•綿》:「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這裡的「瓞」指小瓜。全句說周朝的周族,最初生活在陝西的沮水漆水流域。國雖小,終將壯大。就像連綿不斷的瓜藤,结滿大大小小的瓜。導致後人以「瓜瓞綿綿」比喻子孫繁衍。李成龍 ,該不是藉此歌頌康熙的生殖力超強吧!即使康熙確實有子女五十五人、六十五歲還一舉得男,如此拍馬仍免不了下流之譏。(另說,李成龍歌頌的是大清王朝如瓜瓞綿綿。)

瓜瓞墨不像大多數貢墨的扁長條形,而做成像顆瓜。是什麼瓜?由於《詩經》沒有明言,就給出很大空間。圖七所顯示的很像佛手瓜。這個名字吉祥動聽,而且它又稱福壽瓜,葉子是龍鬚菜,使得佛、龍、福、壽都聚在瓜上。以它來進貢,像是祝真龍天子福、壽、多子多孫。這樣看來,李成龍此墨等同華封三祝,拍馬拍得還真有點學問。

結語

貢墨上的祝詞琳瑯滿目多采多姿,虔誠祝禱歌功頌德拍馬奉承不一而足。但有個共同點,都從古書中翻找古人牙慧。顯然既無主見又乏創意。然而在那朕即天下的時代,尤其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獄、此起彼落殺個不停,怎不叫人膽戰心驚,凡事找古人當靠山?既然朱元璋都對古詞古語低頭,那些口稱行古聖賢之道的皇帝,該不會太過份吧!故從其拾古人牙慧的觀點來看,貢墨題銘缺乏創新,價值似乎不高。

但撇開題銘不談,貢墨與其他墨相比,仍有可稱道之處。它用料佳作工細不用講,當初製作量少且現存更少,尤其值得珍惜。再進一步細看,製墨家在圖繪上的安排,令人激賞。這從張連登的天子萬年墨、張大有的萬壽無疆墨、乃至李成龍的瓜瓞墨,都可見一斑。墨肆的巧手,賦予古人牙慧新的生命,令人嘆賞。因此貢墨雖意在歌功頌德,卻因其精巧,可能令上位者把玩之餘,旁收潛移默化之效。這將是其它墨所不能及的。

遺憾的是,貢墨的製作墨肆乃至墨師,極少在墨上留名。現在能看到的如曹定遠、汪希古等,是因他們具備作官的資格。這在製墨師中畢竟屬於少數。令人惋惜這些墨肆之名,已隨風飄散無處可覓。

然而也非盡然,若細看墨上的圖繪紋飾,還是有蛛絲馬跡。譬如張大有貢的萬壽無疆墨,圖繪正面直立威猛懾人的龍;但曹素功墨肆也有錠「萬壽無疆」的例貢墨(圖八),其上的龍與此幾乎同出一轍,予人兩墨皆出自曹素功之感。當然,要斷言如此,還得找更多證據。

     

圖八  曹素功製「萬壽無疆」例貢墨。雙面壽字框共百字。正面額珠下寫墨名,背鐫正向五爪龍,側寫「徽歙曹素功造」,頂「神品」,長寬厚 9.4×2.4×1公分,重34公克。

再多的歌功頌德,也幫不了昏庸的滿清衰敗。光緒二十八年(1902)慈禧太后作壽,全國各地的馬屁活動鋪天蓋地。清末狂儒學貫中西的辜鴻銘身歷其境,感慨之餘脫口而出:「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令人擊節嘆賞,豈不快哉!

精選內容

進 貢 康 熙 大 帝

黃台陽

當皇帝的樂趣,實在多多。其中之一,當然是收臣下進貢。這可是古老的傳統,從三千年前的西周開始,王室就向各地諸侯徵收九大類貢品,每一類再分許多小項,於是出現「九貢」的專有名詞。之前在談墨上面的數字時,曾經介紹過一錠九貢墨(圖一,《墨的故事·輯二·墨香世家》,第252頁),它鏤出背馱籃子的大象,載著五花八門的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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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九貢墨。六邊形,正面墨名,鏤背馱貢品大象,背面額珠下寫「浴研齋」,長寬厚11.7×10.2×1.4公分,重192公克。

歷史上有些貢品耳熟能詳,像是唐明皇時「一騎紅塵妃子(楊貴妃)笑」的荔枝、明清皇帝愛吃的江南鰣魚(打撈後快馬在二十二個時辰內送到北京)、金門貢糖、麻豆文旦、福建武夷烏龍茶等,多不勝數引人嘴饞。

徽州以其悠久的歷史,特殊的地理環境,倍出的人才,當然不會在貢品之列缺席。因此如黃山菊、靈山米、六安茶、煙絲等許多土產,都經文人詩文揄揚、官府急於表功而大量往皇宮裡送。然而這些農作物,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算不了特別。倒是擁有深厚文化根基的徽州,還有項明清以來它獨有、別處跟不上、皇帝寫字要的貢品,那就是「徽墨」。

貢品徽墨

徽墨早在何時成為貢品?一般認為南唐(西元937-975年)時代,李廷珪家族所製,大臣用過覺得很好,就進貢給國主,從此蔚為風氣。往後即使別的地方也出好墨,都絲毫不減徽墨的光采。其後直到明朝末年約七百年間,猜想進貢徽墨給皇上的大臣多不勝數,但不知是故作矜持,還是想為自己留點風骨,竟然都沒人在墨上具名,以致難有記錄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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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田弘遇「墨寶」貢墨(仿)。

文臣扭扭捏捏、矯揉做作,要打破局面,往往得靠粗魯武夫。果然末代崇禎帝所寵愛的田貴妃的父親、軍人出身的田弘遇,就無意中以他訂製的徽墨(圖二,仿品),在貢墨史上揚名立萬笑傲江湖。這錠墨的相關傳奇,在《墨客列傳-見證明朝覆亡的貢墨》文中有詳細介紹,此處不再說。但墨上的兩個作法:1)  小字的「臣」;2)  另行抬頭寫「進」;卻成為往後許多貢墨採用的格式。田弘遇之所以這樣做,或是想讓崇禎在用墨時想起他,賜予關愛眼神。然而既然由他創始,誰說田弘遇不是粗中有細?

墨上面寫有「臣」字,田弘遇貢墨不是第一,因為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還有更早的。它一面寫「龍香御墨」,另面則寫「宣德年製 工部臣胡進言督造」。只是這錠墨上的「臣」字沒小寫,並且用「督造」兩字。因此嚴格來講它非貢墨,而是胡進言奉命去督造的,屬御墨之流。

田弘遇創此先例,但在明朝卻沒人跟進。這倒不是明朝大臣多麼有風骨,不想巴結崇禎皇帝。而是因他在進貢後不到一年就病死了,貢墨沒來得及發生作用。而旁觀者尚在觀風猶豫時,李自成就已攻陷北京。眾大臣或是投降或鳥獸散,誰還來進貢墨!

滿人入關,清帝吃飽,群臣進貢,漢墨成寶。

清朝的皇帝,比明朝中後期的敬業。尤其是康熙,不但早晚勤於政務,還跟法國傳教士學習天文、地理、數學、乃至西洋樂理等。根據當時在他身邊的法國教士白晉(Joachim Bouvet)於返國後,給國王路易十四的報告:「皇上認真聽講,反覆練習,親手繪圖, ⋯ 還經常練習運算和儀器的用法,複習歐基里德(Euclid)的主要定律。 ⋯ 」如今在北京的第一歷史檔案館裡,存有康熙以毛筆所寫的數學演算草稿。上面有許多中文數字,分層排列地在作運算。很難想像吧!用毛筆來寫數學。

這一來可想而知:墨的用量,比起明朝中後期的昏庸皇帝,絕對大幅增加。康熙因此把原本屬內廷的製墨小組(墨作),直接歸屬御書處,好就近照應他的需求。這讓善於觀風辨色揣摩上意的大臣,警覺到若能迎合康熙的用墨,是個上好的表現機會。於是在明朝沒能出頭的貢墨,終於在康熙朝時來運轉鹹魚翻身。手邊恰有幾錠,依年代先後,把玩把玩。

太平有象

首先來看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由安徽巡撫劉光美製作的「太平有象」貢墨(圖三,仿品)。它尺寸不大,圖面簡單,可說非常樸素。跟田弘遇的貢墨相比,在製作理念上有相當大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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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劉光美「太平有象」貢墨。 正面墨名,下鏤大象,背寫「康熙丁亥年」,側題「安徽巡撫臣劉光美恭製」,頂「漆煙」,長寬厚9.8×2.3×1公分,重34公克。

首先,田墨上寫「墨寶」,表示該墨品質好身價高;而劉墨的「太平有象」,稱道天下太平五穀豐登,卻在歌頌康熙的英明。很明顯地,田弘遇貢墨是他出差帶回的伴手禮;而劉光美的,卻有意獻墨來討康熙歡心。

其次,田弘遇的具名在墨面上,字不算小;而劉光美的卻在側邊,小小的不怎麼起眼,還加上個「恭」字。兩者對比,無形中反映出在明朝時,君臣地位縱使截然有別,但大臣隱隱維持自尊;只是到了清朝,因為多了層滿漢種族差異之故,大臣在面對皇帝時的身分拿捏,就得小心多了。

再者,劉光美的貢墨上特別標註出年分,表明這僅當年有效,明年將恭製別的,不會以舊品一魚數吃。而田弘遇的墨上沒寫年分,則透露出他一介武夫,心思粗鈍些、拙於揣摩上意,錯失了對皇上進一步表態的機會。

劉光美是滿清八旗軍裡的漢軍正紅旗人。換句話說他的祖先是漢人,很早被俘而被編入八旗軍中,反過頭來征戰大明江山。他本人沒有科舉功名,是以筆帖式(滿漢文翻譯官)進入仕途而扶搖直上。進貢墨的康熙丁亥年(四十六年),正值康熙第六次(也是最後一次)到江南巡視,沿途收了好多貢品。劉光美時任安徽巡撫,以省內知名土產來進供自屬必然。但進貢的絕不止於此。這錠墨該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件。

海屋籌

其次來看頗富盛名的「海屋籌」貢墨(圖四),是名為阮爾詢的官員在康熙壬辰年(五十一年,1712年)所進貢。它基本上仍採用田弘遇的設計,但在表達對皇上的崇敬時,有更細膩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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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阮爾詢「海屋籌」貢墨。面寫「海屋籌 臣阮爾詢恭 進」,背鏤山城小景,側邊凹槽內寫「康熙壬辰年臣曹定遠監製」。長寬厚11.7×2.7×1.1公分,重54公克。

海屋籌(或海屋添籌)這個典故出自蘇東坡的《東坡志林》。說有三位老人在比年紀大,其中一位說:「每當滄海變桑田時,我就放條(計數用的)算籌來紀錄,如今所累積的算籌已經堆滿十間屋子。」(海水變桑田時,吾輒下一籌,邇來吾籌已滿十間屋。)實在誇張,但這個傳說很快廣受引用,因為它意指比壽比南山還要多壽。故之後在祝壽場合常常出現,尤其被用在皇帝壽誕。

獻墨的阮爾詢,進士出身,康熙壬辰年時任工部左侍郎。官不頂大,但還受康熙看重。這錠墨的亮點有:1)  採用「恭 進」的字眼;2)  藉典故深意的墨名「海屋籌」,來祝賀皇上高壽;3)  墨的側邊除了寫上年分,還加上製墨者的名字。只可惜墨背面的圖繪,雖然精細有致,卻與主題海屋籌的關聯不夠明顯,難以發揮乘數效應來加深康熙對墨的印象。

阮爾詢的祖籍是徽州歙縣,因此跟執製墨牛耳的曹素功家夙有往來,這錠墨就交由曹素功的孫子曹定遠督造。之所以會打破規矩讓製墨的曹定遠在墨側具名,可能有幾個原因:一方面鑑於康熙對曹素功的墨有好的印象(據說南巡時,曾頒賜紫玉光的墨名給曹素功所獻的墨);另方面則因曹定遠是位貢生,曾到北京國子監進學,具備當官資格。因此在墨的側邊附註「臣曹定遠」,不致太唐突而冒犯天威;再說藉此幫家鄉的墨作些不著痕跡的宣傳,順便提攜後進,凸顯他愛鄉憐才之心,何樂而不為?

如此一來使得墨上出現兩個臣字,又稱「雙臣字墨」,非常稀少。配上這錠墨超好的品質,典雅素淨的設計,以及其內隱的情誼,終於奠定它在眾多貢墨裡的獨特地位。只是據《尹潤生墨苑鑒藏錄》記載,阮爾詢還有錠同名貢墨,背面圖樣有異,且把他的具名移到背面右下,像田弘遇貢墨上的一樣。倘若兩錠都收集到而併列在圖四內,該有多好!

天文垂曜

皇帝又稱天子,是上天之子。由於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都會發光,因此古人至遲在唐朝,就已用「天文垂曜」來歌頌皇帝(註一)。形容在皇帝自天而降的光輝下,百姓才能存活,才能得到衣食溫飽。現代看來,有些肉麻,有點噁心。

但皇帝顯然愛聽,因此以天文垂曜為名的貢墨(圖五),就毫不意外的登場了。這錠墨在《輯二 – 墨香世家-聽古墨在說話》的第八章中,曾經介紹過。因此不再就墨的進貢者漕運總督郎廷極(漢軍鑲黃旗)、及圍繞他的相關事宜浪費篇幅。

不過以貢墨而言,郎廷極於康熙五十二年(1713)作的這錠,有可稱道之處。它在前面幾錠的基礎上,綜合所長加以調整,使它更精緻細膩,更像藝術品。如墨的正面僅放主題天文垂曜四個字,極其醒目。背面則畫上搭配這四個字的吉祥圖案:以靈芝般冉冉而升的祥雲,來烘托群星。如此讓整錠墨最顯著的兩面,都凸顯所要表達的主題,亦即郎廷極對康熙的奉承稱頌。其他次要資訊如製作年與官銜名字,通通移到兩側而不干擾主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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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郎廷極「天文垂曜」貢墨。面墨名,背繪十顆星,下鏤靈芝祥雲,兩側分寫「康熙癸巳年」、「漕運總督臣郎廷極恭進」,頂「漆烟」。長寬厚 9.5×2.x1 公分,重32公克。

這樣做會不會減損貢墨的本意,讓皇上不容易看到獻墨者之名?郎廷極的腦袋是不是有點短路?其實不會。因為以康熙的聰明才智,完全不需要看到名字才聯想到人。重點是墨得讓康熙看上眼,進而指名用它。而藝術品味高的墨,絕對更容易引起康熙注意。

郎廷極之前在江西擔任過巡撫,同時督導景德鎮官窯的生產。他任內有所謂郎窯紅、郎窯綠的艷麗彩瓷新品亮世,倍受後世鑑賞家的推崇。這也間接說明他本人的藝術修養不俗,天文垂曜墨的突出,不是偶然。

康熙五十二年別有意義,是皇帝六十大壽之年。郎廷極是不是因此獻上這錠貢墨?不敢斷言。但另有錠貢墨,肯定是來祝大壽的。

萬壽無疆

國家領袖的生日定為節日,中外都有。如美國的總統日(Presidents Day)定在二月,就是依從華盛頓的生日。而在中國,這個淵源可長呢!

最早是唐玄宗(沒錯,寵愛楊貴妃那位)的生日定為千秋節,全國放假三天。後來改名天長節(傳到日本,就變成天皇生日所稱)。後世皇帝喜歡新名詞的,又變出壽昌節、啟聖節、長春節、承天節等十幾個,直到明朝才確定叫萬壽節,並且沿用到清朝各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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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六 萬壽無疆貢墨。正面五龍拱墨名,背面卷雲紋底,鏤五嶽代表圖,寫「臣梁世勳恭 進」,側題「康熙癸巳年敬製」 ,長寬厚12.7×3.6×1.2公分,重84公克。

康熙癸巳年(五十二年)正逢康熙六十大壽。由於他曾說:「從秦漢至今的一百九十三位皇帝,沒人比我當得更久。」(自秦漢以降,稱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綿長,無如朕之久者。)因此慶祝活動闊氣。不僅北京城內張燈結綵,連從城門到郊外他喜愛的暢春園、二十里長的路邊也搭上彩棚。又布告說天下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官民不拘,都歡迎參加壽宴。來者六十五歲以上的賞銀一兩、七十以上者六兩、八十以上者八兩、九十以上者十兩。於是當天來了兩千多位,大家都沾皇帝的光發筆小財。

碰到這種大場合,進貢墨可得費心。當時的安徽巡撫梁世勳頭腦清楚,獻上「萬壽無疆」貢墨(圖六),不僅用料高檔雕工精細,而且圖樣典雅深富內涵。正面的「萬壽無疆」有五條龍圍繞,意謂「五龍獻瑞」;背面鏤高聳在雲海之上的五嶽圖,比民間常用的「壽比南山」多出四座名山。尤其它的尺寸,比本文內其他貢墨都大一號,可見梁巡撫確實用心作官。

只是墨上刻萬壽無疆,有風險。相傳某地方官以此進貢,主管衙門忽然來人,開口「借」五千兩銀子。他想不出犯了什麼錯,只好硬著頭皮請教。來人說「您進貢的墨不錯,可上面有什麼字啊?」他回答「是吉祥字,祝皇上萬壽無疆!」來人微笑接著問「這墨打算給皇上看呢?還是用呢?」地方官納悶,回說當然是希望用啊!來人詭譎笑道「那好,這墨一旦磨去最下面的字,恐怕對老兄大不利吧?」地方官如夢方醒,只好自認倒楣,周轉銀子贖回這批墨,另貢他物。

現存帶有萬壽無疆字眼的貢墨,不只這錠,可見上述傳說不見得正確。但也不一定全無此事。皇帝身邊辦事的,最會狐假虎威小題大作,自古以來無不如此。現在雖說民主時代,但又何嘗免除?

巡撫梁世勳還有其他的貢墨,因此他的背景待會一起談。

車書一統

成書於西漢朝的《禮記‧中庸》裡有句話:「如今天下車輛的軌轍相同, 書寫的文字相同。」( 今天下車同軌, 書同文。)雖然耳熟能詳,但自古到今都沒完全實現過,只是這話大臣愛講,皇帝愛聽。為什麼?聽起來爽啊!有哪位皇帝不喜歡普天下都依自己號令,整齊劃一起舞呢?於是「車書一統」這詞,當然高掛馬屁辭典中,成為顛撲不破的標準用語。

大臣口中能呼能說的次數到底有限。但若作成墨擺上皇帝的書桌,可就等於時時刻刻在歡呼皇帝英明雄才大略、定國安邦再造天地。安徽巡撫梁世勳深明此理,於是繼前面的萬壽無疆貢墨之後,在次年康熙甲午年(五十三年,1714)又恭敬奉上這錠「車書一統」貢墨(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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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梁世勳「車書一統」貢墨。 正面墨名,下鏤華蓋車上載書卷,背寫「康熙甲午年」,側題「安徽巡撫臣梁世勳恭進」,長寬厚11.4×2.4×1.1公分,重50公克。

這錠墨的形式與最前面的劉光美太平有象貢墨相同,都在正面墨名之下刻鏤對應圖、背面寫年分、側邊寫自己名號。唯一不同處,是梁世勳用「恭進」,比劉光美的「恭製」來得更低頭些。以兩人是前後任的安徽巡撫而言,官一樣大,梁世勳為何不蕭規曹隨,卻把姿態放得更低?

想來有幾個原因。其一,時隔七年,康熙已六十一歲,耳朵變軟,越來越愛聽奉承的話;其二,康熙在上年底第二度廢黜並幽禁太子,心情惡劣,臣下的頭可得警惕壓低些,以免被颱風尾掃到;其三,梁世勳的出身,比起劉光美的漢軍正紅旗要矮一截。故用「恭 進」兩字,毫不委屈。

梁世勳是陝西人,非科舉出身,靠父親軍功起步當官後,曾隨靖逆侯張勇(即獲康熙賜予田弘遇在北京鐵獅子胡同的宅院天春園者)平定吳三桂之亂,因此康熙多予提拔。在任安徽巡撫之前,擔任較窮的廣西巡撫。康熙四十八年,他曾從廣西進貢「青駝二、長尾猿二、綠鳳、綠鳩各一雙。」把這些珍禽異獸千里迢迢運到北京,還真難為他呢!

梁世勳從康熙五十一年到五十五年間任安徽巡撫,獻的墨想必不少。除了萬壽無疆、車書一統墨外,至今可見的還有「萬國咸寧」、「萬年松」兩錠。每錠的品質、做工都屬頂級,有些還有彩墨版面世。如萬國咸寧墨有朱砂版、車書一統墨有石綠版,均在拍賣會拍出好價。可惜因大臣貢墨一向不附製作者名,很難查出是那家墨肆的傑出產品。

太平清玩

清玩,指供古文人賞玩的小品。如金石、牙雕、古董,及書案上的筆筒、臂擱、筆洗、墨床、水注等。它們可供怡情、遣興、賞目、還能激發靈感。你我桌上的小擺設小玩偶、小盆栽馬克杯等,是現代上班族的清玩。

只是在古早年代的假道學眼裡,清玩可不是好東西。有句成語「玩物喪志」,直把清玩給定下大罪。而康熙是大力提倡道學的,他稱理學家朱熹「集大成而續千百年絕傳之學」,並把朱熹的牌位放到孔廟大成殿裡配享。如此背景,恐怕對清玩大有成見。大臣在他面前,最好隨時都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一番。別提什麼清玩、休閒娛樂來觸霉頭。

然而怪了,竟然有位不知死活的,給康熙送上寫有「太平清玩」四個大字的墨(圖八),難道頭殼壞了?還是活得不耐煩了?他是何方神聖?

從墨可知,大臣是徐元夢,當時(康熙五十三年)身為浙江巡撫。從他名字看:應該姓徐名元夢,儼然漢人,至多漢軍旗人。以當時漢人為官都畢恭畢敬,凡事緊跟滿人、不強出頭的習性來看,他敢在墨上題「太平清玩」四字,內情恐怕不單純。

沒錯,關鍵出在徐元夢不是漢人。他姓舒穆祿氏,滿洲正白旗人,屬皇帝親自統帥的上三旗,可說出身高貴。他還是正牌的康熙十二年進士,公認有真才實學。康熙欣賞他的學問,派他去當皇子的老師。只是這原本崇高的工作,卻兩度成為他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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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 太平清玩貢墨。面寫墨名,背鏤山水亭閣,額書「進」,右下「臣徐元夢恭」,側凹槽內題「康熙乙未年臣曹定遠監製」。長寬厚11.3×2.8×1.1公分,重50公克。

才當老師沒多久,有天康熙帶大家到郊外去練習騎馬射箭。由於滿人以武起家,因此康熙特別講求皇子的騎射。看到徐元夢在旁,就要老師先來示範。沒想到徐元夢一心學問,騎射早已生疏。康熙不爽斥責,徐元夢覺得委屈不免辯解。康熙大怒,當眾打他幾十大板打成重傷,還要沒收家產,發配他父母到邊疆去。幸好當晚康熙覺得自己反應過度,才收回成命。

隔了二十年,康熙第六次南巡時,帶了些皇子同行以長見識。途中抽問功課,卻發現不止經書生疏,連文章也讀不流暢。不怪自己的兒子持寵而驕不好好學,卻怪老師沒盡心教,傳令嚴懲。於是徐元夢在留京皇子的圍觀下,又挨了三十大板(註二)。(後人評論康熙如此對待老師,助長出皇子們的驕氣,使得他們在爭皇位時的任性,相當程度源於此。)

在皇帝身邊當了四十年窮京官,康熙五十三年底他總算走運,外放肥缺的浙江巡撫。此時想必康熙寵信有加,因此感恩貢墨,一方面歌頌天下太平,一方面懷著老臣眷顧心,請皇上放輕鬆些來把玩好墨。從他巡撫只當了三年就被招回北京長相左右,以及後來康熙賜詩說出:「徐元夢乃同學舊翰林,康熙十六年前進士只此一人」來看,君臣情誼非常難得。

如同前面提到的阮爾詢進貢的海屋籌墨,這錠太平清玩也是由曹定遠監製而得的雙臣字墨。目前所知,曹定遠總共造過三錠這類型的墨,因此倍顯珍貴。至於徐元夢為何不在浙江找貢物,卻撈過界去安徽托曹定遠製墨,想來文人的臭脾氣,覺得墨禮輕情重。

貢墨何其多

從諸多論墨的書中可見,大臣貢墨,除咸豐同治兩朝少見外,其餘多有記載。以康熙朝最多,也最富變化。如接替梁世勳出任安徽巡撫的李成龍,為了讓他的貢墨跟前人的不會混淆,就分別命名「景星慶雲」、「松芝圖」、「太平萬歲」。其他封疆大臣的貢墨,也有「天行健」、「天章雲煥」、「天子萬年」等以天字開頭的歌頌,用詞精彩嘆為觀止。

此外,貢墨的大臣不侷限於在地的安徽巡撫,連江西巡撫、浙江巡撫、漕運總督、兩江總督、湖廣總督、乃至工部左侍郎阮爾詢都有貢墨。可聯想或許還有他人,只是沒實物保留下來以致不可考。

然而為何在康熙朝,尤其在它的後期(如前面貢墨所顯示),獨放異彩?

可能的原因一堆:如康熙的文治武功傲人,大臣心悅誠服;執政後期,天下太平物阜民豐感恩;年紀大了心腸變軟,喜歡聽阿諛奉承;用墨量大,御書處所製不夠亮眼且供應不及;加上徽墨名家倍出,持續推陳出新等,相信都有助於貢墨的異軍突起。

不過有個基本原因不容忽視,即康熙朝的君臣關係,比起明朝有極大轉變。這時少了太監與錦衣衛的橫行作怪,也沒有東林黨人隨時給皇帝來個道德勸說、實則修理。因此君臣關係基本融洽。再者,明朝有個可怕的廷杖制度,皇帝一不爽就脫大臣褲子打屁股。正德皇帝有次狠狠廷杖一百四十六位大臣,死了十一人,毫無理性。相較之下,康熙除了杖責徐元夢這位滿人大臣外,幾乎沒聽過別的。因此大臣多貢些墨,吹捧之餘藉機偷渡自己的文才,也就不在話下了。

附註

註一  唐朝 李適 《人日大明宫應制》

「朱城待鳳韶華至,碧殿乘龍淑氣來。寶帳金屏人已帖,圖花學鳥勝初裁。林香近接宜春苑,山翠遙添獻壽杯。向夕憑高風日麗,天文垂曜象昭回。」

註二   

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正月二十二日,離京展開第六次南巡。二月初七,「御舟泊臨清州堂邑縣李官營」,玄燁收到胤祉等十二位皇子、皇孫自京城發來的請安奏折。他在折上朱批「讓隨朕前來的三個小阿哥唸書,經朕看試,伊等皆不明文義,生疏而不流暢,這俱由徐元夢不盡心教誨所致。見今在這裡反覆誦讀,大有長進。擬將徐元夢革職,當著全體阿哥之面,由乾清門侍衛杖笞三十板。令伊于朕外出期間,勤勉教誨在京阿哥。如若徐元夢仍履覆轍,再加板笞之,斷不寬恕。」(滿文朱批奏折,胤祉等奏,康熙四十六年二月初五日。)

二月十一日,胤祉等八個皇子向皇父奏報「臣等傳諭內務府總管凌普,將徐元夢革職。並傳旨徐元夢,在臣等共同看視下,由乾清門侍衛輪換而為,將徐元夢著實杖笞三十板,並交付道『(我等)皇父外出期間,爾須盡己所能,勤勉效力,教在家小阿哥們唸書寫字。』徐元夢所奏認罪之言,臣等未予承領。」玄燁閱後朱批:「知道了。」(滿文朱批奏折,胤祉等奏,康熙四十六年二月十一日。)

精選內容

康 熙 乙 亥 年

黃台陽

(這一年,幾位知名人士都留下精彩絕倫的墨,何其盛也!)

康熙三十四年(1695),歲次乙亥,在康熙朝六十一年歷史中,不算突出。此刻三藩之亂已平定十多年;帝俄的蠶食入侵也遭扼止,於六年前威迫它簽下尼布楚條約;繼之作亂的新疆準噶爾部的噶爾丹,在康熙御駕親征下雖仍蠢動,但動態全被掌握。而多年來康熙推崇宋明理學、任用理學大儒、尊崇理學開科取士,已收編不少心懷亡明的讀書人,從而有效鞏固統治。所以當時可說是天下太平海內無波,明主盛世物阜民豐。

社會安定繁榮後的一大現象,乃是文化出版興盛。前一年康熙就曾命大學士張英率同王士禎(漁洋山人)、王惔等人,修編《淵鑒類函》這大部頭書(註一)。而民間更勁爆,這年突然有本點評《金瓶梅》的書問世。作者張竹坡年僅二十六,卻顛覆世人視之為色情書的刻板印象,反而封它「天下第一奇書」。他寫下十多萬字的評論,開創《金瓶梅》的一百零八種讀法。以今日眼光來看,獲頒文學博士絕不為過。可惜他不擅八股,五次考舉人不上,又因此書主題遭家族非議,三年後不幸病死,令人嘆息。

這三年間,他因賣書收入以致經濟狀況不錯,多時遊走揚州、江寧(南京)、蘇州一帶,風花雪月以文會友。然而當時有位享譽這三地、跨越政壇文壇商界的風雲人物,卻似與他無緣。兩人活在不同的世界、天壤之別的際遇,時乎?命乎!只是風雲人物的著作轉眼塵封,除了學術研討,沒幾個人去看,哪能跟他的傳世之作相比。

倒是風雲人物在這年監製的一款墨,幾乎所有談墨的書都提及。他是誰,墨有何特別?

蘭台精英墨

風雲人物曹寅,現今少有人知。即使說他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父,怕也引不出多少年輕人回應。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據說就是以他的府邸和往事作背景。好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歷史學教授史景遷,時隔近三百年,寫了本《曹寅與康熙》來談他(註二),倒讓現代人對他有幾分好奇。

曹寅的身分,屬於滿洲八旗中正白旗的包衣。由於正白旗歸皇帝統領,因此他是康熙的家奴,幼年時還作過康熙的伴讀。而他爸爸曹璽又娶了康熙小時候的褓母,使得一家人在康熙眼中多幾分親切。曹璽後來出任江寧織造(國營南京絲綢公司董事長)達二十年,打破前幾位任職最多兩三年的記錄,說明了康熙對他家的眷顧。

「織造」一職可大可小,官品雖不高,但從雍正時核給的薪水看,等同封疆大吏巡撫。此外,它由皇帝直接派任,不須經吏部人事銓敘,更賦予它天子家臣的榮耀,讓人羨慕。當時在江寧、蘇州、杭州都派有織造,但排名以江寧為首。曹家人在康熙當皇帝的六十一年裡,合計任江寧織造五十多年。其中曹寅任二十年(之前還當過蘇州織造兩年),最讓人眼紅。

曹寅由蘇州轉任江寧織造時,仍續兼蘇州兩年。後雖專任,但過些年康熙又讓他兼管些鈔關(稅務關卡)業務、兼任巡鹽御史等。這些都是肥缺,且讓他跟富有的鹽商(多為徽商)互動。他能文善武,擅長人際關係,時常與江南名士詩文酬唱。康熙以他交遊廣闊, 命他上密摺打小報告,來反映地方動態。不僅如此,還要連秀才都不是的他,帶著幾十位翰林來編修鉅作《全唐詩》,抬高他的名聲。而康熙的後四次南巡,到江寧時都以他的織造府為臨時行館,寵信有加,大幅舖陳他的身價。

康熙如此眷顧,曹寅除了言詞諂諛以效犬馬之勞外(註三),該不時進貢些奇珍異寶來博主子歡心吧!但奇怪得很,以現今所見,有份他送土產 「醃鰣魚二百尾、便蛋二千個、醃蛋四千個、兩種玫瑰露八罐」(註四)的禮單。跟他老爸的禮單(註五,約康熙二十一年呈)相比,大大縮水不成比例,令人不解。

他老爸的禮單洋洋灑灑像個大雜燴,連轎子、書案都有,因此推論是依康熙交辦上呈的。而禮單最後列的程君房墨四匣、桑林里墨二匣、吳去塵墨二匣等明代上好佳墨,更透露出康熙用墨多、且喜明代好墨的實況。

與這些明墨相比,不禁襯托出曹寅呈給康熙的「蘭臺精英」墨(圖一)的可貴。因不同於那些明墨的既沒留下墨名、又乏具體描述,他這錠墨可是歷經三百多年,至今完整無缺,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墨身大小適中質地堅挺、文字簡潔不飾圖繪。雖然樸實無華毫不起眼,卻常引起藏家的關注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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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蘭臺精英墨,兩式。轉錄自(周紹良《蓄墨小言》,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網路上亦可查閱。)

原因是墨的兩面寫的「蘭臺精英」及「康熙乙亥 織造臣曹寅監製」,固然清楚交待了墨的出身,但若跟其他大臣送的相比,遣詞用字卻大有差別。讓人猜疑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下,曹寅送上此墨。

先看「監製」兩字,它跟具名的「織造臣曹寅」五字明顯不搭配。因為「織造臣曹寅」這五個字,會讓人直覺這是錠貢墨,遵循了當時大臣通用的「官銜+臣+姓名」的寫法(下章將仔細探討)。然而其他大臣在這之後用的字眼是「恭  進」或「恭製」,曹寅卻寫上「監製」,非常古怪。

其次,別人貢墨都以歌頌皇帝英明、偉大、長壽來定墨名,如「車書一統」、「太平有象」、「萬壽無疆」等肉麻話,曹寅寫的卻是「蘭臺精英」。鑑於「蘭臺」的典故來自西漢長安的未央宫,是藏書之地,用這四個字來歌頌康熙,難道他是圖書館?不倫不類,簡直該被殺頭。以曹寅的聰明,怎會如此糊塗不上道?

這可有兩種解釋:其一、他不懂為臣之道、不如別人恭敬。只是用膝蓋想也知道,他當官久了,不可能那麼傻。這就只剩另種可能:其二、他是奉到康熙之命來製作此墨,非他主動,且墨名是康熙給的(或他建議後經康熙核可),所以在墨上他只能說自己是監製。

因此可猜想:康熙為了鼓勵編修《淵鑒類函》及其他書籍的翰林學士,特別指示曹寅就近找名家來製作這款墨,有可能再配上其他文房用品,一併賞賜。這比賞些絲綢銀錢更有意義,順便也幫曹寅露臉,激勵他在未來辦理皇差時更加盡心盡力。

曹寅父子都依康熙交辦獻墨,但背後的意涵卻不相同。爸爸送的是整匣整匣的明墨,代表明墨的品質較好、當時還容易買到;但隔了十二年,康熙卻交代兒子監製墨。固然此時明墨已少,難買到。但更可能的是,這些年來康熙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自信滿滿,不再以前朝的墨為滿足,要顯耀本朝也有好墨了。

那麼曹寅在接獲康熙交辦後,找誰來製作這款墨呢?

與韓荊州書墨

蘭臺精英墨既然是皇上交辦,依慣例,造墨人因地位懸殊是不能在墨上具名的。除非他功名在身,有當官的資格。即使如此,也還得看訂製墨的大臣的臉色,是否讓他攀附驥尾。因此這類墨要找出製墨者,通常困難。

有藏墨家認為這錠墨是當時最富盛名的曹素功墨肆所製。因為之前康熙南巡時,曹素功曾獻墨,蒙康熙恩賜墨名「紫玉光」,可想而知找他造最保險。然而這時創業的老曹素功已死,以曹寅年方三十八正值壯年,且又恭逢盛世,他會墨守成規仍找老舖,還是另舉良才為康熙朝多添佳話?

藏墨家周紹良探討過這問題。其《蓄墨小言》文中推論造墨人是程正路。他能詩善畫,在史景遷的書中也提及。他與曹素功是徽州歙縣同鄉。據說兩人墨肆成立的時間相近、產品齊名。只是程正路沒想到(或不屑於)獻墨給康熙的點子,故沒能搭上皇帝的口碑。那這一次他怎麼會得到曹寅青睞,邀他為康熙製墨?

關鍵在於人和。

程正路雖然製墨,卻是文人,且與曹寅交情深厚。早在康熙二十四年,曹寅為前一年死的父親編紀念文集時,就與許多知名人士如詞人納蘭性德、明朝遺老大畫家惲壽平等,一起受邀題畫賦詩。由於沒有資料顯示他考過科舉,猜想他雖有才華,當時仍心懷大明,不願吃清朝的飯。

以此來看,他與曹寅縱有私交,但改變立場來為康熙製墨的機率不大。然而別忘了時間能消磨人的意志。這時離為曹璽的文集題字,又過了十年。期間康熙的施政績效、與明末清初的亂象相比,他不可能無動於衷。看他在這乙亥年製的「與韓荊州書」墨(圖二),可知已有轉折。

比起蘭臺精英墨,本墨的型制雕刻特別出色。不僅其八稜葵瓣造型、與背面精雕的人物山水具視覺美感;正面的文詞書法更觸人心弦。因為所寫正是詩仙李白《與韓荊州書》的前幾句:「我聽說,天下喜論世事的讀書人相聚時,總會談到:『人生不用封萬戶侯,只希望有幸結識韓荊州。』為什麼您使人景仰傾慕到如此程度呢?」(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

李白這篇文章,是向韓荊州(名朝宗,曾任荊州大都督長史,故稱「韓荊州」)自我推薦,希望經由他獲得皇帝的徵召。而程正路此墨加以轉錄,有意無意之間,流露出他此刻已改變心意、願意出仕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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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與韓荊州書墨,正面楷書「白聞天下談士  相聚而言曰  生不用封萬戶侯  但願一識韓荊州  何令人之景慕  一至於此」;背鏤郊野遊人圖,塗金。兩側分寫「康熙乙亥」、「程正路造」。直徑 10 公分,厚 1.6 公分,重 144 公克。

程正路心中的韓荊州,無疑是曹寅。而曹寅確實也賣力扮演。請他來製蘭臺精英墨以呈獻給康熙,就是期待在康熙欣賞墨時,有機會推薦他。只可惜往後的發展,並不如意!可能因康熙忙於即將展開的御駕親征噶爾丹,無暇他顧;可能因曹寅只是家奴,康熙在人事上根本不問他;可能康熙對墨不甚滿意; ⋯  太多可能,程正路落得像李白一樣抱憾!

五年後,不知是否曹寅相助,他當上湖北省黃陂的縣丞(副縣長),曹寅還寫了《送程正路之黃陂丞兼懷赤方先生》詩相送。但有才華的人當二把手,除非碰上伯樂,終究有志難伸。他沒多久就辭官回鄉回歸製墨,卒以此流芳墨史,成一家之名。

不可磨墨

曹寅於康熙四十三年被任命兼任巡視兩淮鹽課的監察御史,衙門在揚州,真是皇恩浩蕩。因為轄區涵蓋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及河南一大塊地區,年繳稅收達二百五十萬兩銀子,比江寧織造經手的多多了!然而要確保完稅,進而還能私底下抽成,打理好揚州鹽商可就成了關鍵。因為除非他們賺錢,否則難收到稅,更不會送政治獻金給曹寅。所以在這件事上,雙方形成生命共同體。

只是商人自古以來地位不高,士農工商,排在最後。官府一向對商人保持距離不假辭色,尤其怕被冠上官商勾結的大帽子。所以夾雜在皇帝、官僚體系、鹽商之間的曹寅,該如何自處?

好在曹寅天資聰穎富有魅力(史景遷書中語)。以他久任織造,原本就處於官商之間的糢糊地帶;加上他包衣的低下、卻近天顏的出身,練就他身段柔軟圓滑。因此揚州來自四方的鹽商(徽商晉商居多),都跟他水乳交融。其中任總商(鹽商公會理事長)的程增,更是他的好幫手。

程增,字蝶莊,徽州歙縣人。雖然從祖業為商,但書法好喜讀書,有詩集傳世,《清史稿》中也載。他為人豪爽熱心公益,曾捐款參與整治黃河、淮河、大運河間的水利工程。如此有錢、有文化、有見識、有地位,在集結鹽商來接待康熙南巡時,大幫曹寅作足面子,博得康熙激賞。

在曹寅指導和程增鼎力下,鹽商於康熙到揚州前,先花大錢起造花園行宮、布置出精巧機械裝潢。之後則沿路擺下繽紛彩飾來迎駕、每天準備奢華戲碼和飲宴、進獻古董珍玩書籍等,果然侍奉得康熙龍心大悅。最後甚至應鹽商之請,推遲原訂返回北京的日子,在揚州多樂上幾天。

康熙在起駕回京時,下令加授曹寅通政使司(政府總收發)。史景遷書中寫道:「這是曹寅官宦生涯的巔峰,⋯   一個家財萬貫的人,受皇帝公開褒揚,又有三品的新頭銜,奉命編修欽定的文集(指編《全唐詩》) , 這對傳統中國官僚體系中想要出人頭地的人全是重要的目標;曹寅雖非這個體系中人,卻一一實現了。」由此可見康熙對曹寅的表現多麼滿意。

至於鹽商,康熙也很給面子:恩准他們到行宮觀賞彩燈船表演、吃飯看戲同歡(羊毛出在羊身上,其實是鹽商自己的奉獻)。此外,對於個別鹽商還賞賜御筆題字、給予虛銜頂戴。後續更准兩淮鹽商可抬高鹽價;大內且撥出私房錢,低利貸款給鹽商,協助他們在資金缺口時周轉降低成本。
以程增得到的恩典為例。他除了與眾鹽商同進康熙的行宫一遊,還獲賜「旌勞」御書、「芸窗」匾額、及聯句詩幅。此外,他更獲頒「中書舍人」的官銜。這些獎賞在現代看,好像沒什麼了不起。但在當時卻能大幅提升鹽商家門的名譽。尤其七品的中書舍人官銜,更讓他在面對官僚體系的各類需索時擁有發言權, 不致橫遭欺凌,毫無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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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不可磨墨。正面額端端圈內題「乙亥」,下長凹槽內寫墨名,背面凹槽內寫「尚中堂蝶莊」。長寬厚13×2.2×0.9公分,重38公克。

程增的姓和他徽州儒商的背景,讓人不禁聯想他是否製墨。 果然有錠他具名,康熙乙亥年造的「不可磨」墨(圖三),從煙料、作工、造型、雕刻來看都是上品。取名不可磨,似乎意指它的珍貴,若非重要書畫場合,別拿來磨。由於墨側沒寫墨肆名,且背面的「尚中堂蝶莊」,蝶莊是他的別號、尚中堂是他另個署名,均有助於墨是他製的看法。誰說大腕鹽商就得養尊處優,不會親自動手(監督)製墨?

只是他若製墨,以他的名聲,該會留下紀錄,而且所製該不僅這一錠。然而遍查許多墨書後只看到,他另兩錠同型但題字略異者。其一寫「尚中堂程氏家藏」、另一則以「蝶莊」取代「不可磨」。有錠也寫出「乙亥」,顯示這三錠墨極可能是同批造的。存墨這麼少,難怪在古今藏墨者與論墨人的認知中,他不是位製墨人。

奇怪的是,日本的墨書卻另有看法。在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由漢詩人書法家市河米庵所寫的《米庵墨談》卷二所記墨工中,竟然出現程增之名,意味著他的墨,曾經在日本有所流通,令人好奇!寫到這,忽然想起在康熙四十年(一七O一年),曹寅曾奉命選派密探去日本搜集情報。程增是否居間協助、提供大量他所製的墨,讓密探喬裝成墨商前往?這使得他的墨在國內反而少見,可就發人遐想了。

松籟堂墨

乙亥年的精采製墨,並不限於曹寅和他的朋友。把眼光往北移,會發現光芒依然紅不讓。

山東諸城,地傑人靈。有傳說中舜帝出生於此所展開的悠久歷史,也是舉世少有的恐龍化石寶庫,發掘出世界最大的鴨嘴恐龍 — 山東龍。當地眾多歷史名人中,予人印象最深的,恐怕是透過清宮劇大量曝光的劉羅鍋劉墉了!他貌似窮酸的形象,配上與和珅鬥法時的機智,大快人心。

劉墉家族在清朝出了三十四位舉人、十位進士、四位翰林,尤其他父親和他都當上宰相級的大學士,侄子也歷任嘉慶朝的戶部、兵部、吏部尚書,三代顯赫,位極人臣。想來諸城的大好風水,都被他家占盡!只是若這樣想,可就小看了諸城。因為出過那麼多恐龍的地方,風水哪會少?於是除了劉家,還有臧、王、李、丁等世家,文采功名,各領風騷。

其中王氏家族發跡更早,出的舉人進士比劉墉家族猶多。但由於沒人高升到宰相級,以致名聲不夠響亮。好在手邊有錠「松籟堂」墨(圖四),是王氏族人在康熙乙亥年造的好墨。藉著它,可一窺當年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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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松籟堂墨。雙柱聯型,正面右柱上寫「松籟堂」,印「王元烈」、「承武」,左柱下寫「乙亥汪世臣製」;背鏤拱立雙螭。長寬厚 12.3×1.8×0.9 公分,重28公克。

這錠墨造型秀麗,用料精細,通體漆衣,流露出高貴氣息。墨上的「乙亥汪世臣製」,顯示它是康熙乙亥年,由徽州人汪世臣所承製。因為在同時期還有其他汪世臣製的墨。至於這錠墨的真正主人,則從墨上的兩方「王元烈」及「承武」之印,查知為山東諸城王家的王元烈,字承武。

王元烈是康熙時候的舉人,仕途似乎都處於西南的雲南貴州。雍正年間擔任貴州南籠府(今安龍縣)的知府後,就看不到關於他的記載。這樣的經歷,在人才濟濟的諸城王家,算是普通,過幾代就沒人記得。但是他在南籠的惠民作為,卻讓當地人至今仍心存感激。

南籠這個地名有點怪,因為自古中國的地名,少有帶「籠」字的,怕當地變成像牢籠一樣,不吉利。(台灣的雞籠,因地形得名,不也改了。)但若往前追溯,會發現南籠在明朝時原名安隆。清兵入關後,南明最後的永曆小朝廷流亡到此,就改稱為安龍,希望永曆帝這條龍能在此平安。然而大局難回,終被清兵攻下。為斷永曆的根,就把龍字加上竹字頭、變此地為安籠 — 永曆的牢籠。其後歷經南籠等名,直到民國十一年,才改回永曆時的安龍。現當地有重修的永曆行宮、明十八先生墓等古蹟,頗有看頭。

安龍縣位在貴州西南角、與雲南廣西交界處,山高水急,自古交通不便。如今縣內的布依族、苗族、土家族、侗族、彝族、仡佬族、水族等少數民族,約占人口一半。可推知王元烈在此時,少數民族人更多。當時生活補給全靠茶馬驛道輸送。若河水暴漲湍急,驛道不通,生活就陷入困境。王元烈有見於此,乃慷慨捐資修建三孔石拱橋,溝通筏子河兩岸驛道。小小善舉,放在別處恐怕早忘了。但當地人感念他,把橋命名為「王公橋」,即使幾度沖毀,修復後也不改名。可見對他的緬懷感佩。

以松籟堂為名的墨,據藏墨家尹潤生的《墨苑鑒藏錄》,還有王元烈和他父親在康熙五十六年所製。文字印章格式與本墨同,但形狀卻簡化為長方形,也不見拱立雙螭。精美程度相差很遠,是他們家風轉向樸素?還是別有隱情?而他父親常用松籟堂作為別名,也著有《松籟堂詩草》,讓人聯想到上節所談,不可磨墨上出現的「尚中堂」,當然可能是程增的別號。

正色流馨墨

徽州製墨,從五代南唐的李廷珪父子開始,源遠流傳,一直欣欣向榮。而在清兵入關明朝覆亡之際,即使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慘劇離徽州不遠,它卻因有人通敵,以致在沒打硬仗的情況下就淪陷,使得製墨業沒受嚴重打擊。這使得當地在康熙年間社會大幅安定後,製墨達人多不勝數。佼佼者如曹素功、葉公侶、汪次侯、程正路等,之前在其他文章中都介紹過。不過還有位名聲不在他們之下的吳天章,所製的墨也亟受好評。

吳天章,名倬,徽州休寧人。他的墨肆名「闇然室」,有點學問。因為語出《禮記·中庸》:「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意指君子的行為沉穩不做作、不張揚,但會日漸昭彰、被人了解欽佩。顯然吳天章以此「闇然」自許,也隱含他生不逢時不食清朝俸祿的心志。這是江南當時不少讀書人的悲壯情懷。然而除了藉詩書以明志,他比別人還多項工具 — 製墨。

他在康熙乙亥年製的「正色流馨」墨(圖五),古樸典雅不設雕飾,跟前面提到的曹寅蘭台精英墨、程增不可磨墨同個調調。但是它較寬,襯以隸書寫的正色流馨墨名,不禁流露出一股浩然之氣。正色流馨四字不見於成語典故,應該是吳天章自創,它有無特別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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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正色流馨墨。正面額珠下墨名,印「闇然室」,背橫寫「乙亥」,凹槽內寫「休寧吳天章製」,側凹槽內「康熙一品頂煙」。長寬厚11.4x3x1公分,重61公克。

拆開來看:「正色」,指青黃紅白黑這五種顏色,也可形容嚴肅的表情態度;「馨」,是遠播的香氣,可引伸為德行遠播流芳百世。兩者都淺顯易懂,但合起來寫成「正色流馨」,該怎麼解釋?

記不記得在乾隆朝時有件殘酷的文字獄?只因有首《詠紫牡丹》詩中有「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兩句,導致有人被論斬、有人被開棺戮屍、有官被杖責革職等。究其原因,雖然詩的本意在貶抑紫牡丹,說它不夠格奪下紅牡丹的花中之王的稱號,但由於詩裡所說的正色、也就是紅色、朱色,可衍伸為朱元璋的大明王朝;而奪朱者,乃是清朝這個異種,居然因此稱王!這下可觸犯了器量狹小的乾隆,那能不人頭滾滾落地。

順著這條思路,吳天章的巧妙用心,不言而喻。「正色流馨」,代表「朱紅色流馨」,講的就是「朱家明朝流芳百世」。但由於古人認為墨的黑色也是正色之一,因此正色流馨也可解釋為好墨流露出的馨香。吳天章利用此糢糊表述、來隱藏他藉墨追思大明朝,膽子夠大、心思夠深。

此外,墨側邊寫的「康熙一品頂煙」,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寫法。把「康熙」跟「一品頂煙」擺在一起,該怎麼想?是不是十足不倫不類,有意看貶康熙?好在墨不像詩詞,流傳較有限;兼之墨匠的身份低,沒人理他;再加上康熙朝大致比乾隆朝來得寬大,他才沒引起文字獄。

清朝墨肆,任何新創的墨名,往往有其他家跟進,如紫玉光、青麟髓、天琛、古隃麋、蘭煙等墨,幾乎各家都有。原因是當時缺乏商標觀念,你家賣得好的,不管品質是否一樣,我也要有。然而唯獨「正色流馨」墨,少見他家墨肆借用。為什麼單單避開它?猜想除了怕這四個字會惹禍上身外,更主要的,是出自對吳天章的尊敬佩服,不想冒犯吧!

南瓜御墨

乙亥年的製墨盛況,連皇朝大內也軋上一角。而且所製不同於前面各款,多方展現當時製墨業的工藝技巧與創新。這錠墨是由大師汪近聖署名的南瓜「御墨」(圖六),寓意深厚、精彩絕倫。(按:本墨原版所刻應為康熙乙亥年內務府造,轉為市售墨後,始具汪近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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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 南瓜御墨。瓜身十二瓣,有花葉蔓,面寫「御墨」,鏤蝴蝶、螳螂,底圓凹圈內印「康熙乙亥年汪近聖造」,直徑10公分,厚4公分,重410公克。

康熙時的大內製墨,一向中規中矩。雖然用料扎實,作工細膩,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絕對是墨守成規。因此造出來的少有創新,拿來書寫用自然有餘,若要供賞玩擺設,除了墨上的「御」字還有吸引力外,實在乏善可陳。

然而這錠南瓜御墨卻出人意外!本身精美華貴不說,上面的螳螂、蝴蝶、花葉蔓等,共同組成寓意豐富的吉祥圖,讓原本平凡不怎麼討好的墨,頓時喜氣洋洋,人見人愛。

這話怎講?螳螂、蝴蝶會是吉祥物嗎?根據大家所熟知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螳臂當車」、「莊周夢蝶」等成語來看,它們所帶來的印象並非如此啊!

其實撇掉這些帶有哲學涵義的話,在民間小老百姓的眼裡,會飛的小生物常常有他們美好有益的一面:他們就像傳遞老天爺信息的使者。在那靠天吃飯的時代,幻想他們的飛翔帶來吉祥,變成了小老百姓的悄悄心願。

螳螂體態矯健,靈活地揮舞著兩隻大刀,捕捉害蟲(如今許多有機耕作,都復古以螳螂來取代殺蟲藥),因此以它象徵瀟灑、勇氣、和無畏。而「螳」與「堂」同音,「螂」與「郎」同,從而聯想到金玉滿堂、如意郎君等富貴吉祥情境。所以古代用它來表徵理想中的男子漢,十分貼切。

蝴蝶既美麗又輕盈,恰似女子的姣好體態,故常用來比喻愛情和婚姻的美滿和諧。而「蝴」字發音像「福」,「蝶」則與表示高齡長壽的「耋」字同音,使得蝴蝶的出現,可遐想傳來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以及對家人長壽的祝福。

此外蝶字又與「瓞(小瓜)」同音,故在墨上所見的蝴蝶與南瓜及其葉蔓的組合,就形成「瓜瓞綿綿」。瓜瓞多子,又藤蔓相纏,最能代表子嗣興旺、世代綿長。此外螳螂、蝴蝶每次產卵都孵化出上百幼蟲,更加深此多子多孫的祝福。

如此看來,這錠御墨顯然是用來慶賀一位皇室成員的大婚之喜。並且還不是普通的皇子皇女,才如此大費周章,捨大內的墨匠不用,而去找徽墨名家汪近聖來精心巧製,以避免墨守成規,尋求創意創新。

果然,經過慎密搜尋後,終於發現新郎是康熙親封的太子。康熙乙亥年五月,皇太子大婚禮成,六月即冊立皇太子妃,並派遣大官去祭太廟(皇室家廟)稟告此事,顯示出康熙對此的重視,難怪大內要特別逢迎,還委託外製這錠墨。

這位皇太子是大清朝唯一從小正式冊封的,才一歲多就當上時為世界最大最強國家的接班人。他恐怕是中國歷史上當皇太子最久的一位,將近四十年。任期之長只輸給現代英國的查理王子、泰國的哇集拉隆功王儲。只是他最後兩度被廢,不僅沒接班、甚至被幽禁至死,連雍正當上皇帝後也不釋放他。當時康熙有二十四位活著爭權的皇子,勾心鬥角機關算盡者大有人在,倘若自己不修德盡孝心狠手辣,即使再多的南瓜螳螂和蝴蝶,也無濟於事飛不來好運啊!

結論

康熙乙亥年的墨,如此多嬌,也讓人無意間一窺康熙朝的盛世風華。曹寅的犬馬效力、程正路的進退徘徊、程增的長袖善舞、王元烈的邊陲親民、吳天章的心懷故明、乃至南瓜御墨上的吉祥寓意,固然是康熙盛世無足輕重的點點滴滴,卻也反映出,在康熙多年的銳意經營、權謀包容交互運用中,所孕育出的璨爛光華。

可惜的是,盛世中仍不免遺憾。成一家之言點評金瓶梅的張竹坡,這年雖能出版它的鉅作,卻在康熙提倡道學(理學)來幫助他統治的情況下,始終敵不過民間因此根深蒂固的觀念,未能贏得家族的認可接納,以致於三年後就鬱鬱得病而死。對照曹寅跟他一大群文人朋友,以及他們所留下的風花雪月詩詞唱合,張竹坡和他的書的沉寂埋沒,就像一顆扔進大運河的小石頭,不曾晃動康熙南巡的御舟、更不會引來康熙關注的眼神。

附註

註一

《淵鑒類函》是部類書,中式的百科全書。共四百五十卷,康熙四十年完成,經呈核後於康熙四十九年定版。

註二

《曹寅與康熙》是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  於一九八八年出版的英文著作。其中文版於二O一二年由時報文化出版。

註三

雖受到康熙優寵有加,但曹寅卻絲毫不敢大意。從他的奏摺中,可看到下列文字:「奴才承主上慈恩,無時不念高厚之恩,圖報於萬一也…」,「今蒙聖訓,臣等雖即草木昆蟲,亦知仰感聖化……」(《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十六頁,第四十一頁,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

註四

曹寅禮單析 — 內務府總管海拉遜等奏曹寅進送醃鰣魚等物

康熙三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   江寧織造郎中曹寅送醃鰣魚二百尾,便蛋二千個,醃蛋四千個,兩種玫瑰露八罐,連同漢文單一併送至。  內務府總管海拉遜、多比交與哈哈珠子四格具奏。

奉旨:著交該管處。欽此。

本日將鰣魚、蛋交與尚膳總領喜昌了,兩種玫瑰露交與清茶房首領太監曹家昇、王成德了。(《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九頁,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  按:鰣魚味極鮮美;便蛋又稱松花蛋,色琥珀,由雞蛋所製;鹹蛋即鹹鴨蛋;都是江南土特產。滿人入關後,飲食快速融入漢人口味。鰣魚便蛋鹹蛋的大量進宮,是個明證。

註五

江寧織造曹璽進物單 — 江寧織造理事官加四級臣曹璽恭進。 計呈:

轎一乘 鐵梨案一張 博古圍屏一架 滿堂紅燈二對 宣德翎毛一軸 呂紀九思圖一軸 王齊翰一高閒圖一軸 朱銳關山車馬圖一軸 趙修祿天閒圖一軸 董其昌字一軸 趙伯駒仙山逸趣圖一卷 李公麟周遊圖一卷 沈周山水一卷 歸去來圖一卷(御書房收) 黃庭堅字一卷(御書房收) 淳化閣帖二套 天寶鼎一座(自鳴鐘收) 漢垂環尊一座(自鳴鐘收) 漢茄袋瓶一座 秦鏡一面 琺瑯象鼻爐一座(自鳴鐘收) 琺瑯索耳爐座(自鳴鐘收) 琺瑯花觚一座(自鳴鐘收) 宋磁菱花瓶一座(自鳴鐘收) 窯變葫蘆瓶一座 哥窯花插一座 定窯水註一個(自鳴鐘收) 窯變水注一個(自鳴鐘收) 漢玉筆架一座(自鳴鐘收) 英石筆架一座(自鳴鐘收) 漢玉鎮紙一方(自鳴鐘收)紫檀鑲碧玉鎮紙一方 竹鎮紙一個 竹臂閣一個 竹筆筒一個(自鳴鐘收) 竹筆二枝 竹香盒一個 雕漆香盒一個 竹匙筯筋瓶二副 太極圖端硯一方 程君房墨四匣(自鳴鐘收)桑林里墨二匣(自鳴鐘收) 吳去塵墨二匣 龍蔥一座 竹箭桿十根  (《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五頁,中華書局1975年出版。)

清代:封建官僚墨

黃台陽  2023/10/10

清墨之中,御墨與貢墨這兩類至為迷人。它們作工精細,用料極佳。畢竟給皇帝用的,以萬人服侍一人,怎能輕忽?尤其康熙乾隆祖孫倆重視御墨,責成它借鏡徽墨,一掃明代龍香御墨的呆板守舊。改進過後的御墨上的龍造型,靈活生動威猛逼人,擺明君臨天下不容侵犯、萬方來朝快點臣服。(圖一)滿滿的封建氣,以示臣工,赫然收震懾之效。





圖一  雲行雨施萬國咸寧御墨。粗框,一面鏤蟠龍居中,龍珠在側,底飾雲紋。另面篆書「御墨」,下開光內寫「雲行雨施,萬國咸寧」。一側「康熙辛未年製」,直徑 15.9公分,厚 2.4公分,重650公克。

皇上重視墨,臣工當然爭先恐後,精心講求所貢。希能博得青睞,擺上御案後簡在帝心不次拔擢。安徽巡撫李成龍進貢康熙的「瓜瓞」墨就是一例。(圖二)藉著成語「瓜瓞綿綿」,連綿瓜藤上结滿大瓜小瓜,比喻子孫繁衍國運昌隆;而墨的造型佛手瓜、又稱福壽瓜,葉子則是龍鬚菜。都吉祥動聽。把佛、龍、福、壽、齊聚在瓜上來進貢,像是祝真龍天子多福多壽、多子多孫。滿腔忠君深情,李成龍真懂為官之道!墨上自署「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十足奴才官僚。同類的貢墨多不勝數,直到清末依然不止。明代瞠乎其後,之前各朝更是望塵莫及。





圖二   瓜瓞貢墨。佛手瓜形,瓜柄鏤牛頭,面寫墨名,背「康熙己亥(58,1719)年  安徽巡撫臣李成龍恭進」。長寬厚7.8x7x1.2公分,重 64 公克。

如此不同凡響的清代御墨和貢墨,其實內有隱情。即從康熙到乾隆都警覺,民間底層不時出現的「朱三太子、反清復明」暗潮。雖然烏合之眾,但若結合文人卻能帶來威脅。因此他們要控制文人思想。除了胡蘿蔔與棍棒的兩手策略,如攏絡文人編書(康熙的《淵鑑類函》、乾隆的《四庫全書》等)與大興文字獄,也沒忽略細節,想到可藉文人用品,收潛移默化之效。高彥頤教授在《硯史:清初社會的工匠與士人》書中指出,康熙稱在滿洲發現的松花石,材質極佳,用以製硯,比文人自唐宋以來所珍貴的端硯還好,從而暗喻滿洲來的勝過中土所有。(註一)而御墨貢墨,也正是滿人收服漢人文士的另個工具。

有沒有用?效果如何?從許多文人訂製墨上的題銘,可知忠君與自視高人一等的官僚意識,確實貫穿滿清各朝,深植漢官心中。他們非但徹底臣服於滿人皇帝,且在官位的羈絆下,自我感覺良好,更不自覺表達於墨上。這些墨依其題銘,可歸類為皇恩墨、表忠墨、官威墨、官書墨、官廳墨、捧官墨等,不一而足展現出濃濃的封建官僚氣。

皇恩墨

皇上有所賞賜,臣子該如何感恩?清代以前,大多賦詩。如明代書法家沈粲(官至大理寺少卿)獲賜龍香墨後,有詩:「新樣龍香墨制佳,九重頌賜倍光華。 … 珍藏什襲重加護,感激君恩豈有涯。」(註二)然而在清代這樣還不夠,得闢廳堂、甚至蓋樓來存放。康熙年官至吏部尚書的宋犖,就在河南商丘的老家蓋了棟「御書樓」來珍藏供奉所賞。其中康熙褒獎他清廉的御筆「清德堂」三字,不但製成匾額高懸,還訂製「御賜 清德堂」墨以資紀念。同類的還有康熙年靳治齊的「賜詩堂珍藏」墨、嘉慶年程永康的「欽賜 七葉衍祥」墨、同治年殷兆鏞的「御賜 齋莊中正」墨等。(圖三)皇上賜品珍貴,不便隨身攜帶有所褻瀆。但帶這些墨四處訪友卻無顧忌,可想而知出示炫耀時,墨主人那股驕傲、以及獲觀者的欽羨神情。





皇恩浩蕩墨 011.JPG 墨與數字 014.JPG皇恩浩蕩墨 013.JPG

圖三   皇恩墨。

表忠墨

進貢,主要在求皇帝賞識自己的忠心。只是同朝進貢者多,該如何才能讓皇上有感?於是在式樣、題銘上出奇制勝,就成了貢墨的課題。前面所提安徽巡撫李成龍進貢的「瓜瓞」墨,就有新意不落俗套。而其它貢墨上題銘的「天子萬年」「車書一統」「光被四表」「太平雨露」等,極盡阿諛之所能。好像馬屁拍得愈響,忠心就愈多。雖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但看在主子的眼裡,很可能俗不可耐!

倒是有些文人墨上表達忠心的方式,能別出心裁。如道光末年進士尹耕雲在任監察御史時,所製「心白日齋(其書齋名)藏墨」上引用杜甫詩句「拾遺曾奏數行書」,自況忠心能與其相比。說得含蓄易懂!又如官至河道總督的勒方錡,在同治元年(1862)他尚未發跡時所製的「太素齋」墨上,引用唐代詩人錢起的「霄漢常懸捧日心」,指自己耿耿胸中永懷捧日忠心。當時他似在曾國藩幕中,正為太平天國之亂憂國憂民,望能獲得援引一展所長。(註三)至於官至通政使(正三品)的王拯,因直言遭降職,於同治四年(1865)才五十歲時告老還鄉,卻訂製了名為「乾隆御墨」的墨,說自己是「敬謹重造」。言外之意:即使提早退休回廣西老家,身處江湖之遠,依然忠心於大清皇朝。(圖四)





雲紋墨 004.JPG皇恩浩蕩墨 015.JPG 皇恩浩蕩墨 016.JPG

圖四   表忠墨。

官威墨

文人墨上寫官銜,無疑帶出嚇人的官威。雖然這些墨多為友人或僚屬所送呈,非墨主人自己訂製,但其上反映的官僚氣,自不待言。(圖五)有些官銜係直接寫出,如「大學士一等肅毅伯」「尚書」「宮保」「將軍」;有些則為雅稱,如「相國(大學士)「制府(總督)「制軍(總督)「中丞(巡撫)「方伯(布政使)「廉訪(按察使)「學使(學政)「星使(駐外大使)「觀察(道員)「都轉(鹽運使)「太史(翰林學士)官銜有大有小,但相信無論為何,墨主人持用把玩之餘,心中的得意與快慰都與時俱增。





Capture.PNG 騷人玩墨 025.JPG 2015-02-22 23.38.41.jpg DSC_0005.JPG

2015-02-22 23.39.38.jpg DSC_0007.JPG 筱初墨一.PNG 蘇東坡 005.JPG 忠奸臣墨 001.JPG 忠奸臣墨 003.JPG

圖五   官威墨。

圖五最後的「清芬閣藏墨」,特別值得一提。它下鈐「兩浙中丞」印,背面寫「味隒珍賞」,鈐印「臨汾王氏」,側「乾隆己亥春日製」。明確指出它是由籍貫山西臨汾的王氏名號「味隒」者,於乾隆己亥年(44,1779)任浙江巡撫時所訂製,而非友人或僚屬所送呈的。他大剌剌地在墨上亮出官銜「兩浙中丞」,不像一般人在表面上故示謙虛,豈不有點怪?他是何人?網尋可知他乃王亶望,字「味隒」,乾隆朝的大貪官。乾隆四十六年被抄家,抄得折合白銀高達三百萬兩的財產,本人則在乾隆震怒之下遭斬首。以此觀之,他在墨上張揚也就見怪不怪了!

官書墨

王亶望其人其墨固不可取,但任何人在墨上標示出官銜,也難逃擺官架子、趾高氣昂之嫌。這樣看來,在墨上似乎難以兼顧墨主人的官威與其謙冲之心。然而可別小看古人的智慧,他們早已理出兩全其美的表達方法。圖五內的「袁制軍奏疏之墨」,就指出其一。
該墨上的「疏」字,本義為疏導、開通。但從辭典可知,它早衍生出分條紀錄、分條陳述之義,進而成為奏章的代名詞。所以「疏」是種官方文書用語。而夠資格寫「疏」者,當然得有官位才行。類似的官方文書字眼,還有「牘」「檄」。因此當墨上出現它們時,即使不見官銜,也可推知墨主人是官。如「精選拜疏著書之墨」的主人,是鴉片戰爭時林則徐的戰友鄧廷楨,他在任安徽巡撫訂製此墨;而「竹莊主人草檄之墨」,則是同治年間安徽布政使吳坤修所製。(圖六)





騷人玩墨 023.JPG文人弄兵墨 003.JPG 文人弄兵墨 004.JPG

圖六   官書墨。





圖六最後的「詠春磨盾墨」,並沒有上面所提到的官書字眼,難道也是官員所製?肯定是。因為「磨盾」兩字,粗看雖像在磨亮盾牌這兵器,實際上卻寓意寫軍事文書,等同於「草檄」。它起因於軍務倥傯時,來不及取硯,就順手以盾牌代之來磨墨寫字,遂引導出「磨盾」這饒富意味之詞。而寫軍事文書者,不言而喻得是官員。「詠春磨盾墨」的主人楊沂孫,字詠春,是位大書法家。咸豐五年他在徽州負責民政,對抗太平天國軍,訂製此墨以資紀念。

官署墨

既然疏、牘、檄等官書,可用來隱喻墨主人的為官,則比官書更直接了當的官署,一般平民百姓禁足的官署,自然也成了官員訂製墨時,另個可兼顧其官威與謙冲之心的選擇。如有錠在側邊以小字寫上鶴田持贈的墨,其一面寫「秋高聽鹿鳴」,鏤鹿及山景;另面「道光十有二年中秋後一日自製於新安郡廨之老桂軒」,鈐「鶴田」。墨上不見任何官銜,但由「新安郡廨」這四個字可知,鶴田該是徽州府(古新安郡)的官。他乃劉亨起(字鶴田),道光十二年正任徽州知府。此墨是他訂製來送給當年新科舉人的,故在墨上題「秋高聽鹿鳴」。(圖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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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七   官署墨。

其他在墨上出現的官署還有「新安試院」「新安學署」「海陽(徽州休寧縣)官廨」「東甌(溫州)學署」。(圖七)以位在徽州的為多,當然是徽州盛產墨之故。這就凸顯出圖七最後錠、寫出「東甌學署」「三生石上贈答之墨」的可貴。該墨係已考上舉人的書法家趙之謙(撝叔),於咸豐年間避太平天國之亂時,與在溫州府學任職的丁文蔚(藍叔)所合製。墨上沒提的,是撝叔一到溫州就跟藍叔借錢解困。(註四)但兩人交情並不因此而暗生芥蒂。唱和之餘還共同製墨。風範實堪景仰!

頌官墨

趙之謙是晚清傑出的藝術家。書、畫、篆刻各領域都卓然有成。唯獨一心嚮往的考進士,卻一再失利。心灰意冷之下,只好謀求銓敘分發。四十四歲分發江西後歷任三地知縣,五十六歲卒于任上。七品官終其身,實在遺憾!政績如何?由於他任官後有超過十年封刀不刻印,顯然戮力從公,應該卓著。只是他藝術成就大,政績反而不顯。他愛墨,猜想該有人感念製墨送呈。可惜不見記載。若有,其上稱頌他的題銘為何?

現成一些頌官墨 – 稱頌官員英明的墨 – 可供參考。它們的題銘不像許多貢墨上的一味奉承歌功頌德,而較偏重於讚譽墨主人的施政才華與人品高潔。如「揆端百度」「綸閣調元」「論道經邦」「圭璋特達」「圭笏開祥」「閬苑清芬」「開誠布公」「清慎廉平」等。(圖八)其中可有適合稱頌趙之謙的?





圖八   頌官墨。

由於「揆」字在古書中早已延伸出宰相的意思;而「綸閣」是撰擬皇帝詔書之處、宰相辦公室的雅稱,故可知「揆端百度」「綸閣調元」兩詞均不適合僅為知縣的他。至於「論道經邦」,以《三國演義》中司馬炎逼魏元帝曹奐退位時所說的:「吾觀陛下文不能論道,武不能經邦,何不讓有才德者主之?」顯然這四字陳義高,也難用在沒考上進士、逃避兵亂者身上。再來的「圭璋特達」「圭笏開祥」中的「圭璋」「圭笏」,都是古代諸侯大臣朝覲天子時所持的玉器,就算有人以此稱頌,趙之謙也會自慚而避之不及吧!

所以看來該是「閬苑清芬」「開誠布公」「清慎廉平」這類偏向稱頌為官者人品的,比較適合。當然,以趙之謙書畫用墨之多,朋友僚屬所送的勢恐難以久存。在沒真品出現的情況下,可就無法求證了。

其他

除了以上各類墨,還有沒有其他帶封建官僚氣的?試看乾隆年間浙江海寧的藏書家、與武俠作家金庸同宗的查瑩(號映山)所訂製的「龍香劑」。(圖九左)墨很樸素,也沒官方色彩的題銘,卻刻意蓋上顯眼的「丙戌進士」印,表白他功名在身,不容輕視。(按:查瑩官至御史)又如道光三年進士王成璐(字廉普)訂製的「東齋註易之寶」墨,明明在標榜他是學問中人,一心註解易經,卻同樣不忘鈐印「翰林改官」,生怕別人不知他進士出身,曾入清高的翰林院。(圖九中,按:他官至雲南鹽法道。)





圖九   查瑩墨 + 王成璐墨 + 吳魯墨。

還有錠「晉江吳肅堂定製」墨,背面所摹寫出的漢代瓦當文「長宜侯王」,濃濃的封建味。(圖九右)墨主人是光緒年間的狀元吳魯(字肅堂),福建泉州晉江人,但出生在台灣府嘉義縣他里霧菜瓜寮(今雲林縣斗南鎮),八歲由父攜回福建。他祖上三代都是平民,故不像查瑩、王成璐般出自書香世家。但入仕之後,竟也題銘如此,顯然看不穿擺不脫王侯的虛榮。能不令人喟嘆滿清社會裡封建觀念的魔力?

小結

從康熙到乾隆,對漢官的思想無不防微杜漸,以兩手策略交互運用來消磨折服漢官。成果如何?看康熙年間吳三桂興兵反清時猶有漢官投靠,但到太平天國之亂時卻沒任何漢官響應,無疑超級成功,把漢官收拾得服服貼貼。這比起明代晚年,文武大臣的紛紛投降李自成與滿清,康雍乾三帝的高明,之前歷代帝王都該汗顏。

藉墨來不著痕跡地潛移默化,只是他們眾多策略運用裡微不足道之舉。然而從後世漢官中流通的各類封建官僚墨而言,其收效不容小覷。這些墨透露出在朝廷中占壓倒性多數的漢官,沉迷於皇恩、忠君、官威、官樣、官腔、加官晉爵等意念中,完全接受滿人的統治,一味順從無心背離。漢官的不執著於夷狄之分,在現代觀念中可說是件好事。但在當時西方東洋列強咄咄進逼、滿清腐朽不支時依然愚忠,不能審時度勢奮然大義,完全不可取。不以國家民族為重,以致最後推倒腐朽滿清的,是西風而非漢官。能無愧乎?

附註

註一   高彥頤  《硯史:清初社會的工匠與士人》  高鎮鵬譯,商務印書館,北京,2022。

註二   明   沈粲《行書致曉庵師詩札頁.龍香墨》:「新樣龍香墨制佳,九重頌賜倍光華。團團玄玉真無價,馥馥烏雲自起花。永鎮文房為世寶,便書國史進皇家。珍藏什襲重加護,感激君恩豈有涯。⋯ 右硯、墨、紙、筆、山。宣德丙午(元年)所賜臣粲者。間成五咏,以寓感恩頌德之萬一。」

註三   唐  錢起  《贈闕下裴舍人》:「二月黃鶯飛上林,春城紫禁曉陰陰。長樂鐘聲花外盡,龍池柳色雨中深。陽和不散窮途恨,霄漢長懸捧日心。獻賦十年猶未遇,羞將白髮對華簪。」

《曾國藩日記.同治三年三月廿七日》:「早飯後清理文件,旋見客二次,勒少仲來久坐,圍棋一局。」

註四   戴家妙 《西冷艺丛˙赵之谦温州、福州、黄岩交游考》2018-06-21。